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林納斯：真相、背叛和轉基因食品

馬克·林納斯多年以來以保護環(huán)境之名去破壞轉基因作物?，F(xiàn)在，他告訴全世界和他的活動家伙伴們——他錯了。他為什么會改變主意？他現(xiàn)在還有朋友嗎？

小說《蠅王》中的那句話是怎么寫的來著？就是羅杰決定殺死“豬崽子”時的那句：羅杰懷著“發(fā)狂般自暴自棄的情緒”（“a sense of delirious abandonment”）進行了這次無可挽回的犯罪。馬克·林納斯（Mark Lynas）對這段話記得并不是太清楚，但他卻有著相同的感受——就在今年1月3日上午，他走上講臺發(fā)表那次戲劇性演講的時候。

之前一天晚上，他踱步走在眾多農場主和農業(yè)專家——也就是他第二天的演講聽眾——中間，心想：“這些人一點也不知道我會說些什么?！甭牨妭兇蟾蓬A計，這位“生態(tài)斗士”會讓他們既無聊而又惱怒，但他們不知道，林納斯已經決定站在這些曾經的敵人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

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林納斯是一個無政府、反資本主義的環(huán)保運動中的“活性細胞”。他很具影響力——他是《公司觀察》雜志（Corporate Watch）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該雜志率先撰文抨擊轉基因生物（Genetically Modified Organisms，簡稱GMOs）和孟山都公司（Monsanto）的邪惡——孟山都這家生物科技公司也因為從事轉基因業(yè)務而聲名狼藉。他曾是個違法者，和30多個同伴一起擠上卡車，在夜里用彎刀砍倒轉基因作物。他曾很憤怒，認為參加牛津農業(yè)會議的人正在用貪欲摧毀世界。但現(xiàn)在，他準備好了在聚光燈下面對他們，并低下頭。他已經為此緊張了很多天，他害怕在演講結束后會失去所有的朋友。

當觀眾們虛情假意的掌聲停下之后，他開始了：“尊敬的閣下，女生和先生們，我想以道歉作為開場，我相信這對在座各位是最合適的。鄭重地說，首先，我為我在多年里毀壞轉基因作物而道歉。我同時要道歉的是，我在1990年代中期幫助發(fā)起了反轉基因運動，協(xié)助了對這一重要的、并能有利于環(huán)境的技術進行的妖魔化。我是一個環(huán)保主義者，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權自主選擇健康而營養(yǎng)的飲食，而我卻選擇了這條極其反生產力的道路。我現(xiàn)在對此無比懊悔。”

觀眾在50分鐘的演講結束之后做出了反應，被林納斯形容為“震驚式的掌聲”。林納斯把他的演講文本貼到個人網站，網站因流量過大崩潰了。他看著推特（Twitter）上來自世界各地的反饋，葡萄牙，西班牙，智利，阿根廷，他想已經有幾百萬人看到了它?！斑@是一次徹底的摧毀，不僅是對反轉基因，而且是對整個‘有機’的概念。”林納斯說，“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見鬼’的時刻。他們意識到自己被欺騙了，而且是被自己非常信任的人騙的非常深。”

那么對“失去所有朋友”的擔心又怎么樣了呢？林納斯苦笑著說：“這可能已經發(fā)生了。”

39歲的林納斯住在牛津郊區(qū)的一座排屋里，和他在一起的是妻子瑪利亞、8歲的兒子湯姆、6歲的女兒羅莎和一只小狗。他看起來帥氣時尚，但是毫無特點，就像是某位沒人能記住名字的酷玩樂隊成員。他遞給我一杯茶，并領我參觀了他的屋子：凹陷的沙發(fā)，布滿塵土的窗簾，書架上已經被曬得褪色的書籍。對于這次采訪他有些緊張，因此先問了一連串問題：我的編輯是誰？會寫多少字？攝影師是誰？我為什么想寫這篇文章？

這種擔心并不奇怪。林納斯的演講成為了國際性的新聞，然后“仇恨開始蔓延”。人們指責他被孟山都公司收買，“這說明人們覺得我不正直，并且完全地蔑視我了。”

