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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的浮生六記

    2013-11-16 04:54:09鄭德庫
    海燕 201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姑姑父老爺子

    □鄭德庫

    我家大姑,人極豪爽,為巾幗丈夫也。其一生歷民國、偽滿洲國、國共內(nèi)戰(zhàn)拉鋸、新中國諸時期。人生遭際,忽富忽賤,歷盡坎坷,又頗隨時代跌宕。我于文學(xué)院進修期間,曾對人講起大姑?;蛟唬澳軐懫獤|西”。孰知悠悠歲月,大姑早已仙逝,我的文字還沒著落,真怕夢里大姑罵我小子無能。

    于是仿著沈三白的《浮生六記》樣式,就我的記憶,不溢美,不避諱,描摹、還原當(dāng)時大姑的形象。

    一、 蒙童記訟

    大姑生于1924年,平民家的女孩,親屬鄰居有的說胖,有的說俊,都是些恭維話,魯迅先生的《立論》早已闡述過的,因此也就沒留下特別的故事。等長到十來歲,大姑像模像樣了,大眼睛,頭發(fā)還帶點自來卷,特別是性格豪爽,風(fēng)風(fēng)火火,因此就惹來一場訴訟。

    深秋,一場急逗的秋雨過后,大姑便和一群男孩子到村邊的一塊地里,撿拾雨水沖刷出的花生,泥濘的地里便留下一串串天真活潑的小腳印。這一場景,如被今天的先鋒藝術(shù)家擷取,也許是一段很好的行為藝術(shù),借以表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展示兒童美好天性的主題。

    但不幸的是卻被土地的主人,九壟地村的一位曹姓地主所見,又偏偏是在偽滿洲國時期。這地主極刁蠻,典型的為富不仁。曾因他家的墳地被羊所踏,把我村的關(guān)家告到區(qū)公所,到底勒索了兩桌賠禮道歉的酒席。這一次,他轟走了孩子,又好一頓查訪,又上告了。

    其實,這曹姓的地主,不沖別人,就沖著我家,也是不該告的,因為他是我三姑爺?shù)难夑P(guān)系不算遠(yuǎn)的本家?,F(xiàn)在,一些人,一些文章對當(dāng)年土改的形式、范圍頗多微詞,但我還是基本持肯定的態(tài)度,像曹姓的這位做派,就該有這一劫。

    傳票下來,就把我爺爺?shù)纫桓杉议L傳到了區(qū)公所。那審案的,官不大,卻十分的威風(fēng),呼天喊地,開訓(xùn);“我說你們家長,孩子怎么教育的,現(xiàn)在就這樣,長大了做賊為娼???”我爺爺?shù)纫粋€個低頭戳著,大氣不出。坐在一旁的曹姓地主,眼光掃過眾人,好不得意。一堂下來,聽判。我爺爺?shù)染统鰜砩塘?,這樣捱下去,非擺酒席賠禮不可。于是眾人商定,托人說情。

    我二姑的干媽老李大姑奶的丈夫時任熊岳警察署的副署長,幾家齊錢,買了進口的一袋洋面,送給老李大姑的丈夫,說明了情形。人家就給寫了一封八分書,封好,遞給我爺爺,囑咐下次過堂時遞上去。

    過二堂時,審案的依然威風(fēng),曹姓的地主也依然神氣。我爺爺遞上信,真靈。那審案的馬上變臉,沖著曹姓的地主喝道:“你起來,別坐了。小孩子撿花生這點事,你也告狀,區(qū)公所你家開的?”把姓曹的好頓訓(xùn)。轉(zhuǎn)過臉,對著我爺爺?shù)缺桓嬲f:“你們回去也得好好教育孩子,省得人家告狀?!睕]想到一袋洋面就把事兒平了。轉(zhuǎn)過年,我爺爺把偽滿的一位姓蕭的警察打了,也是靠這袋洋面平的事。由此得知,當(dāng)時的行賄程度遠(yuǎn)不及現(xiàn)今,抑或時代發(fā)展的必然?

