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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人許培良

    2013-12-29 00:00:00董維民
    北京文學 2013年2期

    工人許培良已經(jīng)記不清老伴這是第幾次住院了。老伴年輕時體質(zhì)就差,隨著年紀增高,毛病就添全了。大概從50歲以后,就好幾次被送進醫(yī)院,有一次甚至被發(fā)了病危通知書,好在有驚無險。這回住院是因為冠心病伴血壓高,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否則肯定沒命了,就這也保不齊日后落個殘疾。搶救完畢送進病房,兒子和閨女先后都到了。閨女苦著臉,一聲不吭,就知道抹眼淚。兒子看了媽一眼,眼圈也紅了。在兒女到來之前,許培良已經(jīng)打聽好了這次住院的價碼,是從同病房一位老太太那兒打聽來的。老太太得的也是同樣的病,說是從住院到出院沒有3萬元根本拿不下來。老太太說這話的時候面色紅潤,神態(tài)安詳,一臉幸福的表情。當時她那位戴眼鏡的胖女兒正用牙簽扎著一塊蘋果往母親嘴里送。許培良就猜老太太一定很有錢,或者她的孩子很有錢,后來才知道老太太是國家機關(guān)離休干部,享受全公費醫(yī)療。這讓許培良倏地感到了差別,他看看躺在病床上的老伴,老伴是家庭婦女,沒收入,當然也沒有醫(yī)療費報銷一說。他再看看閨女,閨女臉上還掛著淚痕,卻目光躲閃著不敢正眼看他;他又看了兒子一眼,兒子正沖著窗戶外邊發(fā)愣。許培良就嘆口氣,說,住兩天看看,要是沒什么大礙就出院,回家慢慢養(yǎng)著去。

