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外婆曾經(jīng)當(dāng)過很多年的語文老師,她回憶起那些在山村小學(xué)教書的往事時,臉上的表情就變得生動起來。她說那時她在村里的一個小學(xué)教書,到了晚上只有她一個人住在學(xué)校里,每天傍晚她去關(guān)校門的時候,看著遠處連綿的山,“感覺是很孤獨的?!蓖馄胚@樣說。
說到這的時候,她對我說,丑寶,我覺得我的故事都可以寫成一本小說,本來我希望你媽能當(dāng)個作家,可是她不行,太忙啦,每天都要給你掙錢。還是你以后當(dāng)個作家吧,把外婆給你講的這些事都寫下來。
我點點頭,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xué),語文老師常常在課堂上讀我的作文,雖然我還不懂外婆口中的孤獨的確切含義是什么,但是我可以體會到她口氣中的沉重。
這么說來,外婆簡直成了一個苦澀而詩意的形象。其實才不是這樣的,我周圍的所有人,都認為她是一個爽朗快樂的老太太,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趙麗蓉還活著,我們?nèi)叶己芟矚g看她演的小品。常常有人說外婆長得像趙麗蓉,就連性格也像。
外婆每次聽到這話時都要假裝高傲地哼一聲,說,我比她好看多了吧!
我們都哈哈笑,說你像明星你還不樂意呀?
外婆說,她那是笑星,我可比她洋氣!
外婆說自己洋氣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今年她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但頭發(fā)還是黑亮亮的。有一天她忽然拉著我悄悄說,丑寶,我給你說,我那天做了個好大牌的事哦,我去把頭發(fā)給燙了!花了我兩百多塊錢??!怎么樣,你看,是不是顯得頭發(fā)很多?
我趕緊說,你沒染發(fā)吧,現(xiàn)在染發(fā)劑里面都有致癌物質(zhì)啊。
外婆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推了下我說,當(dāng)然沒有呀,我這黑頭發(fā)是天然的,你看,哪有染!
外婆每天吃完飯的固定節(jié)目是逛街,當(dāng)然不是為了購物,純粹就是在大街上遛彎兒,走得飛快,路上有人看到跟她打招呼:“邱老師,出來散步啊。”外婆就大聲笑著答應(yīng),語速很快地和人寒暄幾句,又迅速地走掉。
我的父母已經(jīng)離婚很多年了,爸爸前幾年過得不很順心,頭發(fā)白了很多,再加上有點禿頂,看起來就像個小老頭。我爸的一大愛好也是走路,去哪都不喜歡坐車,再遠也走著去。有時外婆和我爸在路上遇到,我爸看到她覺得尷尬想避開,這時外婆就大聲喊一句,“平安(我爸的名字),你也走路?。 蔽野志屯O聛碚f:“是啊,邱姨,你身體還好?。磕莻€,我有事我先走了啊?!?/p>
外婆每次跟我說這事兒的時候都顯得很興奮,“他還想躲呢,我就大叫一聲‘平安’,他就不好意思躲了,哈!”然后她忽然就嚴肅起來,你爸現(xiàn)在老得很厲害啊,頭發(fā)都白了,你要多關(guān)心他,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外婆從小就很疼我,她到現(xiàn)在還常常說起來一件事,有一次她在家里炒菜,忽然接到我的電話,那時候我才五歲,我在電話里面說外婆我身上全濕了好冷??!可能我當(dāng)時在家玩水,結(jié)果弄得渾身都是水。
外婆描述當(dāng)時的情形是“我的心都跳出來了,丟了鍋鏟一口氣跑到你家六樓”,從防盜門外看到我正拿著電話嗚嗚哭呢,“哎呦把我心疼死了!”外婆現(xiàn)在說起這事時,不管是表情還是動作都豐富又生動,然后就瞪我一眼說,“哼,還說我不心疼你!”
接著她又開始溫情脈脈地回憶,丑寶小時候就節(jié)儉啊,我?guī)瓦溥洌ㄎ冶斫悖┮黄鹑コ匈I零食,咪咪那是什么都不管買個一大堆,丑寶就挑個小小一袋的糖還是什么,說外婆我買好了,不要了。
當(dāng)時就把我說得很不好意思,我怎么小小年紀就這么會投其所好地討好大人呢?
