新鳳霞：我和溥儀

《我和溥儀》記述了著名評劇藝術(shù)家新鳳霞在“勞改隊”中與末代皇帝溥儀相處的許多小故事，描寫了積極參加勞動卻不會勞動的溥儀鬧出的許多笑話：搬磚砸了腳、抬煤灑了一身、生火爐燒了頭發(fā)眉毛、洗煙筒劃傷了胳膊、時時受造反派訓(xùn)斥、被逼唱“鬼嚎歌”和“樣板戲”等。著名畫家丁聰用幽默的畫筆再現(xiàn)當(dāng)年心酸情形，令人內(nèi)心酸楚的同時也引起深省。

和皇帝談各自的婚姻

溥儀在生活中是很不幸的人。他說：“每次結(jié)婚都是看看照片就訂了，不是自愿。婉容、文繡給我留下的回憶，是整天吵吵鬧鬧，一點兒感情也沒有。最終文繡在天津跟我離了婚，1953年在北京去世。但我見到他哥哥時，還是說過我對不起她。娶婉容，那是在相片上畫了個圈兒，由此與她結(jié)了緣也結(jié)了怨！后來她慘死在獄中。以后娶譚玉玲，我對她很滿意，但被日本人害死了。我雖然先后正式結(jié)婚3次，娶過4個妻子，但都不曾有過愛情和夫妻生活。她們是我房子中的擺設(shè)，是名義夫妻。她們的遭遇都悲慘可憐，都是犧牲品！最后結(jié)婚的李淑賢，是個醫(yī)務(wù)工作者，同情我，也了解我，可是我年歲大了，不能盡丈夫的義務(wù)了。我對不起她呀！”

杜聿明說：“你是妨人精，妨老婆，看看你連連妨死了幾個？”

溥儀說：“我命不好，運氣也壞?！?/p>

杜聿明說：“你當(dāng)了皇上還運氣不好？還要當(dāng)什么才算好？”

皇帝說：“就是當(dāng)了皇上才倒霉的呀13歲，不懂事的孩子就被人耍弄，當(dāng)木頭人玩兒了。多苦哇！”

皇帝又說：“我娶的李玉琴是東北人，大蔥嘴，辣椒心，好厲害呀！”

杜聿明說：“這話可不對，沈醉娶的也是東北人，人家可是個賢惠善良人哪！要不你們看看這伙人，就數(shù)沈醉身體精神都好，看沈醉笑的，眼睛都小了，哈……”

沈醉說：“本來我眼睛就不大。不過我老婆是個不錯的人，我很滿意，很感謝她……”

話題轉(zhuǎn)向我，都問我如何嫁給吳祖光的。我說：“這可說來話長了?！蔽蚁裰v故事一樣一樣地說給他們聽。這天正是下雨停工，正好我們閑聊天，看管我們的人也停工不干活，找地方去玩去了。大伙都津津有味地聽我講?；实勐犞绷搜?，好像很不理解。

杜聿明說：“老溥，你不能理解，一個人的婚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有時是生命的支柱哇！我的老伴跟我出生入死，其患難，這么多年了，我的一群孩子都是她親自培養(yǎng)起來……”

沈醉說：“老溥，你在那封建時代的特殊地位，你的婚姻史是多么不幸呀！用看相片的方式成婚，這就是荒唐！你16歲就娶婉容為后，娶文繡為妃，可都是加重了你的悲??！”

皇帝聽呆了，情緒也隨著低沉了。

我看皇帝這時內(nèi)心一定很痛苦，說：“不說這些過去的歷史悲劇了，婉容是個才女、美人，人人知道。死得悲慘，也人人惋惜！也不能讓皇帝負(fù)責(zé)任，照說皇帝也是受害的人，他終身不能和妻子成為真正夫妻，也是封建歷史造成的?！?/p>

大家都很沉悶，還是叫我說怎么樣和祖光見面，怎么結(jié)婚的。我說：“我的婚姻是我自選的，也是我當(dāng)面談定的。是我先向他提出：我們結(jié)婚你愿意嗎？”

皇帝好奇地說：“吳祖光怎么說？”

我說：“他說：我得考慮考慮。這可真把我氣壞了！”

