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跟朋友聊天,說到“江湖”,又說到某某人很“江湖”,結(jié)果,引發(fā)一場小小討論。一方認為,“江湖”人奸詐無品。另一方認為,“江湖”人豪爽俠義(我是堅持后者的)。說到最后,發(fā)現(xiàn)社會上對于“江湖”,的確有相反的兩種認知。我對于這樣兩極化的認知,感到十分吃驚。也覺得中國人所謂的“江湖”,有值得多想想的地方。
這篇文字,便是從“江湖到底何義”這個疑問開始的。不過,本文并沒有對“江湖”本身多加著墨,而只是談談兩本舊章回小說罷了。因為,中國人對“江湖”的不同定義,說不定就是從這兩本小說中得來的觀念。這兩本小說,就是《三國演義》與《水滸傳》。
《三國演義》與《水滸傳》,都是中國的重要小說。不少學者專家,以研究《三國》《水滸》而著書立說,成了一家之言。我以“戲說”為標題,一則表示程度淺小,沒有就教方家的資格。二則表示小說乃話本延伸,雖然可以嚴肅以待,卻終究是游戲文字,勾勒些人生的糊涂戲罷了。至于“笑看”么,既然是糊涂戲,笑著看看也就是了。
小說在中國,雖然長時間難登大雅之堂,但是《三國》與《水滸》,對于中國人的影響,不可謂之不大?!度龂穼Vv政府官員的行徑,《水滸》專講民間草莽的事跡。大家愛看《三國》《水滸》,因為讀此二書,可以明白中國在朝、在野思維之不同;明白中國上層、下層作風之相異。其間描寫的深刻細膩,不是他書所能企及。讀《三國》和《水滸》,可以結(jié)構(gòu)性地了解中國社會。如果用時下語言,說《三國》《水滸》是中國的白道圣經(jīng)、黑道圣經(jīng),或者也能令識者一笑。也許經(jīng)過這樣的玩笑式分類,兩個不同的“江湖”就浮現(xiàn)了。到底“江湖”人的特質(zhì)是奸詐無品?還是豪爽俠義?也就請讀者依照自己的“江湖”之道,自己找歸宿罷。
古人說“老不看《三國》”。意思是老者人生經(jīng)驗豐富,??础度龂罚聲鼮榧樵p可鄙。事實確是如此?!度龂飞兄\,整部書講的都是謀略,并且是官與官之間的各種謀略,各種機心,各種爾虞我詐。有趣的是,《三國》雖然是講官的書,我們看《三國》時,卻少將其中人物當成官看。似乎他們都在我們左近,與我們言語。而不覺那是遠在天邊的廟堂人物,廟堂事務。
比方說,大家多把諸葛亮看成文書生,把張飛看成粗魯漢。殊不知諸葛亮是個官,張飛也是個官?!度龂啡宋飵缀鯚o人不是官——不是文官就是武官。分開來,魏蜀吳在各自小朝廷中,相互內(nèi)斗。合起來,魏蜀吳在大漢疆域里,相互內(nèi)斗。
這是《三國》的高明之處。該書完全講政府內(nèi)部的官員斗爭。雖然它以戰(zhàn)爭場面穿插起來,有靜有動,煞是好看。對于《三國》的強調(diào)謀略,我想過一些事情:謀略是不是那么重要?
