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齡少女的活潑——黛玉形象補充與《紅樓夢》主旨的揭示

胡婷

林黛玉無疑是《紅樓夢》里最美麗動人、令人憐愛的女子。多少人用詩一樣的語言贊美、歌頌她，在她的淚中灑一把淚，在她的笑中欣然一笑。黛玉之美是眾美中最具靈性、最富詩意、最動人心魄的一個，難怪脂硯齋評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然而歷代以來我們在分析這個人物形象時，往往注重其個性純真、富有詩意、病態(tài)之美、悲劇之美、敢于追求愛情等方面；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叫那種身體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淚的女孩子為林黛玉”，這些認識無疑都反映著黛玉身上的某些特點已經(jīng)具有“臉譜化”的特征。這對于我們?nèi)姘盐杖宋镄蜗?，深入理解作品主旨無疑是有害的。的確，寄人籬下的林黛玉有著對環(huán)境的特別敏感，而作為詩人的細膩又使得她對自然、對人生的感悟是向內(nèi)深入的,但這并不代表黛玉完全就是個“淚人兒”，是個性格愁苦、孤僻的女子。相反，在《紅樓夢》中我們多處可見黛玉作為妙齡少女的那種活潑的天性，這不僅體現(xiàn)在她的幽默感上，也體現(xiàn)在她積極參與園內(nèi)活動、與眾姐妹嬉戲玩樂的各種細節(jié)之中。

一

表現(xiàn)黛玉幽默性格的文字主要集中在四十二回，黛玉戲稱劉姥姥是“母蝗蟲”，并要把惜春的畫命名為“攜蝗大嚼圖”惹得眾人忍俊不禁。的確，劉姥姥以其農(nóng)村老婦的淳樸憨厚給大觀園里的人們帶來了不少歡樂，特別是她那“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的經(jīng)典玩笑和鼓著腮不語的動作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母蝗蟲”三字是黛玉對劉姥姥行為、形象的一種概括，一經(jīng)提出，如點睛之筆，風趣精到，惹得眾人忍俊不禁。幽默的背后是一種智慧，它要求使用幽默的人善于對生活場景進行細心觀察和精確提煉，并且運用恰如其分的語言表達出來，從而讓幽默如春雨一般延綿開來，給人們的精神、心靈上帶來歡樂與愉悅。黛玉的智慧處處可見，接著她又調(diào)侃李紈：“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摈煊竦牧嫜览X立即引來李紈的反擊：“你們聽她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得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么刁不刁了。”李紈的回擊又將這一玩笑推向高潮，自然又會引來大家的笑聲。幽默機靈的黛玉沒想到自己也反而被取笑了，不過黛玉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小性子或者突然惱了，而是為大眾提供笑點，在善意的玩笑中與大家融為一體。

此外她還打趣寶釵的畫品清單是給自己添嫁妝，打趣湘云“愛哥哥”的發(fā)音等等，從這些地方，我們絲毫看不出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尖酸刻薄。其實，她的多愁善感主要源自于寄人籬下的無助感，以及深沉而無奈的愛情。作為一名妙齡少女，黛玉何嘗不想簡單快樂地生活，只是在“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現(xiàn)實面前，她永遠無法真正快樂。

二

黛玉性格中的活潑還體現(xiàn)在她對大觀園中各項社交活動的積極參與中。由于封建家族內(nèi)部的日常生活需求，也由于賈母生性特別喜歡熱鬧，所以賈府里大大小小的游樂宴飲活動不斷，從這些場合出席情況看，我們隨時可以見到黛玉的身影，黛玉也未曾在這些地方表現(xiàn)出孤僻、不合群、小性的一面，反而時時謙讓守禮，不失大家閨秀的風范，她本人也能積極融入集體的氛圍之中，與眾人取樂。

三十九回中，劉姥姥進大觀園惹得眾人大笑不已，黛玉也是“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并用“母蝗蟲”加以調(diào)笑，把歡樂的氛圍推向高潮，儼然是調(diào)動眾人情緒的中心人物。連元妃省親的莊重場合，黛玉也有興趣參加，并且暗暗下定決心大展才華，哪知元妃只讓一匾一詠，黛玉還覺得意猶未盡、怏怏不快。與姐妹們的往來游戲之中，黛玉更是中堅人物了，往往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和興趣。三十七回中，本是探春提議成立海棠詩社，結(jié)果黛玉又是出主意起別號，又是以一首風流別致的海棠詩博得眾人的喝彩。第七十回里，黛玉也是以一首《桃花行》鼓動起眾人興趣、重建起詩社，并被眾人推為社主，與姐妹們大填柳絮詞。不難想象，如果林黛玉只是個多愁善感、不善為人、孤僻小性的少女，是根本不可能成為同齡人往來宴游的中心人物的。作者標題“林黛玉重建桃花社”這樣隆重的一筆，更加顯示了黛玉絕非自我封閉、遺世獨立的怪癖之人，她性格中也有著熱衷集體活動、喜歡熱鬧的一面。盡管她曾經(jīng)顯露過“喜散不喜聚”的態(tài)度，也并非因為黛玉不喜歡與眾人玩樂的孤僻性子，而是源于“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的深刻的人生體悟。寶玉只看到聚時的快樂，故而期望這種快樂永遠繼續(xù)，而黛玉則有著一顆冷靜的心，她愛這“聚”的快樂，可是更清楚“散”才是最終的結(jié)局。

