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私人信件和手稿

虛榮和自傳

大多數(shù)成功人士都極容易犯虛榮的毛病。在他們的生命中，總會有那么一段時間向公眾吹噓自己的功績，在他們看來，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英語語言進化得還真可以，對于自我吹噓，竟然有這樣一個甜蜜的名稱---自傳，他們是這么稱呼的。這是一種不斷地夸大別人的缺點，以襯托和強調(diào)作者值得夸耀的成就的東西。我很懷疑，我能不能安靜地坐下來，去思考一下我的經(jīng)歷。

我沒有什么值得吹噓的成就，也沒有讓我能夠自我夸贊的技能。即使每天痛快地喝上幾大杯甘蔗酒，我相信自己也沒有勇氣去嘗試寫本自傳。有時候，我甚至相信，上帝創(chuàng)造我的本意就是向這個世界展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就代表了普通人的本來模樣。沒有什么東西能誘惑我，讓我去給自己做廣告。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得已必須去寫一本自傳，那這本自傳也應(yīng)該是在我入土之后才能出版?；蛘?，我會在離開之前提前暗示一下，可能我無法繼續(xù)遵守我的誓言了。反正死人也沒有什么可顧慮的，如果哪天背后的事實浮出水面了，而且是完全真實的絕對真實的事實，那么我多年安安靜靜保持的形象也就被毀了，不過，這就是子孫后代的事了，與我們也沒有關(guān)系了……

我就是那種什么都知道一點，但是什么都不專業(yè)的人。我確實是懂得很多領(lǐng)域的知識，但那都是表面的碎片式的知識。應(yīng)該往深層次里研究一下南非和南非人民的歷史，但是至今我還是沒有掌握到這方面的專業(yè)知識。

（選自曼德拉在1971年3月1日寫給法蒂瑪·米爾的信）

君主和南非的傳統(tǒng)酋長制度

獲釋后不久，我前往E·L（東倫敦），為了解當(dāng)?shù)匦蝿荩cANC（非洲人國民大會）的地方委員會的相關(guān)人員見了面。在向我簡單介紹情況時，他們告訴我恩基卡斯族的國王扎內(nèi)西韋·桑迪萊要到賓館拜訪我。我大吃一驚，因為讓一位國王到賓館來拜訪我可不是一種禮貌的做法。

我馬上讓委員會的人給國王打電話，說我會去宮殿正式拜訪他，請他千萬不要來。但就在這個時候，國王來了。我向他道歉，解釋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多都是在城市里出生和長大的，他們一點兒都不了解傳統(tǒng)的領(lǐng)袖。這次并不是不尊重他，而是他們無知，無視了禮節(jié)。

科伊族首領(lǐng)奧特舒梅奧、拉拉布族和班巴塔族的馬喬馬、祖魯族的塞蒂瓦尤、佩迪族的曼普魯、文達族的齊弗哈茲，還有其他很多領(lǐng)袖，一直都站在抵抗壓迫的最前線，人民尊敬他們，崇拜他們……甚至在實施種族隔離的政府推行最殘酷的壓迫政策時，仍然有像泰姆布族的薩巴塔和祖魯族的西普里安這樣勇敢的領(lǐng)袖反抗政府的壓迫，拒絕背叛自己的人民……

但是，很多傳統(tǒng)首領(lǐng)還是沒有意識到歷史的教訓(xùn)。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在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一些貨真價實的君主最終失去了統(tǒng)治權(quán)力……他們可是君主……是他們自己或先輩主動放棄了統(tǒng)治權(quán)力，心甘情愿地讓位于由人民選舉出來的代表來實施統(tǒng)治，最終國家實行君主立憲制，而國王也保住了王位。這些君主包括如今的英國伊麗莎白女王二世、西班牙國王卡洛斯、荷蘭女王貝婭特麗克絲、丹麥瑪格麗特女王二世、挪威國王哈拉爾五世，還有瑞典國王卡爾十六世·古斯塔夫。

如果哪個君主固守著自己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不肯放手，那么他可能在很久以前就消失在歷史的舞臺上了。

