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
關于創(chuàng)作
SHMJ:很高興您接受采訪,我簡略梳理了一下您的創(chuàng)作軌跡,發(fā)現(xiàn)您是一位綜合性很強的、思維開放性的藝術家,從早期的石版畫到一系列的水墨作品、再到利用油漆進行創(chuàng)作,這種變化和發(fā)展是怎么形成的?
李帆:一個藝術家不是為版畫、為油畫活一生的,這些都只是創(chuàng)作的媒介和手段。我在做版畫的時候,十年就專注做了這一件事,那時不懂什么是藝術觀、什么是觀念、什么是創(chuàng)作,只知道自己有體力、年輕能熬夜,就想把這點本事發(fā)揮到充分。那階段人特瘦,只有120斤,最瘦時110斤。當時我也告訴自己這輩子不是只做這一件事,因為藝術是有很多想法的,只用一種媒介容易堵死自己,但首先要把這一件事做好。2000年時去了法國,帶著問題和思考去研究教育、版畫和一些藝術現(xiàn)象,回國后就開始試驗和轉型。
SHMJ:那時候的您是什么狀態(tài)?
李帆:幾乎天天畫畫,也在做研究。想走通就得研究,不是只變換個樣式,而是明確為什么要變,得給自己充足的理由,這樣作品做出來才覺得踏實。最初畫了很多紙本作品,后來在一張很小的畫里找到了想要的東西。隨后一年畫了100多張這類大型的作品,做了“性本”的個人展覽,囊括從2000年到2005年的作品。這些作品的題材與性有關,但不色情,還得了印度三年展的大獎,我特別高興,因為轉型成功了。
SHMJ:作品獲得肯定,我能想象那種快樂!
李帆:所謂“轉型成功”是我頭一次感受到作品出來想要的結果,然后發(fā)自內心的快樂。那時候變得挺“不要臉”,逢人就夸自己畫得好,也真心覺得畫得好,之前我從小到大都沒敢說這樣的話,而就在那時才真正地肯定自己。繪畫帶給我的愉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畫畫時是一種特別釋放和輕松的狀態(tài),我享受那個過程。
SHMJ:這之后外圍環(huán)境出現(xiàn)一些新的變化吧?
李帆:展覽之后畫廊來找我,可以和好的畫廊合作,但不是就此停滯,研究還一直延續(xù)。我用油漆畫畫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痛快!這和性格有關系。我不吃復雜的食物,什么螃蟹、蝦再好吃都不吃,嫌麻煩,但紅燒肉之類就很喜歡。用水墨創(chuàng)作,很多人誤以為我的作品是中國畫,但其實不是,即使用這種符號化的語言,可一出手還是表現(xiàn)出受過西方藝術訓練的思路。水墨大概畫了100多張,然后做了“生意”的個展,之后有了小孩,我就開始在家?guī)Ш⒆?,先不畫畫。我覺得前期需要解決的技術問題已經解決了,這時候要沉寂一段時間,說白了就是想重新活十年。十年之前我都是懵懂長大的,所以特想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去感受我不知道的那段時光。我是個超級奶爸,很愿意干這事,對繪畫幫助很大。
SHMJ:參與孩子的成長是很美妙的事情,這是否讓您對藝術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李帆:沒孩子之前畫過一張小孩兒的畫,那時覺得畫得好,可有孩子之后再看,怎么看怎么不對勁,沒血沒肉的。撫養(yǎng)孩子讓我對生活理解得更深,對情感的把握也更深些,這是相輔相成的。所以我常跟學生說別放棄生活,要從生活中談論社會的問題、人生的問題。如果你沒有生活,假裝討論肯定是虛偽的。我做版畫、畫水墨、用油漆都不是故意的舉動,都是從我生活里來的。
SHMJ:在您的作品里,一以貫之著融入生活的態(tài)度,從藝術的方向來說,您對以后的創(chuàng)作重心有規(guī)劃嗎?
