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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理解1949年比人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
1949年,共產黨面對的復雜現(xiàn)實不能簡單歸結為任何單一的模式,他們在管理上所要面對的挑戰(zhàn)是難以想象的。本文作者在《進城:1949》一書中,選取了六個城市作為新政權接管和改造的觀察樣本,這在研究新中國建國歷史的著作中,當屬先例。本刊將向大家逐一進行介紹,以饗讀者。
1947年,從美國芝加哥大學回國前,一位猶太學生成為劉緒貽的朋友。這位美國同學去過中國解放區(qū),他有無數(shù)的延安的傳奇要告訴劉緒貽——解放后,劉緒貽知道這一切并非偶然,這位同學是受組織委派,幫助他認識中國共產黨的。
神奇的故事不僅美國猶太同學這一件。武漢解放前夕,社會學家劉緒貽已成為武漢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成員,他需要幫助共產黨完成的工作之一,就是參與調查整理武漢大學組織機構和人員情況,特別是教職員的思想狀況。
共產黨對一座城市的細部了解到這種程度,其全國解放進程當無可意外地順利。如果從細部回到相對宏觀面來觀察,僅以武漢大學為例,當時除了中共武漢市委有駐武大支部外,還有中原組織部城工科建立的“城工組”、中共江漢區(qū)黨委城工系統(tǒng)、襄南地委城工部和鄂中地委城工部……解放前夕,武漢地下黨員已發(fā)展到500多人,外圍組織成員超過2000人,充分調動了5000多名各行業(yè)進步市民,從各個角度迅速開展工作。正是如此卓有成就的工作,使這座城市的“反撤退、反搬遷、反破壞”有序、深入地展開,120萬人的特大城市極有秩序地承續(xù)下來,完成平穩(wěn)的更新。
張之洞之前從政治與地理的角度描述武漢這座城市:“自沿海各省視之,則為深處之堂奧;統(tǒng)南北各省視之,則為適中之通衢?!蓖ㄡ榈囊饬x是一個向四方延展的中心,共產黨因此在策劃武漢和平解放前就格外重視這座城市,這里凝注著戰(zhàn)略眼光,他們要通過這個經過充分準備的“九省通衢”的平穩(wěn)交移,奠定南京、武漢、上海的政治基礎,保證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進一步勝利推進,保證在一年內完成建立人民共和國的理想。
“九省通衢”的穩(wěn)定還建立在另一層基礎上。在武漢之前,由農村進入城市的共產黨,通過擁有“土改”后農村陣地的支持,保證了城鄉(xiāng)交換、農村對剛解放城市的供應。到武漢,因為農村工作跟不上城市解放的步伐,變成了一個例外。因為大城市解放的速度越來越快,武漢周邊來不及產生大面積的農村根據(jù)地,剛解放的武漢就成為一座相對意義的“孤島”。在解放后城市供應產生困難的時候,城市接管、城市秩序重建只能與農村“土改”工作同時推進。共產黨的各級組織于是又在此過程中展示出了驚人的效率,城市與農村工作的彼此結合,很快在武漢形成了可推廣的經驗。
1949年還沒過去一半,中國共產黨就已經以它驚人的影響力感召、集聚了一大批進步人才,他們很快轉換成一種朝氣蓬勃的新生力量,使每一個從腐朽中重新誕生的城市都充滿活力。
轉化
在武漢大學,1949年5月,對像劉緒貽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來說,面臨著一個眾所周知的共同選擇:離開這座國民政府即將丟失的城市,還是選擇留下。周圍人的選擇會影響到劉緒貽的判斷,他的鄰居吳宓在4月份已經動身去了重慶,但關鍵還是他自己的決心。