但是，我們永遠不能忘記，南非的傳統(tǒng)酋長制度是受南非的法律、風(fēng)俗、文化和傳統(tǒng)保護的，因此決不允許廢除。我們必須在民主原則的基礎(chǔ)上，尋求適當(dāng)?shù)霓k法幫助傳統(tǒng)的酋長們在新成立的政府里扮演更有意義的角色。

在特蘭斯凱就有一所專門為傳統(tǒng)酋長子弟設(shè)立的學(xué)校，在這所學(xué)校里，可以學(xué)到管理領(lǐng)地的基礎(chǔ)技能。并不是說非要開設(shè)這樣的學(xué)校，但是完全可以依靠政府的資源，幫助酋長子弟接受最好的教育。對于我自己來說，資源還是有限的，但還是把一部分酋長子弟送到了南非大學(xué)還有英國和美國的大學(xué)中去深造。接受過文化教育以后，幾乎所有的傳統(tǒng)酋長都會接受民主化進程，而那種促使他們拼命維護封建統(tǒng)治形式的自卑情結(jié)也就隨之消失了。

（選自曼德拉自傳未出版的續(xù)篇）

家鄉(xiāng)和母親

出發(fā)后的第三天晚上，我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馬塔撒。（指1955年曼德拉行動自由后的一次旅行。）對于那些為人民的更廣大利益服務(wù)的人，那些長大后離開家鄉(xiāng)、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建立自己的家庭的人，家鄉(xiāng)永遠都是家鄉(xiāng)。

車子駛上約克路后，我感到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是開心的，而主街好像永遠也無法到達似的。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13年了，這次到家的時候雖然沒有豐盛的牛肉和掛滿彩燈的樹木迎接我，但我還是有一種《圣經(jīng)》里流浪者回家的喜悅。我急切地想見到母親，見到那簡陋的小屋，見到伴著我長大的伙伴們，見到那迷人的草原和那些構(gòu)成我童年美好回憶的所有事物……

我以為到家后就能把警察甩在蘭德，沒想到他們那敏感的觸角竟然伸到了這里。到家的第二天早上，我正和兩位酋長在屋里悠閑地喝著咖啡，一名白人男子跟著女主人進了我家。他一點兒禮貌都沒有，很傲慢地問：“你是納爾遜·曼德拉嗎？”“你是誰？”我反問道。

雖然我對他的傲慢很不滿意，但是很明顯，他對我的無禮更加反感。猶豫了片刻后，他告訴了我他工作的部門。然后就要求我跟他去一趟警察局。我問他是不是要逮捕我，他說不是，我就拒絕了他的要求。

接著他就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離開約翰內(nèi)斯堡以后都去過什么地方？準(zhǔn)備在特蘭斯凱呆多久？離開這里后具體要到哪里去？回特蘭斯凱有沒有得到許可？一邊問還一邊作著記錄。我告訴了他我住的地方，然后明確地告訴他特蘭斯凱是我的家，回家用不著找誰批準(zhǔn)。然后就拒絕回答其他的問題。

他離開后，酋長們批評了我，說我太魯莽，其實一些問題是可以回答的，那樣就不至于太冒險。我跟他們解釋說，他太無禮太傲慢，不回答他的問題就是對他的傲慢的回敬。但是我感覺最后還是沒有說服他們……

后來和媽媽一起呆在她的房間里，我很開心，像是又回到了孩提時代。但是，讓她這么一個人住著，家里距離最近的醫(yī)院都有22英里，我感覺很內(nèi)疚，而且這種內(nèi)疚感時時刻刻都擺脫不了。我和我的姐妹們都在外面過著各自的生活，但是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讓母親在物質(zhì)上能過得更舒服一些。但是她還是很習(xí)慣簡樸的生活。如果一個孩子給她錢，她會把這筆錢存起來，在其他孩子有困難的時候，她就把這筆錢拿出來讓他們用。我已經(jīng)努力了好多次，想說服她跟我一起去約翰內(nèi)斯堡生活，但是她始終離不開這片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

