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悍、自由和不朽

鳥翱翔于天地之間，外形華美，歌聲婉轉(zhuǎn)，最能打動詩人的心靈。雪萊筆下“永遠歌唱著飛翔，飛翔著歌唱”的云雀，濟慈以魂相托的“林間仙子”夜鶯，嬉戲在庫爾莊園里“神秘而美麗”的野天鵝，都是英語詩歌中經(jīng)典的鳥意象。鷹（hawk or eagle） 作為百鳥之王，更以矯健的姿態(tài)和自由的精神贏得了古今中外詩人的青睞。早在《詩經(jīng) ·大雅》中就有“維師尚父，時維鷹揚”的詩句[1]，贊美太師尚父像空中翱翔的雄鷹一樣馳騁疆場。鷹威猛強悍，神勇剛毅，在《圣經(jīng)》中常被用來比喻耶和華的神力，如 “But those who wait for the LORD shall renew their strength/ they shall mount up with wings like eagles/ They shall run and not be weary”[2]。在英語詩歌中，僅筆者搜集到的以鷹為主題的就有20首之多。綜觀英詩中的雄鷹意象，可以歸為三類：第一類是兇猛強悍、孤獨傲岸、充滿力量與殺機的自然之鷹；第二類是自由高貴、勇敢堅強，象征美利堅合眾國的精神之鷹；第三類則是穿越時空，能夠浴火重生的不朽之鷹。

強悍傲岸的自然之鷹

在眾多以鷹為主題的英語詩歌中，最膾炙人口的莫過于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鷹》（The Eagle ）和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鷹之棲息》（Hawk Roosting）。雖然兩詩相隔一個多世紀，寫作背景和詩人風格大不相同，但是它們卻都塑造了兇猛強悍、傲然不群、搏擊長空且充滿殺氣的自然之鷹形象。

丁尼生的《鷹》采用典型的四音步抑揚格和莊重的aaa， bbb韻式，短小精悍，節(jié)奏感極強，滲透著力量與美感，用典雅冷峻的筆觸描寫了鷹的傲岸英姿。

He Claps the crag with crooked hands，

Close to the sun in lonely lands，

Ringed with the azure world， he stands.

The wrinkled sea beneath him crawls，

He watches from his mountains walls，

And like a thunderbolt he falls.[3]

首句中的“clap， crag， crooked”三個詞巧妙地聯(lián)用了頭韻和爆破音，讀來鏗鏘有力，分別描繪了緊扣的動作，險峻的懸崖和鉤子一樣的爪，活脫脫地勾勒出一只爪如利鉤、雄居巉巖、蓄勢待發(fā)的捕鷹形象。第二句寫雄鷹背靠太陽，獨立于高處，機警敏銳的眼睛俯瞰著廣袤的海洋。在這樣一幅宏大唯美的畫面里，鷹高高在上，傲視著世間的一切，就連洶涌的大海也臣服于它，在它腳下爬行。鷹像至尊的國王，目光犀利，殺氣騰騰，在懸崖峭壁上巡視著，咄咄逼人地等待獵物出現(xiàn)。突然，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目標獵物，氣沖斗牛，雷霆萬鈞。詩歌在此戛然而止，一場血淋淋的廝殺突然歸于寂靜?；蛟S詩人不忍心描寫殘忍的獵殺場面，或許想暗示“驚獸不及奔，猜禽無暇起”[4]的獵殺速度?？傊?， 一次完美的捕殺在瞬間完成，一只勇猛剛毅的雄鷹形象留在了讀者心中。

在《鷹之棲息》中，休斯采用第一人稱，直接以鷹的口吻和視角來陳述，描畫了一只精力旺盛、兇猛殘暴、居高臨下、藐視萬物、視殺戮和暴力為自然生存之法的禿鷹形象。詩的第一句 “I sit in the top of the wood， my eyes closed”[5]，表明這是鷹的自我表述。它泰然自若地坐在樹頂，雙眼緊閉?！癐naction， no falsifying dream / Between my hooked head and hooked feet.”它既不行動，也沒有夢幻，擺出一副冷眼看世界的姿態(tài)。“Or in sleep rehearse perfect kills and eat”，在夢中還在訓練獵殺和吞食的完美技巧。短短幾句詩，一個兇悍自大的鷹形象就躍然紙上了。第二節(jié)，這只鷹繼續(xù)袒露心跡，“The convenience of the high trees/ The air’s buoyancy and the sun’s ray/ Are of advantage to me/ And the earth’ face upward for my inspection”。在它眼里，高樹、空氣、太陽都為它服務(wù)，連大地都仰起臉來，由它檢閱?？梢娺@只鷹具有“君臨天下，控制一切”的力量。它的巨大力量來自何處呢？鷹認為是自然造化竭盡全力創(chuàng)造了它，“It took the whole of Creation / To produce my foot， my each feather”。而它現(xiàn)在卻把一切造化踩在腳下，握在掌心，“Now I hold Creation in my foot”。 這只高傲的鷹藐視人間萬物，唯我獨尊， 它的一切行動都在于獵殺。

Or fly up， and revolve it all slowly---

I kill where I please because it is all mine.

