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王亮出走前最后一頓晚飯,是跟我一起吃的。他請的我,我們還一起喝了酒,我因此心里上火,在嫂子、侄兒面前相當被動。
知道他第二天離家出走,我怎么也得攔他。哪怕攔不住。很有可能攔不住。我哥王亮,人沒啥大出息,老工人——老老實實的工人一個。據(jù)說在車間里挺窩囊的,連個班長都沒混上,工友不大瞧得起他。在家里我嫂子也經(jīng)常毫不客氣擠兌他。他自己卻有老主意——他認準的事情,別人很難改變,比如他不睡床,堅持在他們家六樓盤了一鋪火炕,隔三岔五還拿不知道撂哪兒揀的木頭柈子燒一回。這事兒說出去別人不相信,天方夜譚一般。我嫂子為此跟他冷戰(zhàn)、分居,各住各的房間。那他也不為所動。他打小就主意正,我太了解他了。但作為親兄弟,如果察覺出來他第二天即將出走,想點辦法勸阻他,還是應(yīng)該的。至少我應(yīng)該勸,而不是跟他一起喝幾瓶啤酒了事。
其實那天晚上喝酒時我已經(jīng)感覺不對勁了,只是我方向搞錯了。我哥王亮葛朗臺,為錢的事情經(jīng)常跟我嫂子鬧別扭。結(jié)婚以后我哥王亮天天記賬,連買瓶水、買支雪糕這樣的小錢都記。多年以來,他們家經(jīng)濟上實行AA制,買房子、供王天驕讀書這種錢兩人共同支出,日常生活柴米油鹽的小錢各花各的。按理說這種方式應(yīng)該能夠避免不少矛盾,但據(jù)來自我嫂子的露透社消息,我哥王亮經(jīng)常指責她衣服買貴了、香水虛榮沒用。我嫂子自認為小把花出去的錢,王亮卻認為大把花的不是地方,我嫂子為此跟他沒少爭執(zhí):錢是我自己掙的,我愛怎么花怎么花,我又沒跟你要那一腳踢不倒的死工資,你管那么寬干啥?
多年以來,我哥王亮請我在外面吃飯的次數(shù)不超過三次,所以他給我打電話,我心里畫渾兒:鐵公雞也有拔得下毛來的時候,王亮今天怎么大方啦?一定有什么事情。借錢?天驕即將畢業(yè),給他找工作需要打點關(guān)系,錢上緊張?天驕是我侄兒,給他找工作我得幫,但借錢的話,看借多少。三五千我可以從小金庫出,超過一萬,得跟媳婦申請,比較麻煩。最好不是借錢的事兒。想是這么想,我很有城府地沒表現(xiàn)出來。不好多問,索性不想,直接赴宴。就算他真是借錢,我也得去,畢竟他是我哥。小時候我經(jīng)常被鄰家二德子欺負得鼻涕眼淚,每次都是我哥王亮出面揮拳相助。我上大學(xué)時,我哥王亮還送過我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他在舊書市地攤上買的二手貨,七八成新吧,可惜不是最新版本。我雖然也是掙死工資,多少比他高點,偶爾還有灰色收入,所以,我說:哥,你想吃啥,我請你,咱哥倆挺長時間沒喝酒了。我說的是實話。春節(jié)我們一起在我媽那兒過的,一起吃的年夜飯,年夜飯上沒喝酒。我爸是肝硬化,等于是喝酒喝死的。我媽最煩我和我哥喝酒,我們哥倆偶爾端酒盅,不在我媽面前,我們偷偷的。不想因為喝酒讓我媽心里難受??彀耸娜肆?,我們在她面前從來都說高興的事兒。
我哥王亮說:就是想喝酒了。弟,我今天請你喝酒,咱們上哪兒?你說吧!