一個人拋下自己的家人，然后辛辛苦苦地努力，卻是為了讓別人的家庭過得更好一些，我一直在想這樣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正確。自己的母親已經(jīng)年近六旬，為她蓋一座夢想中的房子，給她買可口的食物和漂亮舒適的衣服，然后全心全意地去愛她，去照顧她，難道還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事情嗎？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政治難道不是一種逃避贍養(yǎng)責(zé)任的借口嗎？我時時刻刻都在和這些時不時冒出來的良心問題作斗爭，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常常安慰自己，為了讓母親過得更舒適更悠閑一些，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了。但是有時候，我還是會被這些良心方面的問題困擾。不過，我確信自己是在為實現(xiàn)全體人民的自由而全心全意地努力，這樣的生活使我的生命更有意義，而我自己則更有民族自豪感，也真正地感覺到了愉悅之情。

在她去世前不久，她給我寫了封信，在信里她鼓勵我，要堅信自己的信仰，要為之努力奮斗，這封信讓我的這種自豪感和愉悅之情膨脹了不止千倍萬倍。

（選自曼德拉在獄中撰寫的未出版的自傳手稿）

1962年8月5日被逮捕的情景

是在豪維克，對，就是在豪維克---一輛福特V8轎車超了我們的車，里面的人命令我們停下來。停車的時候，他們選的位置特別好。左邊是很陡的河岸。而我就坐在向左的位置，在左邊。

那時候我身體特別好，什么樣的墻都能爬上去。我看了看后視鏡，有兩輛車停在那里。然后我就想，如果逃跑就太荒謬了，他們會開槍打死我的。我們停下了車。

一名男子走過來---他個子很高，身材修長，沒有穿制服（穿便衣）---他直接走到我旁邊，然后說：“我是福斯特警官?！比缓笞屛覀兛戳怂乃巡榱睢囊磺行袨槎己芎侠?--非常非常合理，而且他還很有禮貌。

他問我：“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我說：“大衛(wèi)·莫察馬伊?！彼驼f：“不對，你不是納爾遜·曼德拉嗎？”我繼續(xù)堅持：“不，我是大衛(wèi)·莫察馬伊?！彼f：“你肯定是納爾遜·曼德拉。這位是塞西爾·威廉斯?！保ㄈ鳡枴ね?，白人，戲劇導(dǎo)演，反種族隔離活動家。） 我要逮捕你，而且你得掉頭回彼得馬里茨堡?！?/p>

我說：“好吧?！彼又f：“……少校要坐你的車，他坐后面。你直接開回去吧?！本瓦@樣，我們掉轉(zhuǎn)了車頭。

我那時有一把手槍，但是沒有許可證。我把槍拿出來，放在司機座位和我的座位之間。兩個座位雖然是隔開的，但是下方是連在一起的。兩座位中間有一個幾乎看不到的小空間。我把槍塞了進去，還塞進去一本筆記本。在和后座的少校說話的時候，我把槍拿出來又放進去，放進去又拿出來。

我也想過，拉開車門滾下去。但是，我不清楚河岸到底還有多長，河岸上有些什么。我對那邊的地形不熟悉。后來我想，不行，這可是賭運氣，我還是跟警察走吧，以后再找機會。所以，我就這樣到了警察局，他們把我銬了起來。

（選自曼德拉和作家理查理·施騰格爾的對話）

武裝斗爭的問題

施騰格爾：我想讓你談?wù)劷M建MK（民族之矛，成立于1961年，為非洲人國民大會的軍事力量，1994年解散。）的想法是怎么形成的。

曼德拉：我是先和沃爾特·西蘇魯同志（1912～2003，反種族隔離活動家，非洲人國民大會領(lǐng)導(dǎo)人）商量了一下。1953年他要出國，我對他說：“到中國以后，你告訴他們我們要進行武裝斗爭，要組建軍隊?！苯又揖驮谒鞣茓I城作了演說。我們是被迫這么做的，但是我相信對于我們來說，武裝斗爭是正確的策略。

轉(zhuǎn)入地下斗爭之后，我就和沃爾特同志討論了這件事情，最后決定在工作委員會上提出來。像我剛剛跟你說的，我們最后在委員會上提出了這個問題，但是很快就被否決了。