    工人許培良,準確地說,應該稱為老工人許培良,因為還差整整三個月,他就該滿60歲退休了。人的退休曾被視為傷感的一刻,因為照經(jīng)濟學的說法,你已經(jīng)失去了“使用價值”。但是許培良早就盼著退休了,不但他盼,稍微上點歲數(shù)的都盼著退休,因為只有退了休才算實現(xiàn)了“軟著陸”,才躲開了下崗失業(yè)的威脅。大概在許培良50多歲的時候起,工廠里開始減人,叫作減員增效。減人那么容易?咱是工人階級,在工廠里就叫作主人翁,把主人翁都減掉了,這不是很混賬嗎?常見報紙上登消息,說有些外國企業(yè)搞得不好,說減人就減人,說裁員就裁員,員工們愣沒脾氣。在咱這兒不行,你隨便把我主人翁減掉了,還有王法沒有,還是社會主義不是?跟1957年反右一樣,減人也是有指標的,完不成指標,廠長輕則挨批,重則挪位??墒悄敲炊嗳硕冀o減掉了,不造反才怪!這時正好上邊有了政策,凡干滿8年有害作業(yè)的,男55歲,女45歲,都可以辦理正式退休。可是工廠里哪有那么多有害作業(yè),還有無數(shù)有害作業(yè)之外的“無害作業(yè)”呢!比如車鉗電,比如司機,比如幼兒園哄孩子的阿姨和食堂做飯的大師傅,比如辦公室里很多抽著煙、看著報紙閑扯篇的干部們。可是既然上邊有了政策,下邊就一定有對策。廠長找勞動科一核計,就定下了,凡是那些被列入減員名單的,都把他們的檔案改了,通通改成有害作業(yè)操作工。這樣一來,一大批人呼啦啦堂而皇之地辦了退休手續(xù)。許培良干的恰恰是“非有害作業(yè)”,他在機工車間當車工,但在這股退休熱中,他卻紋絲沒動。紋絲沒動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的脾氣使然,他堅決不同意為了提前退休而改檔案。他說,憑什么改我的檔案?我老許一輩子清清白白,連丁點兒的錯誤都沒犯過;別說錯誤,連句瞎話都沒說過,就我這樣一個人,憑什么讓你改檔案?該是青就是青,該是白就是白,一個字都不能改!那些改了檔案辦了退休的個個喜氣洋洋,許培良卻對他們嗤之以鼻,認為他們忒沒骨氣,連檔案都能改。要是給你們改了姓,改了爹媽改了八輩祖宗,八成也沒意見!不改檔案,當然就辦不成退休。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領(lǐng)導不讓他退休。許培良打?qū)W徒的時候就在機工車間,幾十年沒動地方,車鉗刨銑,樣樣拿得起來,樣樣手藝精良。社會上有句順口溜說:政工人員是絲瓜,越老越空;技術(shù)人員是窩瓜,越老越甜。許培良就是這樣一個老窩瓜,在領(lǐng)導的眼里甜得很。報紙上曾登過一條消息,說某公司出年薪16萬元,竟招不來一個高級模具工?,F(xiàn)在的孩子都奔大學去了,誰還學技術(shù)當工人呀?于是物以稀為貴,許培良這樣有技術(shù)的工人就成了寶貝。寶貝是寶貝,可是機工車間的日子并不好過。這時候的機工車間早就跟廠子脫離,成了股份制小工廠,原先的車間主任成了老板。就像大家庭的兒女們,在一起的時候既雞吵鵝斗,又相互依靠,一旦分家單過就知道過日子的難處了。以前是廠里下計劃,車間只管干活,到時候準發(fā)工資;現(xiàn)在得到社會上去找活干,有活干才有錢,沒活干就沒錢。更有的時候,給人家把活干了,卻拖著不給錢,找上門去討要,對方說現(xiàn)在資金緊張,過些日子再說吧。一拖再拖,眼看要黃了,只好打官司。倒是勝訴了,可是對方哭喪著臉說,欠錢我承認,可是確實沒錢,你就是刨了我的祖墳我也沒錢。就這樣,工人們饑一頓飽一頓的,有時候連續(xù)幾個月發(fā)不了工資。有人就罵大街,罵改革,罵領(lǐng)導的祖宗,也有的開始泡病號出去干私活掙錢。走到這一步,許培良也傻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世界上還有干活掙不到錢的事。老伴住了幾次醫(yī)院,把家里的積蓄差不多折騰光了,兒女早就各自成家單過去了,混得也不好,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沒能力接濟爹媽。前幾年,一位改了檔案提前退休的徒弟來找許培良,說他現(xiàn)在給一位私人老板干活,收入不菲。他已經(jīng)把許培良介紹給老板,許培良要是能去,不用干什么活,只是指導指導,一個月拿兩三千塊錢沒問題。許培良心動了一下,說我現(xiàn)在還上著班呢,退了休再說吧。徒弟說,等您退了休都什么歲數(shù)了,誰還要您?反正現(xiàn)在也掙不到錢,您不如趁著身子骨還硬朗,趕緊出去掙錢才是正經(jīng)。許培良說,你走吧,我還得干活呢。徒弟反復勸說無效,臨走嘆口氣:怪不得人家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您呀,天生就是受窮的命!

    老伴在醫(yī)院里僅僅住了兩天,許培良看沒什么大事,說什么也要把老伴接回家去。一邊侍侯著老伴,許培良想起當年徒弟的話來,就有點后悔。不過他馬上想,反正只有三個月,只有三個月他就能拿到退休證了,到時候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一份退休工資,然后再到社會上找一份差事,多掙一份錢。他當了一輩子工人,天造地就的好身板,憑他的技術(shù)和為人,不愁找不到一份活干。老板(就是從前的車間主任)已經(jīng)找他談過了,說希望他退了休還繼續(xù)干下去,報酬從優(yōu)。姥姥(北京土語,意為不可能)! 傻瓜才給你干呢,這種光干活不拿錢的事他已經(jīng)受夠了!他還想,現(xiàn)在就該作準備了,得找找徒弟,看那事還行不行。要是還行,一退休他馬上就奔那兒去!

