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共同價值,而非“普世價值”
《瞭望東方周刊》:您認為中華文明的發(fā)展是有脈絡可循的。唐中期以后的怛羅斯戰(zhàn)役和后來的安史之亂是中華文明由盛轉(zhuǎn)衰的分界點。為什么這么說?
易中天:因為從那以后,中華文明開始向內(nèi)不向外了。一直到唐前期,我們的文明還是擴張型的。所以它從漢代開始能成為世界性文明。當時開疆辟土、派人出使國外,把禮樂文化傳播到全世界。
但是怛羅斯戰(zhàn)役和幾年之后的安史之亂后,唐就衰落了,自顧不暇。到了宋朝,是很明顯閉關自守了。版圖也最小,不斷地以和親、土地和金錢換和平,然后就造成當時好幾個國家遼、金、西夏、大理等并存,宋只能偏安一隅。明代更是閉關,鄭和下西洋,回來后把所有的航海資料一把火燒掉了。到乾隆的時候又是閉關。關起門來以后,只能是糜爛。
一方面是帝國制度從宋以后越來越走向成熟,尤其到清代,已經(jīng)非常成熟了。站在帝國利益的立場上,清制度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清代基本沒有宮廷政變,沒有大權旁落,沒有宦官和外戚專權,而且基本上沒有民生問題??滴跄觊g永不加賦,GDP還不低,所以打敗仗賠得起。還有民族問題清代解決得最好,他們長期和蒙古通婚,把蒙古貴族安撫了;冊封達賴、班禪,把西藏安撫了;收復伊犁,新疆也安撫了。
從一個中央集權、天下一統(tǒng)的帝國制度而言,清代已經(jīng)是最完善的了。但是它腐朽、腐敗、腐爛。如果沒有鴉片戰(zhàn)爭,可以預言我們民族的前途就是糜爛—奢靡而潰爛。
《瞭望東方周刊》:雖然您一直反對中國歷史上的種種“關門主義”,但又并不認同西方的“普世價值”,這是為什么?
易中天:首先它有濃重的基督教色彩。三大一神教的講法不一樣。猶太教講特選,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這是個雙刃劍。它使一個失去祖國的民族依然存留,并成為世界文明中不可忽視的力量。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把自己限死了;伊斯蘭教要先進一些,既講特慈,也講普慈。安拉對穆斯林特別慈愛,對非穆斯林也是慈愛的。所以很多非穆斯林變成了穆斯林,伊斯蘭文明也變成了世界性文明;西方現(xiàn)代文明又前進一步,講普世,這個影響力是很大的。
但“普世”這兩個字有很強的基督教色彩,這會讓很多非基督教的民族不爽,不能接受。另外它還有一種己所甚欲、強加于人的感覺,這是我不喜歡的。我是真正的徹底的自由主義者,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瞭望東方周刊》:所以您認為應該用共同價值的概念來代替普世價值。
易中天:是。有共同人性,就會有共同理想、共同追求。對是非善惡會有一樣的判斷。判斷背后,就是共同的價值和價值觀。
《瞭望東方周刊》:那么這個共同價值是什么?
易中天:我覺得獨立、自由、平等一定是。但是不是只有這三樣,我現(xiàn)在沒法告訴你。
其實,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都有這樣一些思想的萌芽,但是實現(xiàn)不了。比如除了儒家以外,墨家、道家、法家,都講平等,但如何實現(xiàn)平等,沒有提出有效的辦法。莊子講自由,什么叫自由、如何實現(xiàn)自由,也沒講清楚。
沒講清楚的原因是沒有市場經(jīng)濟,只有市場經(jīng)濟才能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因為市場經(jīng)濟的第一前提是產(chǎn)權明晰,要明晰到個人,而我們的文明的問題是產(chǎn)權從來是不明晰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不是土地都屬于皇帝呢?又不是,因為土地是可以自由買賣的?;实鄣耐恋兀紫碌娜丝梢宰杂少I賣,這不是糊涂賬嗎?
產(chǎn)權不明晰,獨立人格就不能建立,獨立人格不能建立,自由意志就不能建立,獨立自由平等的共同價值就不能實現(xiàn)。所以只有靠市場經(jīng)濟。這次十八屆三中全會就在進一步強調(diào)私有財產(chǎn),出路就在這兒。
周人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
《瞭望東方周刊》:您將周人稱為中華文明的奠基者,依據(jù)主要是什么?
易中天:就是因為我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們所奠定的啊。
《瞭望東方周刊》:這一切主要包括什么?
易中天:文化心理、思想觀念、風俗習慣、生活方式、道德標準、人生追求……比如“學雷鋒”就是周公定的,“圣人崇拜”么!周代定下以德治國,具體怎么治呢?只能樹榜樣啊。因為它不是神權政治,以德治國只有靠以禮立序、以樂致和,再加上以圣人為榜樣。中國歷史上但凡是“圣人”,從周公、孔子到后面諸葛亮、關羽都是道德意義上的。我們今天繼承了周人的很多傳統(tǒng),比如吃飯要擺席卡,這就是禮制啊。
《瞭望東方周刊》:那么周人以德治國的思想是怎么形成的呢?