皇帝聽呆了，說：“為什么？”

我說：“大概因為他沒想到，沒有精神準(zhǔn)備吧?！?/p>

皇帝說：“真想不到。”

我說：“我也想不到他這么回答我。”皇帝“放火”

“文化大革命”發(fā)揮“三大”政策：大鳴、大放、大辯論。開始時，大字報貼在墻上，見墻就貼，所有的墻、門、窗戶都貼滿了。又發(fā)展了，拉繩子，掛在繩子上。一條條繩子，看大字報的人一邊走一邊看，大雪大雨就在室內(nèi)。后來又發(fā)展了，重點批斗對象的大字報鋪在地上；這樣的大字報就是點名的，如：“某某某反革命分子，你老老實實交代，不投降，就叫你滅亡！不能蒙混過關(guān)！”這些都是重點批斗對象。

記得皇帝、杜聿明、沈醉、杜建時和我，去一家紙廠拉大字報用紙和筆墨。因為寫大字報的紙、筆都由公家給，可以隨便領(lǐng)取。有不少人就拿公家紙、筆、墨隨意糟蹋。

我和皇帝進這家廠子大門，皇帝用手指著地說：“看看！?。∫粡埓蠹堃粋€大字：走資派！某某某你必須低頭認(rèn)罪！”

進大門地上就是大字報，滿墻也是大字報?；实凼掷镞€抽著香煙，沈醉看見不敢說他，對皇帝做手勢，用手指作熄滅煙頭的動作，皇帝不理解，舉著香煙來回晃悠。我挨著皇帝小聲說：“把煙頭熄滅了！快……”皇帝還不理解。這時來了一支男女隊伍，穿得破破爛爛，都被剃了鬼頭。這造反派小將的口里不停地喊著：“讓開、讓開！”

看見這群人，皇帝嚇壞了！雙腳后退讓路，嚇得周身發(fā)抖，忘了手里夾著香煙了。造反派看見皇帝背著的手里有煙，一把搶過來給扔了，正好掉在大字報上。一會兒地上冒煙了，造反派小將早押解隊伍走遠(yuǎn)了。從門口刮進風(fēng)來，門口、地上的大字報一張接一張，四角用磚壓著，風(fēng)一直刮進來引著了大字報，瞬息之間，躥出了火苗。立即有人大叫：“著火了呀！”有人忙提水桶潑水，大伙都撒開腿跑，皇帝不跑，鬧了個從頭到腳滿身水。

事情發(fā)生，開始緊張，一會兒火滅了，大家自然沒事了?；实坌纳癫欢?，也吃不下飯，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他對我說：“新鳳霞，我相信坦白卸下包袱好，要連累別人可不好！”

我奇怪地問：“老溥，你不是改造得脫胎換骨了嗎？又有什么事背著包袱了？”

皇帝急得臉通紅，搓著手含含糊糊地小聲說：“這場火是滅了，可這里……”

我沒在意：“過去了，這事也沒有找上咱們這群倒霉的就算了！還想著這事，瞧你成了多嘴二大媽了……”

皇帝看我不耐煩聽他說就不做聲了。事過后，我們裝上領(lǐng)取的十幾大捆各色紙剛要走，被造反派看管人喊住訓(xùn)話：“你們都聽著！今天，發(fā)生了這場縱火案，你們這些人都在懷疑之列。溥儀！你出來！”

皇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出來了。造反派說：“你坦白自首很好，這場火是你抽煙放的！”

皇帝哆哆嗦嗦地說：“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反派說：“混蛋！你還來狡辯嗎？是你自己向我匯報，你抽煙的煙灰起了火呀！這是萬幸，沒有著起來，要是著了，你還得蹲十年監(jiān)獄！你寫一份檢查！不深刻再寫！明天交給我！”

事后我問皇帝：“你怎么搞的？自己沒事找事，事情都過去了，又自己去向他坦白。哪門子事呀？看，看，又要寫檢討。怎么寫？”

皇帝說：“我怕誅連了大伙兒，又不敢說出我看見很多人都抽著煙，當(dāng)我知道背著手時，被……那個領(lǐng)導(dǎo)……他搶去了，扔在大字報上的，可我不敢……說出來。我相信坦白了，就是對這場‘文化大革命’忠實。”

