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尤蘇波夫?qū)m門口,幾個人抬著一個滿身槍傷、頭部遭啞鈴重擊的人,丟進了涅瓦河。發(fā)生于1916年12月29日深夜的這起謀殺案,參與者是位高權(quán)重的親王、公爵,即便如此,他們也迅即被皇后流放。竟勞煩親王動手謀殺,并因此遭受流放命運,讓人難免疑惑死者到底是何許人。
他名叫拉斯普廷,是沙皇俄國末年最炙手可熱也最神秘的人物:號稱能通靈,能治好皇子的怪病,能預言未來。沙皇夫婦對他言聽計從。在前線御駕親征時,沙皇甚至要請他來把關具體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后方的皇后則一任其干預帝國內(nèi)政。難怪對國家前途憂心忡忡的貴族要除之而后快。
沙皇竟聽任術士操弄政治,是因為俄國文化中的一種“圣愚”傳統(tǒng)。人們認為俄羅斯有著獨特命運,圣愚就是該命運的預言者。沙皇認為拉斯普廷就是圣愚。
對獨特命運的堅定信念,在深層次上帶來俄羅斯民族的悖論性格。被稱為“20世紀俄國黑格爾”的別爾嘉耶夫,早在“一戰(zhàn)”期間就苦苦思索戰(zhàn)爭的意義,探究俄羅斯的前途,其思考凝結(jié)為《俄羅斯的命運》。此書將俄羅斯的內(nèi)在矛盾性深刻呈現(xiàn)出來:俄羅斯是一個最無政府主義的國家,又是一個最官僚化的國家,一切都可能轉(zhuǎn)化成政治的工具;俄羅斯天性中存在西方民族所陌生的某種民族無私心理和犧牲精神,卻又是世界上沙文主義色彩最濃重的國家,建立起無與倫比的龐大帝國;俄羅斯精神無限自由,是一個流浪著尋找上帝之真的國家,卻又馴順得駭人聽聞,以至于失去對個體權(quán)利的知覺和不會維護個體尊嚴。
別爾嘉耶夫是俄羅斯思想界“西化派”的代表,區(qū)別于保守的“斯拉夫派”。對其作品的閱讀體驗,仍能讓人感覺到獨特的斯拉夫特色。他的文字中充滿隱喻和悖論性的張力,呈現(xiàn)出一種先知預言的色彩。
俄羅斯的民族性格既無例外地表現(xiàn)在哲人身上,也深植于自然條件和歷史記憶中。別氏曾就地域遼闊評說:“俄羅斯靈魂被遼闊所重創(chuàng),它看不到邊界,這種無界性不是解放,而是奴役著它?!边|闊的大地源于俄羅斯精神深處的不安全感,也進一步塑造其不安。
它起源于東歐大平原,周邊沒有任何自然屏障,因而迭遭入侵,這深深刻入國家的歷史記憶。沒有自然屏障,只好以空間為屏障,通過大縱深令入侵之敵氣竭而止。在不安全感驅(qū)動下,俄羅斯在16世紀開始擴張歷程,逐漸獲得龐大的帝國,卻又帶來新的不安全感。
橫跨歐亞大陸的地理空間,使該國的地緣政治形勢變得極為復雜,在東西南北各個方向,政策需求甚至常彼此沖突。帝國的人口不再單一,宗教不再單一,內(nèi)部社會結(jié)構(gòu)也滿是沖突。整個帝國處于隨時可能撕裂的狀態(tài),無法消除外在的揮之不去的不安全感,只有將其內(nèi)在化——用信仰來化解并超越。
君士坦丁堡于1453年陷落于突厥鐵騎,俄羅斯逐漸成為東正教擔綱者,認為自己繼承了曾令拜占庭帝國為之自負的帝國之獨特命運。16世紀初,費洛菲伊修士上書沙皇:“所有王國都將因信仰不純而被淹沒,新的俄羅斯王國將成為東正教的頂梁柱……所有信奉基督正教的王國聚集在您的帝國,在普天下您是唯一的基督教沙皇?!?/p>
一種深刻的信念于是建立起來:俄羅斯是人類的彌賽亞民族。彌賽亞拯救的使命需要通過苦難獲得證成,更要通過對苦難的克服來實現(xiàn)。不安全感于是被轉(zhuǎn)化為一種苦難意識,進而審美化。就個體層面而言,苦難表現(xiàn)于農(nóng)奴的悲慘生活、遭流放貴族的堅貞不屈;就集體層面而言,苦難表現(xiàn)于俄羅斯所面對的嚴酷自然環(huán)境、屢遭外敵入侵的歷史。但在俄羅斯人看來,其偉大正體現(xiàn)在最終克服這些苦難的能力。通過征服苦難,俄羅斯證明了自己作為彌賽亞民族的獨特命運,凈化了自身,進而是人類的靈魂。其酬報將是征服更廣袤的領土。
擁有無際的領土和龐大的軍事力量,俄羅斯注定是個大國;由于彌賽亞情結(jié),它又注定愈挫愈強。但是反過來,俄羅斯的自我意識需要通過苦難與挫折反復激活,這也決定了其大國命運的擴展邊界。它可以作為歐亞大陸上維系勢力均衡的一支重要力量,但其在國際秩序中的建設性,卻悖論性地體現(xiàn)于否定性的意義,而非肯定性的意義上。
這可能是俄羅斯的歷史命運,也側(cè)面地規(guī)定著歐亞大陸的歷史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