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1969年出生,蘇州市人。畢業(yè)于蘇州大學文學院,現(xiàn)任江蘇省電力公司昆山市供電公司副總經(jīng)理。曾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篇。2010年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
我坐在教室里,靜靜等待冷空氣來襲,身上裹著厚厚的毛衣,臨出門還被媽媽套上一條圍巾。身上出汗了,外面沒有一絲風,西北風來臨前顯出肅殺。教室門開半扇,班主任費老師禮貌地打斷了數(shù)學老師講課,拉進一個男孩,矮胖、圓臉、大眼睛。費老師把他安排到我前面座位,隨后退了出去。余下的數(shù)學課,男孩一動不動。他穿的是棉衣。我在不停出汗。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一些工程在城市地下秘密進行。工程要挖土、運輸、建造,都需要人干。漸漸地,二舅知道了挖防空洞的秘密,天天回到老宅吹得天花亂墜。
“簡單得很,就是將紅旗路下挖空。”二舅消息似乎來得“正路”,說話硬邦邦的。他連尺寸都知道,“要挖到地下五十米呢,美蘇導彈在地面炸,我們躲在防空洞里下棋、打牌,你們小孩正常上課??柿?,自來水龍頭一開;餓了,一箱一箱的午餐肉、壓縮餅干,隨你挑?!辈痪茫揖统缘搅诉@兩樣食品,眼前閃現(xiàn)的就是在防空洞里躲敵人導彈的場景。
午餐肉、壓縮餅干都是坐在我前面的男孩給的。一下課,我們就把新同學團團圍住,男孩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是一個不尋常的同學。
“你從哪里轉(zhuǎn)學來的?。俊?/p>
“很……很遠的地……方?!?/p>
大家一看這情形,興趣上來了,更是問這問那,刨根問底。他姓姜,隨著父母親建設“國防工程”來到古城,“很遠的地方”叫九江,他在那里連續(xù)念了三年五年級,其實比我們大三歲,矮胖的原因,看起來年紀比我們還小。
“哇,你大我們這么多,又長得像矮冬瓜,真是個姜塊啊!”大平直截了當,一下子把綽號都取好了。那時,大平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比我們都高出一個頭,聲音也變得像數(shù)學老師般粗壯沙啞,他成為我們一幫伙伴的“領(lǐng)軍人物”,靠的是雄厚的身體基礎。
那天下午,西北風開始掃蕩江南大地,教室的北窗微微震蕩。費老師把我找去,要我多幫助姜塊,她用了“各方面都要幫助”這句話。我愉快地答應了,得到班主任信任,心里甜滋滋的,并不懂得話里的分量。費老師眼里的憂慮,以后我才回憶起來。
姜塊家安在與老街并行的銀雀河沿,新建的單元平房。老街上的房子,不管老或新,每家甚至每間都不一樣。而姜塊家是模塊似的,一進門,就是一整片光潔平整的水門汀,我最厭惡的就是老宅客堂里不斷出現(xiàn)的“扦腳泥”。姜塊居然單獨一個房間,一張窄木板床,一張寫字臺和一個五斗櫥。我與姜塊并排橫躺在他的床上,望著白色平屋頂和細長的日光燈管,我心酸起來。老宅的一切都是黑灰、幽暗。姜塊在旁邊笑出聲來。他總是在笑,剛開始我總以為是別有用心,事實證明,我錯了。姜塊的笑,永遠發(fā)自內(nèi)心。
放學出校門,一切都要聽大平安排。姜塊緊跟著我,大平不帶他,我替他求情,大平勉強答應。那天傍晚,我們一幫人朝附近的中學進發(fā)。大平家靠在中學旁,里面有什么風吹草動,逃不過住五樓的他的眼睛。“中學里挖開了一個大口子,可能是防空洞!”大平傳播的消息很具權(quán)威。我們急吼吼沖進大平家院子,準備翻墻進入中學。突然,大平一聲斷喝: “大家都站住!院子是我的,要從這里翻進去,你們都要吃我一記‘生活’!”
