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讀金庸的武俠小說,讀得心生向往,每天睡覺前我都給自己編一個故事,想象自己非正非邪孤身踏著江湖路,就很欣慰地睡著了。
江湖險惡,要想闖蕩江湖,當然得練好武功。武俠小說里的主角練成武功,大體分為三類:明師類、靈藥類、秘籍類。
對于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來說,明師太難想象。學(xué)校里的老師怎么也和明師扯不上關(guān)系。靈藥都是毒藥,太危險。小說里的成功案例,主人公也都是誤打誤撞,因禍得福,沒有哪個是自己主動把一只毒蛤蟆吞到肚子里的。雖然秘籍難找,而且自學(xué)容易走火入魔,但剩下的就只有這條路了。
不過,夜里做著夢的那個小男孩怎么也沒想到,不但在故事里學(xué)好武功要靠秘籍自學(xué),真實生活里的他也是靠著一本本的書籍自學(xué)。
我那時候特別羨慕學(xué)校里的好學(xué)生們,他們特別好的記憶力,還有他們的耐力和舉一反三的能力。比如,語文的段落大意,只要老師說說里面的道理,他們就能拿著要義,給無數(shù)其他的段落寫出類似的段落大意。我就不行。我會拿著一篇文章翻來覆去地邊讀邊想,這個道理怎么不太對呢?但糟糕的是,我不知道哪兒不對,這道理究竟該是什么。因為無知,那時候我只有困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力,更沒有判別的能力。
我家過去不遠,有兩個圖書館。一個是福州市圖書館,一個是福建省圖書館。省圖書館的藏書多,開架。開架的圖書有個問題,書里每到精彩的男女情愛部分,經(jīng)常只剩下個被撕剩下的鋸齒頁邊,讓人想象到底自己錯過了什么。后來我知道,自己想象的往往比書上原有的精彩得多。古文書籍沒有這個問題,再露骨的筆記小說也都很完整。學(xué)校課本的文言文沒教好我古文,這些筆記小說教了。
更有意思的是福州市圖書館,建在山上,原來是一個道觀。書不多,不開架,但建筑精美,閱讀廳就是原來的大殿,當年供的是一尊王天君。上世紀80年代中期后,信徒們在大殿前的照壁上用紅磚砌了個神龕,和原來大殿的堂皇形成強烈的對比。神龕的簡陋不影響信徒們的虔誠,香火鼎盛。我在大殿里坐著讀書,鼻子里是香火的味道,偶爾抬頭看看大殿外玲瓏剔透的青石雕龍柱,想著我錯過的書中過去的和外面的神奇世界。
然后,我開始自學(xué)英文。有一天,我站在王天君的神龕前,向那個簡陋面目不清的紅臉神像合十:“天君,看在你我都姓王的份上,保佑我能拿到簽證去美國,看看外面的世界?!?/p>
美國大學(xué)的圖書館都開架,有各國的書籍。我發(fā)現(xiàn),大學(xué)圖書館的中文書一般不缺頁,反而是英文版的金瓶梅比較可惡,每到關(guān)鍵情節(jié),英文忽然就成了拉丁文。另外,圖書館里收藏的有很多作者是聽都沒聽說過的,往往是這些作者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然,我早過了只對古書感興趣的時候。大排大排的英文書從何讀起?該讀哪些?學(xué)校里有我尊重的教授,但也許是小時候留下的陰影,我只要一想到有人要給我指導(dǎo)該去讀什么樣的書,我就心生恐懼。
那是書籍的大海,我必須是自己的領(lǐng)航員。
自學(xué)者有時候會走火入魔。在我曾經(jīng)工作的一家公司,有許多絕頂聰明的來自中國的工程師。 那時候網(wǎng)絡(luò)剛興起,會Photoshop的人不多,我自學(xué)了一些。有一天,一個同事敲開我的辦公室,請我?guī)退肞hotoshop把一位大師的照片修飾一下貼到這位大師在華盛頓舉辦的法會邀請傳單上。我一邊修,一邊聽他宣講他是如何讀過無數(shù)佛典,找到了真理,而這位大師的教義是如何恰好地吻合。
也許他找到的是真理,但我還是覺得他是走火入魔了。我邊修邊想,我得讀更多的書,保持懷疑。將近二十年過去了,而過去半年的退休生活,讓我更加有時間讀了許多從前沒有去細讀細想的書。世界紛繁,學(xué)說不一,但我終于想明白了一些重要的事。而且,萬幸,我應(yīng)該還沒有走火入魔。
幾個月前,去了一趟英國。我開車,沒有停留地穿過牛津,到了一個了不起的自學(xué)者的墓前。他軍校畢業(yè),文學(xué)和歷史的奠基教育是他被派駐印度的一年時間里讀的一大堆書。
在他的墓前,我向他的簡陋墓石合十:“丘吉爾,看在我們都是自學(xué)者的份上,我知道你的臨終遺言是,‘我厭倦了這一切’,保佑我在那一刻之前,對一切都繼續(xù)好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