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種憂愁。你是知道的,因為是你傳給了我。
——[法]讓·科克托
母親希望我將來能活得輕松。這都是因為她干事太早的緣故,我想。她的事業(yè)之初可以追溯到喂豬、挑水、放羊這些農(nóng)事。譬如,她小時養(yǎng)過三頭豬,親眼目睹血淋淋的生崽過程及干凈利索的劁豬技藝,還曾在一堆褐紅色的血汁中撈起過八只肥嘟嘟的豬仔。與此同時,兩畦黃瓜、七株向日葵和三架半葡萄,每天清晨都在等著她去井邊挑足46擔(dān)水。說到羊,母親說自己不愿意養(yǎng)羊。年終往生產(chǎn)隊交羊時,她心里都很難受!活生生的羊很快變成幾聲彌漫全村的凄厲叫聲。俗語:“羊是英雄漢?!睂幩啦磺^被活活割下,兩眼仍瞪著!羊在她的口中仿佛沾染靈氣,要記下這兇手,來生要報復(fù)似的……她就是干著這些令人乍聽趣味十足的農(nóng)活慢慢長大的。農(nóng)活少了,她找人去了建筑工地打零工,貼補家用。后來,母親的感情生活開始了。
我父母的相識是在母親24歲時。那一年,他們見了三次面,說了不足十句話,就把婚給結(jié)了?,F(xiàn)在看來,母親的“事業(yè)”似乎都在跟泥磚打交道。嫁了父親后,她人生中獲得的第一份較為正式的工作,也是在附近的磚廠裝窯。她說,高溫作業(yè),每天回家都把衣服上結(jié)著的一層鹽堿洗一遍!其實,對于她來說,這算是輕松的!基本工資、夜班費、爐火費等總和一下,每月拿90元。當(dāng)時,父親在馬州磚廠當(dāng)電工。他倆的錢聚一起,可以把建房時的債還一點了。
正在母親準(zhǔn)備一頭撲進新工作時,父親出了意外。四歲的我被母親強行送入學(xué)校。家庭的重?fù)?dān)落在了她一人肩上。磚廠的工作“三班倒”。因我無人照顧,夜班沒法上。離開磚廠以后,她求人進過針織廠、馬州磚廠,發(fā)覺都不適應(yīng)。于是經(jīng)研究,母親重拾本行,去了建筑工地拌混凝土。每到下班鐘點,母親便看著一灌混凝土心里起急。起早貪黑,干了20天。她跟我說,每次下班都去門口的麥垛里找我——我蹲在麥垛邊等她下班,等著等著,困了就睡著了。一次,鄰居火急火燎地跑來跟剛下班的她說:“嚇?biāo)览?,你孩子埋在麥秸下面,一輛馬車正好從那兒經(jīng)過……”她還是決定不去工地上班了。后來,工友把300元工資捎了回來,又加上些錢,她給我買了一臺“熊貓牌”電視,囑咐我在家看電視,別在外面睡覺了。
正為明天去哪兒掙錢發(fā)愁,院門就響了。磚廠來人問原料車間有個挑灰坯的活,不限時,干完自由支配時間,愿不愿意去?母親第二天就去了?!疤艋遗鳌睆纳衔?點開始,中午11點干完,正好接我放學(xué)。她以為能好好干一段時間了。有人卻非讓她去車間擺磚。母親玩笑似的為我描述她騎自行車圍廠飛馳,車間主任騎車在后緊追不舍的場景。那以后,磚廠里便流傳起了我母親“意硬”(唐山土語,“意念強硬”的意思,等同于倔強)的說法。當(dāng)時,母親只有29歲。
磚廠的工作丟就丟了。她一面在礦上撥鐵道,一面“騎驢找馬”。聽說保溫磚廠招人,母親就到了保溫磚廠。保溫磚廠生產(chǎn)著一種出口韓國的輕型磚。這種磚的成品,輕如薄紙,泥坯比一般磚重不少。母親的工作,就是每天拉著這些泥坯跑足105趟。
我母親干過的最后一項“事業(yè)”就是在保溫磚出窯。據(jù)工友說:“她出窯是全廠最好的!”我相信母親是這么個人。即使不為了錢,她也會為尊嚴(yán)拉足105車磚。這里有個小插曲。以我家的情況,母親應(yīng)尋找任何機會加班掙錢。相反的是,其他工人加班時,她的身影往往都出現(xiàn)在了奔向?qū)W校的小路上。多年來,她甘心只拿基本工資。開工資時,工友們跟她玩笑說,多掙幾十塊好。她便會一臉嚴(yán)肅地說:“一個有出息的兒子,你有錢買不來!”
