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培
主持人語:
開篇的話:當(dāng)下的中國散文寫作,繼前些年的新散文之后,逐漸出現(xiàn)了多風(fēng)格的散文書寫態(tài)勢。這些作家各自風(fēng)格強(qiáng)烈,呈現(xiàn)出了散文的多向度書寫趨勢,其中有已經(jīng)成名的實(shí)力散文家,也有新出現(xiàn)的散文寫作者。這多重的散文書寫方向,結(jié)構(gòu)出了最具活力的當(dāng)下中國散文新狀態(tài)。本欄目將在今年一年內(nèi)分十二期推出國內(nèi)十二名各具新風(fēng)格傾向的散文寫作者。
本欄目第一期推出著名的新散文代表作家龐培的新作《童年冊葉》的節(jié)選。因?yàn)樾律⑽膶懽鲗Υ撕蟮闹袊⑽陌l(fā)展意義重大。龐培的此篇新作,從一個新的角度深度介入童年記憶,從記憶深處一一獲取童年時代的斑爛意象,緩慢的文字氣息推動著記憶的曲折走向,從中獲得了生活細(xì)微處的溫暖詩意。龐培的寫作是綿密、溫潤的,是南方式的,事物的氣息在此時是雜亂而緩慢的,令人在閱讀中有種深處的感知與觸動。
龐培,1962年生,詩人,散文家。中國新散文代表作家之一。早年曾在江南各地漫游。出版散文著作《低語》、《五種回憶》、《鄉(xiāng)村肖像》、《黑暗中的暈?!贰ⅰ堵灭^》、《帕米爾花》、《少女像》等,出版詩集多種?,F(xiàn)居江蘇江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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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早晨,廠房灰蒙蒙的。夏天,你在黃昏時注目,廠房是絳紅色的。光線變幻莫測,像一幅早已進(jìn)入博物館的古畫。這是我來到人世以后見過的最大的建筑物??墒?,它卻好像廢棄了似的不派什么用場。這使我模模糊糊相信,在我降臨人世之前另外曾有過一個體積更加龐大的世界,那里的人如今都已經(jīng)不在,消逝不見了。殘余的廠房廢墟就像集體掩埋他們的那大塊的空地。廠房如同神秘的地面,空曠?;钪娜俗呗窌r全遠(yuǎn)遠(yuǎn)地繞著它走。我每天上學(xué),幾次都要經(jīng)過那個模樣顯眼的河岸,我總注意看河邊上的泡桐、垂柳,植物和天氣的變化。白天能夠清晰地分辨出廠房的進(jìn)身、形狀、縱深的大小。有豎直的長長的一排,明顯像過去年代巨型的車間,一排排鐵窗保證其日常的空氣流通。那兒有個鍋爐房遺址;另一側(cè),在磚砌的塔樓——塔樓外形具有典型的十九世紀(jì)西洋風(fēng)格,有點(diǎn)像英國曼徹斯特郊外的工廠區(qū)一角——底下,外墻上裝配有奇形怪狀的通風(fēng)管道,管道是直筒筒的圓形,左右相纏繞,向屋頂上升,然后又在房子后面神秘地拐了個彎,不知所終了。通風(fēng)管道的外殼,全是灰塵和一綹綹的舊棉絮。這舊的棉絮,隔了闊闊的河面孩子們其實(shí)看不大清,可是我在棉紡廠的廠區(qū),到過許多類似的氣味難聞的角落。工廠區(qū)總是有些奇怪的熱氣,這里那里,從掛有棉簾的車間門口,從漏風(fēng)的窗門和陰溝區(qū)散發(fā)出來。那是一種令人感覺奇怪、很不舒服的熱氣,夾雜有種種不潔的異味。即使寒冬臘月,人們也對這種冉冉升騰的熱氣敬而遠(yuǎn)之。一個車間,遠(yuǎn)遠(yuǎn)看,就像在森林里捕獵過程中的一頭被獵人們戳了很多槍洞,流著血昏頭昏腦快要倒地的大象,在寒流侵襲的大冷天,車間的外墻很多地方,都冒出來白霧霧的熱氣,說不清爽是煙還是管道泄漏的蒸汽。煙霧大大小小,到處都是,像一個人身上同時有很多處創(chuàng)口,纏繞著重重疊疊的繃帶。與此同時,寒冷仍然依舊,看到飄向戶外的這些工業(yè)熱氣,人們比前一分鐘畏縮得更厲害了。所有走出車間的穿棉大衣的工人,不論男女,出了門全一溜煙朝目的地快跑。地面白糊糊,被一夜寒流凍得硬邦邦的,干泥地變成了水泥地,平常積水的洼地走路走上去簡直像是巖石或花崗巖鋪的?!氨谋?,蹦!”人們在空地上跳幾下,不用說話,聽聽聲音就曉得天有多么冷了。車間外墻通風(fēng)管道上累積上去的道道舊棉絮,像曠野枝頭的枯葉般瑟瑟顫抖,一秒鐘也不會停,從早到晚,一直都在四下里抖動。人貧血,車間也貧血,整個冬日曠野底下的縣城全貧著血,蒼白著一張窮人的臉。你在冬天上午的太陽底下一望而知。太陽還不能太亮,太過耀眼,稍微猛烈一些,人就有些吃不消,馬上就有了溫暖的睡意,渾身乏力,什么也做不動了。
機(jī)器貧血,房子和弄堂貧血,我上小學(xué)的那片校園,那個地方,課本課桌也是貧血。
我最歡喜看的是大冷天鍋爐房里放蒸汽,工廠下班,汽笛聲長鳴那會兒。這是整個縣城最為壯觀、響亮的一刻。全城像是驟然之間被凍醒、活過來了一樣側(cè)一個身,顯示它仍舊是個活著的、沉睡經(jīng)年的古老的生靈,并沒有被鋪天蓋地的寒流撕裂?!八凰唬 表懙恼羝魢[著,從墻跟前,房門口,從墻體和屋頂氣咻咻跑出來,不留情面,不顧體統(tǒng)地四散彌漫,像一個浴后赤膊的巨人,只匆匆披上一件白色陳舊的浴袍,而且是個身上的肉肥嘟嘟的胖子。工廠上空升起一塊白色蘑菇云,緊接著,白色云層被寒流撕扯、捋平,逐漸下降,最后終于把底下的廠房、把塔樓和整個工廠區(q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包裹起來。人在這團(tuán)蘑菇云的外面往里瞧,頃刻間什么也看不見了,工廠仿佛被一種奇特的魔術(shù),一個秘密的障眼法憑空變沒了。舞臺上本來有那么多歌舞場面,突然變得空空蕩蕩,杳無人跡。觀眾不見了,掌聲消失,音樂和樂隊(duì)伴奏,驟然停止了。廠區(qū)的工人匆匆而行,分散成幾撥行列:一撥推著腳踏車或拎著包走路往廠大門口回家,一撥向熱水剛剛開湯的工廠浴池洶涌而去。頃刻間談笑咒罵聲,拌嘴吵鬧聲,脫掛衣裳和拖鞋聲此起彼伏。