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山完造
日本岡山人,自起漢名鄔其山, 1917-1947年在上海經(jīng)營內山書店。內山書店是魯迅晚年在上海活動的重要場所,也是“文藝漫談會”的發(fā)源地,1927年,魯迅與內山完造就是在這里結識,自此相交十年,情誼篤深。
內山書店
位于上海公共租界處,一條叫作北四川路的電車行道一直向北延伸,形成了近年來引人關注的越界筑路的問題。電車終點站附近聚集著很多日本人開辦的小學、福民醫(yī)院等大型建筑。福民醫(yī)院正對面就是魏盛里馬路,邊上有七棟房子,里邊住的都是日本人。我租了右邊入口處的兩個鋪子開了一家店。我在進出口處擺了兩個石庫門(對開折合門①),把小天井(小的中庭②)四周的拉門全部打開便于采光,不過里邊還是有點暗,白天也要亮著燈。我在電燈下放了一張小桌,又在桌子四周擺了幾張長椅和椅子,這就是所謂的聊天場所。哪個客人沒事或者累了都可以自由地坐下來,喝杯茶,優(yōu)哉游哉地看看書,聊聊天。
——《改造》一九三六年
聰明的家伙
眾人常云:“他真是聰明的家伙?。 贝丝?,回首自己的上海生活,我可以毫不客氣地向眾人宣布:“我真是狡猾??!”其中的緣由請讓我詳細說明。在經(jīng)營書店時,我準備停止報紙以外的所有其他廣告。因此,連長期交往的合作伙伴——賀歲廣告都終止了。以前,我在日文報刊中專設了“新刊介紹”這一欄目,現(xiàn)在,決定用小小的“名著導讀”欄目取而代之。更甚的是,我拜托日本報社用大量版面來發(fā)表書評,用于廣告宣傳。這是因為,這種宣傳不需要花費一厘一毫的廣告費,也能取得百分之百的效果。最初還刊登了謄寫版的誘惑信,但不知何時,連這也用“上海漫談”替換了。只要做廣告肯定能達到目的,這是所有日本人的普遍想法,所以說,書評這種廣告形式對日本客人而言都是一種投機的做法,于中國客人來說更是一件取巧的事情??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中文報紙上根本沒有看到廣告之類的信息。為什么中國人不在報紙上進行廣告宣傳呢?以我十七年間在全國各地打著“大學眼藥”的旗號來進行眼藥銷售的經(jīng)驗來看,原因是中國人都很清楚地了解這一事實——商人直接進行廣告宣傳取得的效果是微乎甚微的。話雖如此,這并不代表中國人全盤否定廣告的效果,他們是力求尋找更有效的方法。依我看來,中國人非常擅長宣傳,這是不可爭辯的事實,是我們日本人遙不可及的。
由此看來,與其讓我們這些技能拙劣的人宣傳,還不如拜托擅長宣傳的中國人。于是,中國人開始為我宣傳起來。按照規(guī)定,宣傳材料必須由我提供。但是,因為我僅僅提供了少量的材料,所以當我向對方要求“無論如何請您為我宣傳!請您為內山書店做廣告”時,對方也是無可奈何。他們讓我無論如何提供值得做廣告,值得宣傳的材料。我向中國人和朝鮮人賒賣書籍,這件事情無形中給他們提供了值得宣傳的材料。當時,在上海的日本人開的書店中,面向中國人和朝鮮人開設賬戶,進行賒賬銷售的商店除了內山書店以外,沒有別家。我做了別人都不愿意干的賒賬銷售的這件事情慢慢傳開了。這不就是免費宣傳嗎?這真是一個經(jīng)濟實惠的宣傳方法?。∥疑踔料?,被賴賬的金額就當成廣告費吧!還有一件事情,就是使用少量的報紙頁面來進行宣傳,這在前面已經(jīng)提及過。不管是什么,我都要把它變成好的新聞題材。無論好與壞,總之只要在報紙上出現(xiàn)了我的名字,那就起到了宣傳的作用。這種想法不只是單純的狡猾,而是超狡猾。無論有怎樣的攻擊語,無論有怎樣的惡評,無論有怎樣的謾罵,我都是心平氣和地接受,在心底暗自高興,因為我的書店可以因此成名了。仔細想來,我這種狡猾的想法簡直是對中國老手的蔑視、嘲笑。