我們只好轉(zhuǎn)過身,獻出后背,被大平在第三節(jié)脊椎上狠狠砸一拳,又酸又痛,眼淚直冒。姜塊也學我,背對大平。年輕領(lǐng)袖臉上掠過一絲冷笑:
“姜塊是新同學,他就免了吧!”就在我們詫異的時候,他又開了口:“但是,姜塊不能正面跳進學校去,他得……背對學校跳進去!”
近兩米高的圍墻,我跳過幾次,每次手腳都要受點小傷?,F(xiàn)在要姜塊倒跳下去,大家都認為大平瘋了。但是,更瘋的是姜塊。他笑嘻嘻地說:“沒……沒關(guān)系,我跳……就跳!”
我一把拉住他,想送他回家,他不睬我,手腳并用盡量快地爬上圍墻。在眾人的眼里,一張笑臉最后消失在墻后。我們一哄而上,爬上墻頭,姜塊早已經(jīng)站著揮手等我們了。姜塊居然沒事!我們都開心起來,大平?jīng)]有笑,只說了快點下、快點下去。
中學也放了學,初冬太陽僅剩下余暉,冷風中的校園草木有點荒涼。大平帶著我們在樹叢、草堆里曲折前行,校長、老師都不怕的他,就對中學看門的“瘌痢頭”發(fā)憷。當我們站到工地邊上,地下十多米處的防空洞正朝天張開口,吞食著由岸上輸送下來的一條條電纜。剛剛放空的大大的電纜盤,成為我們的游樂場。
“姜塊!你坐上去!”大平又發(fā)號施令。電纜盤一半在岸上,一半蕩空。用力一推,從安全到驚險、再安全到再驚險。電纜盤一圈圈轉(zhuǎn),姜塊一個人蹲在上面,雙手緊緊抓住角鐵,臉色發(fā)白,話說不全:“下……下……下……來!”大平怎么肯放過,發(fā)動大家將大盤轉(zhuǎn)得飛快。我在旁邊干著急,姜塊求救的眼光射向我,突然,我大叫一聲:“等等!讓我也上去玩!”
大家困惑地看看我,再看看大平。“讓他上去!”大平嘴角又出現(xiàn)詭譎的笑。我坐上去后,電纜盤平衡了,但負重增加了,我和姜塊對望著,戰(zhàn)斗中產(chǎn)生的友情,此時我體會到了。從踏實到懸空,只有幾秒鐘;從懸空回到踏實,也不過幾秒鐘。我從緊閉的雙眼偷偷睜開看姜塊,他居然恢復正常,享受起轉(zhuǎn)動的快樂。
“再快點……快點!比少年……年宮的好……好玩?!边肿煨Φ慕獕K使伙伴們興致全無,盤子終于沒人用力推了,慢慢停下來。我和姜塊剛剛跨下電纜盤,那邊傳來大平驚恐的叫聲:“不好!‘瘌痢頭’來了,大家快跑啊!”
