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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遙:一位堅強又脆弱的作家

    2013-12-05 14:20:26張艷茜
    博覽群書 2013年8期
    關(guān)鍵詞:張賢亮路遙作家

    ○ 張艷茜

    作者為陜西省作協(xié)《延河》雜志社,常務(wù)副主編。文中照片選自作者所著的《平凡世界里的路遙》,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

    作家路遙去世已經(jīng)21年了,每當(dāng)人們談?wù)撈鹚虿∮⒛暝缡?,總是有一個疑問:路遙何時開始的病痛?

    然而,對于熱愛著路遙和關(guān)心路遙的人來說,至今這個問題始終是個謎。

    著名作家張賢亮在回憶路遙的文章中有一段話,也許能解出這個謎底一二。

    1984年元月,張賢亮參加由陜西省作協(xié)在西安舉辦的筆會,活動中認識了路遙。在張賢亮印象中,當(dāng)時路遙出席的場合不多,出席時也是一臉愁云,很少說話。西安筆會安排張賢亮在西安的“人民劇院”做一次文學(xué)講座。講座當(dāng)天,許多文學(xué)愛好者和喜愛張賢亮作品的讀者紛紛慕名而來,“人民劇院”的樓上樓下座無虛席,連通道都擠滿了聽眾。

    “今天,我看任何一個作家來講‘創(chuàng)作談’也不會再有那么多人來浪費時間了。那天,我一人在臺上舞之蹈之高談闊論后,陜西作協(xié)請我吃飯,路遙也在座,仍然很少說話。但吃完了飯他非常誠懇地要我到他家坐一坐,說是他家離飯店不遠。我記得他家就在陜西作協(xié)院內(nèi)的宿舍樓里,連建筑面積也就70多平方米的樣子。當(dāng)年人人家里的陳設(shè)都很簡單,而路遙的家更是簡單得近乎簡陋。

    路遙(后排左一)與陳忠實(后排左三)賈平凹(前排右一)京夫(前排左一)鄒志安(前排左三)

    在他家里,和他坐在一起就和在農(nóng)村炕頭上盤腿而坐沒有區(qū)別,西安這座城市立即消失了。坐下后他給我沖了杯茶,用一個烏蒙蒙的玻璃杯。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整個房間都和茶杯一樣烏蒙蒙的,連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蒙蒙的霧中。

    當(dāng)時在座的還有王愚(評論家),我記得從路遙家出來走到街上,我對王愚說,你們陜西作家大概是中國作家中最不會生活的一群了。

    王愚跟我笑著說:“對了!賈平凹剛買了個電冰箱,冰箱里放的只是辣面子和醋。那時陳忠實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經(jīng)常被人談起,后來才知道忠實那時常住在鄉(xiāng)下。

    我們西北作家和農(nóng)村有著割不斷的情感與生活方式的聯(lián)系,因而農(nóng)村永遠是我們的疼痛點?!?/p>

    (張賢亮《未死已知萬事空》)

    “農(nóng)村永遠是我們的疼痛點?!庇绕湟彩?0世紀80年代的一批陜西作家的疼痛點,路遙、賈平凹、陳忠實、鄒志安、京夫、王寶成等等這批陜西作家,他們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都是在貧困艱苦的農(nóng)村成長,都經(jīng)歷過食不果腹的童年,都有一個貧窮的拖累很重的家庭。

    苦難不僅提供了他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他們深知普通人的命運、感情,珍惜生活的饋贈,同時,也磨礪出了他們頑強的性格,拼搏的精神和成就事業(yè)的毅力。

    在這批陜西作家一路奮斗進入城市,還沒有精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時,城市里需要面對的一切就鋪天蓋地向他們襲來,他們無法輕松瀟灑地面對。同時,他們過去一向吃得很差,進入城里之后,飲食習(xí)慣又很難改變,舌尖上只接受過去的那些粗茶淡飯。而且,陜西作家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勤勞、勤奮,都堪稱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勞動模范。