浴室大門口柜臺后面的管理人員根本就來不及分派衣柜的鑰匙,最初擠進(jìn)大門的一撥人根本就是從他手上搶鑰匙,柜臺前后形成一個哄搶場面。分散在浴室穿衣間各處的衣柜門被“乒乒乓乓”一陣摔打。這邊要想洗浴的工友還擠在大門口,那邊浴池里間已經(jīng)有人赤身裸體“空通!”一聲跳進(jìn)滾燙愜意的浴池水里了。廠里還有一撥人,家住各鄉(xiāng)鎮(zhèn)的女工、臨時工,只要下班時間一到,她們?nèi)掖彝奚釋嬍业奈恢泌s。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先不忙著泡澡,先回宿舍放下手里的拎包,放下東西,換掉外衣,反正他們住在廠里或者廠附近。有人預(yù)備吃過夜飯?jiān)倥菰瑁腥讼认匆话涯樳M(jìn)城逛街,有人去宿舍拿了肥皂洗臉盆搓澡巾,再出門去浴池。一年四季無論寒暑,廠里尋常的一景就是有人匆匆低了頭往浴池趕,或正從浴池里體面地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塊香皂、一只肥皂盒,肩上搭塊毛巾;毛巾的干和濕,顯示他(她)洗浴已否。自然廠里的女工不至于這么不雅觀,不會像男工友那樣大大咧咧把一塊毛巾搭在肩臼。即使在冬天,有人洗浴出來,腳上也只赤腳穿一雙涼拖鞋,因?yàn)樗〉膶嬍译x浴室鍋爐房并不遠(yuǎn),那雙白生生的赤腳還一個勁往外冒熱氣呢。他自己呢,吊兒郎當(dāng),一臉的天不怕地不怕,讓人看了整個哭笑不得。
鍋爐房蒸汽一放,氣味大為改觀了,廠區(qū)的空地頓時變得美妙清新起來。離男女浴室半公里遠(yuǎn)的大食堂開始蒸起米飯。盡管吃飯的飯廳暫時空蕩蕩,地面濕漉漉地一片安寧,仿佛中午剛經(jīng)過一場嚎啕大哭,一起可怕的恥辱爭端剛剛過去;痛苦的思緒雖然結(jié)束,臉因?yàn)閯倓偪捱^還是濕的;擦臉的毛巾布早已用過,但效果不明顯。食堂的飯廳似乎籠罩在一種特別感傷、腌臢潮濕的別扭情緒里。一年到頭,這飯廳空間的最知心朋友就是那幫打飯開飯期間吵吵嚷嚷的食客,也就是廠里的工人。整個排隊(duì)吃飯尋座位洗碗打菜的過程中,約略有早中晚分開來的三個鐘頭。食堂發(fā)出一種嘹亮健康的十分有益于脾胃的嘈雜聲,這嘈雜聲從開飯時間的第一秒鐘起,一直到最后一名食客起身離去,才戀戀不舍地平息下來,暫告結(jié)束。緊接著是食堂內(nèi)部,也就是廚房灶臺上一名上年紀(jì)的老師傅,突然把打菜的一只長柄勺子一丟,“砰然!”一聲,人根本不說話,沒有任何言語的愿望和力氣,只長嘆一聲。一個鬼鬼祟祟地扒著售飯窗口負(fù)責(zé)打飯的小個子學(xué)徒,兩只手還機(jī)械地?fù)卧谒啻芭_邊,瘦臉上的兩只眼睛仍機(jī)械地瞪著外面大廳的門,這時候仿佛突然被一只蜜蜂蟄咬了一口似地做了一個外人難以察覺的痙攣動作。他沒有嘆氣,就算想嘆氣也暫時不大敢用那么大的聲氣。他的資歷還不到數(shù)。與此同時,他身后一長排的擺菜放飯的長條桌面上,一只只比普通家庭洗臉盆更大的盛菜盆子全部空了,干癟了,只剩下湯湯水水,一小撮可憐的炒土豆,一攤泥漿一樣的冷青菜。飯也冷了。放在食堂賣飯窗口另一端的免費(fèi)湯,整只盛湯用的金屬桶現(xiàn)在完全側(cè)翻過來,所有一切一小時之前全部富有生機(jī)的充滿新鮮誘惑的飯菜、氣息、味道乃至那種用餐時刻特有的熱碌氛圍,現(xiàn)在全部被蜂擁而來的工人們以一種超大的食量只是稍動用了一點(diǎn)點(diǎn)嘴巴,就風(fēng)卷殘?jiān)瓢阋粧叨饬恕_@場面,有點(diǎn)像遠(yuǎn)古時代人類蒙昧?xí)r期發(fā)生在某個原始部落森林中的一幕,只不過,那時的原始人茹毛飲血,今天的工廠食堂內(nèi)部有一道講究飲食科學(xué)和衛(wèi)生的流水線工序罷了。食堂內(nèi)部的空虛是讓人難以忍受的。工作人員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來來去去,宛如夢游一樣,把身上的制服圍裙脫下來。大多數(shù)人動作滯緩,前來用餐的工人們仿佛把他們每個人身上的力氣激情在短時間里全部淘盡了。你難以想像在排隊(duì)買飯菜的人群達(dá)到最白熱化的階段這幫食堂工作人員有多么忙亂。他們串前顧后時胸前端著多么龐大的奇形怪狀的金屬盆,他們每天和多少數(shù)量的大米青菜豬肉排和泔水碗筷打交道。各種方言、口音、說話分貝和言辭在僅有的幾個打飯窗口前此起彼伏,負(fù)責(zé)打飯者根本沒有時間抬頭說話。有時從頭到尾只看得見一只只形狀成色各異的飯盒。飯盒和飯盒之間相互擠兌著仿佛一股回旋的激流,打飯的工作人員必須像合格的游泳運(yùn)動員那樣以標(biāo)準(zhǔn)蛙泳的泳姿不停地劈波斬浪,不停地向前游。游泳的目的地和盡頭在哪里,他們根本無暇注意。而此刻,偌大一個空蕩蕩的食堂飯廳,多么像一個突然被放空抽干了的泳池。沒有了水,泳池也不過是個干巴巴的空池子名稱,一個特別讓人容易倦乏的名存實(shí)亡的去處而已。
但此刻,棉紡廠鍋爐房的蒸汽聲音又一次將它喚醒。溫暖的熱水宛如山澗的清泉?dú)g快地潺潺流入。泳池透明瑩潔的水平面上升,食堂的晚飯時間又快到了,上晚班的一撥人來了,食堂工作人員立即按部就班分頭忙碌起來。大灶頭底下鼓風(fēng)機(jī)開了,電燈、排氣扇一溜次第打開;大顆的冬瓜、白菜、花菜就搬上廚師桌,整爿的半只豬的褪了毛的胴體“叭刺——!”一聲扔到案臺上。這實(shí)際上是為明天的伙食作準(zhǔn)備,用廚師的話來說,叫“先開好刀”。大摞的盆子碟子乒拎乓啷,有人切菜,有人照看油鍋,有人一邊緊跑出更衣室一邊挨罵。有人把系好的圍裙捋捋平,發(fā)覺前后系錯了,又重新解下來,重系一遍。食堂值班的小領(lǐng)導(dǎo)瞇著眼睛抽煙,一邊歪著頭仔細(xì)端詳一瓶白醋瓶上的生產(chǎn)廠家、日期。洋蔥炒豬肝出來了,大蒜雞蛋也開始起鍋,蒸饅頭的蒸屜正處于良好運(yùn)作階段。工作人員把每天努力翻新的菜肴品種、饅頭米飯當(dāng)成了從生產(chǎn)流水線上做出來的產(chǎn)品,他們看待一只只菜的眼光,可是跟外面正“乒乒乓乓”前來敲門預(yù)備用飯的食客們不同。工作人員只用純粹的大腦或體力,很少從自己的胃的角度來看待這樁事情。吃飯的工人們關(guān)心盆菜的咸淡、肉片的多少;如果是時鮮的蔬菜,那么,就額外講究一點(diǎn)新鮮和口感??墒牵程美锏膸煾抵魂P(guān)心一大盆菜的分量有多重,從廚師案臺上搬到賣菜的窗口位置,自己得怎樣均勻地分配體力,走路才不至于氣喘吁吁;然后是可以供多少人吃,夠不夠,均勻打出多少份料等。大家同樣是關(guān)注量——一個是飯量,一個是重(分)量。