當年，在對林納斯的憤怒還來自一個相反的人群的時候，他曾是一個被稱作“地球為先”（Earth First?。┑乃缮⒔M織的成員。他們對于整個世界有著戲劇性的解讀，認為工業(yè)化力量正在陰謀要帶來“環(huán)境末日”，“大企業(yè)和資本主義正在毀滅地球”，而他們自己則是在和利益驅動的龐大機器作勇敢的斗爭?！拔覀兪谴蟮氐谋Ｗo者，是自然力量的傳人。”林納斯回憶說，“我們就是守護精靈?！?/p>

林納斯第一次聽到基因改造作物的概念是在1996年，當時他在布萊頓參加一個由六位活動家發(fā)起的會議，帶頭人是“綠色和平”的一位活動領袖，吉姆·托馬斯（Jim Thomas）。“他真的讓我大開眼界，讓我知道孟山都在做如此可怕的事?！绷旨{斯說，“在我們的食物供給中發(fā)生了違反自然的事。大公司為了控制食物供應，使用了更多的化學物質?！边@次會議啟發(fā)他在《公司觀察》上發(fā)表了關于孟山都的報道——“至少據我所知，這是抨擊孟山都的第一篇文章”。

在“地球為先”舉行接下來的一次集會時，轉基因生物問題“已經成為了下一件熱點”。林納斯領導了早期的一批工作室，來把這些信息傳播得更遠?！澳切┈F(xiàn)在稱自己為反轉基因運動領導者的人，我當年培訓了他們?！?/p>

到了1997年，林納斯的憤怒變成了行動。第一場摧毀轉基因作物實驗的“凈化行動”發(fā)生了?！拔覀兂塑嚦霭l(fā)，帶上了園藝工具，深色衣物，一點現(xiàn)金，沒拿身份證?！绷旨{斯等人大約在凌晨2點抵達試驗田，一排排地毀壞作物，20多人一直干到天亮。

行動并不總是這么順利。一天晚上，當林納斯正在東英格蘭的某處玉米地里用彎刀砍伐的時候，他看見了幾道閃光，接著又聽到狗叫。他伏進一塊污泥中，一動不動?！安恢獮槭裁?，警察從我身旁走過去了，”他回憶說，“我逃了出來，穿過樹林到了火車站。有很多其他人被警犬襲擊和逮捕，那次挺嚇人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個守法公民。我戴著眼鏡，可不希望被警棍打到臉上。我一點也不喜歡對抗性的場面?！?/p>

1998年4月29日，孟山都公司設在海威科姆（High Wycombe）的辦公室前爆發(fā)了靜坐運動，林納斯扮演了重要角色?！拔邑撠熴暯痈鱾€環(huán)節(jié)，打印傳單，還租用了巴士?！彼貞浀馈?/p>

也正式在這段時間里，林納斯有了叛逆的悸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身邊很多人都開始不再認同，他日益發(fā)覺運動中的偽善問題?！懊總€人都認為自己寬容而且開明，”他說?！暗阋坏┱f了一些對他們的批評意見，你的麻煩就大了。”什么麻煩呢？“人們不會對你進行身體攻擊，但你就像是回到了校園里最糟糕的時光，成了每個人都討厭的那個孩子。我在這種校園惡霸式的環(huán)境里過得實在不好?！?/p>

這場運動在無等級的性質中迷失了。它沒有領袖或者選舉，因為在參與者看來，民主是個謊言?！暗俏覀兪怯蓄I袖的——當然我不是領袖——其他人則是羔羊和炮灰。最能蠱惑人心、最激進的人才能升到頂層?！敝S刺的是，“地球為先”開始迅速地轉變?yōu)榈燃壷?，而且是以最壞的形式，“因為這種等級制是不透明的?！?/p>

2000年5月勞動節(jié)，他在倫敦協(xié)助組織的活動演變成了騷亂，這次行動讓林納斯和他所在的運動產生了關鍵性的分歧。麥當勞的一家分店受到了攻擊，溫斯頓·丘吉爾的雕像被戴上了草做的莫西干發(fā)型，陣亡將士紀念碑被畫上了涂鴉。組織的主要成員隨后聚集在倫敦北部的一家酒吧開會，“每個人都在說著‘太棒了’?！绷旨{斯回憶道：“他們說‘我們給了那些公司一個好看！’”林納斯對此卻并不認同?！拔艺J為這是場災難。我們一直以來為之努力的一切，都被暴力和砸窗的行為破壞了，這樣會讓大眾疏離。我覺得我是誠實地發(fā)了言，而所有人都看著我，臉上是恐懼、震驚和蔑視?！碑敃r他的感覺怎樣呢？“深深的敵意，深深的不自在。所謂的寬容和開放，只是人們口惠而實不至的東西。這是我參與的最后幾場會議之一?！?/p>