最近,我才理解母親說自己不是個能干的人!以我對她的了解,為她維系著強干形象的,是她的性格。后來,她體力跟不上,縱使累得抽筋吐血,也拉不足105車磚時,廠子里就找來一個年輕人把她替換了下來。
后來,母親再沒有正式干過事業(yè)了。她像散兵游勇一樣出沒在馬路上(掃馬路,修馬路)、樹林中(植樹,拔草)、馬州的溝溝壑壑里(撿塑料袋)……
近兩年,走幾步路要幾歇的事實鬧得她服了老,眼睛也花了,看著她,當(dāng)年聽她講宰羊時,從她眼中迸射出來的那股兇光,也暗淡下來。回想我母親做過的事業(yè),無一例外都是失敗的。還好,她兒子如今做起了與她賣苦力截然相反的事業(yè)。有時,她會心滿意足地指著我說:“記住嘍,你這樣活著,不因為別的,是因為我把你這輩子要干的活都干完啦!”我對此深信不疑。
母親在11歲時害了一場要命的病。那時,我們馬州不興“白血病”的叫法。大夫管她的病叫“白血球吃紅血球”,癥狀是整天睡覺。三年級書本已發(fā)下來,母親病重沒去上。治了一年,才慢慢好起來。從此,她就開始在家干農(nóng)活了。上午,喂豬、擔(dān)水、煮飯。下午,出門放羊,背個筐,打草回來留羊晚上吃。母親把大羊說得像個老頭似的,步調(diào)緩慢,嘴里絮叨。為拉它快走,不得不把拴羊繩子的一頭系于腰間。感覺它不走了,便拿腰力一扯。小羊不能悶在羊圈。母親放大羊時,不忘捎上它出門吃點鮮草。去放羊的地方要過幾個坡。她又怕它走不了遠(yuǎn),便將它端抱在胸前……在我十七八歲時曾夢見過一個“腰上拴著大羊、懷里抱著小羊”的小姑娘,她站在山坡上向我揮手。然后,我想應(yīng)一聲,人便醒了。在回憶里很多事是不受時間約束的。那個夢,現(xiàn)在想來一幕一幕,山坡、青草,宛如咫尺眼前。光陰流逝,甚至無法引來任何人的注意。母親剛還撅著倆小辮,手抱小羊走在坡上。
在這段,小姑娘已出落成一個16歲的少女。姥姥的擔(dān)心隨之而來——母親的例假遲遲不到,莫不是犯了老???進城看醫(yī)生,卻給母親看來了一個新病——肺結(jié)核??梢赃@樣說,伴隨我母親度過少年時代的,不是歡樂和美好,而是雷米封和鏈霉素,或者還有那些寂寞的午后吧。關(guān)于這段時光,她無意間說起過一樁姥爺和赤腳醫(yī)生打架的事情。肺結(jié)核傳染,人家躲著。那是母親第一次見姥爺發(fā)怒。當(dāng)時,大夫讓去別處打針,這兒排了這么多人等著打針。再說,你們這病傳染。姥爺勃然大怒:“你給說說憑什么不給我們打!”后來,他們不得不去鄰村的衛(wèi)生所打鏈霉素。
例假來時,她為自己終于長成大姑娘而發(fā)出的笑聲,幾乎把馬州田野的每個草窩窩傳遍。村里一直說母親是“干血癆”。母親的興奮持續(xù)了很短時間,她就又開始流血不止。醫(yī)院這回說是勞累過度,讓回家靜養(yǎng)。
關(guān)于母親又得“帶血癆”的傳聞于是又傳開了。和父親結(jié)婚前,母親曾相中一個男子。兩家操持訂婚時,男方聽說她有這病便退了親。正好,來人給母親介紹我父親。見我父親時,我猜她仍滿心氣惱著上一個男人的做法。我說過她嫁給我父親不慎重。母親也不反對。
