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的思潮是個壞東西”,這已由中國共產黨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所證明。“文革”的慘痛教訓和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也是對“左”的雙重否定。但時至今日,中國社會中“左”的市場依然很大。被扔掉的“壞東西”為何屢屢被撿起?
屢治屢發(fā)的“左”傾病
在中國共產黨的革命史和建設史上,始終存在著正確路線與“左”傾路線、政策和思潮的反復斗爭。
第一個時期是民主革命時期。從1927年8月至1935年1月,中國共產黨犯過三次“左”傾路線錯誤,以從1931年1月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到1935年1月遵義會議止的第三次“左”傾路線最為典型,這次“左”傾路線在黨內統(tǒng)治時間長達四年,為禍也最甚。1945年《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評價這次“左”傾“在思想上、政治上、軍事上、組織上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和完整,在全黨影響最深,危害也最大”。后來毛澤東在講到什么叫“左”時有過這樣的概括:“超過時代,超過當前的情況,在方針政策上、在行動上冒進,在斗爭的問題上、在發(fā)生爭論的問題上亂斗,這是‘左’。”
第二個時期是改革開放前的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這一時期共出現(xiàn)過三次局部性的和一次全局性的“左”傾錯誤。三次局部性“左”傾錯誤發(fā)生于1957年至1965年間。第一次是1957年反右派斗爭的嚴重擴大化;第二次是指1958年以“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共產風”為主要標志的“左”傾錯誤以及1959年廬山會議后在全黨范圍內開展的“反右傾”斗爭;第三次是1963年至1965年間開展的“社教”運動。在這三次局部性“左”傾錯誤之后發(fā)生的“文化大革命”,則是這一時期一系列“左”傾錯誤的最高峰。
第三個時期是改革開放以后。經過批判“兩個凡是”和真理標準大討論,十一屆三中全會徹底否定了“文革”并糾正其“左”傾錯誤,確立了改革開放的基本國策。但“左”的影響并沒有清除,三中全會后幾乎所有重大改革措施,都遇到“左”的思想的干擾,其主要表現(xiàn)是挑起姓“社”姓“資”的意識形態(tài)爭論。原國務院副總理田紀云回顧說,當時諸如“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復辟資本主義”、“改革開放會帶來資本主義”、“多一個外資企業(yè),就多一分資本主義”、“劃出一小塊地方承包給外商開發(fā),是出賣國家主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會腐蝕我們的黨和干部,是對社會主義的威脅”、“多發(fā)展一點私營企業(yè)、個體戶,會改變社會主義性質”等“左”的觀點很多。到1989年國內政治風波和蘇東劇變發(fā)生后,黨內對改革開放和發(fā)展市場經濟是姓“資”還是姓“社”的爭論達到高潮,向“左”轉的聲音占據(jù)了主導。1992年鄧小平在南方談話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改革開放邁不開步子,不敢闖,說來說去就是怕資本主義的東西多了,走了資本主義道路。要害是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有些理論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嚇唬人,把改革開放說成是引進和發(fā)展資本主義,認為和平演變的主要危險來自經濟領域,這些就是‘左’?!编囆∑礁哒斑h矚地指出,“右可以葬送社會主義,‘左’也可以葬送社會主義。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南方談話之后,否定三中全會以來的改革開放路線,企圖回到計劃經濟老路的“左”傾思潮不再在黨內占主要地位,也不是社會的主旋律,但抹黑私營經濟、懷念和肯定“文革”、以學術理論為外衣包裝起來的極端“中國模式”論等變相地阻礙改革開放的“左”的聲音,仍屢屢出現(xiàn)。
“左”傾根在“落后”,最大問題是政治空談和大搞運動
1920年6月,在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召開前夕,列寧發(fā)表《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批判了一些“左派”共產黨人提出的諸如反對參加任何“議會斗爭”、退出保守工會、盲目地反對所有資產階級、反對任何形式的“妥協(xié)”等觀點。此時各國共產黨和共產國際還處于幼年時期,缺乏理論素養(yǎng)和實際斗爭的經驗,而“左”傾機會主義還是一種很年輕的思潮,所以列寧稱之為“左派”幼稚病,并認為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較容易地醫(yī)好。事實證明,列寧對“左派”病發(fā)作的嚴重性的估計有所不足。在此后的九十多年中,“左”傾思潮在各國共產黨內屢屢出現(xiàn),“左派”病屢屢發(fā)作,幼年時期是如此,走向成熟和執(zhí)政后更甚,給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造成極大危害,成為各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主要危險。
為何“左”傾思潮“屢反屢現(xiàn)”?1945年和1981年中國共產黨兩份“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左”的社會根源進行過分析。民主革命時期的“左”傾路線,根源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的小資產階級民主派思想”;改革開放前的“左”傾錯誤則是由于“社會主義建設經驗不足”、“毛澤東同志領導上的錯誤”、“長期封建專制主義在思想政治方面的遺毒”、“民主沒有制度化、法律化”等因素造成的。由此可以看出,在形形色色的“左”傾思潮背后,反映的是中國經濟社會的“落后性”。這種“落后性”既表現(xiàn)為經濟發(fā)展水平和制度上的落后,也表現(xiàn)為個人或群體在認知能力、思維方式和歷史視野等方面的落后或不足。
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中國的落后面貌大為改觀,為何“左”傾思潮還能抬頭?