與魯迅先生以及眾多文化人的交往,以及這些文化人的地位名譽聲望都被我用于商業(yè)廣告。在中國的書籍界,我能夠為人所知,并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也不是依靠自己的人格,更不是依靠自己的地位,恐怕是因為魯迅先生的仙逝。雖然知道這個事實,我卻依舊利用魯迅先生的死。去年十二月初,我被上海市政府警察局行政署日僑辦事處監(jiān)禁了,后來直接被強制歸國了。當時,我手頭有近兩萬冊的日本書籍。因為很多書籍都是受朋友所托而預存的,所以我非常關心書籍的處理問題?;貒螅犝f書籍被胡亂處理,我深深地為之感到可惜。但是,前些天上海征用日僑技術員工聯(lián)絡部(上海的日本辦事處?)寄來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關于您歸國之際遺留書籍的處理,六月一日當?shù)馗鲌蠹埳峡橇巳缦聢蟮溃?/p>
蘇浙皖區(qū)敵偽產(chǎn)業(yè)處理局存有日商內山完造遺留的很多圖書,最近已函請教育部派專員去接管,教育部已命令中央圖書館暫行接收。其中有關國防的資料將由國防部接管。
日商內山完造藏書由中央圖書館接收。
南京三十一日特電
根據(jù)以上的報道,可以推測遺留書籍并沒有散失,而是由中國當局保存著,所以請您放心。
此外,他們還在信封里裝入六月一日的剪報。
戰(zhàn)爭結束后,十萬日本人的無數(shù)財產(chǎn)都被沒收了,十萬冊書籍和書畫古董也被收藏在舊西本愿寺別院,寺院后改名為和平博物館,用于保存這些珍貴的物品。不知何時,政府將古董贈送給了南京故宮博物館,書籍贈送給了國立大學的圖書館,而且沒有公開發(fā)表這個處理決定。我的藏書雖然僅占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關于它的處理卻在上海的各大報紙上以南京電報的形式登載出來。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我巧妙地利用了中國的宣傳。當然,這并不是我自己的說明,而是朋友的解剖分析,我只是盡量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萬一這是錯誤的觀點,那也是我用自己的分析來寫的。
這樣看來,我是一個多么聰明的人。能如此巧妙地利用成熟老練的中國人,手段是多么高明??!“你確實值得信賴??!”關于我的自述,就此擱筆。
——《上?!は潞!芬痪潘木拍?/p>
初識先生
我聽說從北平被聘任到廈門大學教文學,后來又去了廣東中山大學當了文科學長(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的魯迅先生,對政府殘殺俄國歸來的留學生們的行為十分憤慨,說是在這種不合理的政府下,還搞什么教書育人的工作,于是憤然離開了中山大學,來到了上海。雖然聽說過先生的名字,但是因為沒有親眼見過,所以我們夫婦并不知道先生長什么樣。
沒過多久,我們的視野里開始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穿著藍色長衫,個子不高,走路很特別,鼻子底下留著黑色胡須,眼神清亮,雖然身形單薄卻讓人無法忽視的人。這個人每次都帶幾個朋友一塊兒到書店來。有一天,這位先生自己過來了,從書架上取了很多書后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他一邊喝著我夫人沏的茶,一邊點燃了煙,然后用清晰的日語對我說道:“老板,麻煩你把這書送到寶樂安路景云里××路?!蔽覇査骸斑@位先生,怎么稱呼您?”他回答道:“噢,叫我周樹人就好。”我驚呼起來:“?。∧褪囚斞赶壬鷨??我知道您。我還知道您剛從廣東回到上海,不過從沒見過,失禮失禮?!蔽液拖壬慕煌褪菑倪@時開始的。
