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架薔薇一院香

1

我站在矮墻邊與田野對視。月光鋪滿了整片田野，冬天的田野孤獨滄桑，遠(yuǎn)處閃著銀光的，是穿田而過的河流。

墻擋住了風(fēng)的去路，執(zhí)拗的風(fēng)不會拐彎，風(fēng)與墻就一日日廝殺著，最后身心俱疲、兩敗俱傷，結(jié)果，墻皮漸漸脫落，風(fēng)也慢慢弱下了。

矮墻邊有一簇枯枝，在鄉(xiāng)間，沒有人在乎它們的名字。春天的時候，它爆出嫩芽，長出綠葉，開出白花，發(fā)出淡淡的香氣。其實，一個人叫什么，有什么要緊呢？一種花，大概也不會介意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最要緊的是，它是我栽下的。

當(dāng)時她把它給我時說，這枝條見了土就能活。我半信半疑，就把它插在墻邊向陽的地方，還認(rèn)真地澆了水，幾天后，枝條上的小芽兒居然大了。那以后，這薔薇一天天擴張著它的勢力，一根變成幾根，幾根發(fā)展到一大簇，而枝條，更是順著墻縫兒攀上了墻那邊的廚房屋檐。當(dāng)花兒一朵朵笑開的時候，鄰居們都詫異了，什么時候種下的，真太喜人了！

十七歲的我已經(jīng)知道，她給我的那根枝條叫薔薇。

你給我的薔薇還扎根在原處。我以為，你也會一直在你在的那個地方，無論我何時回來，都可以跟以前那樣，跟在你后面，喊，玲玲姐，玲玲姐……

2

與外公外婆相守的童年溫飽倒是無憂，卻單調(diào)無趣。直到玲玲的出現(xiàn)。

玲玲讀一年級的時候已經(jīng)十歲了。十歲前，她被后娘留在家里割草。玲玲家大大小小有十幾頭羊，它們都?xì)w玲玲管。只要它們一“咩咩”，后娘就拉長嗓門嚷嚷：“玲玲——玲玲——死哪兒去了——”

村小的校長親自登門動員，最后把《義務(wù)教育法》搬出來，這才讓玲玲進(jìn)了小學(xué)的大門，做了我的同學(xué)。

讀到五年級，玲玲儼然是個大姑娘了。很多時候，她比老師做的事還要多。我們的老師晚上喜歡摸摸長牌，早讀的時候，老師歪著腦袋補夜里缺的覺，玲玲就捧著課本帶領(lǐng)大家早讀。玲玲還經(jīng)常幫老師改作文和日記，率領(lǐng)大家鏟除學(xué)校菜園子里的雜草，給茄子、扁豆們松土、施肥……

那株白薔薇，是玲玲從學(xué)校后墻外的野地邊割來的，她給我們班的女生每人發(fā)了一根，說，回去找個墻角栽下吧，要能曬到太陽，讓它暖和，它就會開出好看的花兒。我們對玲玲言聽計從，大家都栽下了那株薔薇。

玲玲上學(xué)路過我家屋后。我外婆跟她說：“玲啊，我家小琪就交給你了，不能讓人欺負(fù)她呀！”

玲玲很懂事地說，放心吧奶奶。一路上果真緊攥著我的手不松。

路上常碰到一些家狗、野狗。那些狗，居然都認(rèn)識玲玲。它們對著許多行人狂吠，甩著尾巴，弓著背，齜著牙，喉嚨里“呼嚕呼?！钡貒樆Ｖ啡?，時時做出決一死戰(zhàn)的姿態(tài)?？梢娏肆崃幔皇菤g快地?fù)u動著尾巴，發(fā)出幾聲友好的招呼。

玲玲告訴我，她以前在野地里割草，會對著它們說話，偷偷帶吃的喂它們，它們慢慢就把她當(dāng)成朋友了。于是，我每天也會在書包里藏些吃的，以便賄賂它們。

玲玲認(rèn)識路邊的許多草，她告訴我，哪些草羊兒最愛吃，哪些草口感粗糙，還有哪些草對羊兒是有害的，我努力分辨，試圖記住，可到下一次，又混淆了，它們長得實在是太像了。玲玲說，小琪，你不一定要認(rèn)識它們，你以后一定會在遙遠(yuǎn)的大城市生活，那里沒有吃草的羊兒，路邊也沒有雜草，只有遍地的鮮花。

玲玲說得很對，一年后，我距離讀初中還有半年時間，媽媽就回來為我辦理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

離開的那天早上，玲玲在屋后喊我一起去學(xué)校。我飛奔過去后，玲玲才滿臉通紅地說，哦，小琪，我忘記你要走了。我有些尷尬地站在她面前，我以為她要對我說些什么的?？闪崃崮_步頓了一頓，只說了一句，你會忘了我嗎？沒等我回答，她就逃也似的跑了，瘦瘦高高的個子在風(fēng)中晃蕩，土黃色的舊書包撞擊著她的大腿，她的姿態(tài)顯得很別扭。