沖我哥難得敞亮一回,我沒想酒也得去喝。
為了不讓自己破費太多——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買單,畢竟他是我哥,工資不高,我不想讓他破費,我說咱們?nèi)ロn味園吃燒烤吧。韓味園在北陵公園東門,是一家烤肉館,我和同事在那兒吃過。沈陽的韓國料理一般都比較實惠,以肉為主,我不饞肉,主要是想讓我哥吃點“硬菜”。我嫂子吃素,我哥在家里很少能吃到肉,挺可憐的。過年時他在我媽那兒啃豬蹄,兩只手左右開弓,腮幫子油呼呼的,那狼狽相,好像多少年沒碰過葷腥了。吃韓國料理,西塔朝鮮族聚居的那一帶比較正宗,但像自己家里三兩個人吃飯,我們很少特意往那邊去。韓國料理實際上遍地都是,像我這種對吃食不太講究的人,我是覺得味道也沒差哪兒去。就近原則,哪方便在哪吃吧。
我哥比我先到。我到時,他已經(jīng)先把菜點好了。一奶同胞,他知道我愛吃什么。五花肉、肥牛、丹東黃蜆子、干豆腐串兒。雪花純生我倆一人抱一瓶直接整,就不用杯子了。韓味園炭火烤的肉比一般店里的電火烤肉好吃,有味道。我和我哥快兩個月沒見了,我倆也不說話,直接烤肉、喝酒。吱溜吱溜一瓶酒下肚,第二瓶打開了,我哥才開始說話:兄弟,你說天驕這孩子咋辦吧?也沒個正形,前兩天又跟人打仗了,頭上縫了八針,躲學(xué)校不回家瞞著我。這孩子真不像我呀。愁!說完他吱溜溜一口氣又吹下去一瓶。
得,又來了。其實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往這方面動過心思。我哥這人疑心重,話里話外,天驕長得不像他。兩口子因為天驕淘氣吵架時,我嫂子哭過:你說你兒子這么淘氣愛打仗,不像你像誰?!
我哥脾氣驢,但我嫂子眼淚一淌,他又準不吱聲。他不正面回答天驕是不是像他小時候愛打仗。我嫂子跟我訴苦:你哥說天驕長得不像他,你說他這不是侮辱我嗎?我這輩子第二個男人沒跟過,他說這話傷人不?我讓他去做親子鑒定,他又不做,總這么三天兩頭猜疑,有意思嗎?
我嫂子愛打扮,愛跟人說話,熱心腸,跟誰都自來熟,我不知道我哥是不是因此疑心她跟過別的男人。說天驕長得不像他,不就這意思嗎?這是我哥的心病,隔一段時間,他就老太太翻箱底一般拿出來晾曬一遍。平心而論,天驕在相貌上確實不太像我哥王亮。天驕長得像我嫂子,比我哥英俊。但我覺得兒子長得像媽很正常啊,就像我哥長得像我媽,而我更像我爸。我和我哥長得不太像,熟人說我們不像哥倆,我因此懷疑過我哥不是我爸的兒子嗎?沒有,從來沒有。何況天驕雖然長得不太像我哥,但走路的姿勢、說話的神態(tài),其實跟我哥王亮一樣一樣的,他怎么不往這方面想呢?正像我嫂子說的那樣,你實在懷疑,去做個親子鑒定,多簡單點事,何必這么多年折磨自己、折磨別人?天驕如果知道我哥王亮猜疑他這個做兒子的血緣有問題,孩子心理會不會受傷害?
猜疑的話我哥明的暗的跟我說過不止一次,我都懶怠勸了。我知道說了也沒用。他疑心重,大概是當偵察兵的職業(yè)病吧。頭些年我還耐著性子聽幾句,后來只要他再提起這事,我就把話岔到別處去,就像這個晚上,我說:哥,太原街新世界百貨商場門口,地下煤氣管道爆炸,你聽說沒?