從此以后,每當先生寫東西累了,或者看書倦了都會來我店里坐上一會兒。不久后,經(jīng)先生介紹,我們又認識了許夫人。日子一天天過去,先生和我們的關系也越來越好,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在我們心里已經(jīng)不把他當客人了。碰上有的客人錯把先生當成店里的老板時,先生都會開心得哈哈大笑。
這時候先生總會用日語告訴我道:“老版(從這時起,他就開始這么稱呼我了),剛剛這人把我當成你了喲。”我每次都是笑笑,感覺很有趣。不過有時候要是碰上一些認得先生長相的學生來店里,發(fā)現(xiàn)先生在的話,就會躲在角落里小聲地邊說著“魯迅、魯迅”,邊時不時地看向先生在的位置。這時候先生就會無奈地嘆一聲:“哎,又有人開始討論我了,算了,回家吧?!闭f著抓起手邊的帽子戴上,出門走了。
許夫人因為不會說日語,所以每次說的話不多,不過和我們之間仍然心意相通。
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這期間,先生身邊的危險發(fā)生過幾次,他倒是顯得頗為坦然。
即使國民政府發(fā)布逮捕令那會兒,先生也是一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和往常一樣平靜地往來于家里和我的書店。我們都很擔心他,勸他道:“先生,外面危險吶!您還是去哪里避一下風頭吧?”他只是淡淡地說:“不用,沒關系的。要真想抓我的話,還出什么逮捕令啊?直接暗地里把我抓了豈不更好,出個逮捕令還礙事。”即便如此,我和夫人也還是擔心,我倆有時候會拉著先生暫時在店里藏一會兒。
蔡元培、宋慶齡女士、楊杏佛等人成立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時,據(jù)說是維護民主權利的。然而隨著同盟不斷壯大,漸漸地成了國民政府的眼中釘。有一天突然傳來楊杏佛先生在位于法租界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部門前被暗殺的消息,先生聽到后馬上叫了車趕到同盟總部。之后許夫人憂心忡忡地來我店里,等著先生回來。
我記性不好,如今有許多小事都不記得了?,F(xiàn)在我再也看不到先生了。在我桌子旁邊擺放著“先生的專座”——空藤椅,是先生的遺物,我每每看到總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我這人大概生來就沒什么情調,從早到晚只知道埋在高高的書堆里。我拼了三五張桌子,平常就坐在桌子前,左手邊一個電話,右手握著一支筆,三百六十五天都是這樣子。我經(jīng)常能聽到先生笑話我說:“老版!行了喲!從早到晚都在工作!你也稍微休息會兒嘛,不然會生病的?。」?/p>
每當這時候,我也總是回他道:“好的,好的。那要不我們就在這里休息會兒吧?”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活兒,把椅子掉了個個兒,再沏上一壺茶,就開始和先生聊開了。
我問道:“先生昨天是不是到哪兒去了?”
“啊——老版。我昨天去太馬路上的卡瑟酒店見了個英國人,他住在七樓的房間里,所以我進了電梯。可是開電梯的伙計好像在等什么人,一直不上去。因為一直沒人來,我就催他趕緊送我去七樓,于是這伙計回過頭毫不客氣地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說 :‘你給我出去。’我最后居然被趕出來了?!?/p>
我說道:“???居然有這樣的事?那個人真奇怪啊。那您后來怎么辦的???”