蒸饅頭的蒸屜“嘶嘶”作響,穿上白色制服的廚師神經(jīng)質(zhì)地用炒菜勺子一下下敲打盛菜的鋼精盆。熱氣蒸騰的米飯鍋那邊也漸入佳境。那種熟悉的、使人莫名興奮的嘈雜聲音又要來了,那是人群擁擠的只動用嘴巴吞咽的集體的聲音,主要停留在飯廳中央的屋頂上方,在房梁上空。事實(shí)上房梁也并非舊式的木頭橫梁,而早已改變成水泥預(yù)制件,平頂?shù)某蠓宽敗B曇舯患袛D壓在那一塊地方,以至于最后聽上去,仿佛單獨(dú)的一個人,一名男高音或男中音,正在曠野或山林中練習(xí)某種新的發(fā)聲法,在孤零零地朝著底下山坡下的城市吊嗓子?!伴_飯啰!”有人吆喝一聲,不知是誰。無論食堂內(nèi)部工作人員,還是外面擁在大門口的等吃飯的工友們,全被嚇了一跳。就在大家愣一下神的間歇,食堂大門“嘩”一聲拉開了。大門一向開起來不怎么靈便,門上的鎖還垂掛著鐵鏈條,此刻是鐵鏈條“叭”一聲落下?lián)舸蛟诮饘匍T上的聲音。不過仍舊沒有人曉得,是誰這么熱心大喊了一聲;每次都有人喊,但每次喊的人的臉都看不見,這真是一個神秘的現(xiàn)象,仿佛吃飯也是一件鬼魂附體的事情。總之,一年四季、年復(fù)一年喊叫一聲“開飯啰!”的男子,是個身份臉孔無法求解的匿名者。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zhǔn),從從不早喊一聲,也不晚喝半秒鐘,就是在那個時刻,一個青工的聲音,聽上去情緒飽滿、精神活躍。人們不去追究發(fā)聲幕后者的原因是單個懸念持續(xù)時間的過短。人們還沒有回過神來,食堂大門就“砰啷”打開了。那在冬日的天黑時分砰地開啟的食堂大廳門,簡直就像是大赦之年囚犯的牢房門,至于究竟是誰在人群頭頂上冒失吆喝“開飯”的那一種懸念,頓時煙消云散了,因?yàn)橐粯陡又卮蟮氖虑椋暱涕g擺在了每個人的眼前:買飯去,趕緊!
有這樣一聲吆喝帶頭,底下人群的嘈雜聲自然就順暢平實(shí)多了。聲音像一捆稻束一樣,被堆到了縣城的曠野上。
大冷天,也就只有縣城南北方向幾家大工廠的鍋爐房,可公然和這肅殺的冬天叫板。一般街上的居民,光聽聽鍋爐房燒鍋爐的聲音,就感到定心快慰了不少,身上平添了暖意。醫(yī)院也有鍋爐房,城南有紅衛(wèi)染織廠,城北有更大規(guī)模的棉紡廠。白天縣城里再清靜,從這兩家大工廠的方向總會傳來隱約的機(jī)聲隆隆,鍋爐蒸汽的“嘶嘶……”、“踢噠……”聲,有時夾雜有電動梭子機(jī)來回飛快的擺動。梭子在機(jī)器上來回穿梭,發(fā)出密集的機(jī)械噪音,頻率比秋天的蟲鳴,例如田野中的那些蟈蟈、紡織娘還要略快。我說過了,1970年的縣城,一整個大白天里穿越縣城大馬路的汽車不會超過三十輛,平均一個小時差不多有一輛卡車駛過。聲音和動靜很大,但相較于普通岑寂的街市,總顯得灰溜溜的、無關(guān)宏旨。多數(shù)時候,大冷天里連工廠機(jī)器和燒鍋爐的聲音也聽不大見的。動靜較大的仍是寒流肆虐的自然界,仍是街巷潲馬桶聲音,手藝人走街穿巷的吆喝。城里救火會只有兩輛老式的救火車,養(yǎng)了幾名神氣活現(xiàn)的救火人員。一年四季其他季節(jié)根本看不見這幫人,只有大熱天、夏天頭,老式破舊的房子容易著火,但不怎么會形成大的火勢。因此救火車一開到大街上,百姓總要朝這怪物一個勁“嗬嗬”地笑;救火車紅色的車身和它上面全副武裝的人員,在縣城居民眼睛里簡直成了一個令人噴飯的笑話,真有點(diǎn)像上海的滑稽戲出場。多數(shù)時間,救火車開到大街上,總顯得灰溜溜的。平常救火車連警報(bào)也不敢拉,有時拉響半下,突然又自覺做了錯事似地,立即聲音搭拉下來,仿佛城里那幾年沒什么像樣成規(guī)模的火災(zāi),是他們救火會的過錯。部隊(duì)駐軍、輪船、紅色救火車、游行、槍斃犯人的萬人大會、大工廠……這幾樣事情比較顯眼,有著廣泛的社會影響。
另外,汽車不大多見,農(nóng)村拖拉機(jī)倒是尋常的景致。拖拉機(jī)“噗噗、噗噗……”城里城外到處亂竄,車頭冒著明亮健爽的黑煙,連東門河上清朝留下的石拱橋也敢上。它們經(jīng)常把過分曲折石板弄小弄堂的圍墻撞坍,撞出一個墻洞;裝鋼筋水泥,裝黃沙石砂,裝農(nóng)藥,裝死人,什么都裝。我看見裝得最多的貨物是砌房子用的大塊黃石。由于負(fù)載過重、路況不好,機(jī)車的車身扭曲得像亂磚堆縫隙里剛爬出來的一條蜈蚣,我們小孩稱這種毒蟲叫“百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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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曉得怎么被媽媽、爸爸抱上床的。臉也沒擦手也沒洗。當(dāng)我再次睜眼看見屋里的燈光動靜,已經(jīng)是除夕夜剛過、新年蒞臨的凌晨,實(shí)際是新舊年景交替時那個神秘的子夜時分。我呆呆地醒來,躺了有幾分鐘,想不起來周圍發(fā)生的事情,然后突然想到,突然意識到了正在過年,黑漆漆的房間深處有外面房間透射進(jìn)來的一層金色光暈,爸爸媽媽正在那燈光下頭碰頭做事體,在搓年初一早起頭吃的糯米湯圓。屋子里里外外已全部打掃干凈,桌子擦了,地板拖了,穿衣鏡、臺鐘、五斗櫥,全在午夜臨近的前夕收拾干凈了。那張吃年夜飯的臺子,燈光下被干凈抹布揩洗得油亮油亮的,桌面上仿佛從未端上過什么紅燒魚、砂鍋、油坯塞肉。