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露露
武俠小說源于古代公案小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浸潤和影響下產生,發(fā)展過程中也在不斷汲取著先秦諸子各家思想的精神內涵?!皞b,雖然正式出現于戰(zhàn)國晚期,但它早就以文化基因的方式潛藏于先秦諸子之中,以儒、道、墨為載體,參與到中國本土文化主體格局的建構之中。”①在金庸先生的小說中,“俠”與“義”是不容分割的,“俠義精神”是一種民族心理中根深蒂固的思想,是一種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并且與儒、道、佛諸家相互聯系、相互影響,作用于中國民眾的集體思想中,成為一種民族文化的核心內容。金庸先生的新派武俠小說融通俗性與思想性于一爐,從民族精神的傳統(tǒng)出發(fā),在刀光劍影愛恨情仇中尋找人性的方向,探索一種哲理性的人生道路。
金庸筆下的俠其實都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俠,因為他筆下的形象中有更多的傳統(tǒng)思想的參與,使俠脫離了武士的形象特點,成為一種人格化的精神。在金庸小說中,說到儒家之俠,人們首先想到的必定會是郭靖,其次還有蕭峰、陳家洛、袁承志等人。
郭靖形象是金庸小說中塑造得最為成功、最為典型的一個形象,他寄托了作者對于傳統(tǒng)社會理想俠士人格的高度概括,是正義與道德的化身,是俠中的“俠之大者”。他的形象始終貫穿于《射雕》三部曲中,最后在《倚天屠龍記》中慷慨赴死,完成其精神的最后升華。他何以成為一個儒家的俠之大者,原因有三:第一,這與家環(huán)境有關。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最根深蒂固的思想,它已經深深地印在國人腦海中而成為了一種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融入了民族的血液,永遠不可能被拋棄或忘卻。受到這種強大的精神文化的影響,郭靖所成長的家庭也時時不忘以這種正統(tǒng)的教化來引導其一生行事方向。第二,郭靖生活的環(huán)境也為其成為儒家大俠提供了很直接的文化背景。正因為郭靖生長環(huán)境的特殊,周圍的人都是粗獷豪邁的蒙古人,而蒙古的剛健堅強的文化環(huán)境反而又給他的思想中注入了一種優(yōu)秀的韌性品質。第三,郭靖本人身上有著很多儒家典型意義上的人格品質。他的形象,是典型的內外雙修的正統(tǒng)儒者形象。在他身上,武功高強與否的因素并不重要,他的性格中有一種與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這才是其性格中最為閃光的部分。正如陳墨先生所說:“郭靖若不愚,不會這樣白白送死,‘知其不可而為之’,不會這樣‘匹夫有責’人微力薄也要盡心竭力、死而后已,那么他就不叫郭靖了。他的人格也就沒有這么偉大了。郭靖也就稱不上儒家之俠,俠之大者了。”②
金庸筆下的有著道家情懷的俠士多追求一種個性,一種反叛與解放的精神。楊過是《射雕》三部曲中第二部《神雕俠侶》中的主人公。他是一位典型的道家之俠。金庸描寫這個人物最主要的是要突出其身上的感情因素。他將郭靖描寫成一位忠義無雙的偉丈夫,而將楊過則描寫為一位重情任性的奇男子。拋開道家的用世觀、政治觀不談,以道入俠的人都是任性率情的,他們看似只重視個人的人性情感,無牽無掛,超然物外,但其實他們一直有著內心深處的情感牽絆,而這種牽絆隨著世事的變遷與人世閱歷的增長而越來越演化為一種自由的精神,至深的情感。這就是道家俠者的魄力。他是個個人感情理想至上的典型人物,為了與小龍女實現雙宿雙飛可以拋棄一切世俗的約束,最終歸隱于終南山后的活死人墓中。
這種思想在黃蓉這一人物形象身上表現得就更加突出了。可以說黃蓉也是位典型的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人物,她從小就任性驕縱,但天性也善良,其父黃藥師更是一位精通易算之學、通曉奇門五行之術、思想上“非湯武而薄周孔”的道家代表人物,所以黃蓉的性格不可以不說是深受道家影響的,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要與郭靖同生共死,聰明機智而又非常善良,是典型的道家人物風格,但也就是這樣的道家人物,最后也選擇了舍生取義,與丈夫一同捐軀赴國難,舍身成仁。與其說這是她對丈夫的一腔之愛的表現,還不如說是金庸先生儒道合流、道歸于儒思想的一種體現與暗示。
