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現執(zhí)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1990年代后期開始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化批評。發(fā)表文學批評40余篇,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
蘇州是范小青的“我城”。按照她父親所說,范小青“三歲到了蘇州,一待四十多年,走遍了大街小巷,飽餐了湖光山色園林美景,褲襠巷、采蓮浜、錦帆橋、真娘亭、釣魚灣、楊灣小鎮(zhèn)……成為她的書名或在書中出現的時候,讀者一看知道寫的蘇州?!?/p>
好的作家文章寫到一定程度是能夠將觀念、思想、技術、修辭等自然化開而成一種氤氳的調子。范小青寫散文,至少這組關于蘇州的散文是有她調子的,這種調子是她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寫蘇州故事的小說就養(yǎng)成的。比如《顧氏傳人》,這篇范小青比較早的代表作。小說這樣開始了她的“蘇州故事”:“他們家姓顧。提起來大家都曉得,顧家。顧衙弄里有座大宅,就是顧宅。大家都曉得顧宅的大。顧宅原先一定不是叫顧衙弄的,是因為有了顧宅才叫這個名字的,就一直叫現今。顧宅是蘇州的大家。從前顧家的人讀書做官是有傳統(tǒng)的,而且顧家的人丁一直很興旺,他們家里從前多有‘父子會狀’、‘兄弟叔侄翰林’,所以顧家倘使做個州官,是很不稀奇的。話再說回來,倘是顧家的人做州官,必定是做得極好的,這家人家的才智是血脈里傳下來的,別人要想學也學不來,要想比也比不過的。后來有許多戲文里唱的歷史故事,像‘楊桂芳攔轎喊冤’什么的說起來都是顧家上代里判過的案子。顧氏的家聲后來到了顧允吉這里,就莫名其妙地潰敗了。”不只是《顧氏傳人》,像《文火煨肥羊》《褲襠巷風流記》《瑞云》《平安堂》《豆粉園》《桃花塢》《平仄》《朱家園》……還有這組散文,“從前”幾乎成了范小青蘇州“我城”故事的前調。有此前調,再新的故事在范小青筆下也有了歲月悠長的韻味。
如果對中國城市史稍有了解,就會知道其實在現代中國最有資格講“從前”的城市應該不是現在講“從前”講得最多的上海。不說西安、洛陽、北京,就在上海的近邊,蘇州、杭州、南京、揚州都比上海有資格講“從前”?!皬那啊钡奶K州就是馬可·波羅游記里說的“巨大、宏偉的城市”。這座公元前500年吳國都城,曾經擁有宋元明清四朝的大繁華,在19世紀末忽然走向它的沒落和衰微。孟悅認為:“在它長期的使用過程中,‘繁華’這個詞幾乎與揚州、蘇州等南方城市同義,這些城市從古代起就以其聚集有豐富的物品、餐館店鋪、歌臺舞榭、茶園戲館、園林樓臺以及造型考究的妓院而聞名?!保蠍偅骸斗比A作為歷史:狂歡與急進的上海1830—1910》,《新史學》(第一卷),中華書局2007年,第256頁。)
雖然范小青后來的寫作不再拘囿在蘇州“我城“往事,但她和“蘇州”還是一直不離不棄地廝纏著。仔細辨析范小青小說和散文的蘇州“我城”還是有些不同,散文比小說來得更直接隨便,不必像小說那樣顧及框定的一時一地,更容易在漫不經心中將蘇州的“前朝舊事”娓娓道來,所以范小青寫“以前來蘇州游玩的郁達夫也議論過這一種情況,他說這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筑,處處的環(huán)橋河水和狹小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tài)度?!保ā兜狡浇啡ァ罚┛梢愿鴮憽昂芏嗄昵暗囊惶欤拙右椎巧狭颂K州的一座高樓,他看到:遠近高低寺間出,東南西北橋相望,水道脈分棹鱗次,里閭棋布城冊方?!保ā兜狡浇啡ァ罚┑绻麖陌拙右椎接暨_夫,蘇州的“從前”到“眼前”還有一種悠悠然的緩慢,而到了范小青,好像時光機器被按了快進,不經過任何過渡就一下子從“從前”跌落到“眼前”?!半m然從小在蘇州長大,雖然蘇州的古城里這樣的故居舊宅很多很多,但是從前的我們,哪里去考慮什么歷史和文化呢。我自己曾經住過的干將路103號,也就是一處典型的蘇州老宅,一路三進,我們在里邊吃喝拉撒,前院曬被子,后院跳牛皮筋,煤爐里整天升騰著世俗生活的煙火氣,將雕梁畫棟薰了又薰。”“數百年前,這里邊只住一家人家”“數百年后,這里邊住了幾十人家”。(《兩座老宅》)所以,范小青寫蘇州的散文有一種尖銳的時間流逝感。“從鈕家巷3號,到官太尉15號,使我想起了一個詞:前世今生?!保ā秲勺险罚┓缎∏鄾]有趕不上大繁華。其實不要說范小青,范小青之前,1940年代在蘇州盤桓多年的施濟美已經在《鳳儀園》講述著蘇州的荒涼。