林納斯的童年有些不尋常。他出生在斐濟，在秘魯上過三年學。他的父親是一位地質學家，為政府繪制地圖。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林納斯的父親卻因為政治上反對撒切爾而決定移民西班牙。林納斯現(xiàn)在還記得當年尼加拉瓜民謠樂隊到家里做客的情景。現(xiàn)在林納斯的父母住在北威爾士。“他們擁有一座小型有機農場，其實可以說是‘后有機’。是否需要用轉基因這樣的生物技術來減少化學品使用？在這個問題上，父親和我意見一致?！?/p>

開始寫作2004年出版的《漲潮》（High Tide）一書時，林納斯的認識開始有了實質性的轉變。這本書講的是人為氣候變化產生的后果，他為此前往世界各地尋找這種變化的影響。這原本是件他十分樂意做的事：對于“邪惡的資本主義毀掉環(huán)境”這種敘事龐大的故事來說，氣候變化是一段再完美不過的劇情。然而，這次的新劇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好奇的新角色：一個把他畢生的情節(jié)破壞殆盡的、傻傻的陌生人。

“我不想讓我的書里只有掌故?！绷旨{斯解釋說，“所以我開始研究相關的科學內容，然后我愛上了它。我意識到，科學給認識真相打開了一扇窗，其他東西都做不到這一點?！?/p>

接受這些基于證據的知識給林納斯帶來了問題：他對轉基因生物的許多觀點是建立在對科學共識的極端無視之上的?！胺崔D基因就要批判科學家，說他們是腐化的，公司雇傭的騙子，”林納斯說，“我們對此確信無疑。但我后來意識到，我們所做的一切很簡單化，基本上是在說‘科學家應該關掉實驗室，去樂購超市工作?！@就像是一場反啟蒙運動，人們要反對一個歷史進程。”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林納斯活在一種奇怪的、巨大的自我矛盾之中。在2005年發(fā)表于《新政治家》的一個專欄中，他表達了自己對傳統(tǒng)反核理論的疑慮，惹得他認識的活動家們“寫信說我毀了他們的生活”。他接下來的一本書，《六度的變化：一個越來越熱的星球的未來》（Six Degrees： Our Future in a Hotter Planet）在2008年獲得了英國皇家學會的科學寫作獎。但他依然夾在不同的觀念之間，變得十分痛苦。他寫的最后一篇“胡扯轉基因”文章，是在獲獎的同年為《衛(wèi)報》而寫的?！澳菚r候我已經明白我不相信它了，”林納斯說，“我是在一間咖啡館里寫的。我當時想：‘天哪，這些東西得有點證據支持。’然后又想：‘管他呢！’我剛剛得到了科學界的認可，然后我寫了這個完全不科學、令人絕望的反智文章。還有比這更尷尬的事嗎？”

2010年11月，林納斯在英國電視四臺（Channel 4）的紀錄片《綠色運動做錯了什么》（What the Green Movement Got Wrong）中出鏡，并參加了現(xiàn)場辯論環(huán)節(jié)。他在節(jié)目中為轉基因生物技術和核能辯護。事后他說，一個綠色和平組織的成員離他非常近，并對著他大喊?！拔沂穷^上頂著書包離開演播室的?！泵苡褌冇X得林納斯背叛了他們?！皢讨巍っ杀葼柼兀℅eorge Monbiot）發(fā)給我一封非?？膳碌泥]件?！彼晃辉鲞^自己伴郎的朋友也絕交了?！拔覀冊鞘甑呐笥?，可之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