我仿佛來到了一個新家,一個新世界的門檻跟前,我揉了揉眼睛,又一次懊悔地想起來吃過夜飯?jiān)趺聪±锖克耍裁捶排谡痰酵饷骜R路上去串門全沒有玩成?,F(xiàn)在,最熱鬧的炮仗聲音最多的午夜時分已經(jīng)過去,家家戶戶都恢復(fù)了節(jié)日前的安靜,那是一年中從未有過的、最安靜深沉的一夜。新年已經(jīng)悄悄地來臨,在黑夜里聽不到一絲動靜、一點(diǎn)聲音,仿佛新年從頭到腳,都被裹在了一層貴重華麗的錦袍綢緞布里,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走路,連兩只腳也不例外。因?yàn)槟欠N安靜,只有鋪了很厚很軟的地毯才可能實(shí)現(xiàn)。也許,這個新年,是一名被天上的神仙裝扮一新、悄悄從臂膀懷抱中逐一遞送到人間來的置身襁褓中的嬰孩。這午夜的新生兒此刻睡著了,人間的夜幕也因此顯得清冷,顯得分外香甜,顯得莊嚴(yán)肅穆滿懷著幸福莫名的憧憬。媽媽在捏糯米團(tuán)子,爸爸在搓湯圓,聽得見手掌在干面粉中在盤籃底里來回觸摸的些微聲響,那聲音和他們倆的交談聲、那種壓低了聲音的親密感覺十分吻合,古老一如我們童年時的糧食。我悄悄聆聽,也可能嘆了口氣,爸爸媽媽那邊的交談聲突然中斷下來,許久,聽到媽媽在說:“這個阿胖好像有點(diǎn)醒了,不知會不會起來……”爸爸說:“他這樣困思懵懂,起來要受洇(涼)。”于是盤籃里的四只手繼續(xù)勞作。我也重新回憶起來父母的告誡:“大年初一不允許說罵人的粗話!任何難聽的口頭語一定要在過年這一天里完全戒除,否則過完年嘴巴要生瘡!醫(yī)院看一年也醫(yī)不好的!”我醒在床上,被頭筒暖乎乎的,肚皮里還是飽的,用手摸摸,還圓鼓鼓呢。這時候身上的味覺、嗅覺開始醒來。我開始用鼻子在空氣中、在屋子里里外外搜索:煤爐有沒有封好,封上多久了,水缸還剩多少水,年糕放在哪里,餛飩晾在哪邊的屋梁上(用籃子懸吊上去),大門外面凍豆腐有沒有凍好,紅燒肉端走了嗎,還剩多少,那只砂鍋呢(我于是回味起來燉得脫脫爛的豬蹄肉的肥厚),腌咸肉缽頭里的咸肉呢……夜風(fēng)里有一陣大前天腌到另一只缽頭里去的咸魚的鮮味和腥氣,我的鼻子把這一陣好聞的氣味牢牢捕捉住了。我在黑暗中停下來,頓一頓,又開始回味年夜飯那一頓全家人團(tuán)圓的菜肴滋味??h城此刻黑沉沉的,夜色似乎累積上了一層陳年的青苔。全城似乎被壓在一只樣子粗笨的舊缽頭里,被遺棄在了水鄉(xiāng)江南古老的原野上。只看得見河流農(nóng)田靜靜地躺著,沒有一只航行著的船,沒有一絲夜行人的足音。河流將遼遠(yuǎn)的大地分叉開來,宛似睡夢中伸到被窩外面來的人的手臂,把搭放在床上的一件棉襖、一套小孩的衣裳隨意地推開。在北斗星座轉(zhuǎn)動它的斗柄之際,河面在星光下閃爍一道道閃電形狀的靜謐的白光。銀白的光束悄無聲息地游走,四處竄伏棲息。水鄉(xiāng)縱橫的河網(wǎng)因此獲得了一年中難得的最安謐的節(jié)日之夜,仿佛這些河流一年里就只睡了這一覺,其余時候都在繁忙辛勤的勞碌中。河碼頭上砌筑百年的石碼頭破損陳舊了,顯出被不腐的流水消蝕腐損形成的美麗的印漬。水有一個新年的影子,黑黢黢的。街道沿著河流鋪設(shè),流貫向大地各處,沿著河低伏下一道道小巷弄堂。弄堂跟弄堂拼湊著看,仿佛一個個篆刻的漢字,字型古樸、稚拙、晦澀難辨。河流因此沿著漢字的偏旁和局部的筆畫在粼粼波光間起伏翩舞一般橫、撇、豎、折、點(diǎn)著。小城的鵝卵石路面此刻閃閃發(fā)亮著,為今年的除夕夜沒有雪而暗自慶幸;也可能心情黯淡著,盡可能多地把身子縮向路燈照不到的黑暗地帶,在懷想什么古代罕有的年景,一個個距今年代久遠(yuǎn)的、英雄輩出的斑駁褪色的年景(例如隋唐,例如宋神宗)。誰能夠曉得一顆星能夠照亮多少人間的歲月?翰墨一樣黑的夜色里,一個古代的孩子睡著了,一張床像一只舌頭一樣輕輕將他舔去。家里的煤球爐封好了。水缸還剩半缸水。年糕上筷兒頭點(diǎn)的紅點(diǎn)也一方方比什么過年的好東西都顏色好看。餛飩晾著,一半凍住了,露在一邊的餛飩的皮快要結(jié)上冰霜了(青菜的餡)。凍豆腐只剩下耳朵邊戶外“呼呼”響的寒風(fēng)。紅燒肉端走了,端進(jìn)了碗櫥。碗櫥顯示出一年中從未有過的擁擠,盆子碟子裝了菜肴,一只只疊起來,都快塞到碗櫥頂上去了。年年如此(父母大人的抱怨),我指的是年年大年三十這一天,碗櫥根本容納不下這么多熱情的油膩,放不了這么多隆重正式的大魚大肉。肉片和排骨睡夢中還在滑稽調(diào)皮地笑呢。青綠綠的水芹菜幸福地保持著謙卑無聲。一只豬蹄子早就倒霉地被擠到盆子外面的空間,掉落在了碗櫥中間的一層墊板上。天哪,這天晚上碗櫥好像比中國人的火車還要擠?;疖囈宦沸旭偅宦愤呴T窗口全趴滿了人。碗櫥呢?門外垂?jié)M了一串串臘肉香腸。門已經(jīng)開不了了,一拉開,食物菜肴就要往屋子地面上傾倒,那可是一連串食物組成的鏈?zhǔn)蕉嗝字Z骨牌,因此爸爸臨睡前用一把小掛鎖把它們鎖起來。掛鎖上的鑰匙,只有這一家的主人才有資格保管。每次燒飯都要他親自到場,他取出裝在衣裳表袋里的鑰匙。這只表袋位于父親的中山裝、那件過年才穿的新衣裳的左胸上方:幾年前那里是別毛主席像章的位置,現(xiàn)在不時興了。鑰匙開鎖還要當(dāng)心,開了鎖,同時得用一只手托住碗櫥的門,因?yàn)閮缮乳T已在這之前被里面醞釀各類暴動方案的菜肴碗盆擠壓得鼓鼓囊囊,還得留神晃來晃去的香腸壞事。香腸掛在那里,就像新年蒞臨之際不出聲的義務(wù)宣傳員,又有點(diǎn)像紅軍長征(廣播里一大清早又會播放)途中不停地給沿途的傷員士兵加油鼓氣的宣傳員;像中央縱隊(duì),像紅四方面軍,也有點(diǎn)像紅一軍,林彪的部隊(duì);但現(xiàn)在醬油掉出來了,醬油瓶快要被擠碎擠破了,肉汁從一只白瓷盆里緩緩地流出,天哪!仿佛在跟黎明之前到達(dá)的寒流賽跑,因?yàn)橹徊钜稽c(diǎn)它們就快被寒冷的天氣凍住,凝結(jié)住了,只差那么十來分鐘。也許只有幾分鐘,這樣,淌下來的紅燒肉汁對于窮人就是一種損失,尤其對窮人家正在過節(jié)的小孩子。本來,這些肉汁在飯鍋頭上燉熱了,作為澆到飯碗頭上的淘飯的菜而言,是多么令人難忘的美味??!即將沖破云層的肉汁水,就這樣又被云層遮沒,慢慢地覆蓋住了。是中國人誰沒有吃到過紅燒肉汁淘飯呢?一個人與其去惋惜他成年之后的婚姻不成功,不如去惋惜他孩提時代少吃到的一湯匙紅燒肉汁,一碗香噴噴的肉汁淘白米飯(用筷兒在飯碗頭上戳戳?。┠?。我們小孩叫這種飯?jiān)弧凹t飯”,說是“哎呀你今朝吃的紅飯嘛!”可不是嗎?很驚奇,也更加得意非凡。童年的境界,莫過于飯后嘴巴子邊上、臉頰上還殘留著一抹抹的肉汁水、醬油漬。這些,全是小孩子過年辰光的勛章呀!有的人明明被發(fā)現(xiàn)了,被街上其他小孩夾雜有一絲嫉妒心地當(dāng)街指認(rèn)了,他還悻悻地背轉(zhuǎn)身去,悄悄偷著樂,有意不去管,實(shí)則根本舍不得去揩臉揩掉呢。