我哥上了我的當,開始跟我打聽那次爆炸。聽說是施工不當,把正在使用的煤氣管線切割了,煤氣泄露,遇到空氣就爆了。這種事情比較能夠吸引我哥,我哥單位車間里也用煤氣,他兼著安全員。
那天晚上,我們哥兒倆一共整下去十瓶啤酒。啤酒脹肚,得不斷上廁所才能繼續(xù)。我去了兩趟廁所,中間我哥也出去兩趟。決定結(jié)束離開,我喊服務(wù)員過來買單,小丫頭說:這位大哥已經(jīng)結(jié)過了。原來我哥第二次上廁所時,順便把單買了。我不想讓他花錢破費,掏出二百塊錢塞給他,我哥王亮生氣地把錢甩了回來。
我把我哥送到他家樓下,沒上樓。不想在這種時候見我嫂子。我嫂子跟我媽一樣,不待見我哥喝酒。我不在場,他們兩口子愛怎么吵怎么吵,兩口子打仗不記仇,我一出面,復(fù)雜了。
現(xiàn)在,當我知道我哥第二天就離家出走了,我真后悔那天晚上沒陪他上樓。沒準兒我上樓以后,我嫂子看我面子,就不會跟我哥吵呢。沒準兒我哥是因為跟我嫂吵架出走的呢。我也后悔自己的遲鈍。我以為我哥是老毛病疑心病犯了,他就是想跟我再叨咕叨咕天驕可能不是他親兒子,卻原來他是在跟我告別,而我卻愚蠢地一點感覺沒有。
我和我哥喝酒的第三天晚上十點多,我嫂子給我打電話。我嫂子是急性子,說話快,在電話里有些聽不清她說什么,一開始我沒弄明白,以為她是在發(fā)牢騷譴責我哥晚上不回家。等我明白她是在說我哥可能離家出走了,我一下子傻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拉著媳婦去看嫂子。
我嫂子眼睛又紅又腫。
我問她我哥有沒有紙條什么的留下來。或者口頭上跟她說他要走。沒有。什么都沒有。他就是沒回來。頭一個晚上,也就是跟我喝酒的第二個晚上,我哥沒回家,我嫂子以為我哥又生氣了,賭氣在哪過夜。以前我哥有過這事,但一般只要他生氣沒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會給我嫂子打電話,道歉的話肯定不說,只證明他還活著吧。每一次都這樣。這一次不同,早晨過去了,到晚上他也沒再打電話。這不對頭。我嫂子認為不對頭。你哥肯定是離家出走了!
我說你打電話問問他單位,看看白天他去上班沒。我嫂子眼睛通紅瞪我:哪還有單位?他退休了沒告訴你嗎?
什么時候退休的?!
就你們喝酒前一天么!
我心里一疼。恨不得抽我自己嘴巴。原來我哥那天晚上找我喝酒,是因為他退休了。我知道他春天生日,不記得具體哪一天。我連我媽生日哪一天都記不準,只知道個大概,每次都是我媳婦提醒我。退休是大事,我哥可能心情不好,他為什么不吱一聲提醒我?
現(xiàn)在,我哥失蹤了,涉嫌出走,即將第二個晚上不回家,我嫂子著急,我也著急。我哥這人,死犟,沒帶過手機,從來都是他能找到別人,別人找不到他。他要想不被你找到,那你就是找不到。偵察兵出身的人,比一般人能耐大呀,平時看不出來,關(guān)鍵時刻,你得刮目相看。
我問嫂子:他帶東西走了嗎?換洗衣服、身份證、銀行卡什么的。
嫂子說:沒看出來。身份證他一直隨身帶,銀行卡不知道,他就是在家放著我也不知道他放哪兒。衣服好像沒動。少一件兩件,我也看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讓媳婦留下來陪嫂子。我哥如果四十八小時不露面,我們家屬報警就可以立案了?,F(xiàn)在離四十八小時還差一個晚上,說我哥就此離家出走或者失蹤,還為時過早。萬一他只是隨便出去走走,想換換心情呢?