    按曰,我大姑蒙童時即“被訴訟”,是否一生坎坷之兆?又可窺當(dāng)時世態(tài)。因此寫出。

    二、婚配記謎

    我爺爺一生交朋好友,最大的成功就是把我大姑嫁到熊岳城開大藥房的何家,做主持家務(wù)的長房媳婦。

    中國傳統(tǒng)的婚姻模式,講究的是門當(dāng)戶對。以此衡量,何家是城里極殷實的富戶,繁華的北關(guān)街上有前店后樓的鋪面,城邊另有一處七連間的大海青房,很是豪華。另外家里還間或做些應(yīng)時的買賣。而我們家,也就是農(nóng)村里的中等人家,種地,打漁,和何家不能相比。因此,這樁婚姻,就應(yīng)該有著為我家所不知的謎。

    我爺爺跟熊岳城的買賣家都熟,因此被稱為“西三旗的老發(fā)”。買賣家無利不起早,他們圖的,是通過我爺爺把貨物賒給村民,秋后算賬,以擴大營業(yè)額。我爺爺也因此得些好處,除了借以抬高身份外,還能吃吃喝喝,每到過年就領(lǐng)著我大伯、我父親進城,就那買賣家開串。這時各家都現(xiàn)出夸張的熱情,臨走給包雙洋襪子或剪掛小鞭什么的。交往之間,拜把子,結(jié)兒女親家,也就順理成章了。

    村里的吳家把閨女許給了城里的竇家,出嫁后才發(fā)現(xiàn)男的是人事不懂的傻子,竇之不竇,悔之莫及了。因此我爺爺便多了心眼,好一頓查訪,甚至找機會,偷偷地把我未來的大姑父相了。我大姑父還真經(jīng)住了相,人本分老實,絕無城里富家子弟的紈绔,只是前額的頭發(fā)有點少,再看看何老爺子,就知道那是遺傳,沒什么大不了的,甚至還挺有派。

    多少年后,我和弟弟等,還試著解開親大姑婚姻上的謎團。終于有一天從大姑父的嘴里了解,他和那四個弟弟不是一母所生。其生母早逝,連他也是被瞞的,多少年后才偶然知道的。其時我正讀陳忠實的《白鹿原》,便聯(lián)想,難道何老爺子也像那書中的人物,??伺耍克自?,隔層肚皮隔座山。何老爺子就因此給頭一窩的兒子娶個農(nóng)村的媳婦。推演下來,似乎也不成因果。再推演,就推到我大姑的小婆婆身上,算來不是二奶,而是三奶了。

    大姑的小婆婆,大概有青樓的背景,狐貍精似的,極不安分。因不能生育,就要了個孤兒當(dāng)女兒,在家養(yǎng)著。按說相夫教子,也是女人的本分,可她偏在外邊招搖。先是跟人信“一貫道”,信著信著就著了魔,跑到大石橋的“一貫道”佛堂,跟那上一級的點傳師男女同功對練。二人脫得精光,男繞女三匝,女繞男三圈,然后交媾,就接丹了,也就取得了點傳師的資格。回家,逼著何老爺子騰屋,設(shè)佛堂,何老爺子就成了戴綠帽子的壇主。

    何老爺子雖然外邊風(fēng)光,但歲數(shù)太大,在家里鎮(zhèn)不住那三奶,就得另想轍兒,給大兒子娶媳婦,主持一大家子的家務(wù)。大概他也經(jīng)過了解,知道我大姑的豪爽,壓茬,加上姓鄭,(何老爺子有點迷信),就用來以正壓邪,因此才定下這門婚事的。

    大姑出嫁時,一溜的馬車,都是三套的,到城邊換轎,很是風(fēng)光。更時髦的是,何家的二少爺騎了臺富士牌的洋車子,招招搖搖。那時騎臺自行車,也就跟今天開奔馳似的。大姑支起紅蓋頭悄悄窺視,看到這二小叔子樣兒,恨得牙癢癢,進門后就找個借口把他好頓罵。

    三、理家記趣

    古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可大姑的齊家卻不修身,整天嘻嘻哈哈,又張嘴閉嘴罵人,一件痞子的披風(fēng)下,卻也深諳御人之道,在大家里斗智,斗勇,甚至斗趣,令人叫絕。