黎明,受了傷的碗櫥率先在屋子角落醒來。并非黑沉沉的碗櫥本身,而是它里面菜肴的數(shù)量、內(nèi)容醒來。貧窮第一個醒來,緊接著刺骨的寒冷,戶外寒風(fēng)醒來,隨之而來的是人世間帶點(diǎn)貧賤天真樣式的年初的幸福醒來。屋檐和房梁上的蓬塵蜘蛛網(wǎng)醒來,竊竊私語的老鼠們醒來。老鼠們激動了一夜,幾乎徹夜未眠,為一屋子這么多的油膩、寶貝和食物,全世界都在它們的耳邊奏唱一支廚房之歌。搪瓷杯沿上剝落的白色搪瓷醒來,紅色太陽升起,社員慶祝的大時代、人民公社的幸福圖案醒來,葵花和葵花葉子醒來。凍僵的水缸醒來,房子里幾乎沒有一只空的籃籃,沒有一只空碗。所有的器皿和容器里全有內(nèi)容,全有吃?;蚓膬涞氖澄?。一只孤零零的湯匙醒來,彎延下它的瓷白色,如同整間屋子在天明時分流下的一道口水。六點(diǎn)四十分,第一只新年的炮仗在縣城東南方向升空,仿佛原始的以狩獵為生的部落朝天空發(fā)射的一聲信號,全城像街道底座裂開了一樣響起了宛如潮水洶涌的炮仗聲。一串串的小鞭炮就像火山熔液四處追逐的蟒蛇。雞鳴遍野。雞叫三遍過后,由于古老小縣城的胃囊在昨夜存受了太多的食物,而在這一年的最初一天里破例地沒有反應(yīng)、沒有知覺、更沒有聽見,連平常睡覺最易驚醒的小孩也沒有聽見,連垂死在病床上、眼看又一個年關(guān)終于挨過的老年人的耳朵也沒有聽見。公雞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打鳴,連早晨的霜跡也染上了遍及曠野的雞聲,可是在六點(diǎn)四十分第一個炮仗從誰家的屋頂棚沿躥上天之前,縣城的一切都?xì)w于沉寂,仿佛一片遠(yuǎn)古的廢墟,港區(qū)、工廠、商店、碼頭、學(xué)校、糧站……所有的地方全都一樣木然死寂。這中國大地上一年四季中唯一一個不設(shè)防的早晨,美麗的春節(jié),大年初一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來臨,悄然一如臉頰的熱淚。街道仿佛被融化了一樣安然恬靜,所有的石頭,所有的房梁、屋瓦、臺階、磚墻……全都仿佛化作了沃野上的泥土一樣。人們就這樣在睡夢中歡呼他們第一次疲憊和勞累的解脫,第一次嘴唇略微舔舐到的初醒的滋味,這滋味真是優(yōu)雅,真是意味深長啊,為什么接下來就會是全城震耳欲聾的炮仗聲音呢?哦,“爆竹聲中一歲除”,這是祖先留下來的古訓(xùn)啊。他們?nèi)巳私K于睡了一個好覺。父母、家人、同學(xué)、鄰居、廠里的看門人、食堂工作人員、警察、小偷、畫家、夏天座車?yán)锏哪敲麐雰骸⑼习遘嚬と?,終于迎來一個金色的晨曦。環(huán)衛(wèi)工人,賣豆?jié){的,炸油條的,課上搖鈴的老太婆,用紅筷兒點(diǎn)饅頭的,乞丐,大熱天趕往北門輪船碼頭的外地知青,悠閑的小販,行色匆匆的棚船上人,燒豬頭肉和河豚籽的北門趙和尚,西門程金財(cái),南門某某,東門某某,以及司馬街上瞎子沈步云,癡子張三妹,全部鼾聲如雷,全部肚皮吃飽圓鼓鼓地困了一覺。連瞎子醒來也看見了新年,晨光微曦中的新年新歲。這一天除了敬拜祖宗、燒香驅(qū)魔,除了哄小孩開心、給缺了牙齒的老人剝花生米,大街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除了歡慶和歡娛,惡作劇般地不拘言笑,古代趕尸一樣的拜年訪客,吃糖(那么多的糖果?。┏詼珗A(灑了些許的桂花),吐瓜籽,敬煙,點(diǎn)炮仗之外,世界仿佛進(jìn)入了一個沒有職業(yè)、沒有記憶、不存在任何可能的勞作、消除了一切貧富差距且人人笑臉相迎的古代大同社會。首先,城鄉(xiāng)街路之間沒有一個旅客,沒有人選擇在這一天出門遠(yuǎn)行。人人敬老愛幼,個個鮮衣新鞋,臉上的表情都是新的。我枕頭邊的壓歲錢早已醒來,我卻仍舊睡得很死。早在一周前,我和哥哥倆就在為大年初一早晨誰最先醒來、誰先跑到父母床前給他們拜年(古代是磕頭,我們那時已被“破四舊”破除)而互相嚷嚷著爭搶,都暗自下定了決心,要做醒過來的第一名??墒牵轿萃馀谡搪暣笞?,兄弟倆卻照樣充耳不聞,呼呼大睡著。
“撲簌簌”的炮仗聲音如同熱淚,在縣城的臉上肆意縱橫,看不見的古代軍火庫再次被點(diǎn)燃。全城的公雞們此刻已經(jīng)全體閉口,只只變得噤若寒蟬。家里的煤球爐子醒來了,最要命的是,年初一弄堂口居然還沒有人倒馬桶!雖然家家戶戶的馬桶里已經(jīng)裝得實(shí)實(shí)沉沉。媽媽起來上馬桶了。有一年過年,我是冒冒失失起床后直沖大床間——我們家里分“大床間”、“小床間”,房間按床的大小來稱呼——跟坐在馬桶上的姆媽興沖沖地拜了個年。弄得姆媽也不曉得是幽默還是尷尬,沖我笑著做了個要揪我耳朵的手勢。因?yàn)槲以谄轿羰煜さ乃вX的位置、她枕邊上沒有找到她,一聽帳子后動靜,再加上經(jīng)常和小孩子“躲貓貓”練就的本領(lǐng),我一轉(zhuǎn)身就直撲大床后的角落,果然剛起床、還有點(diǎn)困眼懵懂的姆媽在用馬桶,她剛用手去抽出兩張衛(wèi)生紙,我就喜悅地立定,低眉順眼說了聲:“姆媽,新年好!”坐在馬桶上也一樣體面從容的媽媽朝我莞爾一笑,也說:“新年好?!?/p>