我一宿沒睡好覺。第二天早晨,我媳婦給我打電話,說我哥還沒回來。四十八小時到了,嫂子問怎么辦?
還怎么辦,報警吧。陪嫂子去了派出所。接待我們的是個年輕的小民警,三十歲不到,面無表情。年齡、姓名、單位、特征、失蹤時間。我們會通過系統(tǒng)發(fā)通報。你們回去等消息吧。
報完警,我嫂子坐公交車上班了。退休以后,她受聘到五愛市場的一個攤床,給顧客做窗簾。她以前在一家服裝廠,會蹬縫紉機。我嫂子手巧,我們家的窗簾都是她做的。我記得我上大學(xué)時,她還給我做過褲子,做過好幾條,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在我的請求下,她才罷手。
那天中午,我在單位吃完飯去看我媽。
我爸走以后,我媽再三說她愿意一個人過,不跟我們哥倆一起住。她說,等我動彈不了那天再說。這是她的口頭禪。我爸愛喝酒,喝高了在家里鬧,發(fā)酒瘋。我媽那么多年耳邊不清靜,真是想自己清靜清靜吧。我和哥都說給她雇個鐘點工幫她做家務(wù),我媽不用。她不喜歡家里有外人。
所以我們哥兒倆只好經(jīng)常去看我媽。我一周至少去一次,我哥去的次數(shù)比我多些,他經(jīng)常下了班直接過去。我把我和媳婦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媽的左鄰右舍。萬一有什么事情,他們好打電話。
我到時,我媽已經(jīng)吃完中午飯,正在看午間新聞。我?guī)退恋兀帐氨?。冷凍箱里東西滿滿的,魚啊肉的,一定是我哥買的了。問我媽:我哥一下子買那么多東西?我媽說:兒的生日,娘的苦日,你哥過生日頭一天送來的。我還給他煮雞蛋吃了呢。生你哥那年,正好大躍進,吃集體食堂,想吃個雞蛋都費勁。
我哥過生日頭一天,那就是他跟我喝酒的頭兩天了。我小心地問我媽:這兩天我哥來了嗎?
我媽說:沒來。你讓他過來一趟,把院子歸攏歸攏,過幾天暖和了,該種地了。
我媽住一樓,窗前有一塊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園子,左鄰右舍大多種花,我媽種菜。這也是她不肯跟我們上樓去的一個原因。種地的事情,我干不來。我沒下過鄉(xiāng)。我哥在農(nóng)村呆過,正經(jīng)種過大田。他從青年點當?shù)谋?/p>
我說:好。
我媽神秘兮兮說:別人送我?guī)琢8C瓜籽,說是楊利偉他們從飛船上帶回來的,今年得好好侍候著,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心里暗笑,我媽真是越老越天真:真有從飛船上帶來的窩瓜籽,輪到一個退休老太太種著玩了?
連續(xù)幾天晚上,我睡不著覺,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哥為什么要出走。他是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給我媽買魚買肉,不能完全說明他有蓄謀。我哥王亮平時花錢不大方,但在給我媽買吃食這件事上,他不吝嗇。兒子過生日給媽買好吃的很正常。退休了,心情復(fù)雜,難得請兄弟喝頓酒也沒什么不正常。那他為什么要走呢?退一萬步,就算天驕不是親生兒子,養(yǎng)活這么多年,小貓小狗都有感情了,他叫了你二十多年爸,抱養(yǎng)的也親了,是吧?為什么就這么想不開呢?理由不充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哥還沒有消息。我陪嫂子去我哥單位,從財會那兒要我哥工資卡賬號,查查最近賬戶有什么變動。如果賬戶有變動,說明我哥動錢了。警方是否可以通過取錢地點,找到我哥在什么地方?
