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斯頓·休斯短篇小說《父與子》的悲劇敘事

程細權(quán)

(湖北理工學院師范學院，湖北黃石435003)

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不僅是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也是一名出色的小說家，他寫的短篇小說“獨具一格”［1］6，被稱為“哈萊姆的歐·亨利”［1］96?！陡概c子》是蘭斯頓·休斯寫得最為成功的短篇小說之一。該小說主要講述了混血兒伯特與白人父親托馬斯·諾伍德之間的對立沖突，以致于伯特最后掐死父親、他自己被迫自殺身亡的悲劇故事。這篇小說寫于1927年，收集在1934年出版的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白人的行徑》里。后來，休斯據(jù)此改編成劇本《混血兒》，1935年10月在紐約正式演出，歷時一年之久，引起很大轟動。1963年，61歲的休斯在自己精心編選的短篇小說集《共同的東西》中再次收集該小說。一篇短短的小說，休斯在完稿后又改編成劇本，并在多年后再次收入新的小說集，可見這篇小說在休斯心中的分量。鄒絳認為《父與子》是短篇小說集《共同的東西》中“最有分量的作品”［2］4;楊周翰也認為這篇小說“特別值得注意”［3］5。這篇小說怎么有分量?哪些地方值得注意?目前，國內(nèi)學者關(guān)注這篇短篇小說的不多，也鮮有研究成果。本文從該小說中的父子形象入手，分析引發(fā)父子悲劇沖突的深層原因。

一、身份認同的矛盾

伯特是白人種植園主托馬斯·諾伍德上校和黑人女管家科拉莉·劉易斯的私生子。他是諾伍德上校五個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也是最聰明、最不聽話的一個，他外貌酷似諾伍德上校。諾伍德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非常喜歡伯特，“似乎樂意讓小伯特跟在他腳后邊”，但由于雙方膚色的差異，致使雙方關(guān)系愈來愈疏遠、對立逐步升級乃至不可調(diào)和。

膚色差異是引發(fā)諾伍德父子沖突的根源。諾伍德上校是白人，對以盎格魯-薩克遜(WASP)為主體的白人種族文化具有堅定的認同。正如喬塞亞·斯特朗所說:“這個種族(盎格魯-撒克遜)具有無可比擬的能量……白色文明是最優(yōu)秀的，因為我們是最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種族的后裔。”“白色”在美國文學與文化中有獨特的象征意義，它不僅指一種生理面貌特征，而且代表一種無標記和無形的文化行為?！鞍咨币馕吨貦?quán)和優(yōu)越［4］。在諾伍德上校眼里，黑人低人一等，即使科拉莉·劉易斯和他相濡以沫30年，也沒有任何名份。雖然劉易斯為他生了5個孩子，離開了她“簡直沒法生活”，但他習以為常，沒有意識到她的重要和必不可少。年輕時，劉易斯是性玩偶、傭人;年齡大了，她是管家、保姆。正是諾伍德上校根深蒂固的“白色”優(yōu)越意識作怪，他堅定地排斥非白色。對伯特這個他非常喜歡的孩子，他也是如此，他絕對不會承認伯特兒子的身份，在姓氏上不讓伯特合法繼承，而讓他跟隨他母親姓劉易斯，“他是伯特·劉易斯——不是伯特·諾伍德”［2］242。他多次警告伯特注意自己的身份，“你不要對我用那個詞兒(爸爸)”［2］242。對于諾伍德的警告，伯特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在他看來，“我是老頭子(諾伍德)的兒子”，“我身上也有白人的血統(tǒng)”［2］246，他是諾伍德兒子的合法身份不容置疑，也不需要隱瞞。他不僅當城里來的白人的面喊諾伍德“爸爸”，而且還到鎮(zhèn)上公開宣稱“他不是黑鬼”，“他姓諾伍德——而不是劉易斯”［2］255-256。諾伍德上校得知兒子在鎮(zhèn)上的言行后，他們有過一段對話:

“你說‘好好回答’，這是什么意思?”伯特說。

“我是說應(yīng)該像一個黑鬼對一個白人那樣說話?！鄙闲Ｃ鸵ё∽齑?。

“啊，但我不是黑鬼，諾伍德上校?！辈卣f，“我是你兒子?！?/p>

老頭子緊皺眉頭，瞧著面前的小伙子，“科拉莉的兒子?！彼f。

“沒有父親嗎?”伯特說。

“私生子。”老頭子說［2］261。

從這段對話里可看出，諾伍德認為伯特是“科拉莉的兒子”，而不是自己的兒子，他把伯特看作一個“黑鬼”。伯特從小對諾伍德命令的抗拒，實質(zhì)上就是一種“變白”(passing)身份的努力，“希望上校(諾伍德)會把他當兒子一樣對待”。伯特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經(jīng)歷的豐富、知識的積累，越來越感覺到黑人身份的屈辱和尷尬，“做黑人就如同出生在生活的地下室里，出口的門被鎖上、封死，而白人則生活在樓上。”［5］伯特不是一個純正血統(tǒng)的黑人，他身上流淌著白人的血液?；煅獌旱碾s糅身份，讓他看到了漂白的希望。他自己定位為諾伍德兒子是“變白”身份的最好理由，他想以諾伍德兒子的身份打開白人世界之門。伯特一廂情愿的想法，諾伍德從來沒有同意，社會上的其他白人也不會認同。伯特掐死諾伍德后，為避免白人施加的私刑，不得不自殺身亡，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伯特漂白身份的努力注定要失敗。

二、創(chuàng)傷記憶的烙印

如果說美國民族是一個混血民族的話，那么對黑人來說他們在美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創(chuàng)傷的歷史。從1619年第一批黑人奴隸被運抵弗吉尼亞殖民地詹姆斯城開始，無以數(shù)計的黑人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廣受白人剝奪、壓制、摧殘。弗洛伊德認為，任何一種不愉快的經(jīng)歷，如，恐懼、焦慮、羞愧、身體痛疼等都可能引起心理創(chuàng)傷。一般認為創(chuàng)傷事件分為3類:自然災(zāi)難、意外災(zāi)難、人為災(zāi)難。國家、民族、個體均是創(chuàng)傷事件的承載者，對于美國黑人來說，他們的創(chuàng)傷記憶更多的是民族創(chuàng)傷和個體創(chuàng)傷。蘭斯頓·休斯不少作品高揚黑人的種族身份，其實就是對黑人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的正面回應(yīng)。在《父與子》中，諾伍德是創(chuàng)傷的實施者。他禁止任何黑人進出他居住的大房子的大門、穿過大門的走廊。在他眼里，大門是白人特權(quán)的象征，不容玷污，黑人無權(quán)享受。他禁止伯特喊他爸爸，14歲的伯特違反禁令，諾伍德勃然大怒，好像是驅(qū)趕一只牛虻似的，啪啪兩耳光，把伯特打倒在馬匹腳下，伯特“兩眼發(fā)黑，金星直冒”。諾伍德還不解恨，把伯特鎖在馬廄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伯特背上留下青一塊紫一塊的疤痕。弗洛伊德、榮格在研究心理創(chuàng)傷時，都認為外在創(chuàng)傷結(jié)束以后，內(nèi)在創(chuàng)傷遠沒有結(jié)束。弗洛伊德把它稱為“重復(fù)性沖動”，榮格用“分離”來說明內(nèi)在創(chuàng)傷的長期留存。伯特的肉體創(chuàng)傷和心理創(chuàng)傷交集在一起，使他與諾伍德之間產(chǎn)生一種“恐懼的障礙”［2］243，對諾伍德懷著刻骨的仇恨，他稱諾伍德為“畜牲”，認為諾伍德的家是“地獄”，多次聲稱堅決不當“白人的黑鬼”。諾伍德決定不再送伯特到亞特蘭大上大學，進一步加深了他們父子長期積累的矛盾。固然郵政局長希金斯顛倒黑白的說辭加速了諾伍德父子悲劇的發(fā)生，但從希金斯的描述中，不難看出當時嚴重的種族歧視環(huán)境。伯特在民族創(chuàng)傷、個體創(chuàng)傷的雙重夾擊下，用自己微弱單薄的個體對此進行了堅決的斗爭，寧死也不投降。