“沒辦法,我只好爬到七樓去見了我要見的人,我們聊了差不多兩個小時,走的時候那個英國人送我去坐電梯,正好趕上我之前要坐的那部電梯,英國人對我照顧有加,非常有禮貌。這回我可沒被趕出去了,電梯里那伙計一臉驚異的表情。哈哈哈……”
我聽后仔細地看了看先生,只見他一頭豎直的板寸,臉上留著并不精致的胡須,一身簡樸的藍布長衫,腳上更是隨意踏了一雙棉布鞋,再加上亮亮的眼睛,這個形象鉆進上海最奢侈的卡瑟酒店電梯里,被伙計以貌取人也不算稀奇了。雖說被趕了出來,但是把錯直接歸在那個伙計身上,好像也有點不妥吧。我倒是覺得那個電梯里的伙計更可憐,忍不住同情起他來。
“老版,《泰山》上映了呢,好像非常有趣的樣子,你不去看看嗎?我倆應該都不會去非洲山里吧?要不一起趁機看看吧……老版,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廣東的水果,叫‘黃皮’,大概有拇指大小,是蜜柑的一種,不過味道完全不同,有一種特別的香氣。”先生總是會告訴我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老版,我覺得要是有人欺騙自己的同胞確實可惡,然而要是對外國的強行壓迫撒謊就另當別論了,這可絕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p>
我經(jīng)常被先生這種愛憎分明、言簡意賅的話語弄得有些緊張。
有一次我寫雜談的時候,先生說道:“老版,你的雜談可不能光寫中國好的一面,那樣做的話不僅會助長國人自滿的情緒,也不利于革命事業(yè)的推進。你這樣做,不行,我反對?!蔽冶幌壬莺莸亍敖逃绷艘活D,只不過我也是個頑固脾氣,后來還是沒改過來。
仔細回想起來,先生倒是經(jīng)常無所顧忌地披露中國的現(xiàn)實。不對,應該說先生一直是這樣做的。也正因為這樣,先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反感,這樣的情況絕非少數(shù)。
然而先生筆下的現(xiàn)實絕非是為了奪人眼球而有意為之,先生也絕不是靠暴露現(xiàn)實獲取關注的淺薄之人,總之他并非為了披露而披露,犀利的話語背后其實流淌著無盡的溫情。
正如父母對孩子一般,先生對于國人也有著深切的關愛之情。與滾滾熱淚一同落下的還有那猛烈的鞭子,披露現(xiàn)實的背后涌動著的是他對國家對人民的大愛之情。可以說他的行為是在對整個中華民族敲響警鐘。
我不僅讀過先生筆下如鞭子一般犀利的文章,也看到了他滿眼熱淚的樣子。我非常理解他的感受。只不過我雖然心里理解支持他,但也擔心這鞭子的力量實在有限。對此,我也只好沉默不語了。
每當我說起類似中華民族歷史悠久這樣的話或者是一些比較樂觀的看法時,先生總是立刻對我說:“老版,我不贊成你的觀點?,F(xiàn)實非常令人悲觀。”他直截了當?shù)臉幼咏o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先生曾經(jīng)痛心疾首地慨嘆中國怕是將來會變成阿拉伯那樣的沙漠,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他必須戰(zhàn)斗。在他那雙仿佛洞知一切的眼睛里,那一望無盡的蒙古沙漠似乎正在步步逼近。我的眼前不由得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幅畫面:面朝沙漠站立著這樣一個民族,這些人身著寸縷,饑餓難挨,枯瘦如柴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他們咬著牙瞪著眼,最后的武器只剩下赤手空拳。漫天黃沙中這一群饑餓悲慘的身影清晰可見。