易中天:因為他們當時要解決兩個問題,即革命的合理性和政權的合法性。要回答他們憑什么能奪取殷商王朝的政權這樣的問題。他們說得很清楚,就是因為殷紂失德,武王有德。他們是以德得天下,就需要以德治天下,以德治國就是這么來的。
《瞭望東方周刊》:周人當年的以德治國做得到底如何呢?
易中天:他們的禮樂制度是起了作用的,他們是做到以德治國了的。所以周代有800年歷史。因為它有一個基礎,就是宗法制度。周人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們把宗法制、封建制、禮樂制合在一起了。這樣就把整個天下變成了一個家庭。在家里是講親情和道德的,以法治家是不可能的么,沒有誰動不動和老婆講法律吧?
周朝開始的時候,天子、諸侯、大夫之間是有血緣關系的,也確實是一家人。但是時間長了后,這種血緣就日漸疏遠,利益變得越來越重要。直到春秋時期,面子還是糊住的。春秋早期兩國交戰(zhàn),一般戰(zhàn)敗的一方是不會被滅國的。但后來都撕破臉了,禮壞樂崩了,因為基礎已經(jīng)不存在了。
《瞭望東方周刊》:您將“憂患心理”和“樂觀態(tài)度”稱作中華文明飛翔的翅膀,中華民族的這兩大特質(zhì)又從何而來?
易中天:應該是因為中華文明是農(nóng)耕文明吧。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特點是周期長,要經(jīng)歷春耕、夏耘、秋收。大半年過去了,冰雹、洪水、干旱都可能導致顆粒無收??刻斐燥?,太不靠譜。而且這與地理環(huán)境可能也有關系。比如在埃及,尼羅河改道后形成的沖積平原,土壤非常肥沃,埃及人才能有那么多時間去建金字塔。他們的作物不需要管。而我們這邊不一樣,需要小心翼翼地看護,老擔心收不回來,所以必然會有這種憂患意識。
一旦有了憂患意識,必須要有樂觀態(tài)度,否則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人怎么活呢?也許世界上也有某個民族是只憂患不樂觀的,那它肯定已經(jīng)消亡了。因為一種文化心理如果不是互補結構就不能持久。
《瞭望東方周刊》:希臘文明也存在這種互補結構。
易中天:對。希臘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它也是互補的。所以希臘文明雖然衰亡了,但通過文藝復興,它在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中又復活了。
《瞭望東方周刊》:周人的這種憂患心理和樂觀態(tài)度到我們今天還有嗎?
易中天:不知道。只能說需要有。你得弄清現(xiàn)在的“85后”、“90后”們在想些什么,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瞭望東方周刊》:您還概括出了中華文明的三大精神:人本、現(xiàn)實與藝術。中華文明這三種精神的內(nèi)涵,與今天西方話語體系中對三者的解讀有什么不同?
易中天:西方的“人本”是針對“神本”而言的。我們與西方理解的“人”不一樣,他們理解的是個體的人,我們理解的是群體的、倫理的人。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實精神呢?
易中天:現(xiàn)實精神就是因為沒有宗教信仰。還是大陸農(nóng)耕文明的特點。農(nóng)業(yè)民族是每天都要下地干活的,得到才算數(shù)。麥子一定要割好裝進糧倉里才踏實。很多中國人今天還是不愿意把錢存在銀行,要拿在手上才覺得踏實。
《瞭望東方周刊》:藝術精神又怎么解讀?
易中天:和希臘民族與生俱來的藝術氣質(zhì)不同,中華文明的藝術精神是相對于無科學精神而言的。比如我們的漢字,不像拼音文字那樣講邏輯,是形象思維,而且一字多義。這是不科學的,科學要求的是準確,一個概念表達一個意思。而這種可以任意聯(lián)想和想象的,正是藝術。
《瞭望東方周刊》:這種藝術和希臘的藝術是不一樣的。
易中天:希臘的藝術是一種個體的、內(nèi)在的、熱情的釋放,我們是一種群體的,要與民同樂。我們的藝術是可參與的。琴棋書畫的過程都是可觀賞的。希臘的油畫、雕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沒什么好看的。
全球視野與現(xiàn)代史觀
《瞭望東方周刊》:您從文明的角度解讀中國歷史,是否受了湯因比的影響?
易中天:我也不贊成湯因比的觀點。我認為他不懂中國。洋人基本上都不懂中國。洋人除非是娶了中國老婆,否則是不可能懂得中國人、中國文化和中華文明的。你和他們講中醫(yī)、禪宗、周易,他們聽得懂嗎?
《瞭望東方周刊》:所以您認為湯因比還是站在西方人的視角,以西方中心來解讀歷史的?
易中天:對。
《瞭望東方周刊》:那您的視角呢?
易中天:我是全球視野。
《瞭望東方周刊》:我看到在第二卷《國家》中您作了多種文明間的比較。
易中天:《國家》這一卷是做得比較多的。但我可能不會每一卷都作這樣的比較。
《瞭望東方周刊》:為什么覺得全球視野這么必要呢?
