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鳳琴
出生于安徽安慶。1994年中國人民大學畢業(yè)后供職于新華通訊社至今。歷任《參考消息》和內(nèi)參刊物編輯、新華社中東總分社常駐記者。
在重慶采訪之余,我特地來到主城區(qū)百余里之外的江津區(qū)(原江津市),拜謁陳獨秀先生舊居。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國民黨政府將關押了五年的陳獨秀從南京監(jiān)獄提前釋放。此時的陳獨秀已是家破人亡——喬年、延年壯烈犧牲后,陳獨秀的前后兩任妻子高曉嵐、高君曼和長女玉瑩都因悲傷過度而陸續(xù)離開了人世。
帶著患難少妻潘蘭珍,陳獨秀出南京,奔武漢,顛沛長沙,流落重慶,在江津的鶴山坪安頓下來,清苦自持四載,最終在窮困和孤寂中客死在這異鄉(xiāng)的土地。
獨秀舊居離城區(qū)尚遠,蒙蒙細雨中車子在泥濘的盤山道上九拐十八彎,停在半山坡上一座石墻圍合的院落前。
這是幢青竹環(huán)抱的三進平房,占地約五畝,圍墻由一塊塊巨大的條石砌成,故被稱為“石墻院”。上世紀九十年代,江津政府出資把居住在這里的幾十戶居民陸續(xù)搬遷出去,整修后將其辟為“陳獨秀舊居”。
一遍遍,我徜徉在這冷清安靜的院落里,沉思,懷想,除了我,沒有一個游客。故居的看門人是當年收留了陳獨秀的楊家后人,一個樸實的中年男子,他對我介紹了當年“陳老先生”在這里的一些情況:
陳獨秀夫婦避難到重慶前,他的世交好友鄧仲純(“兩彈元勛”鄧稼先的伯父)在江津開了一家診所,鄧力邀獨秀先生來他家居住,但令人氣憤的是,鄧仲純的悍妻卻擔心受陳獨秀牽連而拒客于門外,進而惡語相向(陳獨秀寫給三子松年的信中也如此記載:“幸虧你們與祖母未同來。竟遭鄧太太拒之門外。”)。
一生傲氣的陳獨秀哪里受得了這種侮辱?“若不礙于行李拖累,定然馬上重返重慶”(陳獨秀致松年信)。幸有江津鄉(xiāng)紳楊學淵仰慕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旗手、五四運動總司令”的名聲,盛情邀請他位于鶴山坪的祖屋石墻院居住,他擔心陳獨秀無功不受祿,就以修訂楊氏家譜、整理先人遺稿之名相邀。
在石墻院里,我久久佇立在陳獨秀生前居住的兩間偏廂房里,室內(nèi)光線昏暗,泥地面潮濕陰冷,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之極,隔壁的耳房里陳設有他們夫婦躬耕壟畝的農(nóng)具,一如當年……
十年前,我讀原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梁衡同志悲歌瞿秋白的《覓渡,覓渡,渡何處》,陳獨秀與黨的歷史上另一位悲劇人物瞿秋白是何其相似!——同是沒落的封建士紳家庭奔出的叛逆者,同是中國近代史上學貫中西的文化奇峰,同是在熱愛的治學興趣與政治責任之間義無反顧選擇后者,同是以書生之肩擔負起追求人類解放的道義……
兩人又是多么的不同:秋白柔弱,被排擠出黨的領導核心后,抱著病體默默隱忍迫害,承受對他“最無情的斗爭”,甚至對妻子這“最親愛的人”都不肯吐露內(nèi)心的痛苦;獨秀剛烈,一巴掌被打翻在地后,拍案而起激揚文字,奮起反擊強諉于他的種種罪名。但黨的這兩位早期領袖生前卻都未能逃脫“被自己的人按住了脖子,好讓敵人的屠刀來砍”的悲劇命運,身后更是長期一個被污為“叛徒”,一個被指為“漢奸”!