    所以,在張賢亮感覺中,“陜西作家是中國作家中最不會生活的一群”,就不難理解了。這批作家——他們身體的營養(yǎng)不良,是早早埋下伏筆的;后期倘若補充不足,又毫無節(jié)制地透支,即使是鋼鐵戰(zhàn)士也是要發(fā)生故障的。

    多少年來,看似身壯如牛的路遙,始終保持了連續(xù)作戰(zhàn)的姿態(tài),創(chuàng)作《人生》時,將自己的身體置于精神之外,不給身體一天的休整,二十一天,就像一部隆隆作響夜以繼日不停息工作的寫作機器。想起時,犒勞身體的,不過是幾小時的睡眠和抽屜里一包放硬了的點心——桃酥。

    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的六年時間里,路遙又是擺出一場大決戰(zhàn)的姿態(tài),激情燃燒中,毫無疼惜之心,掠奪性地超額使用自己的身體,去完成百萬字的《平凡的世界》三部曲創(chuàng)作。

    《平凡的世界》寫作過程中,見過路遙的人,都能看得出他身體的付出與疲態(tài),他自己卻能讓作品的質(zhì)量基本保持了前后均衡,這不能不說路遙是在與自己較勁兒中,戰(zhàn)勝了自己,贏得了挑戰(zhàn)自己的勝利。然而,疾病其實就在這個過程中,已經(jīng)侵入了他的肌體。他自己在處于創(chuàng)造的興奮時,也預(yù)感到身體發(fā)出的不安信號。但是,他卻為了他偉大的事業(yè),再次將身體的愛護擱置一邊。

    在寫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時,路遙是知道自己的身體已難以支撐他繼續(xù)忘我工作的,他去看病了。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看的是什么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陜西省作協(xié)院子里的人,只是看到路遙,有一度將一種黑乎乎的藥膏糊在脖子和前胸,弄得十分講究儀表的路遙,顯得臟兮兮的。有人關(guān)心地問及,路遙也只是笑笑說,是內(nèi)火外治。人們信之不疑。從外觀上看,路遙的身體是看不出會有病的,按身體條件,他是那種泰山壓頂不彎腰,吃得了苦,受得起累,能飽、耐饑、能熬的陜北壯漢。他說內(nèi)火,火傷肝,用外敷藥將內(nèi)火往出趕。“趕”了一個夏天,這個意志堅強的人似乎感覺比之前好了,實際上這時可能已經(jīng)為后來的大病埋下了隱患。當(dāng)時的路遙就該住進醫(yī)院,全面檢查,而不該把肝病當(dāng)肝火。路遙對自身的疾病如此輕慢,與他自身的性格不無關(guān)系。

    即使在不寫作的夜晚,路遙也是常常整宿整宿不睡。并不是有什么誘人的夜生活,而是聊閑的、懶散的陜西省作協(xié)大院里總有幾個夜貓子,遇上對路的人,平時沉默寡言的路遙,此時,變換為談話高手。1985年從陜西三原縣調(diào)到陜西省作協(xié)的王觀勝,住在了《延河》編輯部四合院東邊北頭那個小房子里。路遙和不時從白鹿原來省作協(xié)的陳忠實、《延河》前主編董得理是王觀勝那間小房子里的??汀K麄儼滋煺?,晚上也常常夜談,而且一諞就是半夜。有時,大家談各自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及好吃的東西,有時,王觀勝會興致盎然地改用普通話,為大家朗誦他剛剛想到的小說中一段話。有時,則是路遙侃侃而談,他視野寬闊,興趣廣泛,思維十分活躍。特別在他投入時,時時會有精彩的議論和智慧的火花迸發(fā)出來。從來不會讓你感到乏味。他的談話往往大至國際風(fēng)云的變幻,小到田間地頭的趣聞,至于飛碟的神秘出現(xiàn),外星人的似有若無,更是他津津樂道的話題。

    有煙有茶有咖啡,就足以支撐一夜。常常是東方即將放亮之時,才各自散去。路遙拖著疲憊的步子小心翼翼回家,不敢驚動妻子女兒,悄悄溜上床躺下,這一睡一直可以睡到中午。別人的中午變成了路遙的清晨。有時同事和路遙開玩笑,下午見到他,問一句:“早上好!”