李帆:我還是更關心人。作品一定是跟個體有關系的,我在法國時更確信這一點。相比看博物館,我倒更愛看人,因為一個人的思維習慣會影響他的思考方式,而思考方式一定會影響他的作品,所以我對作品背后的人更感興趣。帶孩子的經歷讓我感到自己是個特別糾結的人,這種糾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觸,可以說整個社會都在糾結,那么怎么用作品傳遞這種糾結是要在試驗中慢慢找尋的。2015年準備做一個大型的個展,會把從1992年到現(xiàn)在的作品不重樣地拿出來。
SHMJ:您是想通過展覽梳理自己的藝術脈絡嗎?
李帆:我很清楚自己的脈絡,辦展有幾個原因,第一,架上繪畫階段可以結束了。我不再糾結裝置、版畫、繪畫這些概念了,可以更自由地、不設界限地創(chuàng)作了;第二,關于我是什么樣的藝術家?當代、前衛(wèi)還是傳統(tǒng),我從不給自己界定,死了之后再說。有些人會做這個工作,他們讓我在哪個位置,我就在那好了;第三,我有一個野心,是想給我的學生做個榜樣,告訴他們做藝術不用拋家舍業(yè),不用那么沉重,不用歇斯底里,做藝術有好多種可能,把自己喜歡的那種可能發(fā)揮出來就好了。然后就是堅持嘛,做什么事兒都一樣,你喜歡的就一定會堅持下去,好多人堅持不下去是因為自己根本不喜歡。
SHMJ:您的創(chuàng)作跨度很大,這與您的版畫專業(yè)背景有關嗎?我發(fā)現(xiàn)很多成功的當代藝術家都是版畫專業(yè)出身的。
李帆:有關系,版畫是一個需要不斷變換動作、變化思維的門類,在變換紙張、變換板材、變換印刷方法的動作中,思維也要跟著隨時做出調整和轉換。這些細微的動作慢慢會養(yǎng)成一種工作的習慣,一旦介入到生活中,就不再是小豬奔胡同直來直去的思考方式了,而是一種發(fā)散性的思維,最后集中落到一個點上,這還需要個人的修養(yǎng)、理想以及研究共同完成。
SHMJ:我想您的思考是落在對人的關注上?;剡^來再說版畫,您怎么看待版畫的發(fā)展?在教學中應該如何操作才能配合時代的需求?
李帆:版畫是個特別有規(guī)矩的專業(yè)和媒介。它早期是印刷,后來被藝術家使用才叫作版畫,這是一套規(guī)矩,在西方有連貫的線索,而在中國從星星版畫就斷掉了。斷掉的部分是實用性,版畫變成了單一的創(chuàng)作概念,后來就開始跟當代藝術接軌。版畫其實是個大盤,要轉動這大盤就得知道版畫早期到底是干嘛用的,明白它的實用性在哪兒、藝術創(chuàng)作在哪兒、邊緣和跨界又在哪兒。這些問題想明白以后,教學導向就很清楚了。版畫的發(fā)展不在于版畫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而是版畫的教學、版畫的實用性、與版畫相關的傳統(tǒng)工藝的共同發(fā)展,尤其版畫要和知識分子發(fā)生關系。版畫里很奇特的一個現(xiàn)象就是不論其最初出現(xiàn)還是發(fā)展過程中,總是和知識分子、和文化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所以它跌不下來,至于能有多高,就得看用得有多好了。中國版畫的現(xiàn)狀是繼星星版畫之后,只一味強調版畫創(chuàng)作,而忽略教學、實用性、工藝等問題?,F(xiàn)在市場上有很多復制版畫,這些復制版畫的概念完全是跑偏的,現(xiàn)在能賣得很貴,但將來一定不值錢。
SHMJ:現(xiàn)在很多藝術衍生品都是以貌似是版畫的形式出現(xiàn)的,您的看法是?