    過門一個月,何老爺子召開家庭會議,宣布:“家里的事情全由大媳婦主持”。這一個月里,大姑恭維公爹,降服丈夫,對小叔子們,先拿二小叔子開刀,找茬,就接親時騎自行車的事罵個狗血噴頭,簡直就是殺威棒,把一個個制得服服帖帖。特別是對收養(yǎng)的小姑,處得如同親姐妹,也就成了她在小婆婆身邊的“臥底”。大姑已成了家里實際上的管家婆。

    但這時,大姑卻推脫:“我說老爹(大姑進門就把婆婆的填房一事明挑,管公公叫老爹,婆婆叫小媽)呀!這一大攤子,前面拿點貴重藥找,后面買點油鹽醬醋找,我嫌煩,干不了?!焙卫蠣斪用靼走^來,這是跟自己要權(quán)呀!也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于是就把家里錢柜的鑰匙和保管貴重藥品的鑰匙交出。大姑接過鑰匙,掃視眾人,也就名正言順,且理直氣壯地把家里的大權(quán)系在身上了。

    于是跟小婆婆開斗。

    中國傳統(tǒng)的婆媳關(guān)系,基本的模式是兩個女人爭一個男人的戰(zhàn)爭,母親爭兒子,媳婦爭丈夫。但我大姑的婆媳關(guān)系是個例外,婆婆對兒子沒所有權(quán),也就不存在爭的本源。但大姑看不慣小婆婆的那股妖勁,那股得瑟勁,又礙于是跟老爺子睡覺的,輩分?jǐn)[在那里,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拉下臉?biāo)榔臑槎啡ち恕?/p>

    大姑的小婆婆享受慣了,一日三餐外,還吃糕點、干果等,平時都一個籃子裝著,掛在她睡覺房間的梁上。食色性也。面對這籃子里的誘惑,大姑想吃,她的那幫小叔子也想吃。但小婆婆不給,人家要的是高人一等的“媽”身份,物質(zhì)之上的精神享受。于是大姑開始謀劃。

    一天小婆婆扭扭搭搭外出了。大姑覷得機會,進小婆婆的房間,摘下梁上的籃子,開始做手腳。大姑繡花似的,在包著各種糕點的紙包上,撕出嚙齒類動物的齒痕,破綻處掏出糕點,隨口嘗了,再把些糕點掐成小動物啃過的樣子,里外撒好,籃子掛回原處。

    小婆婆外邊瘋夠回來,吃糕點,一看傻眼了,便喊來大姑。大姑看了,現(xiàn)出吃驚狀:“這是遭耗子了,前些日子我還看到兩只大耗子在走廊里跑,轉(zhuǎn)著圈配對呢!”大姑邊說邊盯著小婆婆。小婆婆感到渾身不自在:“阿彌陀佛,真是罪過呀!快把這糕點拿走你們挑挑吃?!庇谑谴蠊镁秃托∈遄觽儯由贤L(fēng)的小姑,大家都享受起“婆婆級”待遇了。

    自此,小婆婆的糕點籃子隔三岔五就遭了耗子。大姑也就添油加醋說:“別是耗子精盯上你了?!毙∑牌疟緛砻孕?,這下更犯了嘀咕,就把那籃子掛到大姑的屋里了,大姑也就堂而皇之地分吃那糕點什么的了。

    大姑的小婆婆有一壇大醬,質(zhì)量好,開壇時一股濃郁的醬香。這醬她自己吃,金邊小碟盛著,連何老爺子也不讓抹。本來大醬就是中國特色,大家圍著抹,圍著蘸的東西。這位小婆婆非把這浸潤性、包容性極強的貨色分出等級,吃獨食,也就違背了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犯了忌。大姑就開始琢磨她,琢磨那大醬。

    端午節(jié),小婆婆的新大醬發(fā)好了,大姑治她的招法也就有了。大姑把黃米粽子搓了兩小條,找個機會放到小婆婆的醬缸里。小婆婆舀醬,發(fā)現(xiàn)了問題,悄悄把那兩條疑似排泄物撇出扔了。過了一天,喊來大姑:“大媳婦啊,今年這醬沒發(fā)好,你和孩子們吃吧!”大姑近前聞聞,煞有介事地說:“是有點發(fā)臭了?!庇谑浅燥垥r一大家子就享用那醬,別人吃得越香,小婆婆越噤鼻子。