當(dāng)然,外婆也會經(jīng)常數(shù)落我,比方說我一放學(xué)回家就把她泡的絞股藍茶全喝光,一點根兒都不剩。她說過我無數(shù)次,我依然改不掉。
大三寒假我回去看她,坐在火爐邊跟她說話,過了一會兒外婆說,我的絞股藍茶你咋不喝了?以前你一放學(xué)回來就把我的茶一口氣全喝光,你還記得不?你喝點吧,喝了晚上不失眠。
外婆的杯子還是以前那個白瓷杯,上面有粉色的薔薇花,淡綠色的絞股藍茶葉柔軟地蜷縮在杯中,沉在水底,顯得慵懶又無聊,好像在杯中待了一輩子那么長。
我接過外婆遞過來的杯子,茶有點燙,我沒有喝完,放下杯子的時候外婆說,你長大了,不喜歡喝外婆的絞股藍了。
這時我忽然想起來,小時候晚上和外婆一起睡覺,經(jīng)常會在夜晚醒來的時候,看到另一張床上的她坐在床頭,抽著煙,煙頭一明一暗。有時候別的親戚也睡這里,她們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這時她說話的聲音很小也很低沉,更多的時候她是沉默的。
在這樣的特殊時刻,她顯得沉靜而傷感,像是很多年前那個在暮色四合時分去關(guān)校門的女老師,她凝望著那些青黛遠山在霧靄中漸漸隱去,臉上有著我從未見過的寂寞神情。
大舅去世的時候我上高一。大舅的小名叫做“安歡”,是外婆取的,寓意平安歡樂??墒鞘屡c愿違,大舅從小身體羸弱,但是卻懂事隱忍。
我媽從小像男孩兒,性格暴躁,經(jīng)常惹禍。有一次有個男生在上課的時候老在我媽背后劃圈兒玩,我媽就坐在前面削鉛筆,把鉛筆削尖以后轉(zhuǎn)過背就照著那男孩兒的手扎上去,疼得他當(dāng)場就大叫起來。
大舅知道以后趕忙拉著我媽給人家道歉,然后拎著我媽去那男孩兒家?guī)兔Ω苫睢?/p>
這些事外婆都是不知道的,我媽說,要是你外婆知道還饒得了我啊。
大舅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得了肝癌。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瘦得如枯柴一般,但是目光矍鑠,依舊笑得爽朗,只是沒有以前那么大聲。到晚期的時候,他疼得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甚至連喝水都困難,可是大舅的臉上并沒有太多愁苦的神情,這很像外婆。
外婆那段時間幾乎夜夜陪護,有時還和舅媽爭著守夜。我很少見她發(fā)脾氣,只那一次,舅媽心疼外婆在醫(yī)院陪夜太辛苦,外婆居然對著她發(fā)了脾氣,生硬地說,不行,我今天就要在這,你走吧走吧。
至今我不知道那是一種壓力過大的宣泄,還是一種無能為力,無力幫自己最最疼愛的兒子分擔(dān)哪怕一丁點的痛苦。好強的外婆一輩子沒被什么困難打倒過,只這一次,面對命運,她像是忽然垂垂老去,弓著背,不知如何是好。
大舅去世以后,外婆的失眠更嚴重了,聽媽媽說,她幾乎每一夜都無法睡覺,“閉上眼我就好像看見安歡又站在我面前?!?/p>
那段時間我也正在經(jīng)歷人生最大的一次挑戰(zhàn),我抑郁了。
高考的壓力讓我不堪重負,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開始只是做不出數(shù)學(xué)題就哭,慢慢發(fā)展到所有科目看一遍以后記不住就著急地不知所措,把自己逼太緊的結(jié)果只能是弦徹底斷掉。我開始瘋狂厭學(xué),從小學(xué)開始學(xué)習(xí)刻苦的我好像把多年來對于這種填鴨式教育的憤怒全面爆發(fā)在高考前夕。
我變得沉默,不再學(xué)習(xí),繼而逃學(xué),午后大街上只有我背著書包四處亂晃,像是一個失敗而孤獨的叛逃者。我覺得街上每個大人都在看我,他們心里肯定在想,怎么這個小孩不去上學(xué)?是遲到了,還是逃學(xué)了?