“老版,我這三個月躺在家里休息的時候想得很清楚了,中國四億民眾其實都得了大病,病因就是我之前講過的‘馬馬虎虎’!我認為那就是一種隨便怎樣都行的極不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雖說造成這種不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的原因里有值得同情和令人憤慨的地方,但是不能因為這些就繼續(xù)肯定這樣一種極不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然后,我又仔細想了想,日本這樣一個有八千萬民眾的民族,先不說日本人的缺點,我考慮的是日本人的長處。我想日本人的長處就是不論做什么事情都有像書里說的那樣把生命都搭上去的認真勁兒。我承認日本人這方面最近有稍稍倒退的傾向,然而即便如此,也無法否定在此之前日本人的這種性格所造就的許多事實。我不得不承認日本人非常認真。這是我對比了中日兩個國家的國民性格得出的結論。我想,中國即便把日本全盤否定,也決不能忽視一件事——那就是日本人的長處——認真。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這一點,作為中國人不可不學。只不過現(xiàn)在好像不是說這話的好時機,今天就算我喊破了喉嚨,怕是也沒有誰會聽我的,相反會被扣上類似‘賣國賊’‘帝國主義走狗’之類的帽子被人追殺吧。罷了,對于這一點我無論如何都不吐不快,只不過是覺得今天應該說出來而已。等到病快好的時候我一定要說,這事我不得不說。”
嗚呼!先生在與重病斗爭的同時還在費心找出東亞兩大民族的弊病。寫到這,我已經(jīng)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了。先生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文藝家、文學家、思想家,實際上還是為五億萬東亞兩大民族指明道路的偉大預言家。
——《改造》一九三六年
相識即朋友
那時聽說先生是偕妻子來到上海的,而他的妻子就是他的秘書許女士,可就在不久前還聽聞先生尚未結婚。他們相識于五四運動之時,當時先生在北平女子師范學校當講師,就在運動掀起一股熱潮的時候,許女士站在了眾多女學生的前面,揮舞著旗幟,英姿颯爽……
先生來到我家,頭一句便說:“老版,我結婚了哦?!?/p>
我便問:“怎么會……”
“是和許結的婚,雖然我本無結婚的打算,但大家都撮合我們,最后我也就隨了他們的意?!?/p>
“對象不是在北平嗎?”
“哦,那是我母親的媳婦,可不是我的媳婦呢。”先生爽快地答道。
原來中國式的婚姻中男女雙方大多未曾謀過面,所以對于男方來說,更多的像是母親在娶媳婦而并非自己娶媳婦。
在家族制度改革方面,魯迅先生寫了中國白話文運動最早的一部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這部小說旨在喚起家族制度的革命,我想他懷揣的這種思想在他那不經(jīng)意的言語中也有所體現(xiàn)吧。那句話一點兒也不像是刻意說出來的,雖然作為日本人聽上去感覺有點兒不自然,但先生本人確確實實是心如其言的。難怪那位所謂的“母親的媳婦”一次都沒來看望過遠在上海的丈夫。
后來先生一家突然搬出了景云里,這都是因為背后的一種危險,這危險正逐漸逼近他。
那時先生說想要搬家,我就說那我?guī)退艺铱从惺裁春玫木铀?/p>
“形勢緊急,沒那么多時間慢慢找了?!彼荒槆烂C地說。
我提議道:“那搬到我家來吧。”
“你住的地方有很多中國人出入,不妥。”