做這件事費了挺大周折。沒有我哥身份證原件,不知道我哥賬戶密碼。最后在派出所小警察幫助下,還是查到了。我哥的工資卡賬戶上一共有現(xiàn)金3004元,有兩千多是他出走以后打到賬戶上的,是他最近一個月的退休金。自從我嫂子認為他出走以后,他再沒取過錢。我跟嫂子建議報失,把原來的卡作費,這樣我哥從卡上就取不出錢了,他沒有錢吃不上飯是不是就該回家了?我嫂子眼睛又紅了:那萬一他就是沒錢了也不想回家,豈不是斷了他生路?
我嫂子的這種表現(xiàn),讓我感覺他對我哥還是有感情的。
除等,還能怎么著?
天又暖和些,我借輛客貨兩用車去我哥下鄉(xiāng)的康平縣。萬一我哥王亮下鄉(xiāng)時有個小芳,現(xiàn)在老了,退休了,良心發(fā)現(xiàn),想回那個地方去安度晚年呢?他堅持在樓上盤火炕,是不是跟他當年下鄉(xiāng)時住過火炕有關(guān)?我哥有個當年一起下鄉(xiāng)的青年點同學(xué),知青大批回城時,他沒回來,我還記得他名字,我去了直接找他。我去康平,跟我媽我媳婦我嫂子都說的是去給我媽院子淘弄農(nóng)家肥。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有事,也得裝在心上,得深沉。在這點上,我和王亮其實真挺像哥倆的,只是他比我更甚,深沉得過份了,連句話都不說就消失了。
從康平鄉(xiāng)下拉回來一車雞糞土,找的正是我哥的那個知青點同學(xué)。
沒發(fā)現(xiàn)我哥的蹤跡。人家還讓捎話給我哥問好呢。
我侄兒天驕過來幫忙卸土。這孩子十幾歲開始叛逆,平時跟我哥關(guān)系緊張,周末也不怎么回家。背著我媽,我檢查他打仗縫過的傷口。后腦勺兒靠脖梗子,頭發(fā)已經(jīng)長出來蓋上了,不特意看、不剃光頭發(fā)現(xiàn)不了。天驕淘氣,學(xué)習(xí)一般,干活還行,一車土基本他卸的,腦門子上全是汗。
我把他拉到外面小飯館,一邊看他像我哥一樣如肉食動物大口吃肉,一邊觀察他的表情。距離上次跟我哥喝酒一個月了,我哥還是沒有蹤影,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忍不住開始分析身邊的每一個人。比如我嫂子。我哥出走的消息最早是嫂子通報給我的,她原話是“出走”而不是“失蹤”,她是在有意引導(dǎo)我嗎?最后一個見到我哥的親人是她,她跟我一起去的派出所,一起去的我哥單位,提起我哥她眼圈兒發(fā)紅,看起來很難過。但這些如果就是做做樣子,也不難。她跟我哥三天兩頭吵架,那天晚上我哥因為退休、因為再一次想到天驕不是他親兒子,是我嫂子和另外一個男人的野種,心情不好,酒喝多了,他們又吵了,甚至動手了,她失手傷了我哥,以致傷了性命。或者她真像我哥猜疑的那樣,多年來就是有相好的,一氣之下謀害親夫,難道沒有可能嗎?我侄兒王天驕也有可疑之處。天驕長得跟我哥不像,懷疑的話,我哥當孩子面說過沒有?我哥和我嫂吵架,兩口子話趕話,有沒有說漏嘴讓孩子聽見?孩子會不會恨我哥?我哥惦記兒子被縫了八針,跟我喝酒第二天去學(xué)??赐麅鹤?,爺倆言語不合,天驕動手把我哥傷了?能排除這種可能嗎?我哥王亮這么長時間不出現(xiàn),作為兒子,王天驕就不聞不問、面無表情,這正常嗎?他吃肉的樣子跟我哥真是很像啊。不管是不是親生的,跟另外一個人長時間在一起生活,動作表情互相模仿是可能的,近朱者赤啊。
但我不敢想象,天驕小小年紀,會是一個傷害父親的人。
我甚至覺著我老媽也值得懷疑。她親生兒子招呼不打一個,忽然就不出現(xiàn)了,她就不問一聲為什么兒子不再來了?好像她從來沒有這個兒子一樣,這正常嗎?雖然她已有小腦萎縮的跡象,經(jīng)常忘事,明明剛吃過飯卻說沒吃,但不至于連兒子哪天來過都記不住吧?在我媽面前,我?guī)状螐堊煜敫f我哥,嘴張開又趕緊閉上。我怕我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提起,她往這方面一想,就會越想越傷心了。但也許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埋在心里不說呢?我哥長得不像我爸,有沒有可能我哥懷疑過自己?他對天驕的懷疑,其實是在轉(zhuǎn)移自己對不是我爸親生兒子的懷疑?他懷疑了很多年,在馬上就要退休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把藏在心里多少年的話問出來了,而我媽也告訴了他實情?他是接受不了真相出走的,還是知道了親爸還在,認祖尋宗去了?