他們結(jié)婚一年,關(guān)于她有病的傳聞便傳到了我們馬州村。加之母親未懷孕,奶奶便慫恿父親離婚。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喜歡母親的。只是他的方式太殘暴。母親常往娘家跑。最后一次是在快過年時,新媳婦在娘家過年不吉利,母親無奈之下被父親接回來。他們也在村人的勸說下,搬出老宅,與奶奶分開,自己生活。
這次,回家不久,母親便懷上了我。傳聞不攻自破?,F(xiàn)在,我不時還會收到來自母親的感恩。她感謝我,說沒有我的話,非被父親打死;沒有我的話,早被我奶奶說的那些關(guān)于她不生養(yǎng)的話臊死了……
血淋淋的暴力沒把我的父母分開??筛赣H到底還是離開了我們。他死后,母親幾次抱我站在橋邊。她覺得,我投奔她來不能就這么死!最后,只得對著襁褓中的我哭。
至今,母親除頭疼腦熱,再沒得什么病。近幾年,她老了,有時為自己的身子骨憂心——你說我年輕時這么愛碰涼水會不會癱了呀?你說我這一輩子受那么多氣會不會肺癌???你說我不會癡呆了吧?我那樣,你就給我打一針安樂死,我不丟那人……聽完,我學(xué)著她的思路說:“你的病都在青春時代得過了。所以,你剩下的日子都會健健康康!”
最早,我是透過母親的眼來看這世界的。
那個世界像宇宙一樣,在我混沌的印象里蔓延。無盡的黑暗給我們母子帶來了一種警覺。在我的記憶中,我家炕邊始終戳著一把鐮刀。父親死后,母親便將一把刀放在我手里告誡我:“進來人,不要哭,我和他糾纏時,你就這么拿著刀捅他……”一邊說一邊演示,看得我膽戰(zhàn)心驚,似乎一閉眼,“那個人”便越過了我家院墻,推開門,沖進屋子……
我從未跟母親解釋小時候為何怕黑。每當(dāng)停電,我總是寸步不離地拽著她的衣襟。其實,我有相當(dāng)長時間都活在一個關(guān)于黑暗的夢中。夢境充滿殺戮。我在夢里一直向著黑暗中揮舞剪刀。我也從未跟她解釋過為何怕血。她認(rèn)為她的將來是缺少保障的……她的生活中需要出現(xiàn)一個父親形象的延續(xù)。我能理解她,又不能告訴她,我被夢里那個手持剪刀的形象,嚇得很早便開始了失眠。
父親死前,母親的暴力總被父親輕而易舉地結(jié)束。我問父親為什么打她時,她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告訴我:“都是我先動手?!备赣H一死,母親的暴力對象換成了我。年幼的我,不幸地成了我們這個冷漠家族,乃至人情淡漠的村人的受害者。她不讓我哭,不讓我當(dāng)著那些看不起我們母子的人哭。我是個愛哭的孩子,小小的停電能讓我哭上半天。還有打針、手上破個口子等等,我會哭個不停。
記得一次過年(當(dāng)時父親已死了多年),我跟著奶奶從東街走到西街,從西街走過大街,再從大街來到家門前,只是想得到她手上的麻糖。最后,我被擋在了門外??拗丶?,母親問我什么事,我把事情前后說了。當(dāng)我恍然意識到,可能引來一頓打罵時,便跑開了。母親追出門,正好鄰居路過,一頓打逃了過去。和母親對我的溺愛一樣,她對我的嚴(yán)厲也在馬州出名。母親覺得我“沒價錢”。那人勸她:“孩子為啥不跟別人要?她是他親奶!”平靜下來,母親又帶我去小賣店買麻糖。她說:“以后想吃,媽給你買!”我當(dāng)時狠狠地點了點頭。
后來,我還是從奶奶那里捧回了一包麻糖。當(dāng)晚,我鬧肚子。母親問我發(fā)霉的麻糖從哪兒來的?我怯怯地說……不及說完,一個巴掌便掄了過來。母親瞪著我,臉色慘白??此龂樀脡騿埽也乓庾R到鼻孔流出的血已“吧嗒吧嗒”落滿了腳面。