    就像初春的小草可勁往外鉆,許培良的心已經(jīng)慌慌的了。

    第二天上午,許培良正在干活,床子嗚嗚地響著,鐵屑像條蟲子一扭一扭地鉆出來,好看極了。這時候有人來找他,大聲說,許師傅,老板讓你去辦公室一趟。許培良點點頭,說,知道了,等手里的活干完了就去。大約20分鐘后,一個新件兒完活了,像往常一樣,許培良疼愛地摩挲了一下,然后用棉紗擦擦手,就去了老板辦公室。辦公室里,老板正跟廠辦室的陳秘書說話,見許培良進來,兩人同時站起,老板笑著說,老許,有好事,陳秘要寫寫你的光榮事跡呢。好家伙,陳秘要不說我還不知道呢,到底是工人階級,干了好事不張揚,還悶在心里頭呢,陳秘,你說吧。許培良聽得一頭霧水。陳秘書說,許叔,是這樣,最近區(qū)里給了咱一個精神文明標兵名額,我搞了個調(diào)查,廠里沒有符合要求的。可是我聽說您曾經(jīng)救過一個小孩,是個小學生,對吧?許培良更糊涂了,救過小孩……什么小孩?陳秘書說,嗨,您怎么忘了,好多人都知道,就是那天您在上班路上,要不是您,小孩非撞死不可!

    許培良一下想起來了,是有那么回事。那天早晨他跟一塊兒上班的人說,現(xiàn)在的孩子,得加強點交通安全教育了,在馬路上亂跑亂撞的沒人管,非出事故不可。只是隨意一說,過后就忘了?,F(xiàn)在想起來,他擺擺手說,那算什么救人,小事一件,誰碰上都會那么做。說完就要走。陳秘書忙拉住他說,您先別走,那天要不是您,肯定會出交通事故,小孩肯定被撞死,至少撞傷,是吧?許培良說,那可保不齊,現(xiàn)在馬路上那么多車,都開得跟飛一樣,報紙上登的交通事故還少呀?

    半個月后,許培良早晨剛進車間,老板迎面攔住他,晃晃手里的一張報紙說,嗨,老許,你的事跡上報紙了。這一說,工人們都圍過來看。這是一份區(qū)里的機關(guān)報,在頭版右下角,登著一條消息,是陳秘書寫的,文章不長,全文如下:

    題目:路上救學生 許培良勇立功

    最近,我廠老工人許培良同志勇救小學生的事跡在廠里傳為佳話。

    X月X日早晨,許培良同志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眼前的各種車輛川流不息。這時,一名小學生猛地沖上公路,眼看一輛卡車飛馳而來,小學生驚呆了,竟站在路上一動不動。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時,許培良同志大喊一聲沖了上去,他用力將孩子拉到自己身后,卡車呼嘯而過,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終于避免了。

    許培良的臉騰地紅了,像塊紅布,他心里罵,媽的小陳兔崽子,怎么能這樣寫,明擺著讓我出丑!他跟老板打了招呼,就騎車奔廠辦室來。

    兜頭一頓痛斥。好在廠辦室只有陳秘書一人。陳秘書是許培良當年班長陳同德的兒子,小伙子能說會道,能寫會畫,電視大學畢業(yè)。畢業(yè)的時候,陳同德已去世多年,他一時沒找著合適的工作,許培良顧著老友的情分,就把他介紹給廠里。到底是當官的材料,先從干事干起,不到一年就提拔為副主任,兼著廠辦室秘書。一來是許培良跟他爸的交情,二來許培良對他有引薦之恩。所以任許培良怎么罵,陳秘書是不敢還嘴的,只能笑瞇瞇聽著。見許培良氣撒得差不多了,陳秘書就給他倒了杯茶,扶他坐下。陳秘書說,您說寫過頭了?沒有呀。事實總是有吧,在事實的基礎(chǔ)上進行一定的加工,這是寫文章的需要。是什么樣就寫成什么樣,白開水一杯,誰看呀?我爸活著的時候跟我說您以前看過不少書,什么《三國》《水滸》《隋唐演義》,那些英雄生活里都平淡極了,要不是寫書的進行夸張描寫,能引人入勝?能傳到現(xiàn)在?所以說您別不好意思,文章都是這樣寫成的。經(jīng)過陳秘書這么一“忽悠”,許培良的氣已消了大半,再加上陳秘書有意把他的氣憤淡化為“不好意思”,許培良比較舒服地進入了與陳秘書溝通的渠道。

    這時陳秘書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材料。許叔,這是我給您寫的先進事跡材料,區(qū)里過幾天就要召開大會表彰一批精神文明標兵,您是其中一個,到時候還要上臺發(fā)言,材料由我負責,您上臺去念就行了。

    許培良又要急。還要上臺發(fā)言?那不越鬧越大,越鬧越假?我不去!