我目送她的背影，心中空蕩蕩的，之前對大城市的向往，與爸爸媽媽團(tuán)圓的喜悅，都消失于無形。

3

對我來說，玲玲更像一個小媽媽。

“小琪，寫字的時候趴得厲害眼睛會近視的，來，坐坐好?！绷崃峒m正著我的坐姿。

“挑食的孩子長不高，就像七個小矮人一樣，小琪，你不會挑食的吧，雞蛋其實很好吃的?！?/p>

……

有時，我也會發(fā)火：“你又不是我媽，煩死了！”

玲玲一直樂呵呵的。我生氣，她不生氣。

那天，一場大雨席卷了大地。雨后，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個水坑，坑里映著晴天的藍(lán)和云朵的白。快到學(xué)校時，一個大水坑擋住了我們。

玲玲蹲下身子：“上來，我背你?！?/p>

“不要！”剛被她嘮叨得心煩意亂，理所當(dāng)然地拒絕了她。

一甩手，我縱身向水坑那邊跳去。誰知，一腳踩到了水坑中的石子，我滑倒了，栽進(jìn)水中，后腦勺磕在水坑的另一側(cè)邊緣。

玲玲忙來拉我，被我狠力一推，她一個趔趄，撲進(jìn)了水坑。她從水坑中爬起來的時候，滿臉的泥水，頭發(fā)“滴答滴答”地淌著水。

我嚇壞了，我不是有意要推她，可畢竟推的人是我。我爬起來，一路哭著往家跑。

面對外婆的責(zé)問，我撒了一個謊——玲玲把我推進(jìn)了水坑。而我后腦勺磕出的一個腫塊讓外婆對我心疼不已，對玲玲耿耿于懷，她幫我換好衣服涂好藥水，立刻去玲玲家報告了玲玲后娘。

第二天一大早，我沒吃早飯就往學(xué)校跑去，我不敢在家等到玲玲叫我的那個時間。我怕她喊我，我不敢面對。我又害怕她不喊我，那樣我就會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狗，太可憐。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先走，這樣，無論什么結(jié)果，我都是掌握主動權(quán)的人。

我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我昨天摔跤的那個水坑里到底還有水沒有，如果還有，我又是怎么跳過的。

玲玲沒有到校?？吹剿淖豢罩倚睦锾嵙艘恍Ｒ恢钡街形?，玲玲的座位還空著，我又不安起來。

我心事重重。外婆也不安了，“小琪呀，真是玲玲推你的嗎？”她嘆了口氣，說：“我不該去找她娘的。罪過呀！”

玲玲遭到了后娘的一頓毒打，這是外婆始料未及的。玲玲的父親患了哮喘不能外出打工也不能干重活，后娘的脾氣愈發(fā)暴躁，經(jīng)常在家里摔鍋蓋，扔鏟子，把吃食的雞踢得滿院子亂飛，她不斷地咒罵著，一個吃閑飯的還不夠，現(xiàn)在好了，都成了廢物了，閻王爺怎么不管事了呢，早死早超生的好……

外婆去報告的時候，后娘正在洗衣服，而玲玲，身上淌著水，低著頭走進(jìn)院子準(zhǔn)備換衣服。后娘抓撈起盆里的濕衣服，狠狠砸向玲玲，衣服浸了水，有些重，落在玲玲前面的一個小水洼里，又濺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沒等玲玲反應(yīng)過來，后娘沖上來，揪住玲玲的長發(fā)，“啪！”一個響亮的嘴巴子摜上了玲玲的臉頰。外婆驚得跳了起來，趕緊拉勸。后娘把她一搡，沒你的事！“啪！”又是一個耳光。玲玲的臉頰立時又紅又腫。后娘拽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拖進(jìn)了屋，然后，把門死命一摔，關(guān)了。外婆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聽屋內(nèi)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唯獨聽不到玲玲的聲音。外婆嚇壞了，忙去喊左鄰右舍，幫忙救出可憐的玲玲。

我聽著外婆的描述，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4

第二天清早，屋后傳出玲玲的喊聲：“小琪——上學(xué)了——”

我沖出去，見到了玲玲。她的臉還腫著，又青又紫。外婆跟在我身后，手里捏著紅花油，“玲啊，奶奶對不住你?。　彼贿呁嘧系牡胤酵恐t花油，一邊抹著眼淚。我的眼淚也下來了，“玲玲姐，我錯了?！?/p>

玲玲笑著，但馬上收住了笑容，說：“呃，這一笑，太疼了。沒關(guān)系，奶奶，你也不是有意的，我爺（父親）跟娘吵了一架，娘知道自己下手重了?！?/p>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緊緊抓住玲玲的手。玲玲拿一根手指在我掌心撓了撓。這是每次我不開心的時候玲玲都會做的一個動作。我揪著的心一松，眼淚卻掉得更快了。那一刻，我似乎長大了許多。不是所有的謊言都能原諒。盡管，玲玲原諒了我。