同時代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也只是把蘇州看作游子歸棲的清寂“后花園”。兵戈歷劫,蘇州已然是“舊日歌臺舞榭,盡或蔓草荒煙”。如此,余生也晚,大繁華只能是范小青“我城”蘇州故事的“從前”。水巷石橋,舊宅廢園,青磚黛瓦龍脊,開著豆腐干天窗,或者老虎窗的年代久遠的蘇州民居,都是這個繁華舊都會的記憶。但“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那些盛世繁華夢中的達官顯貴,王公巨賈早已是前朝往事。范小青所能尋找到只是他們的“傳人”,那些淪落風塵或者根本就從未發(fā)跡,代居閭巷的“蕓蕓眾生、市井小民”。在這組散文里則是“小巷深處是一片靜謐的世界,如果長長的小路是它的依托,那么永遠默默守立在兩邊的青磚,黛瓦,粉墻,褐檐,便是它忠誠的衛(wèi)士了,老爹坐在門前喝茶,老太太在揀菜,嬰兒在搖籃里牙牙學語,評彈的聲音輕輕彌漫在小巷里,偶爾有摩托穿越,摩托過后,又有賣菜的過來,他們經過之后,小巷更安靜了,四周沒有喧嘩,沒有吵鬧,有遠處運河上若隱若現的汽笛聲。”(《蘇州小巷》)城頭變幻、舊時堂前,小日子還是一如往昔的過著。而這樣的日子一去經年,子繼孫承,就是一座城市的性情,一座城市的傳統(tǒng)了。和同樣生活在蘇州的陸文夫一樣,范小青寫“我城”的眾生之生。但范小青寫這些小說不似陸文夫有士大夫氣、名士氣的優(yōu)游、練達和世故,而是江南女子的細致溫婉、悲憫憐惜。在范小青這個時期的文字中,所寫眾生蕓蕓,他們各安其生,順天認命,如流水落花,兀自地流,兀自地落,就像她《到平江路去》所寫的:
他們是在過著平淡的日子,在舊的房子里,他們在燒晚飯,在看報紙,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業(yè),也有房子是比較進深的,就只能看見頭一進的人家,里邊的人家,就要走進長長的黑黑的備弄,在一側有一絲光亮的地方,摸索著推開那扇木門來,就在里邊,是又一處雜亂卻不失精致的小天地,再從備弄里回出來,仍然回到街上,再往前走,就漸漸地到了下班的時間了,自行車和摩托車多了起來,他們騎得快了,有人說,要緊點啥?另一個人也說,殺得來哉?只是他們已經風馳電掣地遠去了,沒有聽見。一個婦女提著菜籃子,另一個婦女拖著小孩,你考試考得怎么樣,她問道,不知道,小孩答,婦女就生氣了,你只知道吃,她說,小孩正在吃烤得糊糊的肉串,是在小學門口的攤點上買的,大人說那個鍋里的油是陰溝洞里撈出來的,但是小孩不怕的,他喜歡吃油炸的東西,他的嘴唇油光閃亮的。沿街的店面生意也忙起來,買煙的人也多起來,日間的廣播書場已經結束,晚間的還沒有開始,河面上還是有一兩只小船經過的,這只船是在管理城市的衛(wèi)生,打撈河面上的垃圾,有一個人站在河邊剛想把手里的東西扔下去,但是看到了這個船他的手縮了回去,就沒有扔,只是不知道他是多走一點路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去,還是等船過了再隨手扔到河里,生活的瑣碎就這樣坦白地一覽無余地沿街展開,長長的平江路,此時便是一個世俗生活的生動長卷了。
歷史的定數和變數中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偶然,就像師儉堂的四塊漆雕門板因為“不識寶”而逃出劫數畢竟少數。
讓我們再回到當年,一個年輕的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住進了這間書房。當然他們不能稱它為書房,那個時代幾乎沒有誰家家里是有書房的。過去師儉堂主人家的書房,現在就是她全家人的家。女孩看著這四塊黑乎乎的漆雕門板,覺得陰森森的,還覺得有些臟兮兮的,女孩愛干凈,就用紙將它們糊上了,這樣女孩覺得好受些了,房間里潔凈多了,也亮堂多了。女孩就在那里渡過了她的青春時代。
許多年過去了,女孩和她的家人以及住在師儉堂的所有人家全部搬出去以后,人們將女孩糊上的紙撕下來,發(fā)現了這四塊門板,它們被保護得完好無損。(《師儉堂》)
那些不能逃出劫數的在今天的時代有些“得以重生”。 生活在繁華落盡的城市,不僅是繁華落盡的頹敗,在今天城市改造的潮流中,甚至舊宅深巷也片瓦難存。范小青在好幾部長篇小說中都寫到舊城改造,我能理解范小青此際心境的也許就是一座城的逝而傷,也能夠讀懂范小青的“重生”的殷殷“期望”,“期望著,明天的留余堂,以及在古城中尚存的二百處名人故居都會像今天的雙塔影園,得以重生,得以煥發(fā)。亡羊補牢,應該還來得及,讓世人,真正地了解,什么是老蘇州?!保ā秲勺险罚┑幢闳绱?,在范小青的文字里還是更相信,樂道小康、秉持操守、延傳德性,從容自尊地過自己的“日腳”是她蘇州“我城”的城市根性。
平江路是樸素的,在它的樸素背后,是悠久的歷史和歷史的悠久的態(tài)度,歷史到底是什么呢,難道不就是人民群眾的普通生活嗎?