值得注意的是，休斯在寫伯特創(chuàng)傷的時候沒有單方面寫受害人的創(chuàng)傷，在他看來創(chuàng)傷的影響具有雙向性。一方面伯特是創(chuàng)傷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創(chuàng)傷的施加者諾伍德也深受創(chuàng)傷的困擾。對于那次對伯特的痛打，諾伍德“總是一直感到有點內(nèi)疚”，他承認當時是“氣極了，喪失了理智”［2］229。六七年后他對當時的場景，還是歷歷在目。這件事發(fā)生得太突然了，諾伍德父子都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心理準備，創(chuàng)傷也就在所難免?；貞?、閃回、逃避都是個體創(chuàng)傷的外在表現(xiàn)。六七年來，伯特離家在外，從來沒有被準許回過莊園。伯特近況如何?諾伍德想知道，他安排伯特哥哥威利開車到火車站接伯特。在等候伯特回家的過程中，諾伍德內(nèi)心波浪翻滾，既想見伯特又不想表露出來，他不敢承認“站在門口等候這個有著一半黑人血統(tǒng)的兒子回家”［2］227。他故意關(guān)上房門，裝出對伯特的回家“不感興趣”，但內(nèi)心的渴望促使“他的頭不停地轉(zhuǎn)向那面朝庭院和大路的窗戶，不停地觀看是否有一輛小車掀起滾滾煙塵開來”［2］228。諾伍德微妙的心理變化，就是創(chuàng)傷帶來的潛在影響。在諾伍德父子悲劇發(fā)生前的激烈對抗中，創(chuàng)傷也是雙向的。伯特的身體創(chuàng)傷是“覺得全身突然繃得緊緊的，他的兩支前臂的肌肉一陣陣顫動?！敝Z伍德的身體創(chuàng)傷反應(yīng)是“氣得渾身發(fā)抖”;語言也失去理智，“滾出去!要是我再見到你，我絕繞不了你”;“你要回到這兒來，我就要叫你吃飽我的子彈。滾出這個地方!滾出本縣!就在今天晚上”［2］262。諾伍德父子身體創(chuàng)傷導(dǎo)致雙方失去理智，沖突快速升級、惡化。累積在心中的肉體創(chuàng)傷、精神創(chuàng)傷一瞬間被激活，肆意而出，不可收拾。