劉緒貽仍有一些自己的顧慮。他在上世紀40年代初加入了國民黨,他不知道新政權將來是否會放過他的這個“歷史污點”,他對自己的階層定位也沒有把握。劉緒貽在1947年6月從美國芝加哥大學回國,享受了國民政府對于高級知識分子的豐厚待遇,480塊銀元的年薪足以支付這個教授家庭所有生活費用,包括雇傭保姆和司機的開支。盡管這最后的中產生活很快就被暴跌的金圓券和武漢市接連翻番的物價指數(shù)擊垮。但劉緒貽很清楚,共產黨政權的基礎是工人、農民,而他顯然不屬于后者。
劉緒貽的傾向是很明顯的。他的人生道路原本是沿著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仕途方向,先在重慶國民政府社會部社會福利司勞工福利科任職,后又通過老師費孝通和吳景超的關系轉到經濟部工礦調解處工作。國民黨的經濟部有兩個大機關,資源委員會是管國營企業(yè),工礦調解處是管私人企業(yè),后者是一個“肥缺”。劉緒貽1944年放棄這個職務去芝加哥大學就讀社會學系,完全是出于對國民黨腐敗現(xiàn)狀的失望,這個知識分子跟體制顯得格格不入。
96歲的劉緒貽如今坐在武漢大學的家里,回憶說,“當時經濟部里有一些貪污的傳聞,我就把這些傳聞寫了一個告狀信匿名寄給了《大公報》?!洞蠊珗蟆钒研呸D給了翁文灝,翁又把這個信轉給了工礦調解處處長。處長認識我的筆跡,就開了一個會不點名批評我,說有人太不光明正大了,有什么事情匿名告狀,
怎么不用真名?這事之后,我覺得再在機關里待下去沒什么意思了?!?/p>
他1942年加入國民黨,并非出于對政治的熱情,而是事出有因,“我在社會部社會福利司的時候,單位有兩個共產黨地下成員暴露,被國民黨抓了,社會部部長是國民黨中央委員,CC派的人,出于政治考慮,他要求凡是想留在社會部工作的人必須加入國民黨”。劉緒貽對國民黨政權的不滿并不等于他了解共產黨。他回憶說:“我只想讀完博士,回國能安心做我的教授?!?/p>
劉緒貽當時并不知道,自己的這些“中間特征”已經足以使他成為新政權尤為重視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說服工作從劉緒貽離開武漢到美國的那一天就悄然開始了。
在眾多個人選擇的時刻,對解放區(qū)的宣傳一直是讓更多人了解新政權的窗口。“這個工作從解放前一直持續(xù)到解放后?!痹沃泄参錆h地下黨總支書記、解放后在市委宣傳部任職的吳仲炎接受記者采訪說,“武漢一批知識分子,比如湖北的知名士紳張難先、李書誠,以及長期在美國從事病毒學研究科學的高尚蔭,在解放前后都被周恩來總理邀請到東北解放區(qū)參觀訪問過,回武漢后向各界人士匯報東北之行的見聞,這影響了一批知識界同行?!钡珜Ω喙伯a黨想要爭取的對象,如何接近并轉化他們呢?
1947年在美國主動接觸劉緒貽的是一名芝加哥大學的猶太學生。在海外華人學生中,討論國事并不是讓人意外的舉動,學生們熱衷于“站隊”,留學生自動分為左、中、右三個陣營。劉緒貽對這位主動提供陳伯達寫的《四大家族》和共產黨在香港出版的雜志給他的外國人并不太感到奇怪。“這個美國學生是學俄文的,因此去過解放區(qū),他似乎知道我對延安的好奇,講了很多他在延安的見聞,和我長期在國民黨政府機關耳濡目染的那些完全不同。”這些潛移默化的接觸的確讓劉緒貽對共產黨的態(tài)度大為改變。解放后,劉緒貽才知道這名美國學生是受武漢中共地下黨組織的委派。
組織
在解放前的武漢,不止一個組織做像劉緒貽這類教授的工作。事后人們知道,它們都屬于共產黨武漢地下市委的外圍組織。解放前這個組織的地下黨員已經擴大到500人,外圍組織成員超過2000人。劉緒貽回憶說,有一回校長周鯁生找到他半試探半打聽地問,“白崇禧說我們這兒有100來個共產黨,我不信,我覺得有二三十個共產黨了不得了。”