我聽了說：“你是夠忠的，可是忠實要倒霉呀！”

皇帝寫了半夜檢查。有十幾篇稿紙，交給了看管人。下午我和皇帝倒垃圾，看見皇帝寫的檢討，被團成了團扔在垃圾筐里了，皇帝用手撿起來，打開看看說：“我寫了半夜，主要說明我不是放火。他們連看也沒有看，團成了團扔在垃圾筐里了！我還認(rèn)認(rèn)真真檢查自己吶！”皇帝拉架

“文化大革命”中對知識分子勞動改造。勤雜工都不干活了，造反，當(dāng)“領(lǐng)導(dǎo)”。單位里的勞動都讓我們這些人干了?！邦I(lǐng)導(dǎo)”們可是閑得難受，沒事找事，天天打架罵人，鬧三角戀愛，妻子找“領(lǐng)導(dǎo)”鬧離婚，大罵大吵，好熱鬧呀！

我跟皇帝倒垃圾。先把一間辦公室內(nèi)的垃圾和廢紙筐里的廢紙清理了，倒在一個長方形、兩頭有把的大木箱里，我跟皇帝兩人抬著，挨個地走到每一間辦公室門前把木箱放下，再把室內(nèi)的垃圾和廢紙筐里的廢紙都清理好，倒進木箱，然后抬出去倒掉，這是每天必千的活。

我倆一前一后抬著大垃圾箱，皇帝在前，我在后頭，他高我矮，他在前頭走，我隨著他。忽然他手向上抬高，我沒有準(zhǔn)備，一箱垃圾全翻在地上。我趕快抓起爛紙、煙頭，向木箱里扔，兩手不停地忙活著。真好笑，皇帝對什么都感興趣，他看見垃圾堆里有疊好的小衣褲，畫了鼻子眼的小人頭，便隨手揀出來擺弄著，他問：“你說說這些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是辦公嗎？怎么還疊小襖、小褲玩？他們是在玩兒呀，還是辦公呀？”皇帝正擺弄著這些小紙人時，造反派領(lǐng)導(dǎo)的妻子突然闖進院里，跳起雙腳大罵：“你出來！你天天不回家，說是造反鬧革命，可裝得真像個人樣子！原來是跟野雞在一起！還說是一起鬧革命！我跟你沒有完！”這時我和皇帝趕忙收拾好，抬起垃圾箱正要往前走，那發(fā)瘋的女人邊罵邊往里闖，狠狠一撞，竟把皇帝撞倒了。皇帝爬不起來，那女人索性反扣木箱當(dāng)?shù)首樱谀鞠渖?，橫在路當(dāng)中?；实塾帜闷鹄训男〖埲送鎯浩饋怼?/p>

被妻子大罵的造反派領(lǐng)導(dǎo)從屋里出來，一眼看見皇帝，便大聲說：“你干什么？怎么弄了滿地？多臟！看看你！還很開心，手里拿著小人在耍哪？你還以為在做你那皇宮里當(dāng)皇帝的美夢了！快起來，快點！”

皇帝嚇得趕快站起來，低頭對著造反派說：“是，我是在犯罪！我忘了是罪人了……還在玩兒小人兒……”

造反派領(lǐng)導(dǎo)說：“住嘴！快把這滿地垃圾拾起來！”

我跟皇帝把垃圾都拾進木箱，也不敢出聲。忽然造反派妻子像瘋子一樣撲上來就打造反派。這時皇帝也不知躲開，被夾在當(dāng)中，推過來搡過去。那個造反派真壞，他借機亂打，可是沒敢打他妻子，全打在皇帝身上了。妻子看丈夫這樣，她也假借打丈夫，痛打皇帝?；实圻€好心地兩頭拉架，勸解說：“別打，別打……”

大打了一頓，他們夫妻走了。我說：“老溥，你別拉他們，這些人沒有人性。為拉架白白挨了一頓打……”皇帝說：“我是給一群牲口拉架呢！”他被打了個烏眼青，難過地說：“唉，真冤！”