    除了與談得來的朋友聊天,路遙幾乎沒有業(yè)余生活,也不會豐富自己的生活,只有電視上轉(zhuǎn)播足球賽能激起他的興趣。他也再無其它嗜好:不下棋,不打牌,不會搓麻將,不愛看演出,不喜歡字畫,不愛與更多的人交往,對許多人癡迷成癖的事物,路遙不屑一顧,這就注定了路遙的生活格外滯悶沉重。而路遙的抑郁仿佛又是與生俱來的,人們很少見他開顏盡歡的時候。

    早晨從中午開始的路遙,起床后總是一頓暴食。這是他一天里唯一的一頓正餐,而這所謂的正餐又太沒質(zhì)量了。陜西省作協(xié)大院里的人,看慣了從街上小攤回來的路遙,一手攥著幾只饅頭或大塊“鍋盔”,一手攥著生黃瓜或大蔥,邊走邊啃的情景。晚飯經(jīng)常是錯過的,路遙能趕上吃晚飯的時候,是夜市上的一碗酸湯羊肉水餃,加一把烤羊肉串。但咖啡似乎是離不開的,煙也抽得猛,而且抽的都是好煙。朋友們常說,路遙是陜西作協(xié)會享受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第一人,這話也不謬。路遙常說:男人不抽煙,還活個啥人?他除了把煙當(dāng)做刺激疲勞保持興奮的清醒劑,也很陶醉在那吞云吐霧的放松狀態(tài)。

    有人簡單地算了一筆賬,路遙寫《平凡的世界》,洋洋百萬言,花費了六年時間,每天平均兩包煙,二十元錢上下,六年就抽掉四萬余元,按當(dāng)時的稿酬,完全不抵煙錢。

    朋友們并不擔(dān)心路遙的身體,而是羨慕他的身體,沒有誰勸過他讓他戒煙。壯實的路遙,拼命工作,饑一頓飽一頓,熬一夜睡半天,心氣高,急性子,自然會上火,當(dāng)時社會又流行內(nèi)病外治,也就對路遙脖子上和胸前糊上的黑乎乎的藥膏沒有在意。

    有一次,作家京夫發(fā)現(xiàn)路遙手掌發(fā)紅,是那種典型的肝掌表征。京夫詢問路遙,是否肝上不適?路遙卻反問一句:是嗎?似乎壓根就不相信他會有肝病。

    路遙一向?qū)ψ约旱纳眢w很有自信。的確,不高個頭的路遙,確實可以用虎背熊腰,或是身壯如牛來形容。路遙曾不止一次地向人夸耀,他還在延川做“農(nóng)民工”時,有一回,清澗老家的親生母親在家里大出血,好幾天沒人管。路遙得到消息,立即從延川趕回老家清澗王家堡。他把家里人美美罵了一頓,然后站在公路上硬擋住了一輛大卡車,給人家說了一陣好話,才把母親送到清澗縣城里,住進醫(yī)院。母親失血過多,需要大量的輸血,恰逢醫(yī)院沒有血,那時候,父親年老體弱,弟妹年齡小,就只有輸路遙一個人的血。母親輸入了路遙的血,病很快好了,而且以后還很少生病,比原來的身體還好了?!搬t(yī)生說我的血質(zhì)量高,活性強,有一種什么特殊的成分。為母親輸血后,我就開始為自己補充,就把肚子吃大了。”

    路遙與周歲女兒合影

    陜北黃土地上生活的人,或者說,大多生活在溫飽狀態(tài)的中國老百姓,他們對待疾病的態(tài)度就是,有了病之后硬抗硬拖,把命交給老天。過去少醫(yī)沒藥的條件差,現(xiàn)在有條件了,卻因病看不起,有了病不肯去醫(yī)院檢查治療,隨便到小醫(yī)務(wù)室取藥,致使可治好的病也拖成了重病。