易中天:因為我們要尋找的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
《瞭望東方周刊》:在以往的中國通史著作中,這種全球視野是欠缺的嗎?
易中天:是欠缺的。翦伯贊先生有一點,但他也只是描述性的。以往歷史學家寫史只是描述,這是他們的職業(yè)道德,他們覺得不能以論帶史,不能先入為主,更愿意先把事實講清楚。
但我不客氣地說,很多學歷史的人是不懂哲學的。他們沒有思想方法,只能陳述歷史事實,無法進行比較。對于什么是文明、什么是國家、什么是社會、什么是民族等等沒有一個高屋建瓴的研究,所以作不了這個比較。
《瞭望東方周刊》:您還提出要用現(xiàn)代史觀來解讀歷史,現(xiàn)代史觀又指什么?
易中天:就是在怎么看待人,怎么看待人性,怎么看待國家、法律、制度、道德、社會關系等等問題上,現(xiàn)代人和古人是不一樣的。
《瞭望東方周刊》:這個不同體現(xiàn)在何處?
易中天:根本不同就是對人的看法的不同。人是什么,人為什么活著,什么是人應該追求的,什么是人的幸福,這些觀念現(xiàn)代人和古人是很不一樣的?,F(xiàn)在的觀念更把人當人了,更注重個體了。
當然我們古代也有這樣的意識萌芽,在第六卷“百家爭鳴”里我就會專門寫到楊朱,他就有一些這樣的意識。但中國走到后面卻走了反路,到宋以后越來越不把人當人了。
《瞭望東方周刊》:這應該也是由您所說的中華文明群體意識這樣的內(nèi)核決定的。
易中天:對。越是集體的越不是“人”么。
《瞭望東方周刊》:您剛才說到現(xiàn)代人與古人相比也有了一些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源自什么?
易中天:市場經(jīng)濟。因為市場經(jīng)濟一定是自由經(jīng)濟,而自由一定是個體的。
我最重視的是制度的變化
《瞭望東方周刊》:從您宣布寫這樣一部工程浩大的“巨制”開始,就有人質(zhì)疑您僅憑一人之力是否能完成?質(zhì)量究竟如何?也有一些學者提出,您寫到后面會越寫越難,因為魏晉隋唐之后史料浩如煙海,如何閱讀和取舍都將是難題,對于這些質(zhì)疑,您是怎樣考慮的?
易中天:我只看那些靠得住的古代文獻和少數(shù)幾個靠得住的現(xiàn)代史家—比如張光直先生、許倬云先生等人—的著作。其他我不知道的我就不看唄。我干嘛要把那書看全了呢?我只看那些我認為是必要的,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我心里會有一個靠譜的歷史學家的名單的。
《瞭望東方周刊》:您將自己的這部中華史定位為史詩,這樣的定位是出于什么考量?
易中天:就是要好看,并且要有一個“氣”貫穿其中。
《瞭望東方周刊》:這個“氣”是否就是您自己的史觀和史識?
易中天:還有史感。就是要回到那個時代,要有現(xiàn)場感。這個現(xiàn)場感要靠自己去揣摩和感覺。人是有直覺的,有時候不一定有依據(jù)。
《瞭望東方周刊》:個人寫史難免會被認為主觀色彩較濃,您在寫作過程中怎樣既體現(xiàn)自己鮮明的史觀、史識,又保證歷史的客觀性?
易中天:我覺得這在我這里不是問題。我從來就是客觀的。這是一個學者最起碼的品德。很多人看我的書會看不懂,尤其是講百家爭鳴那一塊,他們問我到底贊成哪一家?我說不存在這個問題,我的立場是客觀的,公正的。
我講到某一家的時候都會講透,會站在它的立場上,把它的觀點全部甩出去,讓你聽得點頭稱是,然后馬上說另一家,讓你覺得這也對。因為我是客觀的,我不帶任何個人的偏見和好惡去看待歷史。
我寫每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帶著歷史的同情,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站在他的立場上,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去為他想。這在表演藝術中就叫演技派吧。就像趙丹,演林則徐就像林則徐,演小癟三就像小癟三,讓你感覺林則徐、小癟三都是趙丹。
《瞭望東方周刊》:從前幾卷書來看,您的中華史寫作不太像以往通史的寫法,而是選取歷史中的重要節(jié)點重述,您選擇的標準是什么?
易中天:一定是發(fā)生了變化。我最重視的是制度的變化。但凡在制度發(fā)生變化的拐點,我都不會省略。
《瞭望東方周刊》:比如呢?
易中天:比如秦漢時期邦國制變成帝國制,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內(nèi)朝外朝等我肯定不會漏掉;魏晉時期貴族地主變成士族地主,門閥制肯定會有;還有隋唐的三省六部、科舉制,明朱元璋罷相、內(nèi)閣制等也都是非說不可的。
我認為最重要的變遷就是制度的變遷。當然還有牽涉到風氣、時代精神的變遷我也會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