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調(diào)動,來到這所小學。在此之前,我做中學老師。而現(xiàn)在,卻要面對眼神稚嫩的小學生,心里忐忑,還真怕不能適應。開學后,與孩子們在一起,心里隱隱地有點隔膜。每天早上到學校,孩子們也陸陸續(xù)續(xù)來到,見到我,都用脆脆的聲音對我說:老師好!臉上還綻著一朵朵的花兒,裹著露珠,在陽光下微微蕩動。
可是,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們也不都是笑靨如花,天真可人。我班上有個學生叫小杰,自從我來后,沒和我打過一次招呼,上課時,我在講臺上講課,他要么畫畫,要么撕紙玩,再不就是拿根棍子走來走去,嘴里念念有詞,吐字含混不清。高興了會突然把音調(diào)提高八度,真是語驚四座,弄得所有孩子都掉頭看他。他樣子滑稽,其他孩子就哈哈大笑。而那個小杰,卻對此毫不在意,甚至眼睛看都不看其他同學,依然故我,陶醉在他一個人的世界里。
做老師,都希望自己教的孩子爭氣,聽話,有禮貌,學習好,這是老師的顏面,也是孩子父母所盼??尚〗苁且粋€另類。對他的異常,我一開始采取容忍的態(tài)度??捎幸淮危覍嵲谌滩蛔×?,呵斥他說:小杰,你怎么回事?我這句話一出口,小杰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臉上一片茫然。隨后,小杰低下了腦袋,不再說話。當我再次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孩子看起來也很溫馴,面龐白皙,尤其是那雙眼睛,讓我想起小時候家鄉(xiāng)的清水潭,不僅清澈,還時常漾著一些細細碎碎的漣漪。
大概是我呵斥了他,小杰看我的眼睛有些躲閃,還有些敵意。我想,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呢?
與同事說起,一位在這所小學供職多年的同事告訴我,小杰的父母都是殘疾人,小杰也不是他們親生的,是他媽媽偶然撿回來的。他的養(yǎng)母腿不太好,好像是小兒麻痹所致。小杰雖然長得白白胖胖,看起來與其他孩子沒什么明顯區(qū)別,但卻有些智障。同事還說,小杰的瘸腿媽媽總是讓他穿得很整齊,衣服也洗得很干凈。每天早上,瘸腿媽媽總是牽著小杰的手,一瘸一拐地,把小杰送到校門口??粗〗茏哌M校門,自己才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回家??斓椒艑W時,她再來,在校門口等小杰,然后拉著他的手,母子一高一低地回家。
聽了這些,我心悸動了一下,有一些感動,還有些愧意。幾天后,孩子們排著長隊放學回家。小杰照樣落在隊伍后面,東張西望,慢騰騰走。我剛出校門,遠遠就看到了他的媽媽。與我想象不同的是,小杰媽媽竟然一頭白發(fā),完全不像一個五六歲孩子的媽媽。我驚詫了一下,怔在原地。而一開始無精打采的小杰看到自己的媽媽,突然笑了起來,無聲地張開雙臂,沖媽媽跑了過去。
他媽媽也笑著,臉上的皺紋在傍晚的陽光下,看起來幽深且格外生動??吹叫〗?,她慢慢地、很吃力地彎下腰,張開雙臂,摟住迎面跑來的小杰。令我意外的是,小杰突然掉過頭,張開兩片紅嘴唇,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笑著指著我說:“媽媽,這是我們老西(師)!”
聽了小杰的話,白發(fā)媽媽忽然神情嚴肅,艱難地直起身來,臉上堆著歉意說:“您是新來的老師啊,不好意思,不認識,孩子給您添麻煩了!”