    四、坎坷記歷

    大姑嫁到何家一年多,她一生的坎坷就開始了。

    何家的大藥房生意興隆,就難免遭人嫉妒。一不小心沒答對明白,事兒就找上門了。一天傍晚,大藥房正在關(guān)板(窗戶外上木板)時,來了一位顧客,買點西藥,答對走客人,就關(guān)門了。誰知過了十幾分鐘,一隊稽查人員來到,敲開門,檢查賬目,看有無偷稅漏稅。前面的賬走過場,主要查剛才賣藥的一筆。你這藥房沒來得及上賬,就是偷稅漏稅,一下罰三千元,罰得何老爺子差點吐血。

    其實那時的買賣家,小來小去的往來,都不上賬,省去麻煩,也能少繳點稅。精打細(xì)算,是買賣家立業(yè)之本。何家就曾在我大姑的引導(dǎo)下,到仙人島的崖上采紅花,回來后炮制,當(dāng)藏紅花用。仙人島海拔幾十米,與西藏的海拔差了千倍,那紅花的療效能一樣嗎?我小時多病,而大姑的藥房已充公多年,卻還給我刮了珍藏的犀牛角,沖服退燒。我父親說:“開藥店的,鎮(zhèn)店的好藥有,但不是要命的病癥他才不給你用呢!”中國的文化,歷來就有玄而又玄的一脈,中醫(yī)中藥尤為如此。名醫(yī)名家都能說會道,甚至編故事往自己臉上貼金,一不小心就成了江湖騙子,醫(yī)巫不分了。

    何老爺子明白,富貴富貴,富還得有權(quán)勢罩著。他小老婆的“一貫道”點傳師,自己的壇主,都是虛張聲勢,還需要有社會強力部門的人撐著。舍不出孩子套不著狼,他決定讓我大姑父當(dāng)偽滿洲國的國兵。那時的國兵有身份,敢隨便打街上維持秩序的憲兵,警察和其他公職人員,就更不在話下了。大姑那時還沒孩子,舍不得丈夫當(dāng)兵走,但也被那罰款罰的,咽不下那口氣,就同意了。大姑父穿上軍裝,轉(zhuǎn)了幾天,找到那位到大藥房放線的“顧客”,暴打一頓,給家里出了氣,坐上有名的“亞細(xì)亞”快車,去哈爾濱了。

    大姑心里頓時空落落的。但沒過幾天,人就緩過來了,每天依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哄好老公爹,罵著小叔子們,拉著小姑,沒事就逗小婆婆。但長夜孤燈,大姑也惦記著遠(yuǎn)方的親人。哪知這一別,中間經(jīng)歷了偽滿洲國的垮臺,國共在東北的三年“拉鋸”,大姑父都是音信皆無。大姑甚至懷疑起這人還在不在了。

    大姑這邊獨守空房,大姑父那邊也是歷盡劫難。大姑父當(dāng)?shù)氖莻螡M的江上軍,海軍性質(zhì)的江上艦隊。前些年有一部《啊,海軍》的電影,其中有這樣的鏡頭:日本的水兵在艦上列隊前行,長官的口令不下,士兵的腳步便不停,一個個前仆后繼地落水……而偽滿洲國的江上軍也是這樣。剛開始訓(xùn)練時,大姑父站在艦上不敢下水,被日本教官一腳踹了下去。掉進松花江的大姑父喝了不少水,心想這回死了,回不了家了。哪知身上穿著救生衣,等水喝得差不多了,人也漂上來了。多少年后,我還逗大姑父:“松花江的水比礦泉水好喝吧!”