隨著陣陣炮仗的硝煙,戶外陣陣寒氣飄散進(jìn)屋,在爐門上方和地板房之間流貫吹拂。一只最大的炮仗落在了我困覺的小床間的窗臺上,我終于醒了。揉揉眼睛,聽見屋子里父親起身拉開爐子的爐門,哥哥“窸窸窣窣”穿衣裳的聲音,我于是做了年初一醒的第二名。一疊新棉褲新衣裳,隔夜已經(jīng)疊放在了我的被頭筒上面。
年初一,早飯是放了白糖格外甜糯的桂花湯圓(白糖稀少,平常日腳很少吃到)。穿了新衣裳出門前,我已經(jīng)在想中上頭那頓飯。按照家里慣例,一般來說,是把小年夜里的生餛飩下一碗,或者把熟的冷餛飩熱熱。但想到年夜飯那只沙鍋,沙鍋里的蹄膀、豬腳,又想到碗櫥還有整只的熟肚子,還有八寶飯啦、油坯塞肉啦、攤的蛋卷蛋餃啦,簡直不曉得吃哪一樣好,懷著這樣的困惑出門,年初頭的新衣裳,口袋裝滿的花生蠶豆,又讓人興奮,總之,初一這一天,小孩子也很容易累。許多體力全耗散在了拼命動腦筋想壓歲錢要怎樣花這件事情上,再加上進(jìn)城去看熱鬧又要當(dāng)心衣裳被從天而降的炮仗鞭炮這類“流彈”擊中,又要想好中午頭是否回到家里,計(jì)算好進(jìn)城的路程等等,所以難免比平常拘禁。再沒有比過年這一天情緒更復(fù)雜的日子了。這樣一來,小孩子和大人們正好相反,大人在這一天里通常樂呵呵,顯得輕松、懶惰:早上起床煮好湯圓,把小孩哄騙出門了,又繼續(xù)上床在熱被窩中焐著。這樣的人家很多,除非外地親戚說好了,或同事好友要來拜年,一般人家連中午飯也省掉了,懶得再動手做任何事體;畢竟一年當(dāng)中最豐盛的一頓飯,年夜飯,昨晚上剛剛吃過,又難得休了假,還不如上床困覺。小孩子呢,年初一這一天過得甚至比大年夜還要累,這次不是肚皮和胃的問題,這次是頭腦和心累,各種腦筋念頭層出不窮、興奮地涌現(xiàn),大街小巷,每名小孩的心力都在超常發(fā)揮中,人人都是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的,有的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天受了冷落;有人要應(yīng)付剛穿上幾小時的新衣裳,地上跌一跤弄臟了、跌破了,回去怎么交待;有的一大清早就太過興奮,中午頭已經(jīng)走路搖搖晃晃,拖了鼻涕一副沒人管隨時要睡覺的樣子;有人沉浸在毫無征兆的孤獨(dú)之中,仿佛進(jìn)城去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有的被炮仗把手炸壞了;有的玩昏了頭,把手套丟了,各種情狀,應(yīng)有盡有。城里大街上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群,孩子和老年人居多。年紀(jì)大的困覺少了,逢到節(jié)日里,只好多往熱鬧地方跑。接下來是鄉(xiāng)下親戚。這一天整個白天都沒看見一輛汽車,更沒有拖拉機(jī),全城的人都是步行,都在走路,腳踏車也幾乎看不大見。縣城主要的路口,也只有幾個小餛飩攤,幾個賣甘蔗的攤頭。記憶中,這一天馬路邊人家放出來的茶水?dāng)傮E增。熱茶一分兩分錢一杯,賣茶的人家很善解人意,曉得過年辰光大人小孩全普遍口渴,零食吃得太多,肚皮也比平常日腳撐得飽。年初一這一天,我總要化費(fèi)兩三分錢,去路邊攤買茶吃。我和哥哥總會在茶攤頭上立定,坐在主人家善意端放的小矮凳或長凳上歇歇腳。九或十歲之前,我總跟大四歲的哥哥一塊結(jié)伴往城里去,一塊買甘蔗啃、買小人書看。簇簇新的小人書總是從我們哥倆手中騙去捏得已經(jīng)汗?jié)窳说膲簹q錢的一部分。大街上,小孩之間一碰面,立即有了層出不窮的各種交流語言,比如分別掏各自口袋的糖果,比誰家的“大白兔”奶糖多、品種好。又比如交換積攢下來的各種糖紙,有時干脆站停下來,就近找一塊空地,一個有圍墻的地方玩起“飄糖紙”游戲,誰飄得遠(yuǎn),就把其他落后的糖紙統(tǒng)統(tǒng)給“吃”掉了。不知為什么,兒時的制糖業(yè)也往往勢利,價格越貴的糖果,包裝紙也總是最輕最好飄。小孩把糖紙頭貼著手掌摁在墻上,說“一、二、三”松手,任憑那張被寄予重任的糖紙飄下來,飄得越遠(yuǎn)就越狠;別的小孩再飄,就不一定超得過。這樣的游戲,滿大街整個冬天都在玩,只不過從年初一開始進(jìn)入游戲的高潮,因?yàn)楦魅耸诸^的“貨色”多起來了,所以年初一出門,滿大街炮仗之外,就是飄來飄去耀眼的糖果紙,還有氣球。氣球作為一種玩具,只有春節(jié)前后看得見。平常副食店里也有賣的,紅色綠色癟癟地排放在一只紙盒中,五分錢兩只,三分一只,但有哪個小孩買得起呢?有的多數(shù)氣球屁股后面還連著一只彩色小竹管做的哨子,氣球充足氣后,可以自動發(fā)出一種單調(diào)悅耳的哨音,哨音聽上去尖銳、稚嫩、奶聲奶氣,像很小的嬰孩的哭聲。年初一這天,城里到處全是這種吹著哨子的氣球聲音。每年拿到的壓歲錢,也總要分派給市場賣的氣球一部分。
氣球的橙色、藍(lán)色、紅色、果綠色……也讓過年辰光的小孩子很容易累。我就經(jīng)常在幾種不同的顏色里傻愣上半天,作不出最后的決定。明明買了紅氣球,馬上又懊悔了,叫嚷著要另一只綠顏色,接著又嫌綠色那一只的哨音太過喑啞、哨聲太低了,心里立即鬧騰開來。有時買了一只拎在手里,馬路上邊走邊又開始羨慕別人手上那只。左看右看,別人的都比自己那只漂亮、神氣。這下,進(jìn)城一小時,沿路的情緒又泡了湯。
但最讓人欲罷不能的,還是過年市場上很少見到的一種氫氣球。買到手上,只能牢牢地把繩牽著、不能松,因?yàn)槭忠凰?,它就飛了,隨風(fēng)飛起來,飛到天上去,飛到遙遠(yuǎn)的大氣層,直至最后“砰!”一聲炸開、消失。過年這一天,人在街上走著走著,臉上有時就落著一樣涼涼的東西,原來是片炸碎了的氣球皮。
這種氫氣球,價錢還很貴,要足足兩角洋錢,才能買到手一只。這個價格,幾乎是我拿到手的壓歲錢的總數(shù)。也就是說,我不買鞭炮,不買甘蔗,沿路也不喝水,其他普通的汽球一只不要,包括新的小人書全部節(jié)省下來,才能到手一只氫氣球!