    陳秘書說,名都報上去了,區(qū)里都批了,您能說我們是假的,區(qū)里是假的?許叔,這次區(qū)里表彰的先進都是有獎勵的,您猜給多少錢?

    許培良茫然地看著陳秘書,搖頭。

    五千!

    五千?

    安靜的心頭猛地刮過一陣颶風。

    又是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即便發(fā)也就是幾百塊錢。兒子辦了買斷,閨女下崗,各個自顧不暇。徒弟讓我去他那兒干,一個月兩三千。老伴住幾天醫(yī)院就要三萬塊錢,五千塊錢是三萬的幾分之幾,能買多少藥吃……

    平時沾枕頭就著的許培良,一夜無眠。從來不善理財?shù)脑S培良,算了一夜賬。

    幾天后,區(qū)里的精神文明標兵表彰大會召開了。一共5人,都上臺發(fā)了言,許培良是最后一個。面對臺下黑壓壓的聽眾,他感慨萬千。距上次上臺發(fā)言已經(jīng)30年了,那次他不愿去講卻不得不去,而且險些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如今他又上臺了,也是不情愿的,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無奈讓他自己走到臺上來。講稿是陳秘書用電腦打印的,清清楚楚,許培良只須照著念就行。材料的核心內(nèi)容當然是他勇救小學生的事,但既然是先進就不能僅是救小學生一件事,其他方面也要先進。于是陳秘書又給許培良杜撰了很多事跡,例如舍身保護公家財產(chǎn),半夜勇斗小偷;例如愛廠如家,經(jīng)常提合理化建議,為廠里節(jié)約資金若干萬元……狗日的小陳真能胡編,許培良心里罵,下臺時渾身是汗。

    然后是鼓樂齊鳴,獻花、照相、領(lǐng)導與標兵逐一握手、發(fā)獎狀,同時還有一個封好的紅包,沉甸甸的。

    一筆意外之財。晚上回到家,許培良把事情跟老伴說了,老伴騰地坐起,精神也好了許多。許培良這才將紅包打開,兩位老人在燈下數(shù)錢,不多不少,整整五千元,都興奮了半夜。從來沒一次性收入過這么多錢。真是時代變了,30年前的那次上臺,他險些被投入監(jiān)獄;而現(xiàn)在,同樣是上臺發(fā)個言,不但沒有了危險,還能收獲一筆巨資。是巨資,對許培良這個工人來說,五千元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巨資了,盡管他現(xiàn)在還在對這筆錢的來源忐忑不安。也許正是這種不安讓他再次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努力也沒用,睡不著。像喝醉了酒一樣,房頂在旋轉(zhuǎn),一切都在旋轉(zhuǎn),他仿佛進入了時間隧道,被轉(zhuǎn)回到三十年前去。

    嚴格說起來,許培良當年算是盲流,屬于從農(nóng)村盲目流入城市的那種。就像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務工人員,背著行李卷到處亂轉(zhuǎn)。正轉(zhuǎn)到廠門口,見里面招工,就報名當了工人。那時的許培良年輕,聰明伶俐,而且要強,靠著他在農(nóng)村學來的初小文化底子,上夜校拼命地學文化。領(lǐng)導看他是塊材料,有意培養(yǎng),讓他學機械制圖什么的,后來就當了車工,成了技術(shù)一族。許培良還愛看書,大本大本的《三國》《水滸》《隋唐演義》看了不知多少遍,(他不看紅樓夢,說哭哭啼啼的,看著煩)看過就給別人講,他語言天賦很好,連說帶比劃,把故事講得引人入勝,大家都愛聽。但那時他不過是個小青工,在上千人的廠子里顯不出山水來。真正讓許培良聲名鵲起的,還是“文革”時期。那時講究政治掛帥,工人光干活不行,還得學習。學習的主要形式是“天天讀”——除了星期日,每天下班后,工人們都要以班組為單位學習馬列、毛主席著作,或者當時的兩報一刊社論。那時候的工人真把自己當工人階級,自豪得很。雖然也打也鬧,也刮別人的鼻子,捋別人的“脖兒拐”,也把別人的腦袋塞到褲襠里“看瓜”,也對女人說黃段子。但只要一坐下開會,就安靜極了,嚴肅極了,一本正經(jīng)極了。一說要批誰誰,立刻義憤填膺,直至痛哭流涕,仿佛與其有八輩子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后來平了反,不再批了,仇恨立即煙消云散。那一陣子正在搞工人學哲學活動,學的主要內(nèi)容是“毛主席的五篇哲學著作”。十幾個工人聚在一間小屋里,滿屋子飄著嗆人的旱煙味道,班長陳同德指定某一位文化水平較高的青工念書,念一段,工人們議論一會兒。這天,學的是《矛盾論》中的一段:

    “為什么雞蛋能夠轉(zhuǎn)化為雞子,而石頭不能轉(zhuǎn)化為雞子呢?為什么戰(zhàn)爭與和平有同一性,而戰(zhàn)爭與石頭卻沒有同一性呢?為什么人能生人不能生出其他的東西呢?沒有別的,就是因為矛盾的同一性要在一定的必要的條件之下。缺乏一定的必要的條件,就沒有任何的同一性?!?/p>

    討論十分熱烈。熱烈的倒不是什么“同一性”,工人們文化都很低,聽不懂。他們感興趣的是“雞蛋能夠轉(zhuǎn)化為雞子”這句話,“雞子”不就是雞蛋嗎?雞蛋轉(zhuǎn)化為雞蛋,這有點兒說不通。難道是毛主席說錯了?很多人心里都有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但是不可能,毛主席怎么會有錯誤!或者是印刷廠印錯了?也不可能,印刷廠有多大的膽子,敢把毛主席的書印錯?大家議論了好一陣也沒弄清楚。說著說著就走了題,幾個青工竟為是不是母雞生的蛋都能孵小雞爭論起來。

    這時候許培良在冷笑了,他說我說兩句。班組開會的時候,許培良從來不先發(fā)言,就像文藝演出最后的節(jié)目叫“壓軸”,他永遠是最后一個說話,這時候說話就有一種總結(jié)和提高的分量。許培良說,毛主席說的一點兒沒錯,毛主席是南方人,南方人說“雞子”其實就是小雞,而北方人把雞蛋叫“雞子兒”,“雞子”是小雞,“雞子兒”才是雞蛋,兩碼事。之所以難以理解,完全是南北方言不同。他還嘲笑那幾個青工無知,因為并非所有雞蛋都能孵小雞,只有與公雞交配過(俗稱踩蛋)的母雞生的蛋才能孵小雞。許培良因之痛感他們光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還不夠,還得讓他們到農(nóng)村去,讓他們看看公雞踩蛋、母雞趴窩,以及小雞出殼是怎么回事。

    工人們茅塞頓開,他們羞澀地覺出自己的孤陋寡聞,若不是許培良在關(guān)鍵處指點迷津,他們一輩子都得蒙在鼓里。但是許培良很快就知道了年輕人的用處。

    因為學習領(lǐng)袖著作體會深,許培良的名聲大了。那時候工廠里誰的理論水平高一點,也是了不得的事呢,是人才。但是麻煩跟著也就來了。這時候,廠里準備召開一次學習馬列、毛主席著作講用會,指名讓許培良發(fā)言。題目是定好了的:我學習《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一書的體會。許培良出汗了。恩格斯在這本書里講的是人們思想和行動基本規(guī)律問題,人們在“天天讀”的時候?qū)W過,但都聽得云里霧里。許培良說,我講不了,還是讓我干活吧。班長陳同德就瞪起眼睛:什么態(tài)度?講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講不講是立場問題。革命導師的書就是給咱工人寫的,咱不講誰講?讓幾個青工幫他整稿子,到時候照著念就行了。青工們雖然搞不清孵雞蛋的事,也讀不懂那些大部頭的著作,但他們有自己的優(yōu)勢,懂得占有資料,會大段大段地從報紙上摘抄。于是披閱數(shù)日,增刪若干次,再經(jīng)幾上幾下地討論,終于定稿。可是在上臺發(fā)言時還是出了麻煩。那時候上臺講話有一個程式,先要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緊跟著要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許培良第一次上臺講話,有點兒緊張,祝了毛主席萬壽無疆以后,竟然忘記該祝誰永遠健康了,于是僵在那里。班長陳同德坐在下面第一排,著急地小聲提醒:祝林副主席!聲音太小,許培良沒聽清,就更緊張了,索性說了句工人的糙話:甭管他誰了,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這完全是一句不經(jīng)意的口頭語,而且聲音很小,但許培良是對著麥克風說的,于是全場都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幾位革委會領(lǐng)導就坐在臺上,他們驚訝地交換一下眼色,臉上的神情頓作緊張狀。大概是想聽聽許培良還會放什么毒,就沒阻止他。還好,許培良一字一句照著稿子念,沒再出紕漏??墒菚螅€是被請到了政工組。