很少有人了解組織的結構。即使對于某個進步組織的成員而言,組織也是個有點混亂的概念。比如,就以武漢大學來說,除了共產黨武漢地下市委駐武漢大學支部外,大學里,還有中原局組織部城工科建立的“城工組”,中共江漢區(qū)黨委城工系統(tǒng),還有襄南地委城工部和鄂中地委城工部。“除此之外,武漢大學里還有不少共產黨地下組織形成競爭關系的組織力量,比如遠征軍退伍復員后的人,國民政府承諾一些立過戰(zhàn)功的士兵可以到國立大學繼續(xù)深造,還有數(shù)量不少的國民黨三青團成員?!痹挝錆h地下市委委員的劉實回憶說,“這些組織除了要爭奪學生自治會的領導權,在做教師工作上也競爭得比較厲害?!?/p>
武漢作為“九省通衢”的地理環(huán)境再次展現(xiàn)了它的特殊性,這個城市流動人口的成分有著極為復雜的一面。“解放前的武漢大學不是像人們想的那種校園狀態(tài),它的人員非常龐雜。當年抗戰(zhàn)期間全國高校往后方撤,武漢大學在樂山時,復旦大學、中央大學、成都五大學聯(lián)誼會學生都集中在那里,抗戰(zhàn)結束后,有一大批成都高校學生和復旦學生隨著武漢大學遷校來到武漢?!敝泄参錆h大學地下黨成員、后來擔任江漢大學校長的張薇之回憶說,“武大實際上在一段時期,成了一個基地。南下找工作的人、本來要去上海因路費問題滯留武漢的人,都住在武漢大學里。這樣,往往上海學生找上海學生、山東的找山東的,一時學校里‘同鄉(xiāng)會’很多。這段時期,武漢大學的幫派氣息和社會氣息很濃厚?!?/p>
拉幫結派并不被當時武漢大學的知識青年們視為陋習,相反,同鄉(xiāng)會幫助那些剛到陌生城市的年輕人迅速解決居住和就業(yè)問題,它也成為在學校發(fā)展社會運動的便利。但這些同鄉(xiāng)會依靠各自的私人關系像滾雪球一樣快速擴大,被地下黨迅速發(fā)展成為大量的外圍組織,并構成了巨大的動員能力。張薇之認為,共產黨地下組織在武漢大學開展活動,發(fā)展學生外圍組織和教師外圍組織的順利,在于地下黨充分利用了中國舊有的私人關系和社會網絡。
共產黨再一次做劉緒貽的工作也是通過他的一個老鄉(xiāng)關系。“我回武漢一年后的一個暑假,武漢大學有個工學院的講師蔡心耜突然到我的單身教師宿舍找我,他帶著我的一個高中同學,說要和我一起打橋牌。我當時很奇怪,因為之前完全不認識他們兩個,那個同學跟我也只是同校而已,但他們提起我的一個很要好的同鄉(xiāng)朋友,說從他那兒知道我橋牌打得好,就過來一起玩玩?!眲⒕w貽回憶,“后來蔡心耜就常來我家,直到1948年底傳言共產黨已經決定過江的時候,他向我公開了他的身份,說自己是共產黨,問我愿不愿意參加一個叫‘新民主主義教師協(xié)會’的組織。組織的作用,主要是將來能爭取把學校完整保存下來,防止被強行搬遷和破壞。我沒怎么猶豫就同意了?!眲⒕w貽加入“新教協(xié)”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去做校長周鯁生的工作。為了穩(wěn)定周鯁生,“校教協(xié)”和“新青協(xié)”一起為這位老校長60歲的大壽組織了一場晚會。
新民主主義教育協(xié)會下設兩個支部:教授支部和講師助教支部,兩個支部下設三個小組,但彼此間沒有橫向聯(lián)系,只對它們的上級聯(lián)系人負責。“新教協(xié)”在1949年二三月間的工作任務很明確,“要做好調查研究。調查內容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學校財產和設備狀況,一是學校的組織機構和人員情況,特別是教職人員的思想狀況,以及當局核心成員的歷史和其派系關系”。劉緒貽回憶說,“這兩個支部要把各自的材料寫出來,交給蔡心耜,蔡將這兩份材料匯總,上交給武漢地下市委負責人”。