學(xué)校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獸,甚至都不能想起這個字眼。從社會化中逃離的結(jié)果便是徹底的邊緣化,我愈發(fā)自卑邋遢,索性破罐子破摔。
父母為此勞神費力,從安慰到警告,從帶我散心再到拽我去心理診所咨詢,我像是一個破掉的布娃娃,任由擺弄,沒有感覺。
有一天媽媽帶我去外婆家,我拒絕。那僅剩的羞恥心讓我不敢見外婆,如果她知道一直讓她引以為傲的外孫女變成這樣,她會多傷心呢?
后來還是被媽硬拉去了,外婆有點迷茫地問我媽,啥是抑郁癥?
我媽說,就是不開心,每天都想哭。
聽她那樣說我又想哭了,絕望的感覺像火山爆發(fā)一樣再也克制不住,我覺得委屈又難過,恨高考恨學(xué)校,最恨的還是懦弱的自己。
外婆看著我,忽然生氣了,她很嚴厲地說,沒出息!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個高考嗎?大不了不考了。不準哭。
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外婆,只有這一次,我甚至都不敢看她。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被我折騰得雞飛狗跳,后來考上了一所乏善可陳的大學(xué)。那年夏天我都沒有去過外婆那兒。
大學(xué)的某個假期我去看外婆,她開門的時候我躲在門旁邊,她正探頭的時候,我從墻邊兒鉆出來,外婆嚇了一跳,然后就拍我的肩,“你個慫孩子(安康方言:壞孩子),嚇死我了!”
外婆又變成了一個樂呵呵的老太太,她拉著我坐在沙發(fā)上, 還沒坐定她便起身給我拿水果,剛剛拿來又折回去拿花生,一邊忙一邊說,瘦了啊瘦了啊,不過瘦了好看!
好不容易坐定了,外婆忽然說,聽你媽說你要考研???
那時我壯志躊躇地想用考研為高考的慘敗雪恥,我堅定地點點頭,是啊。
外婆說,你不要壓力太大啊,不然別考了吧,女孩兒么,讀個大學(xué)就可以了,還念什么研啊。
我沒接話,心想外婆真是老了,思想這么落后。
外婆沒有察覺到我的疑慮,依然自顧自地接著說,我主要是怕你像高考的時候一樣,得不償失啊。
一直以為外婆對我有很高要求,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說長大了要給外婆買別墅,稍微大了一點更是說要給外婆很多錢讓她打麻將,每次許這種諾言的時候我總是張口就來,外婆更是像真的已經(jīng)坐在那個華麗的別墅里手里握著很多鈔票,高興地直夸:“我丑寶最孝順!”
現(xiàn)在她不讓我考研究生,心里肯定是覺得我再也不可能給她很多錢、買別墅了吧,想到這我甚至有點難過了。
外婆像是看出我的心思一樣,拍拍我的手說,我覺得你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好啦,真的,你從來都不讓我操心的。
過了一會兒,外婆又跟我扯起家常,你姐現(xiàn)在找了個男朋友,就跟電視上《雙城故事》里面演的一樣,異地戀!可把我愁死了。
我隨口說,那你跟她說說唄。
外婆眉頭皺著說,不行哎,她現(xiàn)在正“迷藍”人家呢!
我說,“迷藍”是什么?是“迷戀”吧!
外婆哈哈大笑,是的是的,哎呀是迷戀,迷戀。
我嘴里不饒人地嘲笑外婆,你還語文老師呢,還“迷藍”呢,哈哈哈。
外婆手一揮,假裝生氣,不準說了,哼,討厭!接著跟著我一起笑起來。
從小我就喜歡給外婆許諾,比如以后成為一個作家,記錄下她的傳奇故事;比如賺很多錢,給她買一棟大大的別墅;再比如找個男朋友每天陪她打麻將……可是這些看起來美好的承諾就是一個個幌子,到現(xiàn)在都沒有實現(xiàn)哪怕一個。
可是外婆,她經(jīng)常在我媽工作忙到昏天黑地沒空做飯的時候,燉一大鍋雞湯,然后把湯給我們小心翼翼地端過來,假裝輕松地說,沒事啊,我是打的來的,又不麻煩。吃完給我說,想吃我再給弄。
每當(dāng)我想起我的外婆時,我臉上的表情都是微笑的,她是一個多么好的人啊,源源不斷地為兒女子孫付出著,像是一棵老樹,張開臂膀擁抱著自己的孩子們,雖然他們最終還是會一個個離開她,可是她卻依然默默站在原地,就像多年前那個站在暮色四合之中,眺望遠山的年輕姑娘。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