    事態(tài)很嚴重。“甭管他誰!”一人之下幾億人之上的人物,不管他誰還行?政工組如臨大敵,把門關(guān)緊問許培良的動機是什么?許培良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他還以為領(lǐng)導說“動機”就是讓他談感覺或體會,于是抹著頭上的汗說:咳,就是緊張,咱是工人,干活多苦多累都不怕,一上臺講話就發(fā)憷,還是讓我干活去吧。

    但是他走不了了,他被軟禁起來。成立了專案組,一面連續(xù)提審,一面派人去許培良的老家調(diào)查,據(jù)說一直查到了宣統(tǒng)年間,證明確實是歷代貧農(nóng)。于是許培良的問題成了燙手山芋,貧農(nóng)出身卻說了反動話,無論如何不可思議。但這個問題沒多久就解決了,因為正當許培良被提審和調(diào)查的時候,林彪乘坐的三叉戟飛機正在天上悠悠地飄,然后就一頭扎在沙漠里。文件傳達后,專案組的人腦筋轉(zhuǎn)得很快,覺得許培良的案子不能再查,再查下去自己就成了反面人物。

    許培良出來后大病一場,過了一個多月才上班。

    然后就開始批林彪。批林彪也有材料,“天天讀”時也要學。由于許培良在那次講用中的精彩表現(xiàn),說明他對林彪的反動本質(zhì)早有深刻認識——對炙手可熱的林副統(tǒng)帥敢說“甭管他誰”,這是何等的覺悟!于是大家在肅然起敬之余又有了新的期待。當然,許培良照例是“壓軸”。

    我說兩句。許培良說,林彪政變有內(nèi)因,也有外因。內(nèi)因是他想當國家主席,企圖對毛主席取而代之;外因是他老婆想當國家主席夫人,凈在旁邊瞎攛掇,弄得林彪心里癢癢。但終究是林彪的內(nèi)因起決定作用。因為毛主席說過,內(nèi)因是變化的根據(jù),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外因通過內(nèi)因而起作用。結(jié)論是:一個人既要心眼正,還得有個好老婆。

    沒人不佩服。如此深奧的問題,被許培良一番話說個通透,簡直是舉重若輕。從此許培良成了人物。那時候的工人都很單純,也比較迷信,但凡誰有一點過人之處,說話的可信度就大大提高。一說某句話是許培良說的,便有了真理的分量,其他人即便有不同看法,也失去了討論的資格——人家許培良都這么說了,你還說什么呀!

    但是后來許培良的本事就不再有用。若干年過去了,不再搞階級斗爭,工廠里的事情簡單多了,只有兩個字:干活。工人們也不再像“文革”時那樣要“天天讀”,沒了那個場合,也就沒了大侃特侃的機會。工廠里的人一撥撥地換,調(diào)走的調(diào)走,退休的退休,跳槽的跳槽,漸漸地,沒人再知道許培良的名聲。于是,許培良又回到他最初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他覺得這才是真切的日子,起碼沒有人再蓄意關(guān)注他,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

    撫今追昔,許培良越發(fā)珍惜眼前的日子,他決定見好就收,用這筆錢好好打理一下生活,給老伴買些補養(yǎng)品,然后安靜地等待退休。

    大約是區(qū)里表彰會的第三天,陳秘書來電話,請許培良到廠辦室去。等待許培良的除了陳秘書,還有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子。這時女子站起來,將纖纖玉手遞給許培良,卻只用指尖輕輕碰了許培良那只有些局促的大手一下,算是握過手了。陳秘書介紹說,女子是他的同學,在市報當記者,對許培良的事跡很感興趣,因此特意來采訪。許培良如坐針氈,忙擺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不過是件小事,怎么好老說來說去的。他打定主意絕不再往下發(fā)展。陳秘書笑著對女子說,小麗,許叔當年跟我爸是老友,他們那代人都是這樣,做好事不揚名,工人階級嘛。許叔,小麗可是帶著任務來的,完不成任務,回去沒法向領(lǐng)導交差。小麗嘻嘻笑起來,許師傅您別緊張,看您都出汗了。