我知道這樣猜疑自己的母親不恭敬,但我忍不住這樣想。那些個睡不著覺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無數(shù)種可能性在我腦海中涌現(xiàn),天馬行空。我從來沒有這么豐富的想象力。我想念我哥王亮。哪怕他跟我不是一個父親。畢竟我們是一奶同胞,是兄弟。我甚至能夠接受他不是我媽親生兒子,能夠接受我和他沒有任何血緣。我小時候,家里糧食緊張,細糧尤其少。我記得我媽用那種很小很小的鋁飯盒蒸大米飯,只夠我一個人吃。我哥和我媽我爸他們吃大飯盒里的高粱米飯。一次生病我吃不下飯,我把大米飯推給我哥,我哥眼睛使勁剜著大米飯,然后把飯盒蓋上,跟我媽說:大米飯給明明下頓吃吧。
那時候我哥十歲不到?,F(xiàn)在想想,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正是最饞最能吃的時候,而我哥做的多有哥樣兒啊。
因為我哥,我養(yǎng)成了每天給派出所小警察打電話的習(xí)慣,拐著彎兒問他最近有沒有無名尸體發(fā)現(xiàn)。我不希望我哥最后是這樣的下場,但凡事得往壞處想。我甚至去過渾河邊。那天我坐在出租車上出去辦事,出租車司機群里嘁嘁嚓嚓討論得正熱鬧:剛剛在渾河邊上浮起一具男尸,五十多歲,警車嗷嗷叫喚往那邊去呢。我聽了趕緊讓司機調(diào)頭往渾河邊上跑,司機一定以為我是個沒心沒肺愛看熱鬧的丑陋的閑人吧。我到渾河邊時,司機們說的現(xiàn)場,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了。我嚴重懷疑司機們道聽途說,傳播小道消息,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赌戏街苣飞系橇?,河邊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是一個患抑郁癥的公務(wù)員。家人沒看住,他半夜自己投了河,好像身后還留下了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經(jīng)濟官司。
看完報紙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哥王亮是不是也得了抑郁癥?他會不會也走了類似的路,把自己藏在哪個親人看不見的地方,只是我們暫時還沒發(fā)現(xiàn)?我記得看過一集“探索與發(fā)現(xiàn)”,說大象老了以后會默默地離開象群,沒有人能夠找到它們的墓地。人里面,是不是也有這一種?難道我哥得了什么絕癥,他不想告訴我們?
銀行消息,我哥的賬戶仍舊沒動。
我哥難道飯也不吃了嗎?