摩西·考塔尼---南非共產(chǎn)黨總書記，當(dāng)然也是工委會和全國執(zhí)行委員會的委員---他認(rèn)為時機還未成熟。他說：“由于政府采取了各項嚴(yán)酷的措施，因此現(xiàn)在不能繼續(xù)用老方式進行斗爭。但是，困難讓你們變得全身癱軟，你想談?wù)摳锩?，想談?wù)撐溲b斗爭，但事實上如果我們更有創(chuàng)造性一些，更堅定一些，我們一直使用的老方式還是有空間的。你的想法的結(jié)果只能是幫助敵人屠殺人民，你從來就沒有認(rèn)真思考過這件事情的后果?！本瓦@樣，他很快否定了我，然后接著以極快的語速說起來，而且所有人都支持他。

后來，我和沃爾特討論了這件事……當(dāng)時反對意見太多，他連一句話都不敢說。（笑聲）他的確熟諳外交手腕，不過他這個人很值得信任，和他一起作決定的時候，他確實值得信任，非?？煽?。所以，我們重新考慮了這個問題，他一直都很足智多謀，他跟我說：“我們得單獨見他，和他討論一下這件事情。我安排他來和你見面?！?/p>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轉(zhuǎn)入地下活動。考塔尼后來來見我，我們在一起談?wù)摿艘徽臁＿@一次，我非常坦白，我說：“你一直在做古巴共產(chǎn)黨做的事情---他們也說過革命時機尚未成熟。你知道的，他們判斷的依據(jù)是斯大林提出的舊方法---革命形勢怎么能由斯大林和列寧決定呢。我們要從自己國家的形勢出發(fā)來作決定。按照南非現(xiàn)在的形勢，我們是應(yīng)該考慮發(fā)動一次革命，發(fā)動一次武裝斗爭了，人民都已經(jīng)組建了軍隊，就要開始進行暴力行動了。如果我們不這么做，他們就要開始行動了。人民沒有資金，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執(zhí)行武裝斗爭決定的政治機構(gòu)。而唯一可以執(zhí)行這項決定的機構(gòu)是非洲人國民大會，它可以領(lǐng)導(dǎo)廣大人民進行斗爭。你的看法依然是一位以陳舊的方式領(lǐng)導(dǎo)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的看法，要知道使用舊方式時，我們的組織是合法的；作為領(lǐng)導(dǎo)人，你沒有考慮到我們目前的行動都是非法的。所以，你必須得有些創(chuàng)新性，必須要改變你的看法?！?/p>

為了挑戰(zhàn)他，我說得很直率，你知道，我完全可以挑戰(zhàn)他。他說：“我不會跟你保證什么，不過，你把這件事情在委員會上重新再提一次吧?！?/p>

然后，在委員會上我就再次把這件事情提了出來。這一次，他說：“他（曼德拉）還是沒說服我，不過我們給他一次機會吧。就讓他去做，把這些想法付諸實踐，我們都支持他?！蔽覀冏呦轮v臺，會場里每個人都同意了。

我們后來去德班參加了非洲人國民大會執(zhí)行委員會會議。阿爾伯特·盧圖利酋長、延格瓦（1923～1987，反種族隔離活動家、非洲人國民大會成員。）和其他一些人強烈地反對這件事情。

但是我們清楚，還得爭取酋長的同意，因為他把非暴力當(dāng)成必須遵守的原則，而我則把其當(dāng)做一種策略，當(dāng)然在法庭上是不能這么說的……在叛國罪審判的法庭上，我們說我們把非暴力當(dāng)做必須遵守的原則，因為如果我們說這只是一種策略，在合適的時候則會訴諸武力，那么就會在民眾和國家面前留下漏洞。但是，我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一直避免提及這個問題。我們一直相信非暴力運動是一種策略，當(dāng)形勢要求我們使用非暴力的方式時，我們就會采用非暴力方式；如果形勢要求我們不能再使用非暴力方式，我們也就不再繼續(xù)使用。

我們知道，酋長肯定會……反對，他確實很反對，但是最終我們還是成功地說服了他。

（選自曼德拉和作家理查理·施騰格爾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