There is no sophistry in my body；

My manners are tearing off heads---

“我可以任意殺戮，因為一切皆屬于我”。對于鷹來說，殺戮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根本不需要解釋。它說：“我的風格就是把獵物的腦袋撕裂?！边@是何等的殘忍、霸道、冷酷無情啊！ 但是，鷹堅持認為這就是它的權(quán)力，無須改變，永遠也不會改變。

The sun is behind me，

Nothing has changed since I began

My eye has permitted no change.

I am going to keep things like this.

“太陽就在我背后/ 自我降生，一切都不曾改變/ 我的眼睛不允許任何改變/ 我打算讓一切永遠這樣”。此時的鷹，似乎擁有了造物主才可能擁有的無上權(quán)力，生殺予奪，無所不能。那么，休斯是在批判鷹的殘暴，還是在贊美鷹的偉大呢？其實都不是，休斯曾經(jīng)說過：“事實上我想的是，在這只鷹身上是大自然在思索，簡單說就是大自然自己?！盵6]詩人對鷹并無褒貶之意，他只是從鷹的視角來客觀地描述大自然的生存法則和發(fā)展力量，警示人類尊重自然，還自然以本來面目。因此，這只強悍殘暴、傲然獨斷的鷹只是自然之子而已。

自由高貴的精神之鷹

1782年，美國將壽命長、力量大、外形高貴的禿鷹確定為國家的象征，將鷹的形象用在國徽、國璽、錢幣上。因此，美國英語中贊美禿鷹的詩歌非常多，如《美國之鷹》（The American Eagle，C .W Thompson），《自由之鷹》（The Eagle of Freedom，Alfred B Street），《禿鷹》（The Bald Eagle ， Don R. Wilkins），《鷹的視角》（From an Eagle’s View，Stacy Smith ），《美國精神》（American Spirit， Connie Marcum Wong），《有一只鷹》（There is an Eagle， Steve Vaus）[7]等。在這些詩歌里，鷹自由強大、威嚴高貴、不屈不撓，既代表自由獨立的美國，也象征美國的民族精神。

在 《美國之鷹》 中，湯姆森開宗明義地指出哥倫比亞之鷹就是祖國的象征，“Bird of Columbia！ Well art thou / An emblem of our native land”；它擁有無畏的前額、高貴的眉頭，又像奔騰的河流，呼喊出自由的聲音。

With unblenched front and noble brow，

Among the nations doomed to stand；

Like her own rivers wandering free，

And sending forth from hills and floods

The joyous shout of liberty！

詩的第二節(jié)用“Like thee，majestic bird， like thee” 起興，將祖國與鷹融為一體，贊揚祖國像鷹一樣堅強勇敢，向最高處飛翔，永不疲倦，永不低頭。第三節(jié)用“Like thee， the storms beheld her birth”來暗示祖國經(jīng)歷的誕生之苦。但是，“她穿過無情的戰(zhàn)火，迎來了無尚榮耀，使萬國來朝，在她鷹一樣的羽翼下尋求庇護”。第四節(jié)，詩人蕩開一筆，用“Like thee ， rider of the cloud/ She mounts the heavens， serene and proud”來展望祖國騰飛后的自豪之情，預(yù)言祖國將會像羅馬帝國一樣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卻比它更自由、更高貴”。在這首詩里，詩人用直抒胸臆的方法，通過贊美雄鷹來謳歌祖國，達到了以物寓物，托物寄情的效果。鷹與祖國融為一體， 成為美國精神的代言。

“9·11”事件使美國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許多人用悼亡詩、批判詩、反思詩來表達悲痛之情，但是更多的人擦干淚眼，用自由之鷹和自由女神來激勵同胞，號召美國人民堅強面對災(zāi)難，重新舉起自由民主的旗幟。戴安娜·王爾德的《美國之鷹》（The American Eagle， Dianna Wilder）和斯蒂文·沃斯《有一只鷹》可以說是這類詩歌的代表。

《美國之鷹》第一節(jié)描畫了詩人看到的一個海報，“I saw a poster of the American Eagle / with a tear falling from his eye./ The twin towers were in the background/ With smoke hovering in the sky”。雙塔被撞，濃煙沖天，一只美國禿鷹盤旋著，眼里流出一滴淚水。這只流淚的鷹是美國的象征，它受到傷害，心痛地流淚，但同時也是美國人民的象征，他們?yōu)樽鎳尚?、失去親人而流淚。但是，這只眼含淚水的鷹并沒有屈服，而是“still flies with a tear in his eye， / flies proudly over our land！”在這只精神之鷹的激勵鼓舞下，美國人民恢復(fù)了勇氣 ，顯示出更強大的力量，“We display our flags with honor/ For we’re the land of the free”。詩人堅信，美國就像自由翱翔的禿鷹一樣，經(jīng)歷血淚后會更加堅定強大。