想不明白。
自從那次在渾河邊發(fā)現(xiàn)了投河的公務(wù)員,現(xiàn)在,我養(yǎng)成了每天晚上坐七站公交車到河邊去走路的習(xí)慣。渾河古名沈水,城市位于沈水北岸,沈陽因此得名。渾河水從東向西流,夕陽西下,波光瀲滟。渾河兩岸高樓林立,讓人仰望,河景房價聽說早已經(jīng)過萬。曾幾何時,渾河南岸還是大片莊稼地啊,我小時候跟我哥去那邊玩過呢。那些莊稼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貴,成為我和我哥都買不起的高檔樓盤了。渾河邊上,有人跑步,有人騎車,大家看上去都很幸福、安逸。我不關(guān)注岸上的人,看見了也像沒看見。我不看綠樹,不看風景,愿意盯著水面發(fā)呆。我走累了,在河邊站定,河水倒映我的影子,支離破碎。我自己都認不出造成那個影子的人是誰,就像我不知道我哥王亮最終去了哪里。他仍舊沒有音訊。我不敢面對我嫂子,我小侄兒,我媽媽。從東向西走,又從西邊往回來。夏夜很長,我在河邊徘徊到很晚,直到最后一班公交車。期望有一天,河里又冒出來一個人,我的親兄弟,而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那樣,至少,是一種結(jié)果。
盡管,我不希望是這樣的結(jié)果。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一點線索。
我想念我哥。想得我心疼。
轉(zhuǎn)機來自最近。我哥原來一個車間的工友家屬忽然給我打電話。徐哥,大概十多年前,我搬家時,我哥帶他幫我搬過書柜,話不多,挺賣力氣的一個人。那次陪我嫂子去單位問賬號,我還真去車間專門找他談過。我哥獨來獨往,徐哥是我知道的跟我哥唯一有些來往的工友。但他家屬我沒見過。我在電話里客氣問她:徐嫂,有事嗎?
徐嫂的聲音焦急、疲憊:王明,你哥還沒消息是嗎?
我嘴里說著“是的”,心里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哥的事情。想一想也正常,徐哥是我哥工友,為了找我哥,我去找他打聽過,當時徐哥很肯定地說我哥退休以后沒跟他聯(lián)系,他也不知道我哥會去哪兒。
蹊蹺的是,徐哥上個月退休,四天前,他也失蹤了,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徐嫂也已經(jīng)報案。
問題確實嚴重啦,也有那么一點云開霧散的意思。我問她:徐嫂,你覺著徐哥的事跟我哥有關(guān)系是嗎?
是啊。為了找他,我查了他電話紀錄,老徐失蹤頭幾天,連續(xù)有幾個來自廣西北海的移動電話。我們家在北海也沒親戚啊,也沒聽說他有朋友在那邊。我猜想,老徐是不是到那邊搞傳銷去了?我記得頭幾年看電視,好像說那邊有搞傳銷的,東北人挺多,我就這么往你哥頭上想了。王明你分析一下,那個北海的移動電話,有沒有可能是你哥打的?
不可能。我很肯定地告訴她。我哥從來不用手機。
而且,我在心里說,我哥也不是適合傳銷的那種人。我認識一個賣安利的女人,那女人每次來我單位,大家都挺煩她的,但最后又往往多少買她一些產(chǎn)品。搞傳銷的人都自來熟,死纏爛打,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跟保險公司賣保險的一樣,我哥哪是這種人吶。就算他想錢想瘋了,他也不會選擇傳銷這條路。他就不適合干這個。再說,我聽說搞傳銷的都殺熟,專找熟悉的人下手,至今為止,我沒聽說我哥找了他的哪個熟人——且慢,徐哥不就是他的熟人嗎?!