同時，林納斯的世界觀也發(fā)生了更加微妙的變化。他一度認為綠色運動是些勇敢而散亂的弱勢群體。但是了解得越多，這些大衛(wèi)看起來就越像巨人哥利亞。“就從數(shù)據來說吧，”他解釋道：“綠色和平組織，它的整個國際團隊擁有1.5億美元（事實上，根據綠色和平組織提供的數(shù)據，其2011年的收入有約3.13億美元），比世界貿易組織還多，在決定人們觀念方面也有更大的影響力?！睂α旨{斯來說，現(xiàn)代綠色運動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它對世界的改變“有時候是朝更好的方向”，但并非始終如此?！胺春诉\動一定程度上要對全球變暖負責，”他說，“有很多地方，一個核電廠被取消，會用一個熱電廠來替代，這是反核運動起的作用。而在一些地方，環(huán)境運動在阻止轉基因方面非常有成效。”

綠色和平組織對待轉基因作物的做法是環(huán)境活動家們心里的一座圖騰，而林納斯對此極盡批評。黃金大米是一種被改良的作物，注入了β-胡蘿卜素的相關基因，來試圖讓米含有更多的維他命A。“維他命A缺乏是造成東南亞地區(qū)人口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林納斯說，“這種缺乏導致失明，每年還會導致約25萬人死亡。”但包括綠色和平組織在內的活動家們都游說反對這種作物。

綠色和平組織堅持認為黃金大米是在“浪費錢”，是“無效的工具……是對環(huán)境的不負責任，對人類健康造成風險，危害食物安全。”林納斯認為，這樣的立場根本就是迷信，“有成千上萬的孩子本來不該死去的。我不知道該怎么來說——想象一下，如果孟山都對上萬孩子的死負有責任，相關的報道肯定會布滿《衛(wèi)報》版面?！保旨{斯后來做出了一些讓步，他說：“黃金大米項目有一些技術問題，在對轉基因生物技術的過度監(jiān)管里，不能只責怪綠色和平組織?！保?/p>

自從牛津農業(yè)會議上的演講之后，一些人針對林納斯對科學的解讀發(fā)起了攻擊，但也有針對他個人的。一些前同事對他自稱擁有的影響力發(fā)出了質疑。前綠色和平組織活動家吉姆·托馬斯（也就是最早向林納斯介紹轉基因生物技術的人）與他共同生活過幾個月。托馬斯說：“在非常短的一段時間里，林納斯確實是個人物，但也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也許他覺得自己是重要的，但我想其他人不會這么認為?！蓖旭R斯還表示，“我感覺整件事情讓人很傷心。他有了很成功的事業(yè)，但依靠的是把從前的朋友描繪成不動腦子的人。”

林納斯則反駁說，由于他和伙伴們之前謀劃的事都是違法行為，所以對這些指責他夸大自己作用的言論，他無法做出辯護?！叭藗儾辉敢庾约旱拿直惶崞穑彼f。但是這種指責讓他很受傷?！拔乙恢倍荚谙蚱拮颖г?，但是她說：‘別為自己難過啦。你觸碰了人們心里最深處的價值觀。你所做的事傷害到了他們的自我?！瘜@些和我曾經親密的人來說，這是一生的使命，他們現(xiàn)在認為我在試圖摧毀它?！?/p>

而說到林納斯自己的終生使命，似乎一切都已經變了，也似乎什么都沒有變。他可能不會再跟大公司針鋒相對，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在“通過細小的方式讓世界變得更好”。

無論如何，林納斯把自己的背叛和朋友間由此產生的決裂稱作一場悲劇?！暗@是一場莎士比亞式的悲劇，你能猜到劇情發(fā)展。”的確，他的轉變有多大成分是不可避免的呢？當經歷了這一切之后，他的改變是否真的是一種道德上的變節(jié)呢？林納斯出身于思想獨立的家庭，他的父親是科學家，也是一個熱愛自然環(huán)境的政治激進分子。而當一個寫書計劃把他從“地球為先”的支持者陣營中拉出來的時候，他的叛逆就從一種情緒變成了事實。

林納斯究竟應該怎么做呢？試著承受自我矛盾帶來的痛苦？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不計后果地、勇敢地說出來？他現(xiàn)在個人狀況平平，那些嘀咕著說他“事業(yè)成功”的反對者們，其實是否認了人在做事時會有多種多樣的動機。沒有人是純潔純粹的。但也幾乎沒有人能像林納斯這樣，用質疑別人的力度，來同樣質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