皇帝口袋里的兩張紙

我和沈醉、溥儀、杜聿明、杜建時在全國政協(xié)后院勞動，是對我的照顧，我是中國評劇院派去支援他們勞改隊的。我很高興去，因為這群人都很和氣，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會照顧我。他們也都很隨便，看管的人也睜一眼，閉一眼，干活時間不多，也不累，休息時也可隨便說笑，趕上和氣的看管人，還跟我們一起聊天。

沈醉愛說愛笑，也會干活，在一次休息時，沈醉對皇帝溥儀說：“咱們勞動干活，飯吃得多，身體也好，吃飽說說笑笑。??！老溥，你是咱們這個隊里最有名氣的人?！?/p>

溥儀笑了笑說：“屎殼郎坐上大輪船?！?/p>

杜聿明驚奇地問：“什么？”

溥儀說：“臭名遠(yuǎn)揚了?！?/p>

“哈……”大伙都笑了，這句俏皮話說得多么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說：“咱是新人要講新話了。”

沈醉又逗皇帝說：“皇帝不單平民化，還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條斯理地說：“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個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樂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廳結(jié)的婚，還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文化俱樂部，這個地方是當(dāng)時北京很有名氣的文化人聚會的地方，在以前是歐美同學(xué)會的舊址。我當(dāng)年也是在這里結(jié)婚的。

皇帝笑著神秘地從制服口袋里拿出兩張紙來，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閃著，雙手把紙收進口袋里了，沈醉熱情，也痛快，小聲說：“噓……別這么躲躲閃閃，叫看管人看見要遭難哪！”皇帝聽了，害怕地從口袋里慢慢拿出來兩張紙，原來是他結(jié)婚時萬枚子送他的詩：

難忘錦閼蒙塵日，末代君王命可知。

豈意十年沾澤后，居然再世脫囊時。

議壇嘖嘖傳佳話，枕邊喁喁喜并枝。

寄語西湖賢淑女，交融漢滿好扶持。

回憶當(dāng)年祝大婚，清心滌骨作新人。

傾讀密邇相知永，起舞蹁躚互愛深。

自有金針期壽考，還將銀表共寒溫。

新華韻事超今古，紅燭高照念黨恩。

那時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個新的家，因此他把這詩抄寫在紙上，帶在身邊當(dāng)他的護身符。當(dāng)時最忌諱紙上寫東西。被看管人看見就說是寫反動的什么……皇帝拿給我們看，我說：“萬枚子先生我認(rèn)識，他是最熱情也最愛寫詩的有學(xué)問人……”

但為了這兩張紙，可真是招了事，監(jiān)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聲叫：“溥儀，你過來！……”

溥儀嚇得哆哆嗦嗦連腳步都邁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說：“你寫的什么反動言論？拿出來！快拿呀！”

皇帝嚇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動，我們在一邊覺得這人太老實了，拿出來也沒有關(guān)系。

看管人問：“你們快揭發(fā)溥儀，不許互相包庇，訂攻守同盟?。∷麑懥耸裁?？為什么不敢拿出來見見天日。一定是反動的！為什么他不敢交出來？”

杜聿明、杜建時、沈醉等都沒有什么表示，大家都心里明白。這時皇帝翻眼看看沈醉，這下子看管人目標(biāo)轉(zhuǎn)向沈醉，問：“沈醉，你知道他的紙上寫的反動的字！說！快說呀！”

沈醉這人可真是腦子快，他說：“是溥儀結(jié)婚的詩，‘回憶當(dāng)年祝大婚，清心滌骨作新人！’……”一下子大伙都輕松了，看管人相互看看點點頭，伸手向皇帝說：“行了，你拿出來，要不拿就是見不得人反動的?！?/p>

皇帝從口袋里拿出來交給了看管人?？垂苋朔^來調(diào)過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面前說：“你這個封建皇帝還有點兒人情味呢！”看管人說完就走了。

沈醉說：“老溥，你快拾起來呀！”

皇帝看看不敢動，沈醉幫他拾起替他裝進制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鞠躬說：“謝謝沈先生，你真好！”

我們大伙也都笑了。大伙端起各自的碗喝茶，總算沒惹出批斗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