因此,過年人群中有氫氣球的地方,就自動圍成一個圈圈。氣球的小主人,自然也成了眾目睽睽之下榮耀、被羨慕的對象。這種昂貴的氣球,由于舍得去擁有者實(shí)在太少了,所以每一次主人都經(jīng)受不起人群的熱情慫恿,走不了半條馬路,就放脫氣球底下那根線繩,讓氫氣球表演飛天升空。氣球的主人不這么做,簡直太說不過去了,那么多雙熱情的眼睛盯著他(她)看,他(她)怎么能夠把氣球帶回家去,自私自利,不放上天,而讓它回家過夜呢?再說,他(她)再不打定了主意松手,別人都要沖上來搶了!有氫氣球的人,所到之處,簡直有點(diǎn)像是激起了公憤。氫氣球可沒有什么廉價的音哨,它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就是一只氣球,正兒八經(jīng)可以上天!多少次,我在馬路和市場的上空,看一只氫氣球慢悠悠地起來,飛過屋頂,飛過縣城的古塔上方,然后被一陣風(fēng)裹挾,猛烈上升,到一定高度,又懶洋洋地懸浮成一只雞蛋大小,一個小白點(diǎn)。最后,由于太陽太過耀眼,它漸漸變成渺遠(yuǎn)天空中的一個小黑點(diǎn),融化在冬日蔚藍(lán)的天幕深處。我總是癡癡地盯著看,看到最后,看到所有的圍觀者走光為止。我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現(xiàn)場。有人還聽見“砰!”的一聲,喊“炸了炸啦!”有幾次,我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有聽見。每次,我都深切地感到升上天的氫氣球其實(shí)是有生命的,飛升上了天空的氫氣球好像也牽走了我年幼的心靈。
我一直幻想著在一個沒有風(fēng)的、陽光燦爛的天氣里來到郊外,去放飛一只氫氣球。因?yàn)轱L(fēng)大,或田野刮起了風(fēng),氫氣球會漂浮飛走得很迅速,有時甚至橫向被風(fēng)刮走了。沒有風(fēng),氣球全憑冉冉升騰的大氣,慢慢地、悠悠地遠(yuǎn)走,高飛,這整個過程,看起來會特別美,連周圍的山川大地、城鎮(zhèn)房屋,也跟著美滋滋地好看起來,令人眼熱。正是因?yàn)樾⌒〉膸字粴馇颍页醮晤I(lǐng)略到了小城內(nèi)外的風(fēng)光,領(lǐng)略到了江南的屋頂瓦墻、窗的造型,樹木的蔥籠,蜿蜒的小河之美,云層之美。我也因此愛上了郊外被太陽曬得暖乎乎的草坡。這些草坡,自然的草木之美,漸漸也取代了兒時的種種嬉游玩耍。
一直到長大,厭倦了各種氣球,我也沒能舍得真正給自己買過一只真實(shí)的氫氣球。
飄糖紙,放炮,拾香煙殼殼,打玻璃彈子,打“劈啪”子,車鐵環(huán)……再就是各種各樣挖空了心思地吃。
3
小店有的有柜臺,有的就門口擱兩只凳、攤一塊門板,所有吸引孩子們的花花綠綠的貨物全在門板上堆放。新年里售出的氣球,除了用一根細(xì)竹竿掛出來吹鼓了的用作樣品外,其余全一只只攤在裝鞋的紙盒里,氣球的表皮還有一層厚薄不勻的滑石粉。店里有好聞的氣球味道。旁邊一只盒子,放著大人用的針箍棉線;其余的盒子里,放著那些年里品種稀缺的小百貨,洋蠟燭、畫片一類物品。到我上小學(xué)時,不知為什么,畫片不賣了。生意最好的,除了氣球,就是小孩子裝填在鉛絲拗成的手槍里發(fā)射的“劈啪”子。那實(shí)際上是一種批量生產(chǎn)、整沓整沓售賣出去的火藥紙,用跟門上春聯(lián)一樣的紅紙包裝著。男孩子幾乎人人都有一把這樣的自制手槍,有的用腳踏車鋼圈上的鋼絲拗彎做成。每從紙上剝出一粒臉上生的肉痣一樣大的火藥,填在槍針的位置,都可擊發(fā)一次,模擬日后對“階級敵人”發(fā)動的總攻擊。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氣球上竹頭做的哨音筒,尤其是被漆成了深綠色的一種。我記得一只氣球到手后把它慢慢吹脹,然后把吹氣口子上的皮層套上音筒,慢慢地氣球一邊放氣,另一邊就開始奶聲奶氣叫出聲音來。我說過像幼嬰的啼哭,但也像山林里一種鳥鳴。那時的弄堂沿馬路,年節(jié)假頭天天是這種聲音。要么是氣球在吹哨,要么就是孩子們手里揮舞的“劈啪”子在打響,夾雜大的炮仗、鞭炮和游行。過年時并不游行,不過城里半數(shù)的人家傾巢而出,看起來逛街的人群也像游行隊(duì)列一樣壯觀。
過年這一天,鄉(xiāng)下和城里的人都熱衷于進(jìn)照相館拍照。人人都把過年拍照當(dāng)成例行的大事,進(jìn)門照相表情都格外莊重,一副收腹挺胸很講究儀表的樣子。城里的“映紅”照相館早已經(jīng)擠破了頭,排不上隊(duì)的后來者倒也毫不在意,照樣跟自己從鄉(xiāng)下走半天路跑到城里來的伙伴一路說說笑笑,擇一個地方往北門街上的“皇后”照相館方向去??伞盎屎蟆闭障囵^里也已經(jīng)人滿為患。我的家就在“皇后”照相館的馬路斜對過。我親眼看見小辰光大年初頭上慕名來拍照的各路鄉(xiāng)民的熱鬧景象。因?yàn)楸遍T這一帶離長江輪船碼頭近,有很多前來拍照的外地船民。他們的船就停在閘橋河里,停在長江邊的韭菜港、定波閘、水洞壩碼頭一帶。過年全家人也是在船上過的。他們也一樣置辦年貨、燃放炮仗、吃酒、泡炒米,船頭上掛一串迎風(fēng)招展的彩色氣球,而近岸積雪的船蓬頂上則落滿了市井各處吹灑過來的紅紅綠綠的鞭炮紙屑。船主是個寬臉膛的男子,高大魁梧,年初一這天上岸來逛逛。由于長年在江湖漂泊,他那一副背著手走路的樣子總有點(diǎn)與眾不同,有點(diǎn)古怪,他的頭高高地昂起,整個上半身好像已經(jīng)不大會在陸路上走路似地顯得僵直而緊張。走到北門小橋頭,看到照相館門口生意這么好,他也決定讓自己體面一回,留個影。于是用手捋一捋油光锃亮的頭發(fā),問題是,他的頭發(fā)被侍弄得太過熱心,弄成了油頭粉面的樣子,而他整個臉膛膚色又很黑,身上各個部位都很硬結(jié),例如突出的瘦削喉結(jié)、肩胛骨、臉頰骨上的肉和輪廓,甚至寬大的手掌,倒棱眉毛,都屬于那種在長相上頗具古風(fēng)的類型;只要他無意中眼睛睜大一點(diǎn),別人就會退避三舍、倒吸一口冷氣。