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夢一場

王洪江

假如胡風不遞呈“三十萬言書”，假如舒蕪不交出胡風的私信，胡風還會成為新中國“文字獄”的第一主角嗎？回答是肯定的。除非出現(xiàn)另一種情形——即便胡風的“三十萬言”句句都是“妖言惑眾”，即便舒蕪交出的胡風私信都是“鬼話連篇”，但是，他究竟有沒有罪，該負何罪，都應嚴格依照憲法的原則行事，具體情況具體對待，杜絕逼、供、信。那么，所有的冤假錯案都可從根本上預防。

胡風以理論的建樹聞名，曾出版過《文藝筆談》、《文學與生活》、《論民族形式問題》、《民族戰(zhàn)爭與文藝性格》、《論現(xiàn)實主義的路》等理論與評論文集。憑著他的名望，在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當選為文聯(lián)委員、作協(xié)常委，并出席了中共建黨二十八周年慶祝大會。適逢暴風驟雨、電閃雷鳴，匯聚在北京先農(nóng)壇體育場的三萬代表巋然不動，唱起激昂的革命歌曲。會議開了一半，毛澤東主席進入會場。代表們的情緒激動，達到鼎沸，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此起彼伏……胡風青年時代寫過一些詩歌，出版過兩部詩集。此情此景，喚醒了他的詩情。他向妻子梅志描述說，“體驗到了生平最大和最強烈的歡樂，內(nèi)心充滿了對領袖的崇敬和對祖國的熱愛”。這種熾熱的情感，在不斷發(fā)酵，并化作濃墨重彩，順著筆尖流淌，便有了一組氣勢磅礴的長詩。

在《歡樂頌》中，胡風激情洋溢地吟誦道：

毛澤東

他屹然地站在那最高峰上

好像他在向著自己

也就是向著全世界宣布：

讓從地層最深處沖出來的

流到這里來

讓從連山最高處飛泄下來的

流到這里來

讓從嵯峨崢嶸的巖石中搏斗過的

流到這里來

讓沾著樹木花草香氣的

流到這里來

讓映著日光月色星影云彩的

流到這里來

讓千千萬萬的清流含笑地載歌載舞地

流到這里來……

11月20日，《歡樂頌》在《人民日報》上面世，頓時“驚住了一切人”。胡風在日記里勾勒了這首長詩風靡一時的情形：

謝韜來，談《歡樂頌》；《北平兒童》湯小微來，談到《歡樂頌》；得魯藜、蘆甸信，談到《歡樂頌》；下午，魯煤來，談到《歡樂頌》；夜，戈金來，談到《歡樂頌》……

音樂家盛家倫也給胡風打來電話，說正著手把《歡樂頌》譜成交響樂，分四個樂章，要演奏一小時以上。胡風自然求之不得，因為他創(chuàng)作長詩之時，“耳邊總好像有宏大的交響樂在奏著”，只是對盛家倫稍有疑慮，不知他“心靈里有東西沒有”，能不能完美地再現(xiàn)長詩飽滿的激情。

11月27日，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來訪，當面肯定胡風“對于黨的事業(yè)是做過真誠強烈的追求的”。

受著成功的激勵，胡風滿懷信心續(xù)寫新的篇章。他閉門謝客，廢寢忘食，忍著痔瘡、咳嗽、頭痛和腹瀉的侵擾，頑強地堅持創(chuàng)作。他在給妻子梅志的信中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最有激情的作品，差不多是用整個生命燒著寫它的。還要寫下去，這幾天就成天在感情底糾結里面。好幸福又好難受呵……”

然而，有政治頭腦的文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某些預兆。故此，盡管胡風把“頌歌”唱得震天響，還是“弄巧成拙”?！度嗣袢請蟆犯笨骶幫鮼喥脚u第五樂章《勝利頌》將毛澤東比擬為“一個初戀的少女”，“把人民領袖比擬得十分不恰當”；詩人袁水拍指責胡風“把毛澤東同志的形象歪曲地描畫成為脫離人民群眾的站到了云端里的神”；詩人蕭三發(fā)現(xiàn)胡風的詩里有“牢騷”；詩人沙鷗嗅出詩里有“色情”……

廣受贊譽的“百靈鳥”，眨眼之間就成了不受歡迎的“烏鴉”。

由于胡風沒有經(jīng)受過延安整風的洗禮，頭腦里缺少文學為政治服務的弦。他認識不到《講話》對于建國后文化藝術的引領作用，相反，還試圖提出相左的觀點和意見。于是，隨著1951年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胡風的“異端邪說”也漸漸成了靶子。1952年文藝界整風，有人直接對胡風的文藝思想展開了批評。1954年6月8日，《人民日報》干脆指出胡風的文藝思想“是一種實質(zhì)上屬于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的文藝思想”。胡風感到委屈，特地給視為知音的周恩來總理寫信，要求客觀公正地討論他的文藝思想。誰料反而遭致中央文化部門的公開批判。他既委屈又不服氣，“……但在林默涵同志從他的工作地位所表示的只準檢討的原則之下，再加上《人民日報》的按語，這就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以外，把我推到絕路上了”。懷著對黨的無限忠誠與信任，他撰寫了《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又稱“三十萬言”），全面闡釋自己的文學主張，呼吁清除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并于7月7日呈交給黨中央。