好在歷史并不永遠都是政治的婢女!近年來陸續(xù)解密的前蘇聯(lián)檔案表明:1923至1927年間,蘇共(聯(lián)共(布))政治局就中國共產(chǎn)黨的各種問題開了122次會,作了738個決議,平均兩天半一個決議!事無巨細遙控指揮年幼的中共。在權(quán)勢如日中天的斯大林眼里,中共不過是個胎毛未凈的“中國支部”,而陳獨秀以“支部書記”之低微,一次次與以斯大林為核心的共產(chǎn)國際進行抗爭!大革命期間,陳獨秀抵制共產(chǎn)國際的決定,反對加入國民黨,主張由黨內(nèi)合作改為黨外聯(lián)盟(陳獨秀《告全黨同志書》),危急關頭也曾部署反蔣計劃,但被斯大林壓服,陳獨秀再反抗、斯大林再壓服……直到南昌起義前夕,莫斯科還十萬火急發(fā)來斯大林親自決定、布哈林親筆簽字的電報,反對中共武裝暴動!
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一敗涂地。但是,一切責任都推向陳獨秀,一切錯誤都給了陳獨秀。
中國“托派”元老王凡西在其《雙山回憶錄》中寫道:“陳獨秀這個人,不管他有怎樣的弱點,但他畢竟是一只雄獅,人家可以打敗他,甚至可以殺死他,但你休想叫他乖乖做替罪的羔羊。斯大林……將全部責任往陳獨秀頭上一推。陳獨秀如果肯和斯大林合作來串演這出悲喜劇,自認全部錯誤,以來洗清斯大林的罪過,那么,陳獨秀不僅可以在共產(chǎn)國際當要人,而且多半還能重坐中共的首把交椅?!?/p>
偏偏陳獨秀不是個軟骨頭的政客,偏偏他撞得頭破血流還要獨立思考探求真理,終于陷入被多方夾擊的困境,不,是絕境!
悲劇拉開帷幕。
陳獨秀一生東奔西走,反滿清,反封建,反帝國主義,反“老子黨”,反法西斯,反“托派”……八次被通緝,四次坐監(jiān)牢。1937年最后一次獲釋時已是一身疾病、心上有“無數(shù)傷痕”的老人。
他去往何方?
去延安?不能!出獄流落到武漢后,董必武代表黨中央出面,讓他寫份書面檢討,就可重新安排回中央,陳獨秀傲然:“回黨工作是我所愿,惟書面檢討,確難從命。時至今日,誰有過,誰無過,在未定之數(shù),有什么好寫呢? ”后很快被康生等誣為“日本人每月給300元津貼”的漢奸(延安《解放》雜志1938年1-2月號)。
去蘇聯(lián)?不能!大革命失敗后,共產(chǎn)國際命令陳獨秀到莫斯科反省,陳獨秀堅拒:“中國的問題為什么要去請教外國人?蘇聯(lián)的問題斯大林為什么不來請教中國人?要反省,我在中國反省,絕不去莫斯科!”惱火之下的斯大林親自在辦公室里約見張國燾咨詢對策,甚至擔心陳獨秀會籌錢另辦報紙另行組黨(張國燾《我的回憶》)。
應邀到國民政府做高官?“蔣介石殺害了我的許多同志和兩個兒子,我與他不共戴天!現(xiàn)在國共合作抗日,我不反對他就是了?!标惇毿氵@樣答復奉蔣介石之命來拜訪他的戴笠和胡宗南。
回家鄉(xiāng)落葉歸根?安慶已落入日寇的鐵蹄!
江津人民以博大的胸懷收留了陳獨秀,“何處鄉(xiāng)關感離亂?蜀江如幾好棲遲”——貧病交加的陳獨秀在石墻院里這樣抒懷。
在這個院落里,陳獨秀抱病寫下《小學識字課本》這部近代史上的文字學杰作,用科學的方法將中國文字重新分類(小學指文字學,類似于《說文解字》——作者注),他也為外面的書館編書,掙點稿費糊口,“館中倘能信任,必有與錢相當之稿與之,不至騙錢也”(陳獨秀致臺靜農(nóng)信)。
但生活實在太艱難了!他“家徒四壁,只有幾張破桌椅和耕種生產(chǎn)的一堆土豆”(包惠僧回憶錄);在給四川友人楊朋升的信中,陳獨秀多次寫到:“一年半前……一斗米價只三元,現(xiàn)在要七十元,長此下去,實屬不了!……弟尤為困難”,“老病之異鄉(xiāng)人,舉目無親,惟坐以待命耳!”
