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有順
(西南大學國際學院,重慶 400715)
現(xiàn)代漢語北方方言口語中,有一類包含助動詞用法的“想”的句子。請看例句:
爐子上的水想開了,待會兒你端下來。
跳什么跳,這樓都想塌了!
這天是想下雨了吧。
我種的君子蘭終于想開了。
再不走,狗想咬人了。
她又打噴嚏又流鼻涕,估計是想感冒了?;疱佭@東西,吃了就想拉肚子。
這類句子可以概括為“NP+想助+VP”句式。初步調查發(fā)現(xiàn),不同方言對該句式的可接受度存在差異。例如在筆者的家鄉(xiāng)話烏魯木齊方言中,上述句子都是可說的。
在筆者的閱讀范圍內(nèi),“NP+想助+VP”句式尚未得到學界的充分討論。唯有張誼生在論及“想”的語法化進程及其共時分布時,指出作表“可能”的助動詞是“想”語法化的階段之一[1]。不過,限于論題或篇幅,張文未能詳細描寫助動詞“想”的入句條件。
本文擬更加細致地考察“NP+想助+VP”句式的準入條件和構式特點,并從敘事理論這一較具新意的角度討論該句式得以產(chǎn)生的修辭動因。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該句式是一種初現(xiàn)于口語的新興句法構式(張文亦持是論),我們搜索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鮮有發(fā)現(xiàn)“想助+VP”句式的書面用例。文中句例多數(shù)來自網(wǎng)絡搜索,少數(shù)由筆者自擬并經(jīng)過數(shù)位漢語母語者的語感檢驗。
借鑒和修改張文對“想”的語法化過程的構擬,我們得到表1。
表1 “想”的語法功能
張文以“需、想、欲、要”為例,意在闡釋語法化過程中的滯后和遺留效應。滯后效應使得句法結構的表層形式不變而深層關系已經(jīng)轉變。遺留效應使得經(jīng)歷虛化的實詞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著原來的實詞的句法語義特點。
我們認為,次范疇化規(guī)則和遺留效應共同作用下的合力,換言之,也就是“NP+想助+VP”的入句條件。體現(xiàn)在助動詞“想”對主語和謂語動詞的選擇上。一方面,語法化為助動詞的“想”展現(xiàn)出助動詞的功能;另一方面,受遺留效應的影響,助動詞“想”也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起初作為心理動詞的句法語義特征。下面做一具體分析。
首先,句子的主語一般是指稱人、動物或植物的有生名詞。有生名詞被視為最典型的主語,因為有生物往往充當施事或感事,這樣的語義角色具備強施事性和高生命度。反之,指物名詞(非生物)一般就不能做“想助+VP”的主語。這是因為,動詞“想”具有諸如[+自主,+持續(xù)動作,﹣瞬間完成,﹣以持續(xù)狀態(tài)存在]的語義特征,所以一般來說,動詞“想”的典型主語應由施事或感事這樣的語義角色來充當[2]102。例如:①為精簡篇幅,例句只提供最小語境。讀者當然知道,自然口語中的語境線索要豐富得多。
淋了雨,他想感冒了。 [指人]
再不走,狗想咬人了。 [指動物]
最近多澆水,麥子想抽芽了。 [指植物]
*學校想放假了。 [指物]然而某些指物名詞也可以做“想助+VP”的主語。例如在烏魯木齊方言中:
衣服想干了,過會兒收進來吧。
米飯想熟了,菜炒好了嗎?
其次,助動詞“想”后面的謂語動詞一般是不自主或者說不可控的。具體存在3種情況。一種情況是人患疾病。生病是最為常見的不可控行為,所以“吐”、“感冒”、“發(fā)燒”、“拉肚子”和“流鼻血”之類動詞短語一般都可以進入VP。第二種情況是動物的行為,如“咬人”、“長膘”、“生(生育)”和“蛻皮”等等。第三種情況是植物的生長,如“抽芽”、“開花”、“結籽”等等。動物的行為和植物的生長兩者遵循自然規(guī)律,在相當程度上都不受人控制,因此可以進入VP。例如:
小明一下子想流鼻血了。 [指人]
蟬晚上想蛻皮。 [指動物]
紅松要長五十年才想結籽。 [指植物]
第三,在語法化過程中,動詞“想”的施為(exercitive)意義被弱化,而情態(tài)意義得到凸顯?!癗P+想助+VP”句式中的VP一般是未然事件,事件時間一般指向不遠的將來,助動詞“想”表達的是“將來快要”的認識(epistemic)情態(tài)。但是,句式對事件發(fā)生時間的起點交代不清、描述含混,不能指定為未來的某一具體時間點,除非被敘述的是規(guī)律性的事件。比較:
*小明5點鐘想感冒了。
小明這兩天想感冒了。
*半個月以后,花想開了。
紅松要長五十年才想結籽。
綜上,語法化的遺留效應基本解釋了“NP+想助+VP”句式的主語對有生名詞的強制要求。助動詞的次范疇化規(guī)則基本解釋了句式“將來快要”的認識情態(tài)。但是,無論遺留效應還是次范疇化規(guī)則都不能令人滿意地解釋句式的如下兩個特點:
