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號”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大多數(shù)時間,他需要別人管他叫“66號”。因為他是一家足療店的技師,只有別人這么叫他的時候,他才有錢賺。
男技師的錢不好賺。不知道為什么,在足療店,男客人愿意點女技師,女客人也愿意點女技師。一個女技師要是拼命干,每天能做8個客人。但66號每天撐死只能做4個客人,每個客人提成30塊,1個月下來,包吃包住,也就能賺個3000多塊錢。
吃不是什么好吃的,住也不是什么好住的。66號就住在足療店的休息室里,吃老板外包的伙食。沒事的話,他一整天都不會出門。
早上9點到晚上12點上班,12點到凌晨4點值班。這中間,所有技師都在休息室里候場,有客人來就做,沒客人來也不能走。休息室不大,沒有床,只有幾張可以調(diào)節(jié)靠背的單人沙發(fā)。豎起靠背,他就看電視。放下靠背,他就睡覺。大部分同事都是年輕的外地女孩,他30歲的年紀,又有老婆孩子,自然也不可能成為休息室的中心人物。
做足療技師的日子很無聊,但66號并沒有抱怨。他經(jīng)歷過起落,懂得要珍惜每一個盒飯。
他來北京10年了,不是一點見識也沒有。他做過足療技師、送貨司機、烤串攤主、服裝攤主,就在幾個月前,他的夢想幾乎一伸手就夠得著了。雖然后來落了空,但他跟旁邊這位穿紅色鳳仙裝的女技師還是不同的——盡管都在往客人的腿上涂抹足浴鹽,但他是男人,才30歲。他還有時間,只要一有機會,沒準還是能夠過上那種,曾經(jīng)一度以為馬上就能過上的日子。
“剛來的時候,我沒地方住,連吃飯的錢都沒了。反正這里有人派活兒,也不用跟人爭,說得來的多說幾句,說不來的少說幾句。頂多干一年,等攢下些錢,還得找別的出路?!?/p>
66號邊搓著磨砂膏,邊對我說。
烤串發(fā)家
那一年,北京的風真大。
對于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外地人而言,想要在這座城市立足太難了。但66號的運氣不錯,又有心。他做了幾年足療之后,認識了一個東北哥們,開始跟著做烤串生意。學了技術(shù),懂了門路,又有了些關(guān)系,他很快開始自立門戶,在西三環(huán)的馬路邊上開了自己的燒烤攤。
“真的,做燒烤太賺錢了,我是熟門熟路?!彼f,“你等會兒,我把水倒了,回來給你細講講。”
66號干活的樣子,挺麻利。他長得也體面,高個子,方臉,大眼睛,口齒伶俐,略微有點兒山東口音,但肯定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他愛跟客人說話,但跟旁邊的女同事反倒沒什么話講。他端著木桶走出去,女孩只是坐在旁邊,低著頭笑,八成是覺得他在吹牛。
“烤串有多能賺錢?只要位置好,夏天的時候,最多一天凈賺3000多塊。就緊著夏天那幾個月干,掙上十幾二十萬,冬天就啥也不用干了?!?/p>
“最賺錢的是烤板筋。我們烤的都不是生板筋,是現(xiàn)成的熟板筋,再用火堿熏一熏。一大包熟板筋,進價60塊,能賣出300塊錢。老板最喜歡客人點板筋,一點10串,烤得特別快。不過板筋不好烤,得有手藝,烤得嫩了沒味道,烤得老了咬不動?!?/p>
“最不賺錢的是烤腰子。一只烤羊腰賣15塊錢,真不賺錢,都是拉客人用的。也有很多攤子的烤羊腰是假的,不是羊腰,是狐貍腰子。對,就是狐貍的腰子。養(yǎng)殖的那種狐貍,內(nèi)臟很便宜。”
“烤肉串倒不那么賺錢,毛利也才30%。其實,肉串是首當其沖不能吃的。東北人做烤串,料加得特別狠,光添加劑就有十幾種。肉也不見得是羊肉,有的是鴨肉,有的是牛肉,每串混一兩塊羊肉。最多的是豬肉,豬身上的某個部位,叫梅肉。你只要去北京的早市,說你要買梅肉,人家個個都知道你是干嗎的。這種肉特別嫩,只要抹上姜汁、鹽和醬油一腌,再撒辣椒粉,跟羊肉特別像,連我都吃不出來。”