剛下電纜盤的我倆,手腳發(fā)麻,走路都成問題。姜塊也就在這個時間倒下的。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轉(zhuǎn)暈了?!梆☆^”手提短跑接力棒趕過來時,氣勢洶洶,大聲喝罵??吹浇獕K倒在地上,嚇得不輕,站在邊上不知所措地來回搔他的頭,一個勁地問我:“他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我把姜塊的頭枕在自己左胳膊彎,不停地搖晃他,那張胖臉在殘陽下,蠟黃,嘴唇卻顯出怪異的白。我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整個臉的上半部布滿了雀斑,密密麻麻,以至于從稍遠處只看得見淺紅一片。他的眼睛只剩眼白,眼黑往腦袋上去了,外婆曾經(jīng)說過這是暈厥的表現(xiàn)。突然,他嘴角開始流出不明濃稠液體,手腳也有節(jié)奏地抽動起來。
悄悄圍攏過來的伙伴們,已經(jīng)不把“瘌痢頭”當回事了,焦急地俯身看姜塊。大平此時表現(xiàn)出領(lǐng)導者的真知灼見:“哎呀,會不會是發(fā)羊癲瘋的?。俊?/p>
“對??!我看也像在發(fā)病。你們趕快把他送醫(yī)院!記住,千萬不能讓他把舌頭吞進去?。 贝藭r,“瘌痢頭”才做出反應,就急于趕我們離開校區(qū)。
大平連忙背起姜塊,姜塊的頭耷拉在大平肩頭。跑起來,姜塊嘴里的液體流得大平整個肩膀都是。我們第一次從正門出學校,“瘌痢頭”為我們拉開邊門??绯鋈サ囊粍x那,我掃了一眼姜塊,他的眼睛似乎睜了一下。前腳踏出校門,后腳“哐”的一聲,邊門鎖上。
我是從姜塊伏在大平身上的節(jié)奏上看出破綻的。大平跑步一顛,姜塊在他身上不是夸張地抖一下,就是舒服地顛兩下。我緊跑幾步,觀察他的臉,居然一絲微笑掛在他嘴邊,雙眼閉攏享受奔跑的起伏。醫(yī)院越來越近,我想了想,決定不告訴大平他們真相。我快步攔在他們前面。
“醫(yī)院不能去!醫(yī)生問起來誰把他搞成這樣,你們哪個站得出來?”這也是“瘌痢頭”害怕的原因,我一說出來,就嚇倒大平?!澳悄憧丛趺崔k?我可什么都沒做!”大平一邊說,一邊將姜塊悄悄從肩上卸下來。
我繼續(xù)嚇大平,“我二舅跟醫(yī)院里的人熟悉,找他幫忙吧。不認識人,治病都難。”“那再好不過了,快去找你二舅吧,這樣既救了姜塊,也有人出來說明情況。全靠你了??!”大平說完,帶著其他伙伴,直往小巷深處奔去。
看他們走遠,我蹲下身來回輕輕拍打姜塊耳光?!叭硕甲吡耍灰b了!”立刻,熟悉的笑聲直沖我耳朵?!拔覅枴瓍柡Π?!不是我……我靈……靈機一動,大家都……都被‘瘌痢……痢頭’抓住了??!”
“你裝病的本事的確厲害,但是被大平知道你騙他,往后你哭的時候多了?!笨吹浇獕K臉上晴轉(zhuǎn)多云,我連忙岔開話題:“這么高級的念頭,你怎么轉(zhuǎn)得出的呢?”
“因為我……我聰……明?。 苯獕K瞪大眼睛的樣子很天真純潔。我笑出聲來了:“連續(xù)讀了三年五年級,你還好意思說自己聰明?”姜塊的眼睛一點也沒有變小,一字一頓認真地說:“我——吃——聰——明——藥——的!”
姜塊說自己吃聰明藥的事情,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墒沁^了一陣子,這消息就傳得滿學校師生知道了。事實很有可能是這樣的:我當時聽他一說聰明藥,就想看什么樣子,心里同時在打鼓,如果能夠偷吃上一顆,自己錯別字、計算錯誤就會少點,成績直線上升。可能自己表現(xiàn)急了點,姜塊斷然拒絕我要求,好像我剛剛幫他的一切全沒發(fā)生。姜塊一點情面不給,讓我很窩囊。威脅、激將、妥協(xié)、戴高帽子等等手法用盡,他也不松口。姜塊嘗到了戰(zhàn)勝別人的甜頭,開始四處“擴大”他的影響。于是,大家都知道我們班出了個吃“聰明藥”的矮胖子。