李帆:那不是版畫,那叫印刷。最好的印刷是仿真印刷,但它們也統(tǒng)稱版畫了,這不怪他們,這是我們在學術單位的人應該反思和研究的,可我們又有多少人清楚呢?我總說版畫的困境不是人民認知的問題,天天喊著讓人民認知版畫是不對的,它首先應該是版畫人自覺自醒的問題。我們的版畫家賣一張版畫是很貴的,那怎么讓版畫進萬家?如果想進萬家,一定是藝術家拿一張自己不喜歡的作品去復制,自己都不喜歡別人掛家里能喜歡嗎?這種關系就很矛盾,是為了“進萬家”的口號而活著。到底是什么進萬家?其實是版畫的實用性進萬家,版畫的衍生品進萬家,而不是版畫創(chuàng)作進萬家。我一直堅持版畫人要弄清楚這件事,不然中國人民活得也太辛苦了,從辨識真假大米到辨識什么是版畫,什么都讓人民自己做,工商質檢干什么,版畫人是干什么的?老百姓不需要辨識,只要給他們呈現(xiàn)一個科學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他們知道怎么去利用就可以了。
SHMJ:您怎么理解“當代”這個概念?
李帆:“當代”是一種思維習慣。后現(xiàn)代藝術興起,數(shù)字化媒介性的東西出現(xiàn),比如購物不用去實體店了,這種生活方式的變化一定會影響到思維的方式。在思維方式改變的背景下,再刻意劃分當代或傳統(tǒng)都是有問題的。應有的態(tài)度是傳統(tǒng)的媒介可以用,新興的媒介也可以用,而藝術探討的話題必定是公共性的,這種公共性是建立在個人生活之上的,是藝術家發(fā)自內心特別愿意談的東西。藝術家不用關心“當代不當代”的問題,做自己愿意做的這些事,你做得快樂、發(fā)自內心的高興,而不是單單是讓畫廊和畫商高興。當大家都高興的時候,性價比是最高的。
SHMJ:您覺得藝術家苦嗎?渴望被認可和肯定,這過程有時也令人糾結吧?
李帆:這問題是在講功利心。但從另一個角度說,藝術家也是最幸福的,因為他們有釋放點,其他領域不好說,有人靠喝酒、唱歌或其他的方式釋放,而藝術家可以靠作品來釋放。西方就有一些理論是在談藝術可以療傷。當藝術還不能給別人帶來什么的時候,先給自己帶來些什么吧。先和自己產生關系,再慢慢和別人產生關系。作品與自己都無關,還妄談什么為人類、為社會,妄談藝術的責任,這就是胡說了。從功利的角度講,我們肯定需要錢,也會想要名,但如果出發(fā)點是這個,或太看重這個,一定會跑偏的。如果就是努力地去做藝術,名利雙收的結果是正常的。
SHMJ:很多藝術家就在這種痛并快樂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也一代代地流傳下去。
李帆:關于流傳,不單是作品本身的問題,還有對后世有沒有幫助的問題。比如畢加索,他的作品不是都好,之所以流傳主要是因為他的行為觀念對后人有幫助,對世界有幫助。中國也是這樣,歷朝歷代那么多藝術家,為什么就這幾個人留下來了?同樣是因為他們對之后的藝術家有啟發(fā)和影響,這就是藝術的作用。藝術說到最后,不是簡單的個人情感宣泄,它對時代是有很多責任的,這個責任也一定是早期和自己發(fā)生關系,后來再和社會發(fā)生關系,進而對社會產生影響。這也是我不認為中國的當代藝術會對后來人有幫助的原因。西方的文藝復興、印象派對世界的藝術家、藝術發(fā)展都有深遠的影響,甚至改變了藝術的走向,這也是西方對我們傲慢的原因。中國曾經對世界文化有幫助,但今天的中國對世界文化的幫助不大,我們主要是地域化的文化,但西方所做的變革是對世界文化有助益的。
SHMJ:我們現(xiàn)在比一些西方國家有錢,但在精神上給予世界的比較少。
李帆:英國的工業(yè)革命創(chuàng)造了今天的社會架構,包豪斯開啟了現(xiàn)代的設計,那我們有什么?有礦產資源、有林業(yè)資源、是制造業(yè)大國?這個話題敞開說就太大了。所以,我認為作品要流傳下去一定是對自己的學生和后人有點幫助,不敢說幫助有多大,但要有這種責任感。
SHMJ:我想很多藝術家也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在他們的作品和創(chuàng)作過程中注重文化成果,在語言上尋求中國化的韻味和符號。就目前來看,這些挖掘本土、根性的創(chuàng)作思路并沒有取得很理想的成果,作品的風格、樣式、語言也較多趨同。