我聽了她的話,忽然臉紅了一下,走近他們母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杰的腦袋說:“沒什么,小杰很聽話的!”小杰仰著臉,聽我說他聽話,開心地笑了,看著他媽媽說:“媽媽,老西(師)說我聽話呢!”媽媽也笑著,同時拉住小杰的手,向我告別,然后牽著小杰,一瘸一拐地回家了。我站在原地,看他們母子,小杰似乎還在給媽媽講些什么高興的事兒,背影像是一只貼地飛行的鳥兒,忽高忽低,依稀還聽到他們母子的笑聲傳來。
看著他們走遠,我心里覺得羞愧。我不知道小杰是一個智障的孩子,有一段時間,我也對小杰產(chǎn)生了聽之任之的心理。而今天,我僅僅對著小杰和他媽媽說了一句“這孩子很聽話”,小杰長期陰郁的臉上就綻開了花,還把我的話說給媽媽聽。他的媽媽,雖然有殘疾,但對我說話的那種虔誠和尊敬,叫我肅然動容。想起同事介紹的情況,我突然覺得,這一對非血緣的母子,與其他母子毫無二致。尤其是媽媽對小杰的那種舉手投足間流露的愛,以及小杰對瘸腿媽媽天然的依賴與信任,是我當教師以來唯一遇到的一種別致的溫暖。
很多時候,我們會對周遭的人和事物產(chǎn)生一種熟悉的排斥感,哪怕他們就在眼前,與自身唇齒相依。這樣一種不自覺的冷漠,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從那一天起,我對小杰的印象徹底改變,而小杰也對我親近了許多。以前見到我一句話不說,嘴唇緊繃,或者自顧自地面無表情?,F(xiàn)在呢,看到我,小杰都笑嘻嘻的,雖然不說話,但眼神里面全是和善與信任。我也沖他笑笑。我想,小杰是在用笑向我打招呼。有幾次,小杰竟然也會拉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對我說一些他覺得高興的事。
盡管很多時候我沒有聽清楚他說什么,但我也會陪著他一起笑。小杰見我笑,他的笑聲更大了,嘴巴咧著,手腳還不停舞動。上課時,小杰也安靜了許多;下課時,發(fā)現(xiàn)別的同學鉛筆掉在地上,他會主動撿起來放回原位;自己帶了零食,也愿意和其他同學分享;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他跑前跑后,幫忙掃地、倒垃圾……從其他孩子的反應看,沒有人討厭甚至排斥小杰,其他孩子也會和小杰一樣,搞衛(wèi)生大家一起來,有好吃的,也都分一點給小杰。
又過了些日子,我和小杰相處很融洽,他可能也覺得老師對他好,心里的顧忌少了很多。有幾次,正在上課,小杰突然跑到講臺上來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只能笑著對他說一些慣常的道理,再把他送到座位上。我把這個情況說給同事聽,她們教了我一個方法:干脆在講臺邊給小杰安排一個座位。我如法炮制,沒想到,這方法還挺管用。此后,小杰再也沒有在上課時間,突然光臨講臺,做一次短暫旅行。
臨近暑假,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孩子們復習也很緊張,這時候,偏偏講臺上的吊扇又壞了,我不得不坐在汗水中批改作業(yè)。有一次,我正一邊拿備課本扇風,一邊批改孩子們的作業(yè),突然覺得背后很涼快,轉(zhuǎn)頭一看,只見小杰兩只小手拿著一本書,緊閉嘴唇,很努力地替我扇風。他的鼻尖、額頭上滿是汗珠。
小杰看我轉(zhuǎn)頭看他,咧嘴一笑,露出前面兩顆好看的小牙說:“老西(師),我在給你先(扇)風?!蔽胰滩蛔⌒?,伸手摸摸他的頭,說:“好孩子,別扇了,老師不熱!”小杰聽了,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睜大眼睛,很認真說:“不,老西(師)熱,我不熱!”
我眼睛濕潤,眼淚幾乎要流出來了。心想,這是一個多好的孩子!我是他的老師,這段時間以來,我只是對他做了一個老師,或者一個成年人應當做的,他卻這樣待我。我還只是把他當做自己眾多學生中的一個,而他卻把我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小杰一直在我班里,每天放學,我都和他一起到校門口,看著他張開雙臂,笑著跑到媽媽懷里,再看著他們母子,一路說笑著回家??珊芏嗍虑槌3A钊诵膽驯瘋譄o可奈何。小杰的學習成績自然是不大理想的,說話也還是含糊不清。雖然我和他,他和全班的孩子們相處都很融洽,但每次看到或想到小杰,我的心就會猛然疼一下,然后嘆息。我不知道為了什么,諸如悲憫、同情之類的詞語我覺得太過空洞。我只是想,小杰是一個自己沒有憂慮,卻令人心懷不安的孩子,他在時間中成長,也在人世間生活,此時此刻我與他同行,多年之后呢?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會由清澈而渾濁,而我們所能做的,也僅僅是在某一些時間段,與一些心懷美好的人一起度過,就像側(cè)身傾聽一場花開,用心諦聽一種拔節(jié)的脆響。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