剛好我一個朋友住在現(xiàn)興亞院前的拉摩斯公寓,他由于工作調動去了青島,把房間空了下來。我給先生提議這個地方,他說很好,于是就以我的名義租下了房子,并于當天搬了進去。當時他什么行李都沒帶。隔壁住的是英國人,相互都不認識。往前兩間住的是日本人,但也互不相識。后來由于各種情勢的交錯,先生的學生被追查,逃到了這所公寓。由于情況危險,保不定會發(fā)生什么事,于是先生一家離開公寓到了花園莊旅店避難。當時旅店已沒有房間,所以就住進了屋后的一間雜役房,加上孩子,先生一家三口就暫時住在了這樣一個鼻子碰鼻子的狹小之地。在這里沒有人認識先生,他們一家的日常生活就像是地下秘密活動一樣。
諸如此類事情,之后也常有發(fā)生,迫于形勢,最后只好委屈先生暫住我家三樓那狹窄的地方,就像被軟禁監(jiān)視一樣。
——《大陸新報》一九四一年
“爸爸、媽媽、弟弟”
先生與許廣平女士是在上海東橫濱路景云里結婚的,海嬰也大約是那時候出生的。當時許女士住的應該是北四川路的福民醫(yī)院。我聽說分娩好像有些困難,她陣痛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醫(yī)生用鉗子將海嬰取出來的。聽說生的是個男孩,先生非常高興,想來也是如此。他每天去產(chǎn)房探望完夫人后,回家路上都會來我店里坐坐,一邊喝茶一邊告訴我海嬰一天天長大的模樣。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時他高興快活的樣子,是之前從未見過的。
不久,夫人母子出院。此后,先生一家每年都會去照一張三人的全家福??上一貒臅r候,一本相冊也沒能夠帶回來,所以現(xiàn)在一張照片都沒有。那時先生總是說起海嬰的成長,他必定是每天都用他那雙慧眼,仔細看著海嬰長大的。
然而海嬰的身體卻弱如蒲柳,嬰兒時就常常感冒發(fā)燒,需要住院。我看許女士抱孩子的方式與日本母親稍有不同,她的抱法真像是抱著一塊寶。我這么對先生一說,他必定會走回許女士身邊陪她。那時他的身影看上去十分溫柔,跟獨自一人走路時的感覺截然不同。我常跟內人說:“先生還真是高興得不得了啊?!辈贿^,有時他也會皺起眉頭,說道:“哎,孩子可真麻煩?!边@大約是因為海嬰的體質實在是太弱了吧。然而,隨著海嬰一天天長大,我時不時就會看見先生手上拿著顏色漂亮的賽璐珞玩具回家,而且手上的玩具還不停地變化著。我跟內人說,從先生手上的玩具便可以直接看出海嬰的發(fā)育狀況,我們就這樣滿懷興趣地看著小海嬰長大。
根據(jù)以上事實,我和內人時不時就笑著猜測說,先生夫婦定是十分寵愛孩子的,他們家里一定是海嬰最大。
海嬰會走路的時候,先生一來我店里,海嬰就會一顛一顛地追過來。那時,他媽媽也一定會跟在他身邊。我常常看見,海嬰東倒西歪地跑動的時候,“媽媽”便會彎著腰,嘴里一邊唱著“弟弟慢慢慢慢”,一邊小跑跟著他。每次海嬰來到店里,都會一邊喊著“爸爸、爸爸”,一邊去爬最喜歡的梯子。雖然梯子很矮,但是海嬰不爬到最上頭決不罷休?!皨寢尅笨傉f“危險危險”,海嬰就回道“沒有、沒有”或是“不、不”,怎么也要爬到最上面。然后他會向后仰著頭,喊著“爸爸、爸爸”,十分興奮。那時,先生必定會說“真是難辦”,一副幸福的煩惱樣。玩了一會兒后,海嬰便會說“媽媽回去,爸爸一同去”,說罷一只手牽著媽媽,另一只手緊緊地牽著彎下腰去的先生,先生雖是說著“真是難辦啊,難辦”,卻讓海嬰走在兩人中間,三個人一起向家里走去。我看著他們的背影,覺得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海嬰上幼兒園之后的某一天,先生跟我說:“今天海嬰對我說不想去幼兒園,我問他為什么,他只回答說不想去,弄得我一頭霧水。我又是哄又是勸,問了半天,他就指了指自己穿的褲子后邊。我一看,里面縫了個日本國旗上的太陽。我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換了之后,他才高高興興地去上幼兒園了?!?/p>
我覺得先生真是個好父親,從下面這首詩中便可看出他對孩子的認真: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圖書》一九五六年