從外部原因來看,中國上世紀90年代新“左”思潮是隨西方70、80年代以來新左派理論而生的。社會思潮不等于學術思想,但二者卻可以結合起來。相比過去簡單地、意氣用事地否定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在新的條件下,“左”傾思潮以一種更“學術”,更具“思想性”的方式重新出現(xiàn)。與過去“兩個凡是”、“姓資姓社”等“左”傾思潮不同,新“左”不再使用老“左”所推崇的斯大林主義式的陳舊話語體系,而是利用和擴展當代西方新左派的理論,效仿西方左派與斯大林主義劃清界限,以“西方人反對西方”的迂回方式,在中國重新刮起“左”傾旋風?!斑M口”的西方左翼理論主要包括新馬克思主義、后殖民主義和后現(xiàn)代理論。例如,美國杜克大學批評理論研究所主任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晚晴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一書中認為,文革“喚起了真正的群眾民主運動”,由于文革被否定,因此中國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復辟。新“左”搬用這種理論,提出“文革的‘大民主’有正面作用”、“改革開放實際上將中國變成資本主義”等一系列“左”的論調。
從內部原因來看,隨著上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改革的推進和中國逐步融入全球化進程,在經濟社會大轉型的背景下產生了貧富分化、社會不公、官員腐敗、物化意識加劇等新矛盾和新問題。這些問題歸根結底仍是因為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在經濟上取得進步的同時,一些表現(xiàn)為“落后性”的問題還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同時又產生了新的問題。面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問題,“左”傾思潮通過一定程度上的“自我革新”后,又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其最重要的“新”是強調新時期社會分化中弱勢群體的利益,有著濃厚的底層關懷,因此在底層民眾、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和草根網民中激起共鳴,形成相當大的影響力。
底層關懷本是進步的表現(xiàn),也是“左派”這個詞在西方被發(fā)明時的本意。然而,關鍵不在于找到社會存在的問題,而是用什么方法解決問題??v觀歷次“左”傾思潮,在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方法上,有兩個共同點。
其一,主觀認識脫離客觀實際的空談主義。列寧曾深刻揭露左派“革命空談”的本質:“革命空談就是在這種事變發(fā)生轉折、既成局面已經造成的情況下,不顧客觀形勢而一味重復革命口號??谔柡芷?,很誘人,很醉人,但是毫無根據(jù)——這就是革命空談的本質?!绷袑幉⒅Q作是“一種甜蜜的共產主義謊言”。毛澤東在《實踐論》中也說:“我們也反對‘左’翼空談主義。他們的思想超過客觀過程的一定發(fā)展階段,有些把幻想看作真理,有些則把僅在將來有現(xiàn)實可能性的理想,勉強地放在現(xiàn)時來做,離開了當前大多數(shù)人的實踐,離開了當前的現(xiàn)實性?!蓖泄矚v史上的“左”傾錯誤一樣,改革開放后出現(xiàn)的“左”傾思潮,本質上沒有脫離主觀唯心主義的窠臼,也是流于“革命空談”,其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主張帶有極大的主觀性和片面性。
其二,用運動的形式開展工作,棄理性的、制度化的表達渠道和機制而不用。網絡新媒體崛起之后,“左”傾思潮和不帶有自覺的政治立場的民粹主義結合,大搞網絡群眾運動,例如鼓動和迎合廣大網民的某些心理,無視國家法律制度,對一些案件“未審先判”或自設“網絡法院”進行判決,甚至利用網絡媒體對“以憲治國”等法治進步主張群而攻之。少數(shù)地方政府大搞運動式治理,忽視體制機制建設,漠視國家法律,最終治標不治本。以群眾運動的方式開展工作或表達訴求,最大的危害在于容易誤導群眾、抑制理性討論、打壓合理的批評意見,不利于國家制度建設和長治久安。
治療“左”傾病的良方是制度立新
社會思潮多元化是現(xiàn)代社會的特征之一。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現(xiàn)代國家的構建,中國社會越來越多元化,對各種思潮的包容度越來越高,這是社會進步和活力的體現(xiàn)。但“左”傾思潮逆世界歷史潮流和中國社會進步的大趨勢而動,堅持已被三十多年改革開放實踐所否定的錯誤思想,對中國走向現(xiàn)代社會和民族復興構成障礙,因而必須對其加以批判。
但清除根深蒂固的“左”的影響仍然是一個長期和艱巨的任務。鄧小平在總結歷史經驗時說,“幾十年的‘左’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勢力”,“習慣了,人民的思想不容易改變”。從長期來看,反“左”還需要不斷解放思想。此外,近年“左”傾思潮的擴散方式有由“自上而下”向“自下而上”轉變的趨勢。在過去,反“左”主要是糾正黨和政府層面的指導路線,“糾上即可正下”;現(xiàn)今,“左”的思潮以新的面貌和方式在普通人群中擴散,受眾更廣,反“左”的任務十分艱巨。
當前,反“左”的當務之急是徹底否定“文革”殘余及其衍生出來的反憲法、反民主、反進步的學說和少數(shù)政治實踐嘗試?!拔母铩笔且粓龊平?,這已是定論,但近年來“左”傾思潮被一些政治投機分子、學術理論家、少數(shù)跟風的“黨的喉舌”以及現(xiàn)代大眾傳播工具巧妙地包裝、利用,試圖引導中國再走“文化大革命”的政治社會模式?!蛾P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明確指出:“‘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或社會進步?!狈穸ā拔母铩庇袃蓪雍x:第一層含義是徹底糾正“文革”的“左”的錯誤,拋棄以“左”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體制等;第二層含義是在“否定”的同時破舊立新,既不走“回頭路”,也不“原地踏步”,而是堅定不移地走向文明進步的發(fā)展大道。經過三十余年的改革開放,第一層含義的糾“左”已基本完成,當前的主要任務是第二層含義的糾“左”,其中,制度“立新”是關鍵,必須通過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和法治建設,鏟除“左”傾錯誤不斷滋生的溫床。
(作者分別為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生)
責編/袁靜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