謀略是不是那么重要?至少它不像《三國》作者形容的那樣重要。我甚至以為,謀略并非是強者之學,而是弱者之學。強者不會把心思放在謀略的設計上,而會把心思放在實力的充實上。只有以弱擊弱,以弱擊強,或者以強擊強,但是強弱難分軒輊的時候,才需要動之以謀略。換句話講,當實力懸殊地以強擊弱時候,沖突之結(jié)果,不是雙向的持續(xù)糾纏,而是單向的迅速毀滅。
從科學角度來講,萬事萬物都可以數(shù)字化,都可以用數(shù)字來表示。同樣的,斗爭的成敗之間,也有一種大約的“數(shù)”,而很難以“術”來改變。實力就是“數(shù)”,而謀略只是“術”。
我的密歇根大學老學長黃仁宇先生,重視歷史與數(shù)字的關系,對我很有影響。黃先生出版一系列重要著作前,以62歲年紀,被紐約州立大學解聘。對于學術與學院的關系,我在《藝術與反藝術》一書與《形式主義與學術傲慢》一文中,都有說法。黃先生是學術上的重要人物,也是學術與學院關系上的典型人物。
舉個例子來說?!度龂返摹翱粘怯嫛惫适拢蠹叶炷茉?,津津樂道。它敘述司馬懿領軍十五萬,在西城被諸葛亮的二千五百人所蒙騙?!翱粘怯嫛笔恰度龂分械牡湫椭\略——不但機智,而且有文人的瀟灑氣味。然而,這個謀略也有客觀實力的問題可以討論。設想,如果司馬懿擁有五十萬大軍,掌握絕對優(yōu)勢,“以碫投卵”地攻打西城??峙轮T葛亮再如何彈琴、掃地,示之以“虛”,也不能動搖司馬懿的意志,也不能免于全軍覆沒的后果。古人說“形勢比人強”,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陀^形勢有相當?shù)臎Q定性。只要主觀判斷不至于離譜,客觀實力才是斗爭之根本。謀略是陰謀詭計,總是有投機性質(zhì)。強者不需要投機。強者重實力,不重謀略。強者重“數(shù)”,不重“術”。
把“數(shù)”與“術”推演至人生經(jīng)營上,或者也可有正面啟發(fā)。有人一生在其專業(yè)上兢兢努力,積少成多,終克有成,體會到公平二字的真正意義。有人一生在人際關系上琢磨打轉(zhuǎn),最后兩手空空,大嘆人情冷暖。不是一樣的道理么?
事實上,這個道理,連《三國》中以陰險著稱的曹操,也有忘卻的時候(我不認為《三國》中曹操的陰險形象是歷史事實。關于這個問題,或可再撰一小文論之)。話說建安八年,袁尚袁譚兄弟內(nèi)哄,袁譚向曹操投降,商請曹操出兵攻打其兄袁尚。袁譚派了平原令辛佐治前往曹營做說客。辛佐治到曹操處。曹操看罷袁譚請降書信,與辛佐治飲酒。曹操霸氣十足,當面問辛佐治:“袁譚之降,真耶?詐耶?”辛佐治回答曹操一十四字:“明公勿問真與詐也,只論其勢可耳?!辈懿倜腿磺逍延X悟,大喜曰“恨與辛佐治相見之晚也”。辛佐治的意思是:袁譚是否用謀略(術)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譚、袁尚和曹操之間的勢(數(shù))早已決定一切。他的這一十四字,道盡了謀略和實力的本質(zhì)問題,也道盡了謀略和實力間的輕重關系。
我曾經(jīng)試著精讀《三國》,但是苦其人多事煩,究竟不能終篇。有一日,隨意翻至辛氏一十四字,更是自此掩卷,不再復讀《三國》。古人不是說“善易者不卜”?這么個明白道理,何須再問細節(jié)?細節(jié)不過是道理的反復佐證罷了。這件事情,也讓我想到柳宗元的“讀書不求甚解”,讓我想到“微言大義”和“章句訓詁”。這些事情,也許不是那樣合轍的類似,卻有接近的地方。
辛佐治的話很重要、很有趣,特別標出它的出處——在《三國演義》第三十二《奪冀州袁尚爭鋒/決漳河許攸獻計》那一回里面。說不定,辛佐治的話還是《三國》作者的寫作精義,甚至精彩伏筆呢。畢竟,無論《三國》如何把各種謀略說得舞雪飛花,巧妙動人,歷史的結(jié)局,還是由實力最強的一方一統(tǒng)天下,建立新王朝。在讀完《三國》,感性太息蜀漢不能得意之余,或許也可以理性想一想,謀略與實力的問題,“術”與“數(shù)”的問題。
當然,我并不是把“術”與“數(shù)”簡單地一刀切開,把謀略與實力簡單地一刀切開。我只是認為實力比謀略更具有決定性。實力與謀略,在歷史事件發(fā)展上(人生態(tài)度取舍上)有一種明顯的輕重比例。而比例問題,又是一種“數(shù)”的問題,一個數(shù)字的問題。
《三國》的作者,到底要傳達什么樣的思想呢?