三

由此可見，我們不應將黛玉形象過分詩意化、純凈化、片面化。雖然《紅樓夢》第一回就以一個神話故事交代了寶黛二人的前緣，讓我們知道了黛玉眼淚之多是因為絳珠仙草的“還淚”，然而從絳珠仙草——絳珠仙子——林黛玉畢竟有一個轉(zhuǎn)化的過程，賈府里的林黛玉不能等同于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而應該是具有現(xiàn)實真實感的人，是一個仍受封建禮法束縛的貴族女子，一個感受力極強的女詩人，更是一個向往幸?？鞓返拿铨g少女。從前面的分析來看，黛玉并不是“愁苦”、“孤僻”的化身，她也積極參加賈府各項社交活動，保持著一個貴族小姐完美的禮節(jié)規(guī)范，大多場合下她能投入其中，與眾人相處融洽，有時甚至成為逗樂的中心人物，這無疑給她的形象添上了一筆活潑的色彩，讓我們看到這位花季少女身上明艷的一面。這樣的描述也是符合生活現(xiàn)實的。

筆者認為作者之所以將她活潑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讓我們看到這個妙齡少女也有著孩子一樣玩樂的童心，也有著對快樂、熱鬧的追求，除了使人物更具現(xiàn)實感之外，對于揭示作品主旨也是別有用心的，那就是對于人性與社會的矛盾所產(chǎn)生的悲劇的深刻體悟。這種矛盾集中以愛情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更增加了人物的悲劇色彩，增加了作品動人心弦的力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寶玉對于“情為何物”的探索進程直接決定了寶黛二人的關系，而這對于黛玉性格、形象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在寶黛戀情的萌發(fā)與試探期，黛玉對于任何潛在的“情敵”都心懷防備，而此時的寶玉也沒有真正明白愛情的本質(zhì)為何，他的心一如孩童般純真，具有一種“博愛”的特征，這便造成了寶黛二人的矛盾，一步步試探、吃醋、使性，一步步和好、理解、包容，在這其中黛玉展現(xiàn)戀愛女子的小性子、猜忌、多愁善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況寄人籬下的背景、天生細膩的感受力等更加劇了這種痛苦的程度，所以時時“以淚洗面”、“淚光點點”。直到三十二回寶黛二人“訴肺腑”，黛玉明白了寶玉心中只有她一人的時候，黛玉在“試探期”呈現(xiàn)出來的種種為人詬病的性格表現(xiàn)，如愛惱人、尖酸、情緒變化多端等統(tǒng)統(tǒng)都收起來了，甚至后來出現(xiàn)了與寶釵“和好”的情景。然而在確定了寶玉的心之后，黛玉也仍然傷感、難過，這正是因為作為貴族女子的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在那樣的社會與家族里，愛情永遠不會是婚姻的第一選擇。寶玉在體悟愛情的真諦時，同樣具有美貌、賢淑，甚至在性格、才德、家世方面更勝一籌的寶姐姐卻并沒有成為他最終的選擇，是因為他終于漸漸明白林黛玉與其他任何女子的不同，那就是對人性中最本真、純潔的東西的持守，對于仕途、社會、人生的看法上，黛玉才是他唯一之知己。這是人性做出的最本能的選擇。然而，封建社會的等級、門第，家族的興衰成敗等“社會責任”又使得在客觀上寶釵才是最佳婚姻配偶的選擇，這二者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隨著賈府的失勢、賈母的去世逐漸顯露出來。黛玉作為一個聰慧的女子，初進賈府時步步小心，在對人情世故上的種種也有透徹的觀察，對于愛情與家族利益、人性與社會責任這一對矛盾不可能沒有清醒的認識。正是這種無奈的壓迫與絕望一點一點掩埋了她作為妙齡少女應有的活潑與可愛，一點一點侵害了她本已瘦弱不堪的身軀，最終“淚盡而逝”，難怪作者又說“莫怨東風當自嗟”。

綜上所述，黛玉的幽默開朗與積極參加集體活動，都體現(xiàn)出這個年齡的少女身上活潑與向往快樂的純真天性。然而生存環(huán)境的壓迫，人生聚散的無依，愛情悲劇的無奈，都沖擊著她敏感的心靈，體現(xiàn)在她的行為、性格中，就呈現(xiàn)出多愁善感的色調(diào)。愁苦沖刷了明麗，正體現(xiàn)出那個時代家族利益、社會標準對于愛情的無情扼殺，體現(xiàn)出人性與社會矛盾的一面，以及由此帶來的人生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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