李帆:無論穿唐裝也好,還是穿時尚女裝,都沒問題,我要看到的是態(tài)度。你今天的穿著想傳遞時尚和職業(yè)感,我今天的穿著就是想傳遞舒服和隨意,這種態(tài)度比民族符號重要得多??墒乾F(xiàn)在很多中國人對傳統(tǒng)的理解全是傳統(tǒng)的技藝,并不是發(fā)自內心的認同。像挺多中國人出國時間很長,但還是喜歡吃面條喝豆汁,這就是態(tài)度,是在我們的文化下養(yǎng)成的習慣。我覺得藝術態(tài)度是中國的很重要,而話題一定是公共的,不是簡單的地域性話題。
SHMJ:藝術創(chuàng)作是個很深的話題。
李帆:今天很多藝術家如果沒有敵人就不會做藝術,他們不斷在生活中找敵人,跟別人對抗打架,這很無聊,藝術有那么多事兒可做,為什么一定要找個敵人呢?這是原來體制留下的一種思維慣性,這種系統(tǒng)完全是批判性的,不是批評性的。批評還是善意的,批判在這兒總是惡意的。我們還是應該要有一種科學的態(tài)度,嚴謹?shù)?、具體的、細化的看待很多問題,而不是簡單地打倒。
關于教學
SHMJ:聽您談了藝術觀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感覺您的思維非常開闊,這種開放性的思維也一定影響到您的教學。聽說您的思維轉換課很受學生喜愛,我也有些這方面的疑問:關于創(chuàng)作的方式方法,如何在教學中打破一種模式化?
李帆:你所說的個人感受、個人體驗和看不見、摸不著的思維是兩回事。看不見、摸不著的思維很容易形成慣性,用杯子喝水喝慣了就不會有別的動作,但只要換個容器動作馬上就變了。這種教學方法不是我的發(fā)明,而是西方教育中很規(guī)律很基本的東西。早期中國人談論科學會避實就虛,弄不清閃電、火是怎么回事,而西方人就會懷疑,然后開始研究。他們早期有宗教,大家只相信有上帝,可后來發(fā)現(xiàn)除了上帝好像還有別的,那就想辦法驗證吧。麥哲倫繞地球一圈發(fā)現(xiàn)地球是圓的,這就是他們科學的態(tài)度。
SHMJ:西方是實證主義,東方是先驗哲學吧。
李帆:再比如中醫(yī),中醫(yī)是很虛的,往大說叫文化,往小說就是感覺。但當我們談論創(chuàng)造性的時候,就必須要明確它究竟是什么?西方有這種教學方式,他們從經驗中摸出一種規(guī)律,然后把這規(guī)律告訴學校里求學的人,這么做能打破思維的慣性和激發(fā)身上的各種可能。這實際是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因為尊重學生,所以希望他們身上的可能多一些。有些人不吃蔥、不吃蒜,教育會告訴他們先都試一試,判斷之后再決定不吃那是后話。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開放性的問題,而是西方研究的教育規(guī)律,他們從早期就在討論。藝術進入大學、然后進入各專業(yè),藝術教育從一門發(fā)展個性的教育變成一門課程性的教育,這是經過長時間研究驗證的。在這條主線上,藝術怎么能夠進入教學、怎么能夠啟發(fā)學生、怎么能夠讓學生的思維變得開闊,都有相應的方法。西方的教育認為個體很重要,要尊重每個生命個體,而我們以往的教學是不尊重個體的。
SHMJ:這是中國教育很欠缺的。
李帆:藝術教育,重在教育,藝術只是一個專業(yè)。目前在中國,本科教育能培養(yǎng)出多少專業(yè)人才是可以統(tǒng)計的,那其他沒有成功的人怎么辦,難道藝術的思考就沒用了嗎?我能很自信地說我的孩子們就算是去炸油條都是這條街最棒的,因為在這幾年,他們獲益的第一是打破慣性,第二是發(fā)現(xiàn)自己,第三是用藝術的手段表達自己。前幾天我遇到一個大一學生,她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哥哥少年早慧進了北大,但現(xiàn)在瘋了,她小小年紀就已經遭遇這么多坎坷。我跟她說一定要進版畫系,我一定把她帶出來,讓這些慘痛的經歷都變成寶貴的財富,讓她有一天會說“我感謝生活”。所以要尊重自己,不要忽略自己的經歷,偏去感受與己無關的痛苦。
SHMJ:經歷絕對是筆財富,有時候藝術生涯的成功也多少取決于個人的歷程吧?