中國又有句老話,叫作“少不看《水滸》”。意思是《水滸傳》多講俠義故事,少年人血氣方剛,容易受其引導——或者誤導。
俠義這件事,是一種誤導么?在東方和西方的世界中,觀念很不相同。西方重視英雄,東方重視圣賢。英雄的后盾是武力,圣賢的后盾是道德。講道德的民族,因為不尚武力,所以不愿、不敢講俠義。因為俠義不是一般的義,和所謂“道義”“正義”甚至“民族大義”都有不同。俠義的俠字,道出其行義的武力本質(zhì)?!俄n非子》里講得清楚“俠以武犯禁”,俠是不離開武的。不以武力解義、行義,也可以說是“義”——但不是俠義。
西方自基督教興起,敢講武力的精神受到約制。不過《舊約》中上帝重報復的態(tài)度,還是給武力二字,找到了神圣的借口。雖然西方在道德上不強調(diào)武力,但是,一旦以宗教為名,其暴力行為更是泛濫。
中國完全不講俠義么?或者在哲學思想上完全沒有俠義的蹤影么?答案又是否定的。中國敢以武力主持正義的思想家,首推春秋時代的墨子。然而以一個思想家而言,竟然擁有集團式的武力,可以用武力在國際間主持正義,古今中外也少見其例?!痘茨献印防镎f:“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湯蹈火,死不旋踵。”這和其他各家各派學者的文化形象,大大不同。因此,墨家雖然在先秦時代,和儒家并稱顯學,卻在中國有了皇帝之后,受到打壓。以致《墨子》一書竟然嚴重散佚,要靠宋人集刻《道藏》,才能勉強窺其大概。其道理淺顯不過,蓋墨子擁有私人武力也。古人稱之為“私劍”。
除了私人武力外,行俠仗義者的行為也很難以控制。俠這個字,在文字學上多視為形聲字。不過,把它看成會意字也有趣味。俠者夾人也——游走正邪黑白之間的人物,夾在中間的人物。俠的行事標準特殊,不講法,不講理,而單單講一個情字(所謂情義)。情字的基礎是同情或者友情,和義結(jié)合后,就是奮不顧身的激情。這種激情出現(xiàn),法、理二字就可以放在一邊。不講法、理的后果,就可以放在一邊。所謂“兩肋插刀”的情況,就會出現(xiàn)。情字是俠的包袱,也是俠的行義動機。如果我們說,俠是為情所困(所夾)過不了情關的一種人,也不為過。當然,這種情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人人之間的關愛(也就是孟子罵墨子“無父”“禽獸”的兼愛;孫中山先生講的博愛)。但是這種關愛一旦發(fā)動,如同男女之情愛一般,有成就萬物的力量,有毀滅萬物的力量。然而,我們?nèi)绻f,這些行走社會邊緣的暴力分子,是真正敢愛又肯為愛犧牲的人,怕是在觀念上,多數(shù)人又不能同意、不能體會了。
是的,他們就是這種人:暴力分子、為情字所困的人、敢愛又肯為愛犧牲的人。墨家集團是這種人,太史公筆下的戰(zhàn)國公子、游俠、刺客是這種人,《水滸傳》里面的一百單八將,也是這種人。
對于《水滸》,我也想過一些事:相對于《三國》重謀,《水滸》重情。重情當然比重謀好,但是重情又有什么結(jié)果呢?這個問題很大,簡直牽涉到做人的基本問題。
很多人認為,行者武松是《水滸》第一好漢。武松因為潘金蓮對哥哥下毒,而把潘金蓮和她的姘頭西門慶殺死,并且把潘金蓮的心挖出來,在墳前祭奠哥哥武大。這個動作,當然是因為他對武大的感情(說親情是友情的更進一層,應該也不為過。因為親、友間的感情,只是血緣上的差別。朋友做到極致了,不是要拜個把兄弟么)。殺嫂的行為,受到輿論同情;武松僅得了個“刺配孟州”的處罰而已。至于他在孟州打倒蔣門神,替施恩把“快活林”酒店奪回來,則是為了報答施恩對他的友情。但是蔣門神不簡單,勾結(jié)官府,設計陷害武松。弄到武松殺紅了眼,血濺鴛鴦樓。這一段的暴力,極為殘忍,顯示了武松的無情。武松的感情傾瀉,簡單地建立在“報”字上。哥哥對他好,所以殺潘金蓮以示其“報”。施恩對他好,所以打蔣門神以示其“報”。蔣門神對自己不好,必然遭“報”,殺他全家!