這樣的調查研究當然不只有“新教協(xié)”這一個外圍組織在做?!熬C合性調研報告”最后的詳盡和具體讓作為執(zhí)行者之一劉緒貽都大為吃驚。它們最終匯總到中南軍政委員會教育部手上,形成一本《進城前武漢市各階層狀況》的手冊。劉緒貽后來意外看到了這份手冊,“幾乎武漢大學每個教師和職員的思想狀況都有記錄,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后面的備注是‘有點進步,有點怕’?!痹诮夥跑娺M城之前,武漢市內幾乎任何一個重要基礎設施和基站都有了共產黨可信任的人員看管,這些人員名單都出自那份“綜合性調研報告”。新政權接管武漢后,各個機關單位人事安排的人員推薦也首先參考這個手冊。
民主
軍管會只用了不到半年就從武漢撤出了。這個時間比之前幾大城市接管的過渡期大為縮短,因為地下市委到新市委的順利過渡,也因為各行各業(yè)交接工作的順利完成?!八麄兝讌栵L行和謙虛謹慎的工作作風給這個城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給新市委班子樹立了榜樣。”時任武漢軍管會秘書的李彬回憶。
比起后來武大的徐懋庸時代,武漢大學的一批知識分子至今仍認為,武大短暫的軍管會時期讓人懷念。劉緒貽對新政權的更深印象還是來自于軍管會接管武大后的直接接觸?!败姶碇旆驳轿浯蟮牡谝惶炀褪堑轿壹襾戆菰L,我之前畢竟只是跟地下黨的聯(lián)系人聯(lián)絡,這算是我跟新政權的第一次正面接觸,他始終面帶笑容,態(tài)度謙虛,向我請教了很多武漢大學的具體問題。”劉緒貽說。更為重要的是,這使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格外的尊重。
后來軍管會離開武漢時舉行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晚宴,一些在學生運動和學術領域有影響的知識分子都在被邀請之列。武大文學院著名教授朱君允的女兒熊性淑回憶:“1949年夏天,母親接到了一張來自第四野戰(zhàn)軍司令員的請柬,晚宴設在德明飯店。母親回來跟我們講,她們吃的是西餐,長條桌,接待人員全是解放軍,飯桌上的氣氛極為輕松,軍人們身上沒有襯衣,一律白背心,下面是草綠色軍褲,都說武漢實在熱得受不了。雖然穿著隨意,但他們坐在那里顯得朝氣蓬勃,一名武漢銀行家私下對母親說:‘這么好的軍隊和政府,到哪兒去找?’”
武漢軍管會對于知識分子的開明作風集中體現(xiàn)在了武漢大學被接管后對于武大校務委員會領導的任命上。軍管會委員朱凡到武漢大學的第一天,就登門拜訪學校知名教授的用意之一,就是廣泛征求人事安排的意見?!奥犎×撕芏嘟淌谝庖姾?,軍管會拿出了一個名單,讓我們討論。”劉緒貽回憶,“這份名單確實擬得比較實事求是,看得出,軍管會考慮到了學術、威望、政治傾向方方面面的因素,總出發(fā)點是教授治校。最初的方案是校務委員會主任仍由原校長周鯁生擔任,副主任是物理學家查謙,主要考慮是查謙的政治立場比較中立,這是一個向來對政治沒有興趣的老知識分子,經濟學家張培剛任總務長,我是校務委員會委員兼代秘書長。”
讓人意外的是,校務委員會主任人選當時幾乎遭到了新民主主義教師協(xié)會教授分會全體成員的反對,甚至包括劉緒貽本人?!安⒉皇侵苄iL本身有問題?,F(xiàn)在想起來,這一年的護校運動讓我們這些教授自己思想有點‘左’了,大家一致認為,周鯁生曾是國民黨的中央委員,不適合在新政權下繼續(xù)保留行政職務。大家新提名了知名化學家鄔保良坐這個位置,鄔是無黨派,但過去是學校里鮮明的反國民黨人士。軍管會同意了這一提議?!眲⒕w貽說。
被教師們否決的周鯁生并沒有被共產黨棄用?!?950年周鯁生被周恩來邀請擔任外交部顧問,擔任外交部法律和政治咨詢工作。”周鯁生的女婿周鏡回憶說,“新中國當時在外交方面的確缺少一個有國際法專業(yè)背景的專家。周鯁生后來參加了上世紀50年代初重要的外交談判,中國領海問題上的外交難題和‘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準確表述都聽取了周鯁生先生的意見?!?/p>