    轉(zhuǎn)過年,蘇聯(lián)紅軍出兵中國東北,江上軍聯(lián)系上蘇聯(lián)紅軍,就殺死日本教官反正,大姑父也報了一腳之仇。局勢穩(wěn)定下來,蘇聯(lián)紅軍就變臉了,把反正的江上軍當(dāng)俘虜對待,押上悶罐子火車,扔幾草袋子生土豆當(dāng)干糧,一下就拉到蘇聯(lián)遠(yuǎn)東的赤塔。大姑父因此成為我家親戚中出國的第一人。過了一段,又給拉回哈爾濱放了。大姑父流落街頭,就到中長鐵路干活。禍福相依,三年的時間,大姑父成了電工,當(dāng)時很吃香的手藝,回來不久就到熊岳城最大的工廠印染廠上班了。

    大姑見到丈夫回來,剛開始還矜持著,臉上帶笑,嘴里罵咧咧的。但一會矜持不住了,抱住丈夫咧嘴大哭,臨了還在那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傳為笑談。夫妻團聚,他們的孩子,我的大表哥、二表哥,大表姐、二表姐等,也就一個接一個出生了,全家其樂融融。

    但時代的變遷再次波及到這個家庭。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國家打擊“一貫道”,何老爺子是壇主,小婆婆是點傳師,都夠線。更絕的是,政府工作人員通過訴苦、教育等方式,把小婆婆的養(yǎng)女爭取了,出來揭發(fā)控訴養(yǎng)父養(yǎng)母。何老爺子、小婆婆就被收進大獄。

    小婆婆當(dāng)點傳師時,曾神神秘秘地給信眾一道符,說急難之時能保佑平安。那符上的幾字真言,挺難寫的,可笑的就是《西游記》中,壓住孫悟空的五行山上那道符上的字。那符,我母親通過我大姑,也曾討要過。但真到了急難之時,不僅救不了別人,小婆婆連自己也救不了。她嬌生慣養(yǎng)慣了,哪受了蹲大獄這個苦,一股急火,不久死獄里了。兩年后,何老爺子也得了重病,保外就醫(yī)回家,捱了一段,也死了。

    相繼發(fā)送完兩個老人,收養(yǎng)的小姑由政府做媒嫁到營口去了(大姑從此與她恩斷義絕),城里前點后樓的大藥房因設(shè)有“一貫道”的佛堂也充了公(三十年后以貨幣形式返還),大姑就領(lǐng)著一群小叔子和孩子們回到城邊的房子,成了以種蔬菜為主的農(nóng)業(yè)人口。而她那人生的坎坷,仿佛命里注定的,排浪似的一個接著一個。

    大姑父在印染廠當(dāng)電工,六級,錢不少掙??商子棉q證唯物主義的觀點,矛盾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大姑父所在的電工班,一群從舊社會過來的手藝人,都覺得自己的手藝好,別人的不行,結(jié)果就嘰嘰咕咕,常掐。電工班的班長,人好,上進,廠里信任,但那電工技術(shù)似乎差了點。于是就有人出來,爭奪猴王似的挑戰(zhàn)。但人畢竟比猴進化,不是單挑,而是密謀于室,研究扳倒班長的策略。

    這事本來與大姑父無關(guān),人家根本沒拿他當(dāng)盤菜。但他怕扳倒班長后自己地位上不去,受氣,就挑了一擔(dān)白菜前去投靠。熊岳城是古城,土好(據(jù)說修城時要稱量土的比重),長蝎子(一般村莊不長),又經(jīng)過兩千多年先人血汗的浸潤,特別肥沃,那大白菜就長得格外好。不看人面看菜面,大姑父因此就算入伙了,接著成了所謂的反革命集團的一員,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從1958年到1963年,大姑父足足蹲了五年“東風(fēng)”。

    歷史往往演變得十分滑稽。當(dāng)年講階級斗爭,就非把我大姑父等打成反革命;改革開放后撥亂反正,就開始給我大姑父等平反。這一“集團”的人又聚在一起,由我大哥給執(zhí)筆寫平反的申訴材料。我大哥從上熊岳二中起,因常到大姑家吃住,就成了大姑父刑滿釋放反革命分子的“御用”秘書,每年都要替寫思想?yún)R報、檢查什么的。這一回寫平反申訴,也算是有始有終了。怕光申訴不行,幾位還齊了四百多元錢,買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送給了縣里的辦案人。因案情重大,卷宗報到營口市中級法院。其時我剛師范畢業(yè)在中學(xué)教書,被抽調(diào)到中院幫忙做平反冤假錯案工作,就接觸到大姑父那個“集團”的卷宗。