有一階段,大家都會對姜塊指指點點:“看,他那張聰明臉就是吃出來的?!苯獕K不懂話背后的含義。本地俗語叫:“聰明面孔笨肚腸?!闭f的就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笨墒?,姜塊的運氣實在好,繡花枕頭也派上了用場。
姜塊有個習慣性動作,喜歡用手撐著下巴,頭高高仰起,有時手指縫里還夾著一支鉛筆,只不過目光不是向著老師,而是窗外高大香樟樹上的小鳥。報社一位記者采訪校長結(jié)束,沿著走廊往教室里無意一瞥,看到一張胖臉、一雙大眼睛、一支思考的鉛筆,咔嚓一聲,所有積極的想象都結(jié)合在一起,他給那張新聞照片取了個名字:“勤學善思”。
“姜塊上報紙了,他的照片和校長的一起登出來了!”頓時,班級里炸開了鍋。大平第一個跳出來:“這樣的話,好像我們都應該向他學習似的。其實他思考個鬼呢,他在看小……鳥呢?!贝笃焦室庠谛▲B上做了一點文章,得意地看著女同學低下頭偷偷樂。
費老師進來宣布,班長因病住院,本學期可能要休學。代理班長人選倒不急,急的是每天早上領(lǐng)操喊口令的人?!白尳獕K領(lǐng)操吧,人家報紙都上了,再一喊口令,我們班也跟著光榮呢?!贝笃揭惶嶙h,大家都隨聲附和。此時,姜塊正好走進教室,費老師想了一下,順從民意,當場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姜塊“哦”了一聲,雙手不停地來回搓,在同學們的哄笑中,愣愣地坐到位置上,想用手撐下巴,心里一動,撤回了手,臉上也不見了笑容。
姜塊的失敗,最終還是緊張。大平用五顆全新玻璃彈子賭他喊口令肯定結(jié)巴,這樣的現(xiàn)象并沒有發(fā)生。相反,姜塊像換了個人,聲音洪亮,口齒清晰。我們呆呆地望著他,體操開始的幾個動作都沒有來得及跟上做。新校區(qū)正在建設中,臨時借給學校的房子,是區(qū)里的糧食倉庫。我們做操的場地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小禮堂里,有的在走廊里。各班班長口令聲此起彼伏,競爭激烈。姜塊畢竟沒有經(jīng)歷大場面。熬過開頭,正要進入軌道,專注過度,出了洋相。當他高聲喊道“八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時,全班同學先是一愣,動作停了下來,隨后集體爆發(fā)出哄笑,我也笑了,笑的過程中,我們都得到安慰,有些東西釋放掉了。姜塊黯然走回隊伍,與我并排站到同一條線上。大平雄渾的聲音在大廳原木柱子間回響,似乎比其他班的口令來得更激越、振奮。此時,院子的上空,稀稀落落飄下來冰冷細雨滴。江南最冷的天,到來了。
冬雨一下,不少同學都縮在教室里不出來。我們怎么坐得???圍著小禮堂原木柱子打鬧總比呆在教室里強多了。那天傍晚放學,還沒有走出學校,大平一個呼哨,就把我們聚攏。
“我們分隊廝殺,怎么樣?”大平說的是“斗雞”,分兩隊斗,就是肉搏戰(zhàn)了。大平和我各占一方,開始點兵點將。大平點一個,我點一個,最后,大平點完,我缺一個。游戲歸游戲,公平最要緊,我方提出抗議。大平得意地拿腔拿調(diào):“堂塔走了,高昌也走了,你給我找啊,你倒是找呀!”