a.存在形如“NP物+想助+VP”的組合。
b.句式對事件時間的開始位置交代不清。
當代敘事學理論為上述語法問題提供了一種新穎的分析思路。實際上“NP+想助+VP”句式隱含著一個無處不在然而始終沉默的敘事主體或稱敘事者。質言之,是這個敘事者而不是 NP在“想”。在敘事結構層面,所有“NP+想助+VP”的句子都可以補全為:
[PROjTHINK[NPiAux.VP]]
其中,PRO表示隱含的敘事者主語,這個隱主語是任指的,跟從句里的NP絕不同指。通常情況下,敘事者主語PRO不能也不必補出。大寫字母THINK是代表抽象“認為”意義的元語言形式。用敘事結構來表達“NP+想助+VP”的句子如下:
我想感冒了。
[PROjTHINK[我iAux.感冒]]
PRO認為我快要感冒了②認為此處PRO可與“我”同指,是不可能的。因敘事者還可三分:在敘述層面承擔敘述行為的“本質的我”,在故事層面的“敘述的我”,以及在故事層面“參與事件的我”。三者各不同指[3]34。
水想開了。
[PROjTHINK[水iAux.開]]
PRO認為水快要開了
由此我們能夠較好地解釋第二節(jié)末提出的兩個問題。
a.為何存在形如“NP物+想助+VP”的組合。已經(jīng)說過,“想”的施事主體不是指物名詞,而是隱含的敘事者論元。敘事者主語保持沉默并被隱含的原因,是一種系統(tǒng)的凸顯“物”(也即NP)而隱藏話主立場(stance)的修辭策略。
限于人類認知的先天局限性,敘事者與他所敘述的對象之間存在無法彌合的距離。這是經(jīng)典的敘事困境之一。化解這個困境的方法不外有二:一是敘事者力求客觀,做沉默克制的“旁觀者”,觀看筆下人物的言行,營造無我之境。二是敘事者拋棄疑慮,充當全知全能的、自信的“講述者”?!翱趥鲾⑹乱宦烧故境鲆粋€權威和真實的敘事者,他具有能力觀察來自各個方面的動作,告知一個人內(nèi)心的秘密?!保?]51
反過來,“NP+想助+VP”句式隱含敘事主語的動因,其實是話主意欲隱藏自己采取全知全能視角的敘事策略。該策略通過掩藏話主聲音,制造客觀的非專斷的言說效果。
b.為何句式對事件時間的起點交代不清。敘事者與行動者之間,存在所敘述行為的“時間差”:敘事者無法言說當下正在發(fā)生的事件。因為一旦敘述完成,所敘述的事件就隨即成為過去的已然事件。究其本質,敘事者只能敘述過去的事件,或者敘述未來的未然事件[5]。這就造成敘事結構上的一個矛盾:
我想感冒了。
將來的未然事件:我快要感冒了
過去的未然事件:PRO判斷我快要感冒了
感冒癥狀始于敘事者作出判斷的過去某時,還是始于現(xiàn)實時間流的將來某一刻呢?受制于敘述的“時間差”,上句的未然事件(“我感冒”)的時間起點本質上是無法言說的。在PRO的言語行為被隱含的情況下,更無法準確指出未然事件的起點。
總之,我們認為,“NP+想助+VP”句式的生成動因來自隱性敘事者的主體間性認知。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處理話主(PRO)與其他主體(NP)之間的關系。為了實現(xiàn)表述,話主首先建構自己為言語主體。為了達成交際目的,話主稍后又掩藏了自己的聲音,將其他主體推舉為表層結構的敘事者,以求制造客觀的、非專斷的言說效果。
無獨有偶,普通話中有一個固定搭配“想是”,與“NP+想助+VP”中的助動詞“想”相比,“NP+想是+IP(Inflection Phrase)”里的“想”的動詞意義保留得更多。例如:
他們PRO想是懷疑我那七天跑到云南砍了高洋又悄悄溜了回來。(王朔《玩兒的就是心跳》)[NP指人]
敵人的坦克PRO想是來向二十五號開炮!(老舍《無名高地有了名》)[NP指物]
“NP+想是+IP”也是隱含了敘述主體之后的產(chǎn)物。而且,“想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合并表達猜測意義的傾向。“想是”將來是否會虛化為一個表達情態(tài)的助動詞?值得進一步觀察。
[1]張誼生.語法化現(xiàn)象在不同層面中的句法表現(xiàn)[J].語文研究,2010(4):12-19.
[2]陸儉明,沈陽.漢語和漢語研究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茨維坦·托多羅夫.文學作品分析[C]//王泰來.敘事美學.重慶:重慶出版社,1987.
[4]Robert S,Robert K.The Nature of Narrativ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
[5]于德山.“語-圖”互文之中敘述主體的生成及其特征[J].求是學刊,2004(1):107-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