“報”是俠義人物的基本道德。也即是以己之情,還人之情。也即是《史記·刺客列傳》中,豫讓說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儒家對“報”字,有奇怪的解釋和衍義,社會上常常聽到“以德報怨”。其實“以德報怨”完全不合儒家領袖孔子的想法。孔子在《論語·憲問》中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盎蛟唬阂缘聢笤?,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边@樣實在的道理,儒家都不愿、不敢遵守。我總是說,儒家和孔子不是一回事??鬃咏?jīng)過漢、宋兩代闡述,變形得厲害。
武松“直人”也。他的感情強烈無比;在情字上,直來直往。武松是俠義的極端,但是,不是俠義的極致。他有很重的“自己人”觀念(武大、施恩都是自己人),那種觀念推而廣之,就會出現(xiàn)偏狹的“非我族類”心理。那種心理并不好。所以,說武松是《水滸》第一好漢,值得商榷。他只是一個痛快淋漓,讓人大呼過癮的好漢。我以為,第一好漢是花和尚魯智深。
魯智深原來在渭州當差。一日酒館飲酒,隔壁有人啼哭,搞得他心情不悅。在知道鄭屠欺負金老漢父女后,便和九紋龍史進湊了十五兩紋銀,送給賣唱父女。第二天,他去找鄭屠理論,三拳打死個鄭大官人,落得自己丟差,成了和尚。魯智深的情,有兼愛和博愛的成分,超過武松甚多。金老漢父女和魯智深非親非故,魯智深仗義相助,是因為同情而不是因為友情。這種同情沒有“自己人”觀念,因此也更為高貴、可貴。當然,《水滸》作者深知其高貴、可貴,在打死鎮(zhèn)關西這一段,把魯智深塑造得十分搞笑——要鄭屠細切精肉十斤、肥肉十斤、軟骨十斤。甚至把鎮(zhèn)關西打得血肉模糊,也被描寫成在鄭屠臉上“開了個油醬鋪”、“開了個彩帛鋪”、“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這種寫法,當然是替魯智深的暴力緩頰,替魯智深的暴力作一些喜感的包裝。
武松和魯智深,是《水滸》談俠義的兩段精彩戲,然而,卻不是《水滸》講人性的深刻處?!端疂G》講人性的深刻處,全在呼保義宋公明一個人身上。全在《水滸》的后四十九回里面。
宋江原是文人出身,鄆城縣的一個刀筆小吏,只是好結(jié)交江湖好漢。因為和梁山晁蓋等人來往,遭姘頭閻婆惜敲詐,為了五十兩黃金殺了本來心愛的女人。他的出場,和其他兄弟況味不同——他的鋌而走險,也和其他兄弟動機不同(武松殺女人和宋江殺女人,實可兩相對照著看)。后來在九江潯陽樓,宋江酒后寫了反詩,判了個死罪。梁山兄弟劫法場,把他弄上梁山入伙。
宋江在很多章節(jié)里出現(xiàn),反反復復,好像個性很復雜。實際上,宋江并不復雜。他滿口仁義道德,但是其仁義道德有目的性。宋江的仁義道德是一種世間法,是一種周旋于世間的手段——真是一個“假”字了得。不過宋江“假”得很“真”。雖然經(jīng)過《水滸》作者苦心經(jīng)營,一開始就說他“面目黝黑,身材矮小”,諢號叫“呼保義”。和梁山好漢的威風諢號大不相同。
這個渾號很怪,很土,翻成現(xiàn)代話就是“叫我小廝吧”。我以前跟人開玩笑,說“保義”翻成英文boy最好?!昂舯Ax”翻成英文應該是call me boy!