李帆:當然不是說讓大家都去追求痛苦。幸福有幸福的表達方式,悲慘有悲慘的表達方式。每個人的生活經歷都是很精彩的,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作為藝術思考的原點出現(xiàn)。可是我們的教育里缺少對個體的尊重,卻還說藝術反映生活,藝術反映人民。這些說法本身沒錯,但他們所說的生活是紅光亮的生活,人民也是紅光亮的人民。有人說自己在反映人民啊,畫城鄉(xiāng)交接處的人,認為他們是邊緣人群,我問“你邊不邊緣?”這些問題都得切到自己的話題上來,而不是虛假地關心別人。
SHMJ:那么對于剛進入大學的學生,他們之前一直在求學,經歷會很雷同,那反映在作品上是否也會趨同?
李帆:通過訓練和創(chuàng)作,他們會慢慢顯現(xiàn)出不同。看過版畫系今年本科畢業(yè)展就能發(fā)現(xiàn)這些學生一人一個態(tài)度,一人一個想法?,F(xiàn)在的評價體系很奇怪,如果作品形式比較單一,他們會說太保守,如果我們往前邁一步,他們又會說跨界得太厲害。
SHMJ:從您目前的生活工作狀態(tài)看,感覺你很隨性很輕松,您會給自己制定一些藝術計劃嗎?
李帆:我特有計劃,五年一個展覽,嚴格執(zhí)行。一段時間里作品積淀得可以了就會做個展覽,要是自己不滿意,誰讓我做都不會同意。
SHMJ:您確定地點了嗎?
李帆:計劃在新美術館,2015年做第三個個展,或者在地下學術展廳,我也喜歡那個地方。
關于生活
SHMJ:我發(fā)現(xiàn)您寫的文章特別有生活趣味,您常動筆記錄自己的感觸嗎?
李帆:我喜歡寫作,以前寫得都比較短,一有感觸就馬上記下來。有出版社想把這些文字出版,但我覺得不著急。我活得比較“狂妄”,這種狂妄是指在精神上不覺得誰能幫自己,人有時就是內心痛苦的,只能自己承擔?;蛟S有天一個清潔工大爺會幫到我,讓我對人生的認識變得淡定一些吧,我活得還是緊張,不夠放松,修煉不夠,所以這一生都是得不斷地修復自己。我也不覺得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完整的自己,還有很多別人附加給我的東西,我想一點點剔除掉這些,這可能需要一生的時間來解決,所以我才對人的話題這么感興趣。
SHMJ:這就是您關注人的初衷。
李帆:別人就像鏡子?;畹镁实娜耸且幻骁R子,活得悲慘的人也是一面鏡子,活得平庸的人也是一面鏡子,在他們身上都能照見自己。我老說職業(yè)不分高低貴賤,即使有世俗的高低之別,但只要這份職業(yè)是自己愛的,那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尊重的。那種不愛但還做得很好的人,可能活得比我糾結多了。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里堅持下來特別難,有人問我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我說能夠治愈這種糾結的最好方法就是看最好的東西。畫廊什么是最好的,博物館什么是最好的,策展人誰是最好的。做得最好的這部分能讓我辨析清一些現(xiàn)象,也讓我去堅持。講到這兒,說說我一個學生,她非常優(yōu)秀,原本能留校在圖書館,但她放棄了選擇去首師大,首師大來調完檔,第二天突然又說不行了。知道后我就哭了,瞧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掉眼淚,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也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辦?那我一生的堅持是不是頃刻就崩潰了,一想到這兒,眼淚就流下來,自己會不會也送禮送錢找關系,可再轉念再一想,不對!我這么認真地帶孩子,我相信他不走關系也能去好學校,不走關系也能生活得好,這社會不可能人人都走關系?。∵@么想著就又恢復自信了?;蛘邔砦业暮⒆右矔龅竭@種事情,但我會告訴他,你沒有錯,這是社會的原因。
SHMJ:我相信這經歷會給她另一份感悟和成就另一番事業(yè)。每個人最終走上藝術之路的契機都是不一樣的,您的呢?