    那卷宗,有百十卷之多,放在卷柜里,滿滿的一柜。但典型的假大空,沒真憑實據(jù)。卷宗中認(rèn)定的大姑父“集團”的所謂罪行,概而言之,一是密謀扳倒或擠走印染廠電工班的班長,上綱上線,也就是“反對”的行為了。二是在廠里配電盤中發(fā)現(xiàn)一小段銅絲,呈彎曲狀,金戒子大小,但沒金戒子粗,正常推理應(yīng)為接線時掐下的電線頭。但那時的推斷是“集團”所為,就是“破壞”了。兩宗罪,證據(jù)鏈條不成立,與事實不符。

    人總有良心。關(guān)鍵時刻,當(dāng)年大姑父的電工班班長,已是石家莊市印染廠廠長的那位領(lǐng)導(dǎo),不記仇,也實事求是,打證實講,“他們幾個哪是反對共產(chǎn)黨,就是看我有氣,想扳倒我,沒想到事鬧大了?!币虼?,大姑父的案子終于平反,人又回印染廠上班,轉(zhuǎn)過年讓小女兒接班,大姑父就領(lǐng)了塊“光榮退休”的牌子,回家了。一次我在大姑家看到這牌子,竟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親人的生離,或死別,大姑都經(jīng)歷過,也咬牙堅持過,有團聚的日子,也就有希望。但大姑從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起,她就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這夢魘不是公爹公婆的歷史反革命帽子,也不是丈夫的現(xiàn)行反革命帽子,這些畢竟是身外之物,而大姑需要的是身內(nèi)之物,填飽身體的實實在在的東西——糧食。

    從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我記事起,大姑家就缺糧。她家屬于蔬菜隊,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糧食定量少,孩子們干體力活飯量大,加上大姑大手大腳慣了,好吃,又會吃,新糧下來,吃上頓沒下頓的危機暫時解除,大姑就開吃了。她今天煎餅卷豆芽菜,明天油梭子拌餡包菜餃子,可著自己的味覺,配合著莊戶人家的時令,變著花樣吃,仿佛有今天沒明天似的。

    等到五六月份,大姑家就沒糧了,那夢魘也就開始了,于是親朋間轉(zhuǎn)圈開借。

    大姑人好,面子大,因此借給大姑家糧食就是每年必有的程序。大姑好借好還,每到新糧下來,就馬上把借糧還上。或等到年關(guān),生產(chǎn)隊分紅了,大姑就把糧作價,還錢。大姑家所在的蔬菜隊分值高,她家勞力多,每年分紅都開個千八百元,在那時是相當(dāng)不小的一筆錢。但大姑家把錢大多都填補糧食上去了,底漏,日子還是不行。還錢時,大姑是一臉的燦爛,遂報號,“大爺有錢!”我們一群小的便開始恭維,那場景,那神態(tài),至今在我腦海里還新鮮如昨。

    大姑一家每年缺糧約四個月。按一家六口人,每人一個月五十斤毛糧計算,每年缺糧一千多斤。當(dāng)年花錢填補的,堵得是當(dāng)年的窟窿。這四個月,就是典型的寅吃卯糧了,一年年地往下推。大姑就為這一千多斤糧,一年年,一次次求人舍臉,嘗盡世態(tài)炎涼。前些年讀小說《狗日的糧食》讀著讀著,那書中的主人公就變成了大姑。直到八十年代末,大姑的兒女都已成家,中國也進入了改革開放新時期,她才擺脫了缺糧的夢魘,回歸到一個正常人家的生活方式。

    五、財寶記失

    俗曰,捧著金碗要飯吃。

    此話也就是一比喻,闡釋生活中的悖論。但大姑家二十年的缺糧、幾近要飯的生涯,還真是捧著金碗要飯,甚至是端著金盆、抬著金鍋要飯。因為大姑富過,而且是相當(dāng)富過,只是沒有佛家所說的那個“緣”,把那金碗、金盆、金鍋都撇了,沒能享用。