突然,我眼睛掃到一個角落里的人影,他籠袖低頭蹲在階沿上,默默看雨滴從撩檐掉落青石板上,摔個粉碎。我有點猶豫,自從前幾天出了洋相,姜塊沒有跟我們說過一句話。大平此時也瞄到了姜塊。他大喝一聲:“快過來一起玩??!矮姜塊?!辈恢谴笃接刑栒倭?,還是姜塊本來就想借機打破僵局,居然一路小跑過來了。
姜塊自然加入我這一隊,比賽隨即開始。剛開始,競賽相對公平,兩隊人數(shù)相等,基本上一對一。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夏伯陽在俄羅斯原野上騎馬奔馳的形象,我用左腳撐地,右腳踝由左手緊緊把牢,曲起的右膝像只好斗的公雞,勇猛地向“敵人”沖擊。右手當然也不能閑著,不是揮手排兵布陣,就是拉一把我方隊友、推一把大平的“兵”。我有個竅門,不與他們硬碰硬,專攻手、腳聯(lián)絡處,我們的規(guī)矩是:手和腳一分開,就輸。其實戰(zhàn)前我都關(guān)照好大家先要躲開高頭大馬的大平,這是一個策略,先殲滅外圍“敵人”,再集中力量啃大平這“硬骨頭”。
姜塊是后來的沒有聽到,還是故意去挑戰(zhàn)大平的,已無從得知。我在忙亂的戰(zhàn)局中,掃視了一遍戰(zhàn)場,就發(fā)現(xiàn)姜塊一開始就跟大平耗上了。大平顯然不屑同矮他一個頭,氣喘吁吁的姜塊分高下,招架幾下,就想去找強勁對手??墒墙獕K像牛皮糖,一直貼著他?!昂冒桑蚁冉鉀Q了你再說。”大平估計不到一分鐘就解決的戰(zhàn)斗,哪知道變成了“上甘嶺”。
其他人的戰(zhàn)斗不一會兒就結(jié)束了。大家轟到他倆跟前,大平的罵聲已經(jīng)沒力了,姜塊躬身鉆到大平懷里。大平被頂?shù)綁?,細細的雪粒夾雜雨滴從窗戶里緩緩飄進來,落在大平的黑棉襖上,亮了一下,隨后消失。兩人還保持“斗雞”姿勢,表明他們之間還在戰(zhàn)斗。大平口中的“賴皮”“混蛋”“犯規(guī)胚”等,反而增強了我對九江孩子的敬重。大平的右膝,仍在機械地攻擊姜塊的腰部,而姜塊卻只知道將全部力量、全身重量集中到膝蓋,牢牢抵住大平的腹部。
天變得更加陰暗,老師和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再過一會兒,麻子大爺就要關(guān)大門了。古老的宅地陰森起來,堆在小禮堂四周的東西融到黑暗里,辨不出樣子,可怕的想象在我的腦子里鉆進鉆出。終于,大平長叫了一聲:“我不行了!”放下了右腳。姜塊贏了!我們隊勝利了!我和幾個弟兄一哄而上,把姜塊團團圍住,抱他、拍他、摟他。姜塊臉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純真得有點傻。大平在邊上揉肚子搖頭:“神經(jīng)病,以后再不跟你玩了?!?/p>
我們沒有一個人帶傘的,沖出校門,享受冰冷的雨夾雪打在自己裸露肌膚上的清涼。剛才那段時間,太長太悶了。走在逼仄的小巷里,踩著一個個小水塘,幸福就是這樣跳躍著。我們忙不迭地問姜塊剛才的戰(zhàn)斗細節(jié)?!澳闶窃趺幢扑綁堑??”“這小子這么高,你怎么使他動彈不得的?”“你的頭還好吧?”
一連串的問題,姜塊來不及回答。我認為他是很想回答的,而且準備很詳細地回答的。太多的感想一下子涌上心頭,他只是“噢!噢!呵呵!”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姜塊有問題的,他“噢”的聲音越來越低,臉色由興奮的紅潤轉(zhuǎn)向莫名的蒼白。
“你怎么了???”我連忙大聲喊道。大平此時撐傘從我們身邊走過,“是不是又在裝模作樣了啊?”我急忙抬起頭,“你看這樣子能是裝出來的嗎?”這句話剛出口,姜塊就軟軟地倒在我懷里。我雙手插在他的胳肢窩里往上拉他,他的手無力地舉了起來,我拉不住他,知道這回來真的了。
“趕緊來幫忙,快送醫(yī)院。”我對大平喊道。大平冷冷地說:“我可不敢背他,又要被他吐得一身。”我忍不住大吼起來:“那次是他裝的,這次是真的啦!”大平一怔,連忙扔掉油布傘,傘在地上蹦了兩下,滾到陰溝邊。仍然是大平背起姜塊,我們在后面托著,一路喊著:“讓開!讓開!”快速往老街上的聯(lián)合診所奔去。
路上,雨打在我臉上,我清醒許多。邊跑邊向兩個伙伴安排了事情,讓他們分別找到費老師和姜塊的父母,趕快到醫(yī)院來。
正是下班時候,老街上的人都停下自行車,愣愣地看我們幾個奔跑在馬路中間。為數(shù)不多的幾輛汽車看到這情形,居然也讓出道路來。法國梧桐只剩下最后的幾片枯黃葉子掛在枝杈上,讓我想到老去、死去這些詞匯。我知道很不吉利,但是心里不斷浮上來這些念頭。
事實上,姜塊的確病得很重。套用電影里醫(yī)生的那句老話:“幸虧你們早送來幾分鐘,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如果發(fā)病的起因是與大平的“戰(zhàn)斗”,那么,大平是聽到這句話之后最感欣慰的。
費老師是把兒子“寄放”在二舅水果店后趕來的,她胖胖的臉上都是水,細小的眼睛緊張到只有一條縫隙。直到聽到醫(yī)生的官方發(fā)布語后,她才松弛下來。用手攏了攏濕頭發(fā),她眉毛一皺,就開始訓我:“叫你幫助他,照顧他,你倒好,照顧成這樣!”