在這個院落里,陳獨秀寧可典當度日,也斷然拒絕達官顯貴們送來的錢物:“你們做你們的大官,發(fā)你們的大財,我不要你們的救濟。”而面對北大同學會寄來的三百元錢,他“且感且愧”,
面對共產(chǎn)黨員劉伯堅從互濟會經(jīng)費中拿出的一百元錢,他熱淚盈眶:“這些錢應該用來營救獄中的同志,照顧烈士的遺孤。”
在這個院落里,陳獨秀“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 奮筆寫下多篇政論:《戰(zhàn)后世界大勢之輪廓》《被壓迫民族之前途》《我的根本意見》……在這個院落里,他對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制度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最終形成了以民主為核心的“最后見解”!
他石破天驚,宣布“我們不能輕率宣布資本主義已到末日”,而且“資本主義是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必須的過程,要來的東西,讓它快點來”。
他反對斯大林,但更多是剖析產(chǎn)生斯大林的獨裁制度,他提出“社會主義也要借鑒資產(chǎn)階級民主,政治要民主化”,“最淺薄的見解,莫如把民主主義看作是資產(chǎn)階級的專利品”,“如果工人階級國家不比資產(chǎn)階級國家更加民主,工人階級奮死斗爭又為了什么呢?”
而與陳獨秀同時代的蘇聯(lián)革命理論家布哈林,“大清洗”身陷囹圄后多次給斯大林寫信表達忠心,在被害的最后時刻還在高呼“斯大林萬歲”,被酷殺的靈魂至死都沒有醒悟……
是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們把現(xiàn)實與陳獨秀的預言相對照,不能不驚嘆他的判斷是多么準確!
但是,如果僅僅是驚嘆于這位思想家的前瞻,敬慕于這位革命家的執(zhí)著,后人是否依然只流于把欄桿拍遍的淺吟低唱?
如果悲劇謝幕后,觀眾僅僅是掏取紅巾翠袖,為主人公的坎坷命運揾一把英雄淚,曲終人散走出劇場,清淚隨風而逝后,那最具價值東西的撕裂還有什么意義呢?
歷史應當有回聲。
改革開放后鄧小平回憶黨內(nèi)路線斗爭問題時說:“陳獨秀……不是搞陰謀詭計的”(《鄧小平文選》第二卷第293頁),蔡元培先生也稱贊:“近代學者人格之美,莫如陳獨秀!”
坦蕩磊落,是人性的光輝,是靈魂的高貴,而在鐵血的政治斗爭中,莫非它注定成為黨的領導人置自己于滅頂之地的阿喀硫斯之踵?
瞿秋白臨刑前在《多余的話》中嘆息:像自己這樣一個“文人積習未除”的“半吊子文人”當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實在是“歷史的誤會”! 陳獨秀先生何嘗不是如此?“坐起忽驚詩在眼,醉歸每見月沉樓”,明明是個可以躲進小樓安享人生的大學問家,卻扯起政治革命的獵獵大旗沖在最前列——懷文人的理想而弄歷史的大潮,抱人間的情懷而盜天神的火種,卻低估了政治斗爭的殘酷復雜和詭異無情而幾乎永世不得翻身。這就是中國政治中書生革命家的悲劇悖論?
如果說,一個政黨在走向壯大和成熟的過程中,一定要有這慘痛的人生作“藥引”,至少現(xiàn)在我們希望能把這苦難的普羅米修斯鑄成一座永恒的雕像,安放在“事故多發(fā)地段”,警示我們國家在陳獨秀畢生高倡的民主和科學大道上少拋點錨,少走點岔路,更快地駛向理想的目的地。
注:“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和“坐起忽驚詩在眼,醉歸每見月沉樓”均為陳獨秀在江津?qū)懙膶β?lián)或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