這部“應運而生”的報告分《幾年來的經(jīng)過簡況》、《關于幾個理論性問題的說明材料》、《事實舉例和關于黨性》三部分以及附件“作為參考的建議”。胡風滔滔不絕地介紹了個人的文學活動、精神狀態(tài)、不幸遭遇以及想為黨工作的焦灼，呼吁文藝的問題“應該在實踐中去逐步解決”。同時，他全面回應了林默涵、何其芳的批評，闡釋了林、何思想上的主觀主義、機械庸俗論和政治做法上的宗派主義，強調(diào)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反對“只有工農(nóng)兵的生活才叫生活，日常生活不是生活”的論調(diào)，認為“作為生活現(xiàn)實的反映的文藝，雖然是‘封建社會下被壓迫被剝削的人民大眾的自己創(chuàng)作，但客觀上既沒有民主主義的現(xiàn)實存在，主觀上又沒有民主主義的戰(zhàn)斗觀點，他們的不平、煩惱、苦痛、憂傷、懷疑、反抗、要求、夢想……就只有在封建意識里面橫沖直撞”。胡風還把“創(chuàng)作唯理論”、“唯一源泉論”、“改造先行論”、“民族形式論”、“題材決定論”概括為“在這個頑強的宗派主義地盤上，僅僅通過林默涵、何其芳同時對我的批評所看到的，在讀者和作家頭上就給放下了五把‘理論刀子……”故此，他在“作為參考的建議”里，提出“黨應用一切辦法根除對文學事業(yè)的專橫和不勝任的行政干涉的嘗試”；“廢除不合理的作家等級制度”；“從對于文藝事業(yè)特殊性的理解上，建立相應的工作方式”，以保障作家創(chuàng)作自由，繁榮社會主義文藝……

胡風力圖用“三十萬言”，辯白掌握話語權的主流媒體對自己文藝思想的誤解，以及對于實現(xiàn)文藝秩序的良性循環(huán)的真誠期盼。誰料效果適得其反。他得到的是如此毫無回旋余地的斥責：“胡風和他所領導的反黨反人民的文藝集團，是怎樣老早就敵對仇視和痛恨中國共產(chǎn)黨和非黨的進步作家。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nèi)ァ?/p>

這一次，才真正是“把我推到絕路上了”——1955年2月，全國大規(guī)模展開對胡風思想的批判。4月，胡風等人被定性為“反黨集團”。5月16日，胡風被捕。僅僅兩三個月，胡風不僅從人民內(nèi)部矛盾升格為“反革命分子”，而且還成了“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頭號人物！

回顧“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形成，不能不提到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舒蕪。舒蕪，本名方圭德（1922-2009），建國后歷任廣西省文聯(lián)研究部部長，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編審，《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編審。

1943年7月，舒蕪經(jīng)過徐嗣興（路翎）的介紹，認識了已經(jīng)名噪一時的胡風。他攜帶的《論存在》、《論因果》和《文法哲學引論》三篇論文，不久便一一發(fā)表。舒蕪因之成為文壇令人矚目的后起之秀。1945年，胡風主編的《希望》創(chuàng)刊號上，推出了舒蕪的《論主觀》，此后又推出了舒蕪的《論中庸》。沒成想竟引起了延安的高度重視。據(jù)相關資料：一號秘書專程趕到重慶，當面批評舒蕪說：什么是唯物論？就是客觀。什么是辯證法？就是全面。你的《論主觀》，恰好是反對客觀。你的《論中庸》恰好是反對全面。年輕氣盛的舒蕪當即據(jù)理力爭，氣得對方一拍桌子：“你這簡直是荒謬！”舒蕪之所以蔑視權威，無疑是身處國統(tǒng)區(qū)為他壯了膽。

然而，隨著“五星紅旗迎風飄揚”，舒蕪也搖身一變，成了廣西南寧一所中學的校長，并頂著“省人大代表”、“廣西文聯(lián)研究部長”、“南寧市文聯(lián)副主席”等炫目的頭銜?？墒窃谒男牡?，無疑還有著一塊陰影。尤其是恩師胡風的文藝思想正在遭受批評，他惟恐自己受到牽連。最穩(wěn)妥的辦法，自然是劃清界限。于是，他在1952年5月25日的《長江日報》上，發(fā)表了《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文章，檢討說：“《講話》發(fā)表的時候，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內(nèi)某些文藝工作者，認為這些原則‘對是對，但也不過是馬列主義A、B、C而已……我曾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個?！彼€煞有介事地檢舉道：“據(jù)說今天還有人——例如呂熒——在高等學校講授‘文藝學的時候，把毛澤東文藝思想排在講義的最后一章，當作文藝學中一件極其偶然極其例外的現(xiàn)象……”