他這樣子混在多數(shù)是女賓的“皇后”照相館門口,往那種民國樣式的木地板和臺階上一站,周圍空氣里全是胭脂香粉的吳儂軟語,不免心里一慌,一急,把整個身子往上提得更緊了,不一會兒,就熱得脖子淌汗了。不過,他打定了主意要給自己一個酬勞,心里想明白了,倒也鎮(zhèn)定自若,開始慢慢地留意欣賞起周圍女賓們的風(fēng)騷嫵媚,各種搔首弄姿,打情罵俏,小人哭大人相罵,老婆氣咻咻把一袋橘子弄丟了,一屁股往樓梯上一坐。照相館倒也會體恤顧客,大年初一這天免費(fèi)給人提供一杯酸梅湯,不過杯子不多,在人群中搶不過來。一進(jìn)照相館,人人都嫌自己長得丑,不如王丹鳳趙丹祝希娟好看。每個人的情緒都比往常熱出許多。本來大年初一就熱,再一進(jìn)照相館,人簡直任性熱碌到了不像樣子:有在拍照之前換了一套又一套新衣裳的,有跺腳的、哼小曲的,有要求表情嚴(yán)肅點(diǎn)、背誦幾句革命語錄的,有搽臉扮俏的。他大多往女人粉白的嫩頸上望,直愣愣地,一直望到體面俊俏的那位臉脹紅起來、慢慢脹至通紅,回頭嗔怪似地瞪他一眼。有的小美女落落大方,感覺有人始終望著她,僅輕輕淺淺地飛起一片紅暈,回臉看,也不是瞪,而只是往這邊瞄來一眼;這一眼,讓闖蕩江湖多年的水上漢子有點(diǎn)滿意了,覺得這城里的照相館,真是個不說令人銷魂罷、至少也讓人有點(diǎn)養(yǎng)眼的好地方,雖然上上下下地方太小,倒也有點(diǎn)像是戲場的后臺,總是把人的心無意間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覺,已日近中午,他竟忘了趕緊拍完照,好到街上去提那些船上要用的干貨。他這么一思量,于是留意到進(jìn)門的顧客中有一個七歲模樣的小男孩正仰著好奇的臉盯著他看呢。
這一天的太陽中午頭才有,病懨懨的,時間不長。因?yàn)檫h(yuǎn)近城鄉(xiāng)沒什么風(fēng),太陽倒也有點(diǎn)耀眼睛,有點(diǎn)像玻璃折射的反光,薄亮薄亮,非常溫暖,很快就使得節(jié)日大街上的景致為之改觀。中午過后,城鄉(xiāng)居民每個人都最大限度地拋了俗務(wù),到屋子外面來走走了,也有些人純粹為了曬太陽,受到這初春暖陽的影影綽綽、弱不禁風(fēng)的稚氣的誘惑。大年初一了,春天真的露出尖瘦小臉了。漫長嚴(yán)寒的冬季,看來真的就此到頭了?!盎屎蟆闭障囵^是磚砌的三層小洋樓,在這民國貴族人家宅邸的后面是一個兩進(jìn)的普通人家民居的天井,天井再朝南,就貼墻根到了向城里流去的閘橋河水。人往照相館水泥砌的樓梯井一站,望房子后面看,能看見遠(yuǎn)處小半河灣,看到河岸上垂柳彎曲發(fā)黑,看到河灘上逶迤的積雪,看到河岸邊露出一部分、小半只木船的船篷,船篷積著白雪。自去年入冬以來下過的三四場雪,不論大小,這露天??康拇穸加蟹?。雪凝結(jié)在船篷一側(cè)的斜面,太陽一亮,一陣微風(fēng)一吹過來,就聞得見曠野清新的雪的味道。這積雪的味道,從小一直到七八歲,時常聞見,我是說一到大冷天。后來就聞不大見了,以后的冬天也下很大的雪,但就是少了點(diǎn)什么凜冽的清芬。這雪的味道,通過大人小孩的嗅覺,使那一天初春的暖陽更加珍貴了。手上、腳上的凍瘡又癢又爛、紅腫著,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放眼望去,大街上每一只捏氣球繩的手,無一例外是有凍瘡的。生了凍瘡的地方,往往殷紅到透明的地步,可以清楚地透過潰爛的裂口,看見里面的膿血。
也許是在老房子的樓梯井,1970年冬天的雪,才顯得有幾分錦繡、華麗。過年的這十幾天,小孩子最歡喜等人家燃放成串的小鞭炮,那種“五十響”、“一百響”的在家門口放;然后一哄而上,當(dāng)街揀拾其中很少幾顆沒有炸響的完整貨;一旦拾到手兩粒還可以重新當(dāng)新鞭炮點(diǎn)響的,就撿到天大的便宜似的,歡天喜地一番。拾這樣的小鞭炮,孩子們渾然不管天氣的好壞,但仍舊比較忌諱落雨天的泥濘,或者被走得爛糟糟發(fā)黑的雪地。鞭炮不管炸沒炸,一浸到雨雪泥濘,立即作了廢。小孩子幾乎一天到晚在為落到雪地上、泥濘中報(bào)廢了的好鞭炮而嘖嘖惋惜。
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天黑了,幾個小孩分頭沿街把已經(jīng)燃放過炸裂了的鞭炮重新從泥地里摳出來,翻揀一遍,確認(rèn)不再有漏網(wǎng)之魚。一旦幸運(yùn)地揀到“活魚”,孩子們就歡呼雀躍一番,然后把它們珍藏進(jìn)臟兮兮的口袋里,死活不肯給圍聚上來的小伙伴們看了。這樣的活計(jì),我每年冬天都花大量的時間干,弄得兩只手上凍瘡潰爛,卻還當(dāng)著滿街的寒流哈哈大笑,樂此不疲。這是過年這檔大節(jié)目里,我們最經(jīng)常練習(xí)的基本功。
天黑之后,黑暗的小街深處,九點(diǎn)過后仍有“嚶嚶……嚶……”的氣球哨音傳來,有的間隔了好幾條弄堂人家,有的就在近旁。而白天出售百貨雜物的小店家早已大門緊閉,沒有一點(diǎn)生氣。遠(yuǎn)近街市,炮仗零零落落響著,新年新歲的第一個長夜,漸漸來臨了。上夜班一樣的遼遠(yuǎn)天幕的繁星,又暫時接管了這人間沉寂的街市,為了形成威懾力,星星們弄了很多古老的傳奇、歷史、很多的鬼故事傳承下去,尤其傳到每一城鄉(xiāng)居民家里小孩的枕邊,讓他們睡覺了仍有事體好忙,有念頭好想,都是遙遠(yuǎn)的根本弄不清爽年代的人物名字:岳飛、楊老令公、白蛇白娘子、小青……再就是武松、孫悟空和白骨精、董卓、關(guān)公、英布、秦瓊……中國的歷史,成為每個小孩上床之后最初的睡意。
歷史暖意融融地慘烈,古怪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