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
作家,日本東京人,明治大學教授,中文著作有《我這一代東京人》《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偽東京》等。
雖然我在北京只住過一年,但是對北京的大街小路很熟悉。
一來,根據《周禮》中的《考工記》所設計的京城,正如元代出入忽必烈朝廷的馬可波羅所記錄的那樣,道路均從東往西,或者從南往北貫穿市區(qū),無論身在城里何處,東南西北的方向感始終清晰,想迷路都不容易;二來,我呆在北京時才二十出頭,有的是時間、體力、好奇心,有空沒空都要走很長時間,直到自己覺得已對北京城了如指掌才作罷。
北京,我一直當它是第二個故鄉(xiāng)。
這個感覺持續(xù)到上世紀90年代。然而,進入21世紀以后,每次去北京,我一次比一次感到陌生。高層建筑開始林立,京城越來越像新加坡。的士能開在高速公路上,交通確實方便了,但是離《考工記》定下的概念越走越遠。改修后的前門大街像主題公園,曾充滿京味的老字號燒賣店已被快餐式高檔店代替了。
2012年春,我去北京出差,連續(xù)三天都乘出租車在市內跑,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的第二個故鄉(xiāng),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晚上車子經過滿街掛著大紅燈籠的簋街,年輕的工作伙伴說:“很有北京味啊”。
我想來想去,都想不起來從前的北京哪兒有這么個餐飲一條街,這個滿街掛著大紅燈籠,特色菜還是麻辣小龍蝦的街。北京,什么時候開始產小龍蝦呢?冷靜回顧一下,1997年的北京曾到處都有叫某某水族館的港式海鮮餐館,有一段時間還流行潮州菜。但是,說在簋街的紅燈籠下吃麻辣龍蝦很有北京味,還是太離譜了吧?
過去三十年的中國處于經濟高速成長時期,城市的面貌迅速變化,也許是難免的。但是,反過來看日本,早已進入了低增長甚至負增長時期,我還以為,街景都大體上固定下來,不再有大變化了。
然而,最近我去東京的老鬧區(qū)新宿后,才發(fā)現我這個想法簡直大錯特錯。
記得上高中、大學的日子里,我跟朋友約會,都在新宿東口中村屋餐廳一樓的茶廳或地下的咖啡廳,抑或在斜對面的紀伊國屋書店門前。
這家書店當時在日本最有地位,因為老板田邊茂一是著名的文人。他在書店樓上開設了小劇場,并舉辦紀伊國屋話劇獎,培養(yǎng)了很多劇作家。年紀大點的中國讀者也許還記得在老電影《追捕》中的開頭,高倉健飾演的檢察官杜丘,在東京街頭以莫須有的罪行被逮捕。那個鏡頭就是在新宿紀伊國屋書店前拍的。
最初在東京大學附近賣奶油面包起家的中村屋,1909年就搬到新宿東口來,以創(chuàng)辦老板娘相馬黑光的文化沙龍聞名于世。后來,我去海外旅居多年,每次回日本見朋友,也一定約在中村屋。
誰料到,這次跟朋友約在新宿之前,我上網查尋才發(fā)現,過去一百多年來作為新宿地標的中村屋,也被拆了。不僅如此,在中村屋隔壁,1885年開張的另一個新宿地標高野水果店,早些時候把一樓面對大街的部分租給意大利的皮具、時裝名牌古馳了。
作為日本繁華區(qū)的代表之一,新宿街頭,曾經是老字號鱗次櫛比,吸引了很多東京人和外地游客?,F在國際名牌店和新興量販店慢慢多起來,我心生寂寞,猶如又要失去一個故鄉(xiāng)了。
幸虧,紀伊國屋書店還在,使我能夠站在老地方等候朋友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