舒蕪的檢查文章，對于正在進行批評的“胡風文藝小集團”，無疑是一發(fā)炮彈。6月8日《人民日報》予以轉(zhuǎn)載，并加了醒目的“編者按”，確認了“以胡風為首的一個文藝小集團”的存在。舒蕪一不做二不休，又寫了《致路翎的公開信》，以向路翎“進言”的方式，顯示了自己的新思想、新立場和同“胡風派”的區(qū)別。由于他在檢查文章中提到了胡風的書信，《人民日報》便派編輯來向他“借”。他以為“可能是編輯部要核實文中所引胡風的信，遂很‘乖地將保存完好的胡風歷年來的信件交給女編輯”，“沒想到”這信竟到了中宣部文藝處長林默涵的手里，并由此給胡風及一批文人釀成了大禍。

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舒蕪的文章，并將原名《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改為《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編者按說：從“舒蕪”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讀者可以看出，胡風和他所領導的反黨反人民反革命集團，是怎樣老早就敵對、仇視和痛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和非黨的進步作家……這個“編者按”出自毛澤東。至此，“胡風文藝小集團”已被定性為“反黨反人民反革命集團”，株連數(shù)千人，成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大“文字獄”。

舒蕪在晚年做了懺悔：“但是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時期幾乎全部的好友，特別是一貫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負的一份沉重的責任?！?/p>

“胡風分子”何滿子曾說過：“如果不是舒蕪的‘揭發(fā)和上綱上線，并提供那些書信，就不會產(chǎn)生一個子虛烏有的‘胡風集團，成為一個巨大的政治事件，牽涉到那么多的人?！?/p>

根據(jù)1980年7月21日《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復查報告》統(tǒng)計：“在全國清查‘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中，共觸及了二千一百人，逮捕九十二人，隔離六十二人，停職反省七十三人。到1956年底正式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七十八人，其中劃為骨干分子的二十三人?！?/p>

舒蕪因為他的不光彩的行為，而被人視為出賣耶穌的“猶大”?？闪钊舜蟮坨R的是，胡風也并非那么“純潔”。有學者撰文指出，早在舒蕪交出他的私信之前，胡風就在“三十萬言書”中摘引了舒蕪的十封信件，用于給舒蕪羅織罪名。胡風更沒放過三十年代的論敵周揚，甚至獲知周揚在與上海市委宣傳部負責人彭柏山的私人談話中，談到“現(xiàn)在文藝上的情形很困難”，便也上綱上線地進行了分析：“如果連他有了意見都不敢向上提，那除了使聽到的人得到一個黨中央和毛主席至少在文藝問題上是絕對不依靠群眾，不相信真理的結論以外，除了使聽到的人得到一個黨中央和毛主席是看著整個文藝戰(zhàn)線衰弱下去也毫不關心這結論之外，是不能有別的?！焙L還信誓旦旦地指斥說：“以周揚同志為中心的非黨傾向的宗派主義統(tǒng)治，無論從事實表現(xiàn)上或思想實質(zhì)上看，是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反黨性質(zhì)的東西……”文人的相互攻訐，不惜采取近乎卑鄙的手段。而這種人格的扭曲和“異化”，正好印證了那句名言：好的政策，可以讓壞人變好人；壞的政策，也可以讓好人變壞人。實際情形，就是如此！

胡風從本質(zhì)上是個思想斗士，因為他敢于就文藝思想問題，跟任何大人物“理論”。倘若氣候適宜，百花齊放，他可以成為一花；百家爭鳴，他可以成為一家。然而，一旦客觀環(huán)境不允許，而他又希望得到權勢的垂青，那他的“仗義執(zhí)言”就打了不少折扣。不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并不能因為他有了一些齷齪行為，就把他的主流全盤否定！同樣，舒蕪的“出賣”，雖然令人不齒，但這也基本可視為“防衛(wèi)失當”。當他后來汲取了慘痛教訓，潛心研究學問，又成了許多文學后輩值得尊敬的長者。

其實，即使不是舒蕪的“叛變”和揭發(fā)，胡風也難逃“反革命集團”的厄運。這是一種歷史情勢的需要。從1980年9月到1988年6月，中央曾三次為胡風平反，歷時七年九個月。而如果從1955年胡風被捕到1988年胡風徹底平反，歷時竟達三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