三、暴力傳統(tǒng)的反映

諾伍德父子的沖突，是美國文化中暴力傳統(tǒng)的延續(xù)?？v觀美國歷史，暴力伴隨美國發(fā)展始終。美國社會中根深蒂固的崇尚暴力的傳統(tǒng)在美國文學與文化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氨┝ο駲烟裔u餡餅一樣，是美國的特產(chǎn)?！北环Q為“第一位真正的美國作家”的馬克·吐溫曾經(jīng)稱美國為“美利堅私刑國”［6］。不論是對諾伍德還是伯特，他們都信奉暴力，認為暴力可以解決面臨的困惑、難題。伯特從小不聽從訓(xùn)教，諾伍德剛開始是警告;警告無效后，施以暴力毒打;毒打后，再送到寄宿學校，并禁止回家。諾伍德從肉體和精神兩個方面對伯特進行馴服，他認為通過暴力手段可以達到管教伯特的目的。但對伯特而言，諾伍德的暴力手段不僅不會使他屈服，反而更激發(fā)了他的反抗斗志，他針鋒相對，決定以暴制暴。諾伍德越是不準他叫爸爸，他越是要叫;越是不準他從大房子前門進出，他就越要進出。“伯特的反抗意識具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魅力的恐懼，一種使伯特從遠處繼續(xù)加以嘲笑和引誘的恐懼?！保?］243伯特堅決“不當白人的黑鬼”，為此，他設(shè)法抗爭，甚至鼓動其他黑人跟著他一起尋找“生命的試管”、“南方的熔爐”。諾伍德命令伯特到田間干活，伯特不服從命令。諾伍德命令鄉(xiāng)村牧師對黑人進行福音布道會，試圖平復(fù)黑人勞工波動的情緒，但伯特的鼓動、“作?！?，使福音布道會失敗了。諾伍德越來越感覺到“伯特給這佐治亞的夏天帶來了麻煩”，決定不再讓他到亞特蘭大讀書。伯特面對諾伍德的處罰不為所動，依然我行我素，甚至開著諾伍德那輛福特牌新車進城。在諾伍德父子矛盾最后攤牌的時候，諾伍德拿著槍對著伯特，威脅要打死他，伯特毫不妥協(xié)，用手抓住諾伍德的胳膊，雙手伸向他父親的咽喉。諾伍德的暴力手段沒有換來良好的結(jié)果，相反卻更激起了伯特反抗的欲望。

面對伯特的冷酷、殘忍、暴力，佐治亞的白人群起而攻之，欲將其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們在得知諾伍德上校死后，立即聯(lián)合警衛(wèi)隊圍捕伯特?！巴饷骓懫瘃斎说男[。人群呼喊，尖叫，集結(jié)攏來準備行動。突然，他們像巨浪似地涌進了這座房子。他們打破門窗，涌進這房間里——一群殘暴的白人，圓睜著眼睛，漲紅著臉，手持刀槍、棍棒、繩索、燈籠和手電筒?！保?］276與其說這是白人對伯特憤怒的表達，還不如說是以暴制暴的必然結(jié)果。1882—1903年的20年中，美國南方暴民對黑人大肆殺戮，用私刑處死了近2 000黑人。伯特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抓捕后的下場，他給自己留下了一顆子彈。然而，他的死并沒有了結(jié)他反抗帶來的災(zāi)難，順從、溫厚、被他稱為“白人的黑鬼”的哥哥威利深受他的牽連，最終被施以絞刑。休斯借助諾伍德父子的悲劇，生動地再現(xiàn)了美國社會對暴力的崇拜。

《父與子》是蘭斯頓·休斯眾多短篇小說作品的優(yōu)秀代表。在這篇小說中，休斯不時變換敘事視角，切換敘事場面，使整篇小說呈現(xiàn)復(fù)調(diào)式喧囂;直敘、倒敘、插敘靈活運用;聚焦、延拓、象征、幽默嫻熟配合;構(gòu)思的精巧，主題的深邃，都使得這篇小說不同凡響。諾伍德上校、伯特的父子形象深入人心。由于種族膚色的差異，導(dǎo)致他們父子倫理失常，創(chuàng)傷的記憶時隱時現(xiàn)，暴力的傳統(tǒng)揮之不去，這不僅是他們家庭的悲劇，也是美國種族政策帶來的人為災(zāi)難。

［1］吳持哲.陰沉沉的天·譯者前言［M］.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

［2］蘭斯頓·休斯.蘭斯頓·休士短篇小說集［M］.羅信群，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8.

［3］蘭斯敦·斯士，等.黑人短篇小說集［M］.黃鐘，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5.

［4］張立新.美國文學與文化中“白色”的象征意義［J］.外國文學評論，2002(1):114.

［5］黃衛(wèi)峰.美國歷史上的黑白混血兒問題［J］.世界民族，2006(5):51.

［6］張立新.美國文學與文化中的暴力傳統(tǒng)［J］.外國語言文學，2006(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