又說宋江寫反詩要被捉拿時,他如何“披散頭發(fā),倒在尿屎坑里滾”。但是,多少善心讀者,仍然覷他不破,認為他是個知謙遜、有苦衷的漢子。
最后,宋江成了梁山頭領。在“染黑”之后,又一心一意要“漂白”,不惜犧牲整個梁山,用梁山兄弟作為和朝廷談判的“價碼”。其居心,不過是以梁山換取他想要的利益——“封妻蔭子”罷了。這種難改的小吏心態(tài),讓梁山為政府收編,受命征討“諸賊”,中了政府“以賊殺賊”的借刀之計。結(jié)果,梁山好漢死傷殆盡,下場悲慘。
宋江是《水滸》寫得最成功的人物,雖然他極難看、極不堪、極討厭、極惡心。但是,把一個文人小吏的心理、嘴臉,寫得入木三分——滿口仁義,志大才疏;一旦當權(quán),又畏首畏尾。既不敢進(攻城略地,建立新王朝)又不敢退(占山為王,逍遙過日子)。大好一個梁山,只是他升官發(fā)財?shù)奶つ_石。宋江辜負了梁山兄弟,既無情也無義——可是廢話理由一大堆。他是小人得志的一個文學典型,真真是應了古人的對子:“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彼谓钦稳宋?,不是草莽人物。換句話說,他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水滸》里面。把他放在《三國》中,倒是順眼得多。尤其讓人想起好哭的劉備。
宋江的諢號“呼保義”很猥瑣,所以后來改了個諢號,叫做“及時雨”。但是“及時雨”又流到了江里——“送江”,沒有普降甘霖讓人受惠。我想替宋江再取個諢號,雖然不雅,也沒有什么文學上的暗示性。但是可以替善心讀者解解惑——解解我們古老儒教文化的一個大惑。宋江這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小人,他在梁山的諢號,應該叫做……“老鼠屎”。
《水滸》講人性的深刻處,全在呼保義宋公明一個人身上,全在被金圣嘆腰斬的后四十九回里。大才子金圣嘆,為什么把一百二十回的《水滸》,斬為七十一回呢?(第一回作了楔子)當然,可以有各種文學上的理由解釋。不過,我看這個喜歡《莊》《騷》《史記》的金圣嘆,只是“不忍”而已。不忍看宋江的嘴臉;不忍看梁山好漢的下場;不忍看人性的丑陋面;不忍讓自己因為讀了前七十一回,而緩緩升起的真情至性,遭受殘酷打擊。這些讓人“不忍”、“不能忍”的部分,就是金圣嘆刪掉的后四十九回;宋江露出本性,丑態(tài)百出。我認為,這四十九回的丑惡,是《水滸》極深刻部分,是東方《水滸》超過西方《羅賓漢》的文學價值所在。
其實,這后四十九回我也不愛看,可以說看了一次后,便絕不再看。這種知其價值,而“不忍”卒睹的情況,很像我看勃朗特《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的感覺。真是一個“慘”字了得。
看《三國》,或者有人覺得遺憾,但是《三國》不是悲劇??础端疂G》,不覺得遺憾(草莽人物本來就不會有好下場),但是,《水滸》是悲劇。其悲劇處,不在梁山的不成氣候、不得善了,而在于“俠義”的被浪費、被糟蹋。在于眾好漢“士為知己者死”,死錯了對象;“國士報之”,報錯了頭家。在于有情有義的人,遇上了無情無義的人;而這個無情無義的人,是大家的領袖,是出賣大家的人。換個角度講,《水滸》之悲劇,在于《水滸》遇上了《三國》!用情之人,遇上了用謀之人。老百姓遇見了官——那個官沒有和老百姓對著干,而是混跡在老百姓中,成了老百姓的領袖。沒有想到,他始終不是個老百姓。他始終是個官。
《水滸》的悲劇,在于“自古多情空余恨”,在于高貴高尚的情義,被小人利用。我年輕時有一個老師說過“感情很珍貴,所以別浪費”。我的老師,也是個有情人乎?《水滸》的作者,也是937d2619cf34e7ecdd8018a70c8a31f4個有情人乎?《水滸》的作者,要告訴我們什么?