“我們又不知道他心臟有問題呢?!蔽覂芍皇植逶谘澏道?,低頭囁嚅著。費老師不再說什么,讓我們早點回去,她在醫(yī)院里等姜塊的父母來。我剛走出醫(yī)院,又被她叫回,說她兒子在我二舅店里,拜托他送回家。路燈已經(jīng)亮起,她輕輕拖了一句話:“今天我回去要晚的。”我看著她急匆匆進去的背影,想到“母親”這個詞。她胖得與那個年代不協(xié)調(diào),她短促有力的腳步聲回蕩在水磨石子的急診大廳,傳來這樣的信息:安全溫暖。
病床上的姜塊,穿著藍白條病員服,圓圓腦袋沉在大枕頭里??匆娢覀冞M來,連忙爬起來,掛鹽水瓶的木架子跟著晃動。坐在床邊的他媽媽,輕聲說了句:“不要急,慢慢來。”用手扶住架子,招呼我們進來。代理班長選出來了,是位女同學,她走到床前,彬彬有禮地對姜塊媽媽說了一些客套話,隨后問姜塊有什么要幫助的。我們要來探望姜塊的消息,被費老師知道了,關(guān)照代理班長等三個女同學帶隊來看姜塊,并且指導她們怎么講話,特地命令我們不許多說話。
姜塊這個沒出息的,只是粗粗地給她媽媽介紹了下同學,便在女同學的柔聲細語之下,立馬忘記我們這幫好弟兄。他讓媽媽給披上棉衣,坐起來,一字一句跟著代理班長學習新課文《邱少云》。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雪后的晴日,陽光從南窗射進來,姜塊床上的被單白得耀眼?!皵橙苏碱I(lǐng)了我軍的三九一高地,為了奪回這塊陣地,我軍決定在黃昏的時候,發(fā)動突然攻擊……”姜塊在代理班長的領(lǐng)讀下,居然口齒清晰,朗讀流利。每一個人都在笑,聲、光、影重疊起來,我懷疑它的真實性。
我悄悄地退出病房,粉藍的半墻、紅色的勾框線,一只只白色痰盂,走廊里吹過一陣寒風。有人叫我名字,我回過頭去,原來是姜塊的媽媽?!耙恢甭犘≤娬f起你的名字,你們是好朋友?!?/p>
小軍是姜塊的名,我們從沒有用過?!笆堑模覀兪呛门笥???墒俏覜]有照顧好他?!蔽业脑挵l(fā)自內(nèi)心。
“你是個好孩子,阿姨還想請你幫個忙?!闭f這話的時候,姜塊媽媽俯下身子,說話聲音輕了。“你知道小軍一直在吃‘聰明藥’嗎?”