金庸筆下的俠義形象,尤其是其創(chuàng)作成熟時期的典型形象,無一不是其對于觀念中的理想人格的外化體現。這其中不乏傳統(tǒng)精神賦予人物的鮮活個性,也包含了金庸先生創(chuàng)作思想逐漸轉變的過程??梢哉f,金庸先生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隨著時光的變遷而逐漸變化,而這又不以作品問世的時間為準。從一開始崇尚神話的儒家式的英雄,到后來追求一種平民化的人性英雄,再到最后追求的是一種復歸平淡的完完全全的本體化的人。這是一個文化發(fā)展過程。很顯然,金庸也注意到了俠的性格應該是不同于神也不同于常人的本體化存在。他除了武功等硬件需要過硬外,還需要逐步地走下神壇,成為一種人的存在。而金庸小說中的人物正是這樣一種人性發(fā)展的軌跡。在這個基礎上,金庸筆下俠的形象一步步走過來,并隨著作者思想見聞的加深而逐漸走向了反俠與非俠等方面,完成了一個俠的正圓。其中最值得玩味的人物就是《神雕俠侶》里的“俠之大者”郭靖,郭靖可以說是很好地體現了金庸先生的儒家理想——以天下為己任。
金庸武俠小說塑造了一批性格鮮明的英雄形象,他在賦予這些形象以英雄品質的同時,也寄予了自己的人格追求。他的理想人格不是單獨體現于某一個人物,而是流貫在眾多的英雄人物身上,不同的人物體現了作者追求的不同側面。讀者在解讀作品,進行自我認同,經歷英雄夢幻時,會不自覺地受到其感召,從而產生強烈的共鳴,提高其人格境界。
研究金庸武俠小說可以發(fā)現,金庸筆下的俠士形象經歷了一個反武俠的轉變過程,正統(tǒng)的儒士逐步走向下層人性的真實生活寫照,這種人性的復歸正是作者現代意識的覺醒和對理想人格的反思。這一點在金庸最后一部小說《鹿鼎記》中充分地表露了出來。韋小寶形象可以說是一個“反俠”甚至是非俠。他出身妓院,從小混跡市井;他不學無術,他靠著自己的小聰明,從天地會的英雄到康熙皇帝身邊的紅人,飛黃騰達,官運亨通,最后還娶到了七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可以說,韋小寶的形象與如郭靖那樣正統(tǒng)的俠士極不協調,對他而言,入世的唯一法則就是生存,一切都以生存為最高標準。這與其說是韋小寶的生存環(huán)境決定的,還不如說是金庸先生心中現代意識覺醒的標志。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向來都是把武藝超群、智勇雙全的俠士描繪成拯救萬民于水生火熱之中的大英雄,滲透著俠風義氣的道德色彩,金庸先生的早期作品也都是以這樣的傳奇英雄為主人公。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金庸先生意識到英雄式的俠士不夠真實,只能存在于人們虛無的幻想之中,而不能深深震撼人們的心靈。金庸先生開始探索如何突破傳統(tǒng)俠士狹隘形象的局限,從對傳統(tǒng)文化之俠的推崇到對俠的否定,金庸的武俠小說將“英雄”平民化,將“奇?zhèn)b”凡人化。
韋小寶形象就是這種超越與反叛的另類表現,符合一種金錢至上社會下小市民固有的一種心態(tài)。在新的意識的推動下,一種全身俗氣但本質不壞仍能守住“義氣”二字的韋小寶已經是一種大眾崇拜的偶像了。這是一種全新的俠客理念,也是一次對傳統(tǒng)的成功反抗與叛逆。
注釋
① 韓云波.中國俠文化:積淀與承傳[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4:2.
②陳墨.陳墨評金庸——人性金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19.
[1]嚴家炎.金庸小說論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陳墨.陳墨評金庸——人性金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
[3]陳墨.陳墨評金庸——孤獨金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
[4]戈革.挑燈看劍話金庸[M].北京:中華書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