李帆:是受我父親的影響,他是個特別用心的人,可以說是我的榜樣。他是藥劑師,一輩子和中草藥打交道。我小時候他帶我去出板報,老看他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字跡很工整,到現(xiàn)在還做拼貼本。他總問該留點什么給我,我說就留那些拼貼本就好了。他把各種小知識、常識、圖片剪下來粘在里面,時間久了,破破爛爛的,已經攢了很多本,我特別喜歡,這些東西對我的影響非常大。
SHMJ:您對兒子的教育也應該是極用心的。
李帆:我兒子現(xiàn)在兩歲多,在家畫畫。我不是為了培養(yǎng)他畫畫,只不過家里有這條件,有現(xiàn)成的紙和顏色。人這一生在桌上寫字的時間太多了,能掄著胳膊畫畫的時間太少了,所以就讓他感覺筆是可以這樣用的,他肆意在紙上涂抹,很快樂!一般孩子都是伏案畫畫,用一張小紙,但我給他特別大的紙,兩米長一米寬。我也不反對直接畫墻上,但留不下來啊,所以就把自己的紙給他用了。
SHMJ:您會教他一些畫畫的技巧嗎?還是隨著他的天性畫畫?
李帆:我不認為這是畫畫,這可能是一種教育方法吧,要他不要太過于習慣什么。小時候有這種把筆掄起來的經歷,會對他的大腦和感受有所幫助的。
SHMJ:您會和他一起畫嗎?
李帆:不會。我這個月就要畫畫了,先提前半個月做準備,通過剪報紙、剪雜志、找圖片來消磨浮躁的心態(tài),然后反復甄選照片和圖像讓自己進入狀態(tài)。把筆蘸上水、筆洗盛上水,讓它們感覺是被使用過的,各種準備做充分就開始畫了。我喜歡安靜的環(huán)境,畫畫時不能有人打擾,會一氣呵成,有時也會處理不好,那就先放一放,讓煩躁的情緒過去,或者睡一覺。一天不超過三張,精神疲倦就控制不好技術了,就像運動員比賽得拿捏好分寸一樣。
SHMJ:創(chuàng)作時您有特別困惑的時候嗎?
李帆:一般困惑會在試驗的過程中慢慢消耗掉,找對感覺需要通過各種方法試。我是畫了幾百張之后才找到想要的東西,我是笨人,哈哈!想想自己在專業(yè)這方面沒什么后悔的事情。
SHMJ:說點輕松的話題,您每天都在微信上發(fā)兒子的照片,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李帆:有朋友說現(xiàn)在社會不安全,盡量別發(fā),呵呵,即便不發(fā)出來,我還會每天記錄這些。我想看看自己能堅持多久!每天只發(fā)今天的事情,絕不把昨天的事發(fā)在今天,也想給學生們做個榜樣,告訴他們藝術家不一定要拋家舍業(yè),藝術家也能相夫教子,可以認認真真地把家經營好,還能做好藝術。有學生在微信里回復“發(fā)現(xiàn)做父親是件很幸福的事”,這就說明我對他產生了影響嘛。實際每天發(fā)這些就是為了給學生們看,做藝術也可以很輕松,不單是那么嚴肅和沉重的。
SHMJ:這種記錄的過程其實也是一件作品!
李帆:就是這樣。作品都不是故意為之的。在看很多西方藝術大師的作品時,我們經常說這個我也想過啊,但你想過卻沒有做,或者可能沒有人家做得有深度,不像他們能把一件日常的事變得社會化。這是一種自然的過程,我也在慢慢地體會這種自然的釋放,沒準兒將來就像你說的變成一件作品。
SHMJ:很感謝您和我說了這么多,不論是聊藝術還是談生活,我都覺得受益良多。我想您這種對待藝術的態(tài)度不僅會感染到學生,也會啟發(fā)跟您接觸過的人。
李帆:可能是多年的堅持吧,我覺得也受到很多的關注,非常感謝。
SHMJ: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