《有一只鷹》寫于“9·11”事件后的一星期，詩人用飛翔在廢墟上空的鷹這一形象代表美國人民不屈不撓的戰(zhàn)斗精神。詩人寫道：“對戰(zhàn)爭，我們并不陌生/ 自由要付出代價，這我們也懂/ 我們會流血但絕不妥協(xié)/ 我們絕不會迷路，盡管黑暗重重?！?是什么給了他們力量？并引導(dǎo)他們繼續(xù)前進呢？詩人在后面的詩句里給出了答案：“For there’s an eagle， high above the ashes/ Close by the flag we’re fighting for/ There’s a brave new spirit in America / United forevermore”。因為廢墟之上，國旗之旁，翱翔著一只鷹，此時，一種勇敢的新美國精神已經(jīng)形成，把全國人民緊緊地團結(jié)在一起。詩人在二、三、六節(jié)里反復(fù)吟誦這種精神，并堅信這只鷹飛得比以往更高，能引導(dǎo)死去的英雄進入天堂。

從以上舉出的詩歌可以看出，鷹在美國人的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是自由高貴的象征，是美國國家力量的代表，也是民族勇敢精神的體現(xiàn)，是一只永遠不倒的精神之鷹。

浴火重生的不朽之鷹

鷹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鳥類，可以活到70歲。傳說鷹在年老時，會獨自來到懸崖峭壁上，拔掉爪子上的趾甲和全身的羽毛，經(jīng)歷痛苦后獲得重生。因此，在很多古代文化里，鷹都被稱為神鳥，具有神力，能夠返老還童?！妒ソ?jīng)》中就有這樣的詩句：“who satisfies you with good as long as you live/ so that your youth is renewed like the eagle’s”[2]。因此，鷹在英語詩歌中就像鳳凰在漢語詩歌中一樣，能夠涅槃重生，獲得不朽。

美國超驗主義代表人物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在《致春天沼澤里的鷹》（To a Marsh Hawk in Spring）寫道：

There is health in thy gray wing.

Health of nature’s furnishing.

Say， thou modern-winged antique.

Was thy mistress ever sick？

In each heaving of thy wing

Thou dost health and leisure bring.

Thou dost waive disease and pain

And resume new life again.[8]

該詩中的鷹充滿力量，羽翼里閃爍著健康，詩人認為那是大自然賦予它的生命力。第三句中的現(xiàn)代（modern）和古董（antique）兩個詞看上去自相矛盾，構(gòu)成了一個悖論（paradox），一只鷹怎么可能擁有現(xiàn)代的翅膀而同時又是從古代走來的生命呢？其實在詩人的眼里，這是一只穿越時空、獲得了永恒的鷹。第四句里的“was， ever”用過去時的形式把時間拉到從前，詩人疑惑地問道：“你的情人可曾患過疾?。俊?詩歌后四句為前面的問題作了完美的回答，“每揮動一次翅膀，你都帶來悠閑與安康。你驅(qū)走疾病和疼痛，又獲得嶄新的生命?！痹娙苏J為鷹的生命力來自它們舞動的翅膀，它們在飛翔的同時趕走了病痛，獲得了健康，從而得到重生的力量。因此，梭羅筆下的這只鷹身體是古老的，但翅膀上的羽毛是新長出的，它們不斷重生，永遠保持著健康與活力，成為不朽生命的象征。

總之，鷹作為一種意象已經(jīng)承載了深刻的文化意蘊，在不同的詩人那里寄托了不同的情感與哲思。自然之鷹警醒世人要尊重保護自然，構(gòu)建和諧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精神之鷹表達了美利堅合眾國自由、勇敢、高貴的民族氣節(jié)；而超越世俗的不朽之鷹則寄托了詩人向往永恒的宗教情懷。

參考文獻：

[1]吳兆基編譯.詩經(jīng)[M].北京：長城出版社，1999：455.

[2]Holy Bible（圣經(jīng)） [M].南京：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學會出版，1989：1141，945.

[3]李正栓，姬生雷，馮梅.英美文學教程（英國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124.

[4]李廣.隋煬帝詩集[DB/OL].http：//wenku.baidu.com.

[5]胡家?guī)n編著.英國名詩詳注[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640.

[6]王佐良.英國詩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889.

[7]此處所引詩歌都摘自美國禿鷹信息網(wǎng)（American Bald Eagle Information）中的“禿鷹詩歌”。網(wǎng)址為：http：//www.baldeagleinfo.com/eagle/ poems/poem4.html.

[8]Wystan Hugh Auden. Poets of the English Language[M].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50.

作者簡介：

李淑玲（1975— ），女，山東曲阜人，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中國礦業(yè)大學外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及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