我心一顫,身上一陣冷汗。原來,還是有可能。
我跟徐嫂說:你把徐哥和那個北海的電話號碼都告訴我。
徐嫂說了號碼。我連著打了幾次,徐哥的手機關(guān)機,那個北海的號也關(guān)機。
跟我哥不同的是,徐哥把銀行卡和密碼留給他媳婦了。卡里有錢。
晚上我給嫂子打電話,讓她查查最近我哥銀行賬戶動沒。我嫂子說,上周查過了,沒動,已經(jīng)有一萬多塊錢了。
我讓她在家里好好找一下,我哥肯定把卡放家里什么地方了。我把徐嫂找我的事告訴她,同時告訴她,我會找個機會去廣西。我有一種直覺,我哥王亮和徐哥確實有聯(lián)系,他們可能都在北海。北海我出差去過,銀灘很美,我哥不聲不響的,還挺會找地方呢。
一周以后,我開始今年的干部休假。
跟我媽、我媳婦說去北海旅游。
火車向南。我坐在火車上,不想跟周圍的任何人說話。我心里全是我哥王亮。王亮他可真是個怪人啊,我們一個省里的城市,大連、營口、丹東、錦州、葫蘆島、盤錦,到處是海。據(jù)我所知,這些有海的城市我哥竟然一個都沒去過?!拔母铩睍r他還小,沒趕上大串連,后來當知青,下鄉(xiāng)的康平離家也不算遠。當兵之前,省內(nèi)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竟然是號稱大城市出過趙本山的那個鐵嶺,那還是因為我姥姥家在鐵嶺。這下好,一桿子竟然跑到北海去了,你怎么想的啊,那地方雖然是海邊,畢竟緯度在那兒,夏天不熱嗎?你能適應(yīng)那里的生活嗎?不動工資卡里的錢,你靠什么吃喝?。客趿聊氵@個倔巴人,你怎么想的????!
火車上空調(diào)開得很足,不穿長袖衣服胳膊冰涼,但我的心卻很熱。我相信我哥一定在那兒。哥,兄弟,千萬別動地方,我找你來啦,我會陪你一起去看海,我請你吃海鮮,一起喝啤酒,一起踩銀灘的細沙。然后,你跟我一起回家,去見我媽,我嫂子,我侄兒。
空調(diào)的涼在夜晚越發(fā)明顯。我的心也跟著慢慢涼下來??煜魰r,車警從車廂里走過,看到他的制服,我腦袋嗡地一聲,忽然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徐哥跟我哥王亮不光是工友,他們還是戰(zhàn)友。他們是一個部隊的。他們一起打過仗。我怎么把這碴兒忘了呢?我哥太狡猾了,他用的那個北海的電話,是虛晃一槍用的,聲東擊西用的。如果他們真是去了廣西的話,他們才不會去什么北海呢,他們一定是去他們打過仗的地方了!這么多年,跟家里人,我哥王亮絕口不提他在邊境打仗的事情,他是不是殺過人,殺死過多少,他的戰(zhàn)友犧牲了多少,他從來不說。為了不刺激他,不讓他回憶,我們也從來不問他。我知道我嫂子這么多年寬容他,忍受他的怪僻,沒跟他離婚,其實是在可憐他。我猜想,他那么獨來獨往的一個人,能跟徐哥好,就因為他們是戰(zhàn)友,一起見證過戰(zhàn)爭,見證過鮮血和死亡吧。他們有話可說,如果他們在一起不說話,那是默契,就像當年他們深入前方偵察敵情,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知道對方要做什么。沒有這種默契,他們能活著從大前方回來嗎?這兩個兵,他們跟打過仗的地方有什么約定嗎?他們有共同的放不下的什么嗎?什么事情能夠改變他們的性格,讓他們成為和平生活中的孤獨者,讓他們在退休以后不在城市里安度晚年,而是離家出走,連老媽、老婆、孩子包括我這個兄弟都不要了?
王亮和徐哥,他們才是兄弟。
這想法讓我興奮,也讓我難過。
車輪滾滾,我睡不著。我給王天驕發(fā)短信,讓他趕緊上網(wǎng),把能找到的三十多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的資料盡快給我搜羅一下,全部給我發(fā)到郵箱里。
我睡不著,心里一遍一遍問:哥,我能找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