    路遙雖然走出了黃土地,但對待疾病和很多的生活觀念,依然沒能脫離黃土地。但是,路遙不存在有病看不起的問題,何況那個時期,醫(yī)藥費是全部由所在單位報銷的。他去世后,人們才得知,在1988年之前,路遙就檢查出乙型肝炎,但是,他卻對朋友和同事們保守秘密。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完稿時,路遙忽然吐了一口血,血流在陜西省作協(xié)臨時的那間工作室的桌子上。路遙看到桌面上的血,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電話打給四弟王天樂,叫他趕緊從延安回西安。

    “第二天,我們?nèi)メt(yī)院查出了他吐血的病因,結(jié)果十分可怕。路遙必須停止工作,才能延續(xù)生命。但路遙是不惜生命也要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能理解他的這一選擇。路遙讓我永遠也不能給任何人說他的病因,我痛苦地在他面前放聲大哭?!?/p>

    (王天樂《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

    林達出差的時候,路遙常常讓省作協(xié)同事李秀娥到家里幫助他給女兒做飯。盛飯時,路遙總是另放一副碗筷,單獨給女兒盛飯。當(dāng)時,李秀娥只是感覺,這一家人還如此講究衛(wèi)生,一個人一套餐具,卻從沒有意識到,路遙是知道自己患上了肝病了。

    路遙為什么要隱瞞自己的病呢?很多有病的人不是照樣繼續(xù)寫作繼續(xù)工作嗎?路遙也許以為自己身體壯、年輕,可以頂?shù)米。恳苍S是怕別人嫌這種病會傳染躲開他嗎?或是害怕自己說出來,讓自己喪失拼搏的勇氣?還是怕外界傳播出去,給自己帶來負面影響?

    這許多的追問,都沒有答案,一切都不得而知。只知道,這可怕的病魔竟在短短的幾年里置他于死地,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路遙似乎永遠對自己不滿意,即使是兩次獲得全國中篇小說獎、一次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后來又晉身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行列,這樣的殊榮也只為他帶來短暫的欣慰喜悅。他的心性太高、太強,一個目標被征服,馬上又有了新的目標,在精神上不給自己留一點喘息的機會,想干一件什么事情,即使前面橫著不可逾越的障礙,他也會不屈不撓地消除障礙,實現(xiàn)目標。

    路遙病重時,《延河》的前任副主編、作家賀抒玉曾責(zé)怪做妻子的林達:“路遙身體都那樣子了,為什么還讓他裝修房子?為什么不早點勸他住院治療?”

    林達很是委屈,說:“我壓根就反對他裝修房子,他趁我和遠遠去北京過暑假,自己決定干的。我曾多次勸他住院治病,他哪里肯聽!路遙那固執(zhí)勁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他能有什么辦法!”

    其實,賀抒玉以及許多熟悉情況的同事和朋友,也知道林達的苦衷,只是猛然聽說路遙肝硬化腹水臥床不起,由不得第一個埋怨的就是做妻子的。

    隱瞞病情的一種可能是存在的,那就是路遙在事業(yè)上有更大的設(shè)想,更高的追求,需要他身體和精神全方位的調(diào)動合力支撐,畢其功于一役。身體狀況不達,精神不濟,更需要頑強的精神支撐,抑或,他要給自己造成一種身體健康的假象,建立一種巨大的不可動搖的自信。

    路遙對疾病的回避,既表現(xiàn)了路遙的堅韌,又表現(xiàn)了路遙的脆弱。但這就是血肉之軀的路遙,這就是作家的路遙。路遙是坦蕩的,也是神秘的。一個坦蕩的的路遙,加一個神秘而城府很深的路遙,才構(gòu)成了文學(xué)的路遙的主調(diào)與復(fù)調(diào)相融的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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