“是啊,他第一個告訴我的,當時我就想看看樣子,但是他就是不肯。”
“阿姨告訴你,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聰明藥’,我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想出來的?!?/p>
代理班長、姜塊朗讀《邱少云》的聲音,隱約傳出來,偶爾也夾雜大平的咳嗽聲。我靜靜地聽完姜塊媽媽的講述,馬上就想起費老師的囑托,光榮任務一上肩,立刻覺得與其他同學有了非常大的差異。很多年后,我心血來潮回想這個任務完成時的體會。“從那時起,我學會了觀察別人?!边@句話寫在記事本上,自己都嚇了一跳。
姜塊出院前,他媽媽來學校找我,塞給我?guī)灼孔攸S色的玻璃藥瓶,沒有標簽、沒有說明。我端詳很久,很失望?!奥斆魉帯本瓦@樣普通。
“放心,外表與小軍的一模一樣?!苯獕K媽媽拍拍我的肩,安慰我。“你的是魚肝油,經(jīng)常吃不會有問題,對眼睛也好的?!蔽野阉幤垦b進書包,心里盤算怎么在姜塊面前表現(xiàn)。
我最終把時機選在下午第三節(jié)課后,大家都疲乏了。姜塊的圓腦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心神不定起來。我先清了清嗓子,用姜塊聽得見的聲調(diào)說:“咦,我的藥哪里去了呢?”見姜塊回過頭來,我連忙在書包里夸張地亂翻,把一瓶藥拿了出來,倒出一顆,仰頭吞了下去。
姜塊的大眼睛簡直要爆出來了。說話比任何一次來得結(jié)巴:“你……你……吃的……什么……么……藥?”
我保持輕松和神秘,“沒什么特別的??!”為了加強效果,我又補了一句:“你要不也來一粒?。俊苯獕K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微笑,前后不到兩分鐘。我的表演其實很拙劣,雙腳不停地在抖動,說話語氣僵硬,原來說不熟練的臺詞真的很難。只是在心底有個聲音在支持我:“那是一件好事,一定要堅持下去!”
不出一星期,我吃“聰明藥”的新聞又在學校傳開了。大平將信將疑地逼我交出藥,我偷偷給他嘗了一顆。隔天,數(shù)學測驗,他及格了。姜塊把我拉到?jīng)]人的地方,“你一天……天……只吃……吃一……顆,我現(xiàn)在……在吃……三顆了?!彼靡獾哪樕?,露出天真。我大聲地表示自己的驚詫:“是嗎?這么厲害??!”
我還是每天下午當著姜塊的面吃一粒“聰明藥”,幾次考試沒出好成績,被大平他們嘲笑了很長一段時間。倒是姜塊身體恢復得不錯,成績也有提高。大家都說,“聰明藥”還要看吃的對象,有些人恐怕吃煞無用。
吃年夜飯的時候,二舅又發(fā)布新聞,說防空洞工程停下來了,國家對于整個世界的形勢判斷起了很大變化,和平發(fā)展成為主流。我最不要聽的就是二舅張嘴國家,閉嘴世界,好像他所在的水果店屬于中央管的。只是防空洞不造,姜塊就會隨著他父母回去了。
躲在弄堂里,我和大平各點起一根剛從小店里買來的散裝“勇士”,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拆散的小炮仗,點燃引線,拋到空中?!芭尽钡匾宦暎诨谄渌[聲中。大平看我不活絡,便追問原因,我笑笑說沒什么,買的炮仗太少了。
開學了,我前面的位置果然空了。費老師干脆利落地宣布姜塊的轉(zhuǎn)學,走出班級門的時候,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補充一句,“不過,今天他還沒走?!?/p>
我和大平幾個,一放學就朝姜塊家奔去。我們什么東西都沒有準備,而姜塊好像對我們的到來早有準備,他拿出午餐肉罐頭、壓縮餅干分給大平他們。大家其實沒有什么話好講,東問問西提提,接下來就是關(guān)照多寫信聯(lián)系了。