    國家鎮(zhèn)壓“一貫道”,抓何老爺子和小婆婆時,小婆婆哭得不行。何老爺子還能穩(wěn)住架,瞅著我大姑,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后搖搖頭,把話咽下去了。往外走時,又無緣無故地差點被花盆絆倒,政府工作人員扶住,給帶走了。

    城里臨街的房子被政府收去,大姑就領(lǐng)人往城邊的房子搬家具什么的生活用品。何老爺子在家鎮(zhèn)不住小婆婆,花養(yǎng)得卻挺好,甚至還在盆中載一些中藥材,長得各美其時,令人新奇。大姑囑咐人,都小心地搬走。心想,這可是老爺子的寶貝,得好好侍弄,老爺子仨月倆月回來好交差。

    這些花中,有一棵夾竹桃,栽在一碩大的南泥盆里,顯得很有檔次。由于沉重,搬來搬去的,等到大姑給花澆水,才發(fā)現(xiàn)那南泥盆裂了,于是少澆,夾竹桃的長勢就大不如前了。

    老爺子和小婆婆一等不回家,再等還不回家,大姑的心情就漸漸沉落,那些花就少人管理,有些漸漸地枯萎了。等著等著,等來了政府的口信,說小婆婆死了。處理完后事,家里清靜下來,大姑猛然發(fā)現(xiàn),家里不少的花,特別是那棵大夾竹桃,仿佛一夜之間,都死了。大姑心想,大概這就是紅白喜事所說的“紅煞白煞”了,小婆婆這是回來要花呀!

    大姑選了個日子,等到晚上,一家人用手推車,把那些枯萎死去的花推到門前蘋果園旁的溝里,幾鎬頭把盆敲碎,又燒了紙,磕了頭,就算給小婆婆送了。那知這一送,竟把家里的本能不錯的日子送了。

    又過了將近一年,何老爺子因年紀(jì)大,在監(jiān)獄里得了重病,人不行了,保外就醫(yī)回到家里。他掙扎起來,顫顫巍巍的,人扶著,把家里巡視一遍。然后屏退眾人,問我大姑:“那棵夾竹桃哪去了?”大姑聯(lián)想到老爺子臨走時的情景,心頭猛地一震,就小心翼翼地講了經(jīng)過。

    “快,去看看那花土還在不在?!贝蠊茂偭艘话闩艹黾议T,尋那夾竹桃的花土。果園旁的大溝里,還真有幾塊南泥盆的碎片,別的就沒了。那碎片質(zhì)地良好,仿佛述說著昔日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一陣風(fēng)從溝里輕輕掠過,和著大姑的失望和嘆息。

    何老爺子失去最后的一絲希望,連聲感嘆:“怨我,怨我呀!我留心眼,沒給你交代,那花土里埋著我?guī)资甑姆e蓄,黃的,白的,還有南珠,翡翠,田黃……幾十年的心血啊!”一輩子不知道后悔的大姑這回后悔了,拳頭不斷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

    “唉,花落人亡兩不知呀!”何老爺子說著說著,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六、為人記豪

    大姑能度過人生中那些的艱難,全憑著胸中的那一股豪氣。這種豪氣,不是大姑的刻意而為,而是生命狀態(tài)的一種自然的恣肆潑灑。其中的那一哭,一罵,一唱,至今仍為親朋們所津津樂道。

    一哭是大姑哭她那小婆婆。小婆婆死在獄里,那時也不興火化,政府讓家人去取,一家人聽后都麻爪了。這時大姑卻挺身而出,領(lǐng)著大姑父和小叔子到了監(jiān)獄,打開白茬的薄棺材,看到小婆婆都瘦得變形了,想到昔日和小婆婆的逗趣,就動了真情,扯著嗓子放聲大哭。那哭聲粗勝男兒,極具穿透力,又帶著蓮花落子般的唱詞,真的是如訴如泣……小婆婆有這一哭,也不枉她們婆媳一場了。