總的說,信任和民主的氛圍是當時空氣中的主旋律,知識分子處在樂觀的環(huán)境之中。另一方面,“從延安整風延續(xù)下來的‘左右之爭’也在所難免”,周克士說。1949年夏天,武大法學院剛讀完大三的周克士主動要求到武漢第一紗廠工作,擔任紗廠青工組組長。但他發(fā)現(xiàn),在1950年中南局組織部派工作組下廠進行的“整黨試點”里,知識分子往往容易成為工人的懷疑對象。“一紗當時大多是工農干部,只有我是大學生,解放前學運還被國民黨軍統(tǒng)逮捕過,雖然我的進步歷史很長,本身沒有什么疑點,但還是成為整黨對象,這讓我很苦惱?!敝芸耸炕貞?,“當時我把困惑跟一紗廠的一位總支書記講,她安慰我說,李爾重同志在延安整風時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要我不必介意?!?/p>
解放不久讓劉緒貽困擾的第一個個人問題,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失業(yè)”問題:從1950年開始,整個高校的學科體系都轉向蘇聯(lián),而蘇聯(lián)一直認為社會學系是一門資產階級的學術,在學科設置中取消了,武漢大學很快效仿了這一做法,這讓一直以社會學研究為方向的劉緒貽極為被動?!拔乙粗挥性谛瘴瘑T會光任個行政職務,要么只有待業(yè)了?!?/p>
在他進退兩難的時候,正在籌建武漢市工委的市委委員劉實向他發(fā)出了邀請,讓他到武漢市工委的宣傳部任副部長一職。劉實后來回憶此事說,按理說,以工委當時的工作的確沒必要使用如此高學歷和學術水平的知識分子,一是聽說劉緒貽的學科被取消,二是工委剛籌建,干部都是原先的工農干部出身,實在缺少筆桿子。
劉實的邀請打動了這位社會學家,但劉緒貽在工委的日子并不愉快,他到工委沒多久,就有了和周克士在工廠相似的感受?!耙环矫嬉龅氖虑楹芏?,我?guī)缀醢鼣埩斯兄饕刹康陌l(fā)言稿,另一方面,那些干部總認為知識分子書呆子氣。當時我也沒什么衣服穿,就把以前在美國穿過的舊衣服拿來穿,結果連這事他們也看不慣?!眲嵳f:“說實話,當時工人對有些知識分子打的問號比較多,像劉緒貽去過美國,學社會學的知識分子在工會確實不太自由,也限制了他的才華?!?/p>
財政
抗戰(zhàn)結束后,有大量投入到社會活動中的學生都暫緩了他們的就業(yè),新中國一建立,這些多年積攢下來的年輕知識分子被大量吸引進入政府機關和各個基層企業(yè)單位。
“我從武漢大學動員了上百名學生進入基層,這里面理工科的學生后來有一部分回校念書了,文科學生絕大部分留在各個工廠配合軍管會工作人員和后來政府干部展開恢復生產的工作?!眲嵒貞洠俺酥?,武漢一解放,中南局就從北京、天津這些北方城市組織大量學生南下支援武漢?!蹦贻p知識分子成為這個城市基層干部的來源和主要儲備。
這對城市面臨第一輪建設的展開無疑是有利的,但它帶來了一個顯著的問題:地方政府職員的數(shù)量隨之而來出現(xiàn)了巨大的增長。以武漢為例,政府各個機關的文職人員從1948年的2萬多人擴充到了1949年底的5萬多人。在相當長時間實行供給制,意味著這些新增崗位的飯碗必須要由地方政府自行解決。這對尚未成熟的地方財政系統(tǒng)和原本就緊張的財政基礎構成了前所未有的考驗。事實上,這個問題對于新政權有普遍性的意義。