上了中學(xué),母親的暴力換成了另一種形式。有時,她會跟成績不好的我哭;有時,會看著我的某些行為投來冷漠的眼神。我期望她罵我?guī)拙洌齾s保持著沉默……這是一種比打罵更具威力的暴力。我堅信,對于敏感、自卑、懦弱的我來說,這是一種更深的“折磨”。在這種感覺最為強烈之時,我幻覺它正糾結(jié)著我的自卑往骨髓里鉆……
母親為我編織的第一個謊言是關(guān)于我的出處。很多孩子小時都曾有過關(guān)于出生的古怪念頭。因為,他們在父母口中來自差不多的幾個地方——不在垃圾堆上,便在馬路邊的草窠里……馬州的孩子一般來自矸子道的草叢。當(dāng)我說出我是從塌陷坑里那根木杈上來時,伙伴們詫異地看了我好久。
我給他們轉(zhuǎn)述過那個情景——我像一個塑料袋一樣,掛在木杈上哇哇哭。然后,我媽下班路過那兒……就這樣,我來到了這個家庭。
為取信于我,每次從塌陷坑邊經(jīng)過,母親總會指著水里的一根木杈說:“不聽話,還把你掛回去!”
也許,我心中最早的不同感就是在那時埋下的。當(dāng)這種感覺逐漸增多時,感情單一的我落入了一個怪圈。至今,我的懦弱、無能、自卑,都會時不時騷擾我一下。譬如,面對現(xiàn)今遭遇的很多事,我們的家庭依然顯得羸弱。我認(rèn)為母親骨子里的強硬,因父親的離去而中斷。而我面對事情所表現(xiàn)出的軟弱使她失望。母親的強硬常把自己逼上一個尷尬的境地。在她孤立無援時,我必須接受她的責(zé)罵。因為,父親早已不在。
我是被欺負(fù)大的。小學(xué)時,沒犯什么錯也被老師狠踹得膝蓋積水。母親為我熱敷了一個多星期,也正是這件事引來了母親的第二個謊言。我好容易進了重點學(xué)校,面對老師“噓寒問暖”,她說:“沒事,沒事?;丶椅掖蛄怂f老師都是為你好?!蔽艺驹谀赣H身邊,看著她說這些時臉上蕩漾的笑容,想起了我遠(yuǎn)在天上的父親。作為一個孩子,我不指望母親像父親那樣為我撐威。畢竟,她是個身單力薄的女人。我聽母親在老師面前說完,然后,拖著落寞的背影走遠(yuǎn)了。
有時,我想可能是我的理想害了母親。在我們馬州,進鋼廠、搞建筑、賣苦力,甚至耍錢、賭博,皆被認(rèn)為是正事。而我看書寫字使母親抬不起頭。人家問我在哪兒上班,她更不敢回應(yīng)。后來,被世俗打敗的她逢人問便說我在鋼廠,然后做賊似的逃開。在這種怪圈的作用下,我?guī)状蝿舆^去鋼廠上班的念頭。奇怪的是,每次,母親總會打岔說:“我兒子咋能干那種活!”
她希望我與眾不同的理由,因為我生下來和別人不一樣,又趕上后來的這么多事情,自然更不一樣了。母親一直認(rèn)為“說謊”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她對我的教育也是這樣。不久前,我說要寫她的謊言,還把她搞得很緊張。我倒覺得謊言,不影響真實的發(fā)生。某些“謊言”極具積極意義,就像我跟她提到最近的事情,母親聽完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母親為馬州像她這么大的人都抱上孫子而著急。而我至今孤身一人。一個和我母親要好的長輩要給我介紹對象,問母親對兒媳婦的要求。母親一句話就把長輩嚇跑了。她說:“我們要求不高,找個我這樣的就行!”