    一罵是大姑罵生產(chǎn)隊長。青黃不接時,大姑除了跟人借糧,也常下地,借著割豬草從生產(chǎn)隊的地里踅摸點可吃的東西。這一次掰了幾棒苞米,恰巧被生產(chǎn)隊長看見了,非要罰一百塊錢不可。大姑剛開始還低聲下氣,看看不行,便翻臉了開罵,人聚得越多罵聲越高:“你不就罰錢嗎?大爺有錢,就是撇出去的也夠你活三輩子的。你今天出息了,你小時抽風(fēng),要不是咱家老爺子一針給你扎過來,你小命今天不知在哪兒飄呢!”需知那時大姑頂著反革命分子老婆的帽子,又是在文革期間,大姑她也敢罵,到底罵得那隊長熊了,晚上到大姑家賠了不是。

    一唱是大姑上神開唱。一年正月間,大姑到我們家串門。她的大兒子,我們叫大哥的,跟我大伯家的二哥歲數(shù)相仿,說話誰也不讓誰。喝酒時,兩人斗嘴,掐起來要動手了。大姑見情形不好,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大家呼喚,好長一段時間,大姑蘇醒,以我去世的大娘口吻上神開唱,把兩人好一頓數(shù)落。哪知大姑習(xí)藝不精,也許是見好就收,突然之間就笑了,大家才明白她是典型的裝神弄鬼,也都笑了,繼續(xù)喝酒。

    大姑老時,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她還是屬穆桂英的,陣陣到。其實她心臟病很嚴(yán)重,醫(yī)生說他那心臟已是紫色的了,她卻毫不在乎。上火車時,她先往嘴里扔顆救心丸,嚼吧嚼吧,抻脖咽了,再往車上擠。有一次我和弟弟回仙人島,竟意外地看到大姑和幾個老太太雇了一輛小驢車到海邊旅游。大姑看到我弟弟買了兩條大鱸子,要在仙人島住的我大姐家燉一條,說多少年沒吃到這么新鮮的桃花鱸子了。弟弟因要送人,沒舍得。哪知大姑冬天就走了。弟弟這個后悔呀!現(xiàn)在還常跟我提起。

    大姑的豪氣之外,也跟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愛傳個瞎話,講究個東家長西家短的。大姑父平反后,和我大姑搬到印染廠給的房子,成了我舅的鄰居。我舅大學(xué)畢業(yè),其時任印染廠的職高校長,曾考我似的,和我探討過我大姑的為人。我說,大姑的豪爽性格之外,更多的是生活的歷練,生活所逼。而那愛講究什么的,是站在超越的高度,對世態(tài)的評判,也是一種心理滿足,女人的天性。

    小時候,大姑家是我們心靈的一個驛站。在她家,能感受一種真正的放松,享受大姑對孩子們的溺愛。

    一回我跟父親坐馬車進城拉煤,中午時父親到大姑家吃飯,回來時給我?guī)蓚€大菜餃子。那菜餃子,高粱米面皮,亮晶晶的,蘿卜餡,拌油梭子。絕對是菜餃子的正宗,吃過那一回,天下似乎就再無菜餃子了。而這種菜餃子,我母親是舍不得包的。

    文革前,讀熊岳二中的三哥、大伯家的四哥便常到大姑家混點吃喝,冬天冷時就住到大姑家。受這種熏染,我們也找理由去大姑家。十一前后,蔬菜隊的芹菜割了,我們就到大姑家,由她家的二哥領(lǐng)著,去挖那芹菜根腌咸菜。晚上起來尿尿,不好意思了,尿罐放在屋里,那尿滴進尿罐,叮當(dāng)作響。后來找出竅門,順罐壁尿,就消了音。前些年喝啤酒,講什么“歪門邪道,卑鄙下流”,就聯(lián)想到那尿尿的情景,后悔當(dāng)年自己沒申請專利。

    大姑1995年農(nóng)歷臘八去世,停在老房子。我天黑前下汽車,就在當(dāng)年玩耍過的蘋果園,現(xiàn)在的客運站的小吃部里,要了一碗羊湯,兩張餅,一面慢慢吃,一面透過窗玻璃看大姑家那七間大海青房。隱隱地似乎有哀樂傳來,最后的一縷夕陽下,有些穿白帶孝的人在當(dāng)年大姑扔夾竹桃處徘徊,那是送盤子的儀式,啊,大姑要吃晚飯了??粗胫?,就有了一種超脫人世的感覺。于是走進那熟悉的房子,給大姑磕了三個響頭,送別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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