姜塊把我留了下來。他父母進進出出,整理東西,遇到我的眼光,都給一個微笑。我和他又躺在小床上,只是下面的床單和棉胎已被掀走,我們的背落在結(jié)實的木板上。
雪白的墻角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一張蜘蛛網(wǎng),人還沒有搬走,動物就聞到空置的味道,預先占領(lǐng)陣地。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蜘蛛網(wǎng),蜘蛛懶洋洋地爬來爬去,毫無斗志。
“吃了以后,感覺怎么樣?。俊苯獕K輕輕地慢慢地問,聲音順暢。
我警惕性很高,“藥很好的,只是不大適合我吧?!蔽肄D(zhuǎn)過頭,“你吃了倒是很靈光。”
姜塊笑了,圓臉上的每一部分都沉浸在笑當中,我也跟著笑,只不過是應付的笑、察言觀色的笑。他攤手攤腳躺成一個“大”字。
好像姜塊并沒有送我出來,他媽媽在家門口對我表示感謝。直到我走出小巷,正要拐進老街的時候,姜塊才追上我。他以我最害怕的氣喘吁吁表達他的情感:“這個……個送給……你吃吧!”他左右手各緊握一個藥瓶,棕黃色的。我直到那時才看到他的“聰明藥”,外表與他媽媽給我的完全相同。他仍笑著,不等我作出反應,又匆忙跑回去。
許多年以后,我才對當時的行為做出懺悔。面對純真的笑,我不懂得珍惜和欣賞。姜塊真心希望我聰明起來。面對真摯的道別,我想得太多,以至于留給我姜塊最后的印象,竟是一個矮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中。
沒有回來,沒有通信,失去所有聯(lián)系,姜塊就這樣消失了,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大家還念叨這個吃“聰明藥”的矮胖子,后來更多新鮮事情襲來,他深藏在大家記憶中,不再提起。
現(xiàn)在的大平比我矮一個頭,他是先發(fā)育長得矮的標準案例。前幾天,大平請我們幾個老同學吃飯,都是四十出頭的半老頭子了,說著說著,就懷了舊。姜塊就這樣在我們腦子里跳了出來。我們開心地回憶那個有姜塊在的短暫冬季,似乎他是個“引子”,一下子勾起許多趣事。窗外飄起入冬以來江南第一場雨夾雪,飯店玻璃窗上蒙了一層水汽,姜塊、大平、費老師、姜塊媽媽當年的樣子在嘈雜聲中時隱時現(xiàn)。我覺得自己還是十歲出頭,站在冰冷的醫(yī)院走廊,仰視著姜塊媽媽,靜靜地聽她說這個家庭的秘密。
姜塊出生不久,就被診斷出一種叫粘多糖病的罕見病。這病的特點是讓孩子發(fā)育遲緩,同時伴隨心臟病、癲癇、智力遲鈍等多種病癥。不間斷吃藥,病癥才能控制好,姜塊與藥相伴成長,但是,久病的孩子有特殊的敏感,為背上“藥罐子”綽號而痛苦。他向往正常孩子的生活,拒絕吃藥。但是,正常孩子輕易拿到的好成績,對姜塊來說,高不可攀。他父母百般無奈下,想出了“聰明藥”的絕招,心理誘導刺激姜塊的學習成績,藥物治療控制著他的病情。
姜塊媽媽的一縷頭發(fā)滑到臉上,她用右手輕輕理到耳后,我看到她的眼角,滿是細細的皺紋,在大大的眼睛邊上,像是金魚的長尾巴。姜塊躺在病床上玩弄棕黃色的藥瓶,告訴好奇的護士這是“聰明藥”,年輕的小護士笑彎了腰,直夸姜塊是“冷面滑稽”的好料。姜塊迷茫了,“真的”,還是“假的”?他腦子判斷不過來,認真又不得要領(lǐng)的思考,讓他媽媽心痛。她找到我,請我?guī)兔?。姜塊看到我的表演,打消了疑惑,與我競爭吃起“聰明藥”。
夜色籠罩古城,路燈光柱里,白白的雪花飛舞,我們就是一片片雪花,降落過程曲折,充滿變數(shù),但是注定要落地,可怕的宿命。也許,姜塊后來經(jīng)過思考,或者通過其他途徑,知道了真相。也許,他真的聰明了,不再需要“聰明藥”,他把以前割斷,從此沒有往來,這正是我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