    女記者小麗打開筆記本和鋼筆。她說,基本情況小陳已經(jīng)跟我介紹過了?,F(xiàn)在您把當時的情況描述一下,比如說當時馬路上車輛特別多是吧?許培良點點頭,是特別多。小麗就往本子上記記,再問,如果不是您,小學生肯定要出事故吧?許培良說,是,可能會出事故。小麗對這樣的回答有些不滿,就掃興地看了陳秘書一眼。陳秘書也忍不住了,說,許叔,您跟我到外邊來。

    走廊里,陳秘書激憤之情溢于言表。他說,許叔,您怎么能這樣?擠牙膏似的,一點兒不配合!許培良問,我說什么呀?陳秘書說,在區(qū)里臺上怎么說的就怎么說呀!許培良說,我……說不出口。陳秘書一甩手,您知道這次采訪的意義有多重大嗎?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區(qū)先進,要是在市報登出來,就很有可能評上市先進,獎金能上萬!

    許培良震驚得張大了嘴。

    數(shù)日后,關(guān)于許培良事跡的報道刊登在市報上。文章較長,除了介紹許培良的工作情況外,有關(guān)救小學生的事跡是這樣寫的:

    “……許培良一把沒拉住,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已經(jīng)跑到了人行道中間,書包在他身后一顛一顛的,情況十分危險,路邊的行人都驚叫起來。許培良急了,他大喊一聲‘孩子,別跑!’就穿過車流的空隙鉆了過去。這時候孩子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中間,正不知如何才好,許培良一把將孩子拉到身后,他只有一個念頭,即使自己被撞,也要保護好孩子。就在這時,一輛大卡車風弛電掣般開了過來,千鈞一發(fā)之際,年近六十的許培良抱住孩子就地打了個滾,卡車風一般地刮了過去,一場重大交通事故終于避免了?!?/p>

    文章描寫堪稱生動,許培良這次沒罵,他靜靜地看完全文,一句話沒說就去干活了,仿佛文章寫的全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真事。

    這天,陳秘書接待了幾個人,他們是附近一所小學的領(lǐng)導,說從報紙上看到許培良的事跡,深受感動。現(xiàn)在學校正在落實保護兒童合法權(quán)益的工作,打算聘請許培良為校外輔導員,協(xié)助學校對學生進行思想品德教育。于是,許培良再次被請到廠辦室。學校領(lǐng)導緊緊握住許培良的手,一再說要向他學習,并當場頒發(fā)一大紅封面的輔導員證書。

    許培良欣然接受了這一切。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學校聘任許培良為校外輔導員的大會隆重召開。隊鼓鳴奏中,有少先隊員給許培良戴上紅領(lǐng)巾,獻了鮮花。領(lǐng)導宣讀了學校聘請許培良為輔導員的決定,然后請許培良作報告。許培良很久沒有這樣激動了,他拼命抑制住,才沒讓淚花涌出眼眶。材料是陳秘書精心準備的,豐富而厚重,許培良起初照著念,漸漸地他進入了角色,索性將材料扔到一邊,講起了他在“文革”中因為反對林彪而備受迫害的事。他說,現(xiàn)在多好呀,我們可以在一起自由地說笑。說到臨危不懼救小學生的時候,他講故事的能力完全被激活了,以報紙文章中的描述為底本,又增添了很多情節(jié),使得那次事件更富傳奇性和刺激性,以至所有人都確信,若不是許培良及時相救,那位莽撞的小學生必將在車輪下被碾成齏粉。這時候,許培良已經(jīng)完全沉醉在自己杜撰的故事之中,仿佛那是別人的事情,由他來敘述,他被深深地感動了。

    臺下已經(jīng)有幾位年輕女教師在用手絹擦眼淚了。這時候許培良的目光在第一排輕輕掃過,在一位戴眼鏡的小學生臉上停留了一下,咦,這孩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眼熟得很。他繼續(xù)講著,但疑惑已經(jīng)開始纏上他了,僅僅幾秒鐘,許培良心里嗡的一聲,方寸立刻大亂。