原想寫完《三國》便寫《水滸》,一氣呵成。動筆之后,諸般想法涌上心頭,發(fā)現(xiàn)寫《水滸》比寫《三國》要困難得多。因為,《水滸》很深刻,有太多想講的話?!端疂G》的深刻處,除了人性描寫外,還有對社會結(jié)構(gòu)的批判。這一部分,因為文氣的關系,正文中沒有談到。
表面上看,《水滸》比《三國》簡單。《水滸》說草莽的快意恩仇,《三國》講廟堂的鉤心斗角。實際上,《三國》在復雜的情節(jié)背后,講的是一個階級(官員)的一種活動(斗爭)。各路人馬一旦進入場景,便沒選擇余地,不是成王就是成寇;角色都奔著一個目標前去。換句話講,雖然大家立場不同,卻都意志堅定地耍陰謀、搞斗爭;逐鹿中原圖成帝業(yè)。相同的目標與意志,讓《三國》人物有了統(tǒng)一的共相(或者說嘴臉)。該共相,讓《三國》在故事鋪陳上復雜,在人性描寫上簡單。《水滸》則不然。
《水滸》是看似簡單的一本書。大家都“咔嚓”一聲,解決問題,怎么不簡單?大家都“咔嚓”一聲,然后上梁山,怎么不簡單?可是大家上梁山的動機可不一樣。這里面有主動者,認為獨行不如聚眾,急著加入的。有被動者,所謂“逼上梁山”的。而被動者,又可分為政府所逼、社會所逼、情勢所逼、梁山所逼(如玉麒麟盧俊義)等等諸般不同。還有一些,也不主動也不被動,因緣際會跟著大家上了梁山。等到大家梁山聚義,梁山應該何去何從?應該如何發(fā)展?大家的意見又不一樣。這種種不一樣,讓《水滸》人物活靈活現(xiàn),讓《水滸》人物更接近現(xiàn)實人生。讓讀者在文學與人生之間,作更多的相互聯(lián)想。
我年輕時讀《水滸》,總是讀著讀著,便要弄一些花生,搞一杯高粱酒,以平復心中之郁悶,以平復心中之快意;甚至,以平復心中之沖天怒氣。《水滸》比《三國》令人蕩氣回腸得多,《水滸》比《三國》的藝術價值,要高得多。
《水滸》除了人物的個性復雜,它的基本結(jié)構(gòu)也復雜。那一群看似簡單的“咔嚓”型人物,多半原先并非草莽,原先并非專尚“咔嚓”;他們多是與草莽和“咔嚓”南轅北轍的政府官員(地位最高的是小旋風柴進)。這種由官員而草莽的行徑和觀念,在古今中外社會中,都不能見容于主流思想。我們不是說“知法犯法”么?《水滸》就是講“知法犯法”的人物;就是講韓非子所討厭的“亂法”“犯禁”人物大集合。至于《水滸》為什么要談這個問題?為什么這些人由白轉(zhuǎn)黑,作這種選擇?是當時政府的黑暗(我以為《水滸》是刺時諷世小說。因為《水滸》成書的明代,遠較其所描寫的宋代為黑暗)?是儒教政府的黑暗(梁山的出現(xiàn),是因為對抗儒教政府。梁山的毀滅,是因為有個儒教分子——宋江混入梁山)?還是人類文化文明中,政府這個制度的必然黑暗(英國史學家艾克頓Lord Acton 勛爵說過:權(quán)力導致腐化,絕對權(quán)力導致絕對腐化)?
如果是前者,《水滸》可以當歷史看。如果是中者,《水滸》可以當哲學史看。如果是后者,《水滸》可以當文化文明史看?!端疂G》之復雜深刻,《三國》何能望其項背?大哉《水滸》矣。
前面說過,《三國》是白道圣經(jīng),《水滸》是黑道圣經(jīng)。這句話,還不能道盡《水滸》之奇。《水滸》之奇,在于它并不是單講黑道故事,而是講白道變成黑道——“棄明投暗”的選擇。這個“棄明投暗”的選擇值得思考,值得用力思考。然而這種思考嚴肅得很,既不能“戲說”,也不能“笑看”。姑且放在這里,作為一個“后記”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