所以我就想了,平江路的價值,是在于那許多保存下來的古跡,也是在于它的延續(xù)不斷的、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之中斷的日常生活。(《到平江路去》)
舊了的小園,是另一種風景,留得殘荷聽雨聲,他想起了從前讀過的句子。這是一個深藏著的精彩的天地,它是小巷的品格,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
將它留在僻靜的那里,他是要繼續(xù)走路的,他又經過小巷里這一扇和那一扇簡樸的石庫門,他是不敢再輕視它們了。在這個簡單的門和這個平白的墻背后,是有許多東西的。假如我是個詩人,我會寫詩的,他想。
后來,他聽到一個婦女在說話:“喔喲喲,隔壁姆媽,長遠不見哉?!?/p>
他是完全不能聽懂她們的吳儂軟語,但是從她們的神態(tài)里,他感受到家常的溫馨。他真一個聰明而敏感的人。(《蘇州小巷》)
如果我們細致地梳理當下文學的城市想象,就會發(fā)現這些“文學”的“筑城術”包括:一是沿襲傳統(tǒng)和現代、城市和鄉(xiāng)村對抗性思維的現代城市想象。這是當下城市想象中最為老派的一路,翻的是中國近現代文化保守主義的老譜。在這里,城市成為文人想象中的“異邦”和“他者”,是他們逃避現實的跳板。城市是過去的、消逝的、美好的鄉(xiāng)村田園的敵人和一切罪惡的淵蔽。許多所謂的城市文學作品正是在這種簡單的城鄉(xiāng)對峙中去書寫城市之罪和人性之惡。二是城市、人和家庭的命運與日常生活被生硬地楔入中國近現代史,文學的城市志成為近現代政治事件史的簡單復寫。三是將城市描述成為尋歡作樂的場所,或者城市簡化為時尚的符號。由時尚元素堆積起來的文學城市營造了一種海市蜃樓式的幻覺。四是沿襲既有的審美慣例,尤其是將西方現代主義的城市想象成為中國當下的城市想象。一城有一城個性,這就成就了“我城”。這種個性可以是城市地理空間上的,也可以是地域文化、政治、經濟范式上的,甚至階層、種族等等也影響著城市的個性。“我城”之“我”還不只在內外、內內之間城與城的差異性,城市為個體所提供的不只是工作、生活的空間,更是精神和心理的安頓之所。因而,就當下中國而言,個體之“我”與差異之“城”之間的關系必然是大相徑庭的“我城”。這樣,所謂“我城”強調的不僅是現代中國城市在城市樣態(tài)、精神氣質,或者說在城市空間意義上存在的地理、文化、心理之上的古與今、東與西、城與鄉(xiāng)的差異性,而且對一個作家追問何為“我城”,其實意味著思考他們筆下的“城市”是按照怎樣的肌理,想象和建構出來的,它怎樣地浸透了作家的個人經驗,能夠為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提供怎樣的新可能。文學的“我城”想象和書寫所著力的還不應該僅僅在城市的地理空間和階層界別上開疆拓土。文學之“我城”最后被兌現應該是灌注了中國歷史和現實、問題和經驗的“文學”城市地標的涌現。這些文學中的城市地標,應該烙上作家個人印記的體驗、經驗、修辭、結構、語體,如狄更斯之于倫敦、波德萊爾之于巴黎、卡夫卡之于布拉格、喬伊斯之于都柏林、帕慕克之于伊斯坦布爾等等。緣此,我們有理由相信范小青三十年文學的“筑城”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