最直接的解決辦法是從企業(yè)頭上收稅。政府部門在稅收問題上態(tài)度強硬,執(zhí)行不留余地,結果引起了武漢多數(shù)工商業(yè)企業(yè)和大小資本家的“反彈”??陀^說,新政權在武漢開展稅收面對的挑戰(zhàn)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是存在著大量的小業(yè)主,二是從國民黨政權手中接管過來的脆弱的稅收征集能力。對國家控制下的少量大企業(yè)征稅要比對無數(shù)小業(yè)主征稅容易得多。然而,直到1953年,武漢的國有企業(yè)才達到532家,公私合營的企業(yè)不過31家,合作企業(yè)也只有幾百家?!?949年年底武漢的私營企業(yè)有18701家,其中2629家是工廠。這些企業(yè)小而分散?!睆堔敝f,“另外,他們對最基本意義上的賬簿都不了解,常常把盈利、支出和借貸混在一起,稅收機構很難從中確定它們的總收入和凈盈利情況?!?/p>
征稅人員的能力和誠信度也是個困擾新政權的問題?!?949年5月,接管武漢之前,武漢有19家征稅機構,分別隸屬于中央、省和市級政府。每個稅收系統(tǒng)都獨自征稅,而且這3套體系的所屬機構也常相互沖突。這3個稅收系統(tǒng)總計有1622個雇員。新建立的共產黨政權保留了這些雇員中的580人。其中,116人是國民黨員,60人是三青團成員,這些雇員的家庭背景大多不是無產階級。由于在國民黨時代,接受賄賂以及默許逃稅行為在武漢稅收系統(tǒng)司空見慣,該稅收系統(tǒng)中很多人仍舊是積習難改?!睆堔敝f,“在稅收領域,缺少專業(yè)知識的工農干部無法應付。”大批需要就業(yè)的大學生在這個時候幫了大忙,大約l80名來自學生組織的知識青年在解放后加入到稅收機構,并擔任領導職務。
“武漢大學當時有以楊端六先生為代表的一批經濟學專家,全部被吸收到中南軍政委員會財經委員會中來,這在全國都是得天獨厚的條件?!睆堔敝貞洠斑@批智囊對武漢工商業(yè)和政府財稅狀況的迅速改觀功不可沒。”
楊端六給新政權的一個重要建議是,充分利用舊社會現(xiàn)存的行會組織。解放武漢三鎮(zhèn)時,漢口有181個行會,武昌有87個,漢陽大約有30個。每個行會有幾十個甚至上百個成員企業(yè)。行會可以分成兩類:工業(yè)行會和商業(yè)行會。同時,武漢三鎮(zhèn)各自設有自己的工業(yè)協(xié)會和商業(yè)協(xié)會,統(tǒng)管本地的工業(yè)和商業(yè)企業(yè)。
1949年6月到1950年5月,武漢市政府發(fā)起了4次集中的運動,其目的是征收營業(yè)稅和所得稅。在這4次運動中,行會組織都扮演協(xié)助征稅的角色。例如,開始于1949年6月20日的第一次運動,其目的是實現(xiàn)到7月15日征收12.8萬元的目標。武漢市政府實行了配額制度,漢口負擔12萬元,武昌負擔7000元,漢陽負擔1000元。于是,每個地區(qū)的工業(yè)和商業(yè)協(xié)會不得不相互協(xié)商如何分擔他們的配額。
一旦某個協(xié)會確定了它所負擔的配額,它就進一步把任務向它所管轄的下一級行會分派,各個行會又進而把任務向該行會的成員公司進行分配。這種程序涉及多輪的討價還價,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也可能是唯一能夠確定納稅者的方法。
“通過向工業(yè)和商業(yè)社團征稅,而不是向每一個公司征稅,政府把確定納稅者的任務留給了行會。這是武漢經濟恢復時期的一大創(chuàng)造?!睆堔敝f。稅收配額作為整體分派給行會后,剩下的問題就是行會如何向它的成員公司分配任務了。如果某個公司不履行納稅任務,那么其他公司就不得不負擔更多的任務。這種直接的利益沖突使得行會自動地確定出在該行業(yè)所有從事經營的公司,這種征稅方法相當有效。1948年下半年,國民黨政府在漢口征收最后一次所得稅時,只有135個行會的11632個公司繳稅,我們進行的第一次征稅運動則有179個行會的19488個公司繳稅。到了第三次征稅運動(從1949年11月27日到12月18日),增加到207個行會的23313個公司繳納了所得稅。
(摘自《進城:1949》,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