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工作的原因,經常坐火車往返于兩個城市之間。開始是特快,然后有了動車,又后來有了高鐵,提速,又提速,再提速,那僅僅是幾年間的事情,真是快呀?,F(xiàn)在坐高鐵,我從出發(fā)點到目的地,只需要一個小時多一點點。因為車次很多,就是這個“一點點”,也可以讓你有多種選擇。這多種選擇之中,有差三五分鐘的,有差七八分鐘的,最多也只差十來分鐘,我總是盡可能地選擇差十分鐘的火車,為什么,想快一點唄。
誰不想快一點?
如果問一下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最想要什么,我想,一個“快”字是逃不掉的。
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們已經完全沒有了慢的耐心和習慣。于是,種種的“快”便應運而生了,這是我們每一個人在生活中都深切感受和深切體會的。
快遞業(yè)也就這樣蓬勃地發(fā)展起來了。我也經常網購或電視購物,購了以后,就急切地希望它們能快一點送到。有一天一大早快遞員來電話核對地址姓名等,我問他什么時候能送到,他說現(xiàn)在說不準,等快到的時候再聯(lián)系。我等呀等呀,等到快中午了,仍然沒有動靜,著急了,回電話到他的手機上,對方卻說早晨的電話不是他打的,是他的同事借他的手機打的。我問你同事怎么用你的手機呢,是他手機壞了,還是沒電了,還是怎的?這人說不知道,他甚至無法告訴我那個同事的聯(lián)系方式,他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于是,那個早上聯(lián)系過我的快遞員頓時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我真著急了,嘀嘀咕咕表示不滿,哪有快遞員借別人手機工作的呢,哪有等這么長時間還不來的呢,這人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他今天還來不來呀?當然我只是在家里口頭抱怨一下,還沒至于急到去投訴他??晌业募胰藢ξ业钠婀忠脖硎境隼Щ螅麄兤婀值卣f,你急什么呢,他總歸會來的,這是貨到付款的呀。是呀,我急的個什么呢,是馬上要出門家里沒人接貨了嗎?不是,是買的東西很著急用嗎?不是——反正什么也不是,就是著急。
其實這時候那個快遞員已經進了我家的小區(qū)了,東西馬上就要送到了,我還在著急。
對于社會一味求“快”,可能很多人都是有想法的,我也一樣。所以我完全可以問一問自己,你何不從自己開始,慢起來,下次回家就別坐高鐵了,去坐普通快車吧?;蛘?,你哪怕買一張慢十分鐘的高鐵票,行不?
那是不行的。
這大概就是現(xiàn)代人類的無奈。一方面被現(xiàn)代文明所束縛,感受到壓抑,卻又無力掙扎,或者,根本就不想掙扎,甚至,還十分享受。
痛并享受著?
一個人,如果長期生存于這樣的背反中;一個人,如果行進的速度過快,身體過度勞累,心靈過度疲憊,是有可能產生出一些錯覺的。那么,一個時代,一個社會呢?
還不僅僅是速度,還有許許多多的現(xiàn)代因素,比如復制,比如雷同,比如人的生活的超常信息化,比如生命和人生的符號化,等等等等。許多本來很踏實的東西懸浮起來,許多本來很正常的東西怪異起來。漸漸地,疑惑彌漫了我們的內心,超出了我們的生命體驗,動搖了我們一以貫之的對“真實”這兩個字的理解。
我是個多夢的人,在我的自我感覺中,我?guī)缀趺刻於甲鰤?。根?jù)對夢境的回憶,我將我的夢分成兩種,一種是熟悉的,一種是陌生的。也就是說,因為睡覺的地方和床鋪、被褥、枕頭的不同,我的夢的色彩也是不一樣的。雖然是在說夢,但這一點在我的感覺中,卻是千真萬確的。
環(huán)境不僅會影響人的意識,還會影響人的潛意識。當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回想昨晚奇異而又陌生的夢境時,我不再會驚訝,我只會想,原來昨天我沒睡在家里的床上。
我近幾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起了較大的變化,我想,這變化中,當然有主觀求變的因素,但我有時候更想用另一句話來說:生活找上門來了。
我們無可躲避地被現(xiàn)代生活的便捷、快速、繁復、龐雜緊緊包圍著,被那許多的曾經聞所未聞的新鮮的細枝末節(jié)死死糾纏著。這種直撲而來的風潮,強烈地裹挾著我們,沖擊著我們的心靈,動搖了我們一以貫之的信念。同時,也極大地煽動了我們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激情。
于是,我再也感受不到老頭老太太坐在小巷里喝茶曬太陽的滋味了,我曾經許多年為那樣的滋味而癡迷;我再看不到安安靜靜坐在小門面房里縫衣服的瑞云姑娘了,那個女孩曾經是我那個年代的夢想。所以,當我在為自己的小說能夠切近現(xiàn)實、感到欣然的時候,我同時也對自己感受生活的方式產生出新的擔憂和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