風暴來襲
那時,國民黨中央黨部大肆屠殺學生,就像斬蘿卜似的毫不留情。為反抗黨部的此種行為,蔡元培、宋慶齡、楊杏佛和林語堂(那時林語堂還不算知名人士)等人共同成立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開展了諸多活動,在社會上頗為活躍。同盟的宗旨在于維護人類的生存權,其立場非常單純,頗具人道主義精神。
其實我原本也打算加入該同盟,可是魯迅先生說:“你還是莫加入的好,一旦中日關系惡化,你就可能被當作間諜處理,要慎重啊……”于是我便打消了加入的念頭。
時值國民黨中央黨部無故屠殺中國人的事件在世界各國被相繼報道,由于林語堂擅長英文,先生又懂德文,加之宋慶齡、蔡元培大量撰寫文章,所以短時間內民權保障同盟的名字已為世人所知曉。
國民黨中央黨部為打壓同盟的活動不惜使出暗招,想暗殺同盟成員來殺一儆百??删驮诎禋ο蟮倪x擇上頗費了一番腦子。
從地位上來看楊杏佛可能要高于魯迅,但其影響卻很小,在青年人中沒什么影響力。當時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黨部遂決定選擇楊為暗殺對象。
我把這些信息轉告給魯迅先生,他聽完后馬上動身去了同盟??紤]到危險性,我勸他在我家暫避,可他說“在哪都一樣,該來的總會來的”,最后執(zhí)意去了同盟。許夫人急忙趕來問先生的去處,由于形勢緊迫,未能同去。那時候局勢相當嚴峻,但先生得以安全渡過此次劫難。
之后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他依舊說“該來的總會來的”,然后坦然地出門。
迫于當時的形勢,再加上他身體有病痛,于是我把他們一家三口藏在了家里。他們終日不出門,像是被“軟禁”了一般。后來事情慢慢平息下來,先生一家也平安無事,而民權保障同盟不知何時解散了。
離開廣東中山大學的時候,魯迅先生就已經(jīng)明確了自己與蔣介石的相反立場。蔣介石秉承了孫中山的容共政策,鼓勵學生留學俄國,給學生以最高待遇,可是后來卻推行清黨運動,大肆殺害學生。
有段時間人們大力聲討蔣介石的這一欺騙性政治活動的諸多弊病,說如果國民黨內部容許這樣的政治活動,那黨本身也在進行一場欺騙性的政治活動。
蔣介石是浙江人,魯迅先生也是浙江人,但這不能阻擋兩位同鄉(xiāng)立場上的對立,他至死都在反對蔣介石和國民黨,這一立場堅定不可動搖。
他從廣東來到上海不久,當局就發(fā)放了逮捕令。那時我不無擔憂地說:“逮捕令都出來了,這下可危險了?!笨伤麉s毫不在意地說:“不用擔心,沒事的,發(fā)逮捕令也就是想讓我老實安靜點兒罷了,如果真想逮捕我的話,應該是一言不發(fā)直接過來解決掉我?!?/p>
那時先生用筆名在《申報》的自由專欄里發(fā)文章,一般不出三天,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于是又改筆名。那個時候是他筆名用得最多的時候,估計有五十七八個。
原稿是絕不能直接發(fā)出的,而是經(jīng)由先生的妻子修改之后再發(fā)出。當時論戰(zhàn)也相當激烈,其中尤以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間的論戰(zhàn)為多,而論戰(zhàn)的對象有國民黨及其他各色人等。每當疲于論戰(zhàn)時,先生就會到我那里與我暢談。
各派人士聚在一起漫談時也是在我家,這時我定會邀請先生。如果我的注意力、觀察力再高那么一點兒的話,就能抓住更多他在漫談中所說的事情,可現(xiàn)如今,他說過的話大體已模糊了,我亦無法從中汲取什么了。
可以說,有十年時間我都過著與先生同吃一鍋飯的生活,可現(xiàn)在卻無法捕捉更多他當年的話語,實屬遺憾!