“我們最愛做烤蔬菜。好做,又不會出事,又暴利?!?/p>
“做烤串最重要是要找個好地方,認識周邊的人,有關(guān)系。要沒關(guān)系,天天有人來找你麻煩,一下說你肉有問題,一下說你沒烤熟,反正不付錢,煩死你?!?/p>
2012年夏天,66號辛辛苦苦攢了些錢,打算鳥槍換炮,在燒烤攤旁邊盤下個店面。他傻里傻氣地在西三環(huán)邊上找了家門臉兒,200平米,以前是“面愛面”拉面店,裝修特別適合做快餐。一問,光租金一年就160萬元。這時候,66號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他掂量掂量,終于明白要想安家樂業(yè),在北京是不可能的。
到了年底,66號回了趟老家。
衣錦還鄉(xiāng)
“66號”是地道的山東農(nóng)村人,家里有6畝地,種麥子和玉米。糧食打下來賣給國家,一年下來是一萬五千塊錢,養(yǎng)家糊口是夠了,但要過得更好就沒可能了。66號很想把日子過好?!拔业膲粝刖褪腔乩霞?,我不喜歡北京。要在老家縣城有間大房子,我喜歡住大房子,最好是300平米的復(fù)式,再開上一輛SUV,我就很滿足了?!?/p>
于是,66號去了縣城。
他的錢不夠買復(fù)式,但買套100平米的商品房是夠了,剩下來的錢還能讓他動腦筋謀個生計。打工七八年,又是從北京回來的,他已經(jīng)不想小打小鬧了,要干就干大的。他在縣城最好的路段盤下了最好的店面,租金不貴,一年6萬元。他又拿出40萬元搞裝修,光包房就有10間。至于請人,更是省不了的花費,兩個廚師,一個配菜的,兩個打雜的,再加5個服務(wù)員,一個月光人力成本就有一萬多元。
現(xiàn)在,66號儼然已經(jīng)是個衣錦還鄉(xiāng)的老板了。他的生意很體面,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蒼蠅館子,是專門掙公家錢的高級餐廳,進進出出都是縣城的頭面人物。他方方面面要打點,自然也得裝裝門面,那么買車的錢是省不下來的。不過,好在一切進展順利。
餐廳生意很好,最多的時候一個月就能有五六萬元的進賬,這樣算下來,一年多就能收回成本。他有車,有房,還有地,只要能收回本錢,就算站穩(wěn)腳跟,之前那么多年在北京的苦就算沒白吃,老婆就不用再離鄉(xiāng)背井地打工,孩子也不用再小小年紀就做留守兒童。
就在2012年年底,股票開始跌,外企開始裁員,公務(wù)員也在縮編,但66號眼看自己的日子越過越好,越來越有奔頭。
到了年初,政府開始反腐倡廉,反對鋪張浪費。從春節(jié)后開始,生意一落千丈,一天不如一天。以前一天凈賺兩三千元,現(xiàn)在一天凈賠兩三千元。硬撐了幾個月,很快就捉襟見肘。他還抱著一線希望,想著會有轉(zhuǎn)機。他用最后一筆錢買了幾張臺球桌,換下包房里的餐桌,打算把餐廳改成棋牌室。
“我還想過開網(wǎng)吧,可是執(zhí)照太難批了。棋牌室不如餐廳掙錢,但找找人送點錢,能把稅省下來。”
一個月之后,他開始交不起房租。兩個月之后,他賣了車,和老婆收拾行李,又一次來了北京。
打回原點
回到北京,66號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做回了足療技師。他在望京做足療,老婆在蓮花橋做美容,孩子在山東上托兒所。他們也算老夫老妻,每兩個禮拜見一面。
現(xiàn)在,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在破產(chǎn)的那一天,66號在想什么?