玲玲一如既往地對我嘮叨，偶爾我還會煩躁，但不太敢跟她對著干了。

現(xiàn)在想來，玲玲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扮演的莫非就是一個母親的角色？因為玲玲四歲上母親就去世了，而后娘并沒有給她真正的母愛。因為缺乏，所以期盼。玲玲在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時，不知她可曾想起自己的媽媽？

每到紅薯成熟的季節(jié)，我跟幾個小伙伴總喜歡纏著玲玲。周末，玲玲提著籃子去割草，我們會千方百計在野地里找到她。

“玲玲，我們烤紅薯好不好？”我哀求著。

玲玲的鐮刀舞得飛快，已經(jīng)枯黃的草成片地倒伏下來?！傲崃?，這些枯草羊兒也吃嗎？”另一個小伙伴也憋不住了。

玲玲頭也不抬，“不吃怎么辦？就像你，能天天吃肉？沒肉的時候也得吃菜，總比餓死強?！?/p>

我把手里的紅薯全倒在玲玲跟前，“快點呀！烤完紅薯我們都幫你割草好不好？”

玲玲說：“你們在附近拔點草，撿些枯枝來，沒有足夠的柴火烤不熟?！?/p>

我們歡呼著四散了。玲玲忙又高聲叮囑：“別跑遠(yuǎn)了——注意安全——”

玲玲用鐮刀在地里刨出一個坑，她接過我遞過去的火柴，抽出一根，在盒子一側(cè)輕輕一刮，“哧”，火柴著了。玲玲點燃枯草，火苗就探著頭出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往里添著柴火，玲玲小心翼翼地把紅薯挨個兒放進(jìn)火堆，她指揮我們慢慢地添加柴草，火勢大了紅薯容易烤焦，火勢小了紅薯又熟不了。我們圍坐在火堆邊，一邊添加著柴草，一邊憧憬著“出爐”的紅薯。

慢慢的，有香味飄飛在風(fēng)中。我們貪婪地深呼吸，啊——好香啊——

玲玲雙手抱膝，笑吟吟地看著我們，時不時用木棍給紅薯翻個身。

終于，我們每人分到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紅薯，一邊呵著氣，一邊扒著皮，我們的快樂太滿了，漫得四處都是。金燦燦的紅薯肉入口即化，那是任何山珍海味也比不上的美味！多年過去了，我吃過蒸紅薯、炸紅薯、紅薯丸子、紅薯餅子，吃得最多的是城市里那些鐵皮桶里烤出來的紅薯，可是，我卻再也找不到野地里玲玲為我們烤出的好味道了！

5

讀初二時，媽媽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外婆到城里來照顧媽媽。外婆告訴我，我栽下的薔薇花長得可好了。開花的時候，大家都會去看，你摘幾朵，她摘幾朵，據(jù)說在頭上戴薔薇花還可以辟邪呢！外婆講話向來繪聲繪色，如臨其境。我眼前就出現(xiàn)了薔薇花在風(fēng)中搖曳，在綠葉中閃爍的姿態(tài)，如雪，如云。

玲玲呢？比起薔薇，我更關(guān)心玲玲。

嗯，玲玲啊，可是個懂事的娃兒。初中讀了一年，父親出車禍死了，后娘跟一幫婆姨們混在一起，整天在村里打牌，懶得種地，家務(wù)也不收拾，都是玲玲照顧她，后來，她干脆連學(xué)費也不給玲玲交了，玲玲就不上了，在家種地服侍她。

我又心疼又憤怒。媽媽也很惋惜，這么好的孩子，投到一個好的家庭就好了！

外婆回去的時候，媽媽拿出一千塊錢，托她帶給玲玲，說是給玲玲的學(xué)費，我也把最喜歡看的幾本書和兩百塊錢的積蓄讓外婆轉(zhuǎn)交給玲玲。

半年后，外婆查出患了糖尿病，爸爸回家把她接過來與我們同住。外婆告訴我，玲玲沒能去學(xué)校，她說后娘欠了人家不少賭債，她先幫著還賭債了。玲玲還讓外婆告訴我們，她在一家服裝廠做零工，也在學(xué)做縫紉，以后掙了錢一定要還給我們。

我有些失望，更多的是無奈。我?guī)筒涣肆崃帷?/p>

進(jìn)入高中的第一個春節(jié)，外婆說想回老家過。外婆惦記著家里的小院兒，我也想念著那叢薔薇，和給我薔薇的玲玲。

站在院子門口，看到頹敗的屋子和荒蕪的菜圃，我知道，許多東西，真的找不回了。

玲玲家鐵將軍把門，后娘出去打牌了，而玲玲，半年前就外出打工了。有人說，是去了廣東，也有人說是在上海。

薔薇在風(fēng)中瑟瑟地抖動，伸出的枝條卻牢牢地抓緊了墻壁，滿墻都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呵，春節(jié)一過，春天跟著就來了。溫暖的陽光，和煦的春風(fēng)，會把薔薇們都喚醒的。那時，滿架薔薇一院香。那時，玲玲，你也要好好的！

發(fā)稿/鄒抒陽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