——《大陸新報》一九四一年
文學家之魂
倘若以一言來形容魯迅,我只能說他有著古武士之氣概和中國式的血肉之軀,該強硬的時候他絕不妥協(xié)。這與郭沫若的性格稍有不同,我與郭有相當深的交情,他主要偏向于政治,所以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政治家的氣質,而魯迅則是純粹徹底的文學家,文章犀利伸展到一切可能的地方,至死都在拼命伸展抵抗。
先生臥病在床的時候,托我找他時任南京憲兵隊長的一名學生來見他。先生說:“帶他來見我?!蹦敲麑W生去見了先生,“我來看老師了?!睂W生沒說上幾句話就回去了。
不久后先生收到從南京來的一封信,信中言辭懇切委婉,大意如下:
前幾日得見老師,激動欣喜之情不勝言表。老師現(xiàn)在臥病在床,而針對老師的逮捕令已發(fā)出十年,至今未撤,作為您的學生,我的立場也很尷尬,所以一直想撤銷對您的逮捕令,可是如果我現(xiàn)在自行撤銷的話,只怕日后您會有所不滿,所以特詢問您的意思。
那天魯迅先生又晃悠到我家,說道:“老版,今天我可遇上了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哦。上次從南京來看我的那家伙居然給我來了封信,言辭懇切委婉至極呀,說是想要撤銷對我的逮捕令呢。我可不同意,所以這就來給那家伙回信了?!薄昂貌蝗菀壮蜂N了,那不是很好嗎?”我問他。他回答說:“我的日子也不長了,突然撤銷跟了我十年的逮捕令會讓我感到寂寞冷清的,所以信中已說明讓那家伙不要撤銷對我的逮捕令了?!?/p>
之后先生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已到了要選擇療養(yǎng)地進行專門療養(yǎng)的地步了。須藤醫(yī)生建議到鐮倉療養(yǎng),因為東京耳目太多,實在不合適調養(yǎng)身體。我個人覺得云仙還不錯,先生肯定會喜歡,于是就預先把房子租好了。
先生本來預計八月一日動身前往云仙,可從南京來了幾個探病的,說他病情有所好轉,建議他去德國漫游一趟。
后來先生告知我:“老版,這次無論如何都不去云仙了,現(xiàn)在那些家伙來讓我去德國留學,說為避免蔣的騷擾最好還是去德國。去云仙的話我就成了一個逃兵,也就意味著我輸了,所以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去了?!毕壬鷽Q心已定,只要是他說“不”的事情就絕對沒有回旋的余地,雖然略顯頑固,但也有一定的好處。
每次說到“藤野先生”的事,先生總是眉飛色舞,饒有興致,仿佛那些事情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一般,而《藤野先生》一文現(xiàn)已收入“巖波文庫”的翻譯集里。據(jù)說先生在北平的時候,書桌前掛有藤野先生的照片,每天在這張照片面前學習,當困意來襲想偷懶的時候看到這張照片就又奮發(fā)起來繼續(xù)學習。每次談到翻譯的事情時他定會強調要把《藤野先生》一文譯出來。對于在日本的諸多事情,贊成的贊成,反對的反對,他從來都是態(tài)度分明,可是對于藤野先生,總是毫無條件地一并說好,報以百分百的敬慕之情。
對于中國,特別是中國人,他總是毫無掩飾地加以揭露和批判。我在《活中國的姿態(tài)》這本漫談書中寫到中國的優(yōu)點,可對此先生卻批評道:“老版,這可不行啊。過度的夸獎會讓孩子們得意忘形的。書總要起點教育作用,所以還是得從頭徹尾地多加批評才是?!蔽一卮鹫f:“可是,這確確實實是中國人的一個優(yōu)點啊?!毕壬煊只氐溃骸耙俏揖筒粫@么寫,但因為是老版寫的,我也不多說什么了,要換成我,是斷然不會這么寫的?!闭Z氣依然強硬,堅決批判中國人的缺點。
中國人普遍不喜歡《阿Q正傳》,因為該書描寫了中國全體國民的姿態(tài),大家都覺得“這是在寫我”。而主人公阿Q的性格是中國全體國民性格的縮影,由于該書毫不留余地地加以揭露和描寫,以至于有些人看完后要起來抗議。
但是先生并不是為了揭露而揭露,實際上他真的在擔心著中國的命運,記得他臨終前說過這樣的話:“中國的未來如同阿拉伯沙漠,國內由于戰(zhàn)爭在不斷地沙漠化,而國外又在不斷地加速擴大沙漠化,兩個方向都在不斷地沙漠化。如果照這樣下去的話,中國的四萬萬民眾將被逼到饑餓的戰(zhàn)線上,到這時,就不僅僅是中國的不幸了,而是中國全體國民的不幸了。”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先生把中國的未來清晰地擺到了自己的眼前,這番話也表明了他的意思,即:中國必須得改變當下的行進方式,這也是對中國的一個全面清晰的剖析。
——《大陸新報》一九四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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