現(xiàn)在,母親怕見熟人。自從心里長了這個病菌,似乎一經(jīng)脫口,便是一個謊。她也怕了。只要人問,她知道自己就會得意洋洋地告訴人家:“我兒子的女朋友是大學(xué)生,在城里有好工作……”
母親的謊言因我而起。我覺得余生要做的,便是為母親圓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對我來說,這里一個謊言,那里一個謊言,才把我從一個不知來處的孤獨小孩,推到了這個成家立業(yè)的年齡。讓我不禁想——如有來生,若不能帶著強大的幸福、勇敢的性格,威風(fēng)凜凜地來到這個世上,我再也不敢做母親的孩子!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覺得這輩子到頭也用不完對她的愧疚。
我有兩個母親。支持我追逐理想、為我辛勞工作、細(xì)心呵護我到今天的母親,只要說起奶奶,或者見到族人,她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那個惡狠狠的母親似乎永遠(yuǎn)活在1983年里,再逃不出來了。
這一年,奶奶通過母親有病的事實斷言她不能生養(yǎng)!斷香火的恐懼籠罩著奶奶。后來,這種恐懼因一些人的添油加醋,裂變出了一種狠毒的欺辱。譬如,指使我的孝子父親對母親拳腳相加。有次,我在門上碰了頭,母親跟我說,她特別理解這種疼。每次,“碰頭”也都會引來她的那段不堪回憶。她在回憶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歇斯底里是我不愿描述的。那個形象與我心中這個溫柔善良的母親相去甚遠(yuǎn)。只要,稍經(jīng)刺激,她便和我沒完沒了地重復(fù)一個情節(jié):“他揪住我的頭發(fā),從里屋拽到外屋去打。你爸打人有個特點,力量集中在頭部,每次打完,我頭上都鮮血淋漓……”
我的到來讓奶奶消停一陣。后來,奶奶又開始四處宣揚母親生了一個啞巴?!皢“汀眱蓚€字無疑再次重重地釘在了母親脆弱的神經(jīng)上。在我們馬州,說話早的,八個月便開始了咿呀學(xué)語。我說話晚,兩歲開口說話,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保持著囫圇的發(fā)音。
我說話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奶奶開始把我們母子當(dāng)成仇人,她似乎覺得是我們倆連手干掉父親的!我從小便在馬州溝壑里游蕩,小命有幾次都差點從母親的身邊被掠走。記得母親曾詛咒般認(rèn)為,奶奶對我的不管不顧,是因為也想讓她失去兒子!
我無從得知奶奶是否這么惡毒。不過,母親現(xiàn)在有點不承認(rèn)自己說過的話了。她把類似的話歸入了年輕時的氣話,顯然算不得數(shù)。
奶奶一死,母親說她再不恨了。但她對父親的仇恨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幾年前,蒼老神奇地把她的脾氣改變了。從那個令我覺得可怕的滿腔憤怒的婦人,變回了我可敬、善良、溫柔的母親?,F(xiàn)在的她,沒了仇恨。我很慶幸,寬容終于讓他們可以坐到一起,把那些舊賬結(jié)一結(jié)了。
在母親身邊時,不覺得解釋母親就是解釋自己。其實,我們的生活是交相輝映的。我更不能獨立地訴說自己,因為我的大部分情感里,都流淌著她未完的淙淙愛恨。二十多年,我第一次聽母親說“原諒”。她問我,原諒了,自己會不會舒服?假如,你奶奶活著,我一定去照顧她!聽說,我奶奶死前幾天疼得喊娘。最后,扭結(jié)著一撮骨架死在了炕角。
此刻,母親臉上浮現(xiàn)的溫情與寬慰如此真切。貫穿她生命的怨恨,雖也不能說是假的,但我覺得那些東西,遲早會離我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