眼前,他一樣一樣地做,捏腳,捶背,兌開水,告訴客人要多吃水果去內(nèi)火。他很體貼地問, 喜歡用磨砂膏還是精油?精油貴10塊錢,但也不是很值,要不您還是用磨砂膏吧。他按住我的腳凳,說,忍著,不要動,你的頸椎不這么按就不會好。
他仍然保持著藍領(lǐng)的工作道德,力所能及,尊重事實,并不抒情。
“平時和老婆就電話聯(lián)系?”我問道。
“也不怎么聯(lián)系,沒什么要說的?!彼沟倪€是那個勁兒。
“不怕她跟人跑了?”
“老實跟你說一句,跑了倒好了?!彼ь^,笑,“要不是那時候結(jié)了婚,我也不會結(jié)婚了;要不是那時候要了孩子,我也不會要孩子了。你說,傳宗接代又怎么樣?一個男人怎么樣都行,想干什么干什么,賠了也沒關(guān)系?,F(xiàn)在要讓女人孩子跟我受窮,也不好。”
“老婆埋怨你嗎?”
他KHNBj0zu/LSfAW4mF8mqwAnxZ0JAlB7WRC73LXEsZKU=不說話,但還是笑。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去大點的足療城問過,一個月給我保底4500塊。比這里強,但太遠了,快到北六環(huán)了?!?/p>
“做快遞掙得多一點。我去順豐問過,勤快點一個月五六千塊,但不包吃住,還要回老家派出所開無犯罪記錄證明,太麻煩了?!?/p>
“老家那個店面,現(xiàn)在空著放在那,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出去??纯茨甑椎狡诹四懿荒苷匋c錢回來。”
“人家找我在四惠的現(xiàn)代城送貨,我沒車,干不了呀?!?/p>
“我以前在天蘭尾貨賣過衣服,能掙點錢,可現(xiàn)在還沒本錢?!?/p>
“以前認識個人,拉我去他們軍區(qū)大院賣燒烤,也不會有城管查,肯定賺錢。我沒干,現(xiàn)在特別后悔。要能找到好位置,我還愿意干烤串。”
“明年我老舅能選上我們那兒的大隊書記,我跟他商量,能不能承包1000畝地。要能成的話,我就回去,一年掙個五六十萬元沒問題?!?/p>
他一肚子計劃,旁邊的女孩聽著又笑了。她頭一回開口搭腔,說:“誰不愿意做千萬富翁啊,可千萬富翁都換老婆?!?/p>
他也笑了。他不怎么愛提老婆,但愛提閨女。再過兩天,就是閨女托兒所開學的日子。等孩子上了學,花費更大。
“你會讓她讀書嗎?”女孩問。
“讀唄。我為她做我能做的,做不到的,也沒辦法。將來她愿意嫁哪就嫁哪,我也管不了。”他說。
他又說:“不過我希望她能學醫(yī),家里有親戚在縣醫(yī)院,要畢業(yè)了直接就能安排工作?!?/p>
“學護士也行啊?!迸⒄f。
“都行,反正也不指望她將來養(yǎng)我的老。一個女孩子,沒辦法富養(yǎng),也不能搞得壓力太大。”
他倆開始聊起一個5歲女孩的前程,話倒是變多了。又過了一會兒,電視上的英超比賽結(jié)束了,曼聯(lián)0:1輸給利物浦。說起足球,女孩插不上話,他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他的足球偶像宿茂臻。
宿茂臻?我想了好久才搜刮出這個名字。他是范志毅同時代的運動員,我高中時期聽過他的名字。
這么多年,66號一直關(guān)注著他,不但知道他現(xiàn)在老家的體校教足球,甚至還知道他在退役的記者會上大哭的樣子。我還記得,他跟66號一樣,是山東人,人高馬大,皮膚粗糙,是那個年代的工兵型球員。他不怎么會說話,但是去過英超,會說英文。
——這就是說,他曾經(jīng)走出去,見識過這世界遼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