    竟然是他!明確地說,小學生正是許培良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此刻,他正懷著無限敬佩的心情,在本子上認真記錄著許爺爺和他的故事。

    許培良講不下去了,慌亂中,他又抓起那本材料,擋住臉,磕磕巴巴地念,汗很快就下來了。滿場正聽得興趣盎然,忽覺得聲調(diào)不對了,臺上幾位校領(lǐng)導對視一下,就有人走過來,問許培良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許培良搖搖頭,馬上說,我的報告講完了,有不妥之處,請各位師生批評指正。然后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掌聲雷動。

    報告會后還有一個座談會,主題是如何當一個合格的教師,也要許培良參加。許培良想推托,但推托不掉,就說要方便一下,然后疾速拐進廁所里。他關(guān)上門,喘了口氣。還好,里面沒人,窗子開著,好在是一層,他使了點勁兒,登上窗臺,就跳了下去。他蹾坐在地上,馬上感到腿部一陣撕心的疼痛。

    許培良被送進醫(yī)院。看望他的人都走了。鄰床是一個小學生,小家伙因為在樓道里追球,滾下樓梯摔傷了腿,此刻被裹了石膏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

    爺爺,我給您提個問題吧。小家伙憋得難受,就找話跟許培良說。

    于是,小學生開始說他的問題。他說,從前地球上沒有人,只有猿,只能四腳行走;后來猿從樹上下來變成了人,可以兩腳行走了。問您,兩腳行走比四腳行走有什么好處?

    許培良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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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省一雙皮鞋。小學生說,然后笑得前仰后合??墒窃S培良沒笑,小學生有些失望,他以為這個笑話不可笑,就又講了一個。問題:動物為什么長尾巴?回答是:因為動物身上有毛,會產(chǎn)生靜電,尾巴可以當?shù)鼐€用。小學生注意觀察許培良的表情。許培良還是沒笑,小學生失望極了,他咽了口唾沫,又講了最后一個笑話。

    有一個學校,規(guī)定每個學生每天必須做一件好事。于是學生們放學后都去找好事做。第二天一上課,老師就問,說說你們昨天都做了什么好事?有四個學生同時舉手,說我們四個人昨天攙一位老太太過馬路。老師說,很好,可是我不明白,攙一個老太太過馬路,為什么要四個人呢?爺爺,您知道為什么嗎?

    許培良還是搖頭。小學生笑著說,因為老太太根本不想過馬路。

    這次許培良笑了,卻是苦笑。笑過之后,嘴一咧就哭起來,哭得十分傷心。小學生嚇壞了,他很懂事地問,爺爺,對不起,是不是我讓您不高興了?

    許培良還是搖頭,哭得更厲害了。

    忽一日,女記者小麗來訪,她聽說許培良逃會被摔傷的事,覺得蹊蹺,便來醫(yī)院探個究竟。許培良緊緊抓住小麗的手,老淚縱橫。他說,記者姑娘,我把實情……都告訴你。

    那天早晨,我推著自行車在路邊等綠燈,南來北往的車很多,都開得飛快。綠燈老也不亮,我旁邊一個戴眼鏡的小學生著急了,就要穿馬路。我就拽了他一下,說,別著急,等綠燈亮了再過。孩子說我要遲到了。我說,遲到也不能闖紅燈,遲到最多是幾分鐘的事,闖紅燈出了事故就把一輩子都耽誤了。孩子挺懂事的,仰起小臉看著我笑笑,等綠燈亮了我倆才一起過馬路。

    說完,許培良長長地舒了口氣。

    女記者問,就這些?

    許培良說,就這些。

    女記者問,完了?

    許培良說,完了。

    作者簡介:
    董維民,男,北京作者。1969年參加工作,197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此后開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一直在企業(yè)從事政工工作,終日與一幫干部工人廝混在一起,作品也多是書寫他們工作中的酸甜苦辣,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歷年在全國各類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年屆耳順,童心不泯,開始致力于童話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并已有較大收獲。
    作者現(xiàn)供職于北京市建筑裝飾協(xié)會。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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