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刮春風

■王東梅

隱隱感覺有人進來，以為是伙計小三子進店搬貨，我并沒有在意，仍舊低頭修補手中的一件殘品。一聲“老板娘”著實嚇了我一跳。

抬頭看時，二月的春風中，丁曉就站在了店堂里。

大概是我的表情過于怪異，他白皙的臉上竟有了一抹紅暈。我笑笑，想借以緩解尷尬的氣氛。他也報以一笑，指著貨架上的商品詢問價格，我一一作答。最后，他選了八個樣品，每種要了一手（每手三件）。我有些失望。

我所在的這條街是以做批發(fā)生意為主的，一個單子下來動輒幾萬，少的也要幾千塊錢，像這樣幾百元的單子基本不做的。私下里商家篾稱這種客戶為“小賣”。賺不了多少錢，反倒會費很多口舌，沒人愿意與這些小賣浪費時間。

或許是丁曉的寡言，讓我沒有被打擾的感覺。也或許是丁曉的靦腆，讓我覺得他與那些每日往來的客戶的不同。因此雖是小生意，我卻沒有拒絕。結(jié)賬的時候，有八塊錢零頭，我說：算了。丁曉的臉竟又紅了，連著說了好幾個謝謝。我又笑了，并不是覺得丁曉可笑。遇到大客戶，幾十幾百的零頭被抹去是常有的事，請上幾頓飯也是有的，沒有誰會說聲謝謝。

一樁小生意，讓我記住了這個愛臉紅的小伙子。

丁曉來店里的次數(shù)日漸多了。仍舊只拿很少的貨，仍舊寡言，仍舊靦腆。結(jié)賬的時候遇上零頭我仍舊會抹去，沒有也就笑笑了事，他也會回以一笑。

等車的間隙有時他也會在我店里喝上一壺茶。幽幽茶香飄滿店堂的時候，話頭也就漸漸稠密起來。頭道茶里有丁曉幼時的辛酸，二道茶里有丁曉高考的無奈，三道茶品出丁曉奮進的決然。茶葉在杯碗間起起落落，像極了人生的起起伏伏。

一次將要離開時，丁曉問我：老板娘，你為什么不嫌棄我這個小賣？我笑笑，幫他把貨物搭到肩上：進門都是財神爺，沒有大與小的分別。丁曉的臉又紅了。一只腳踏在門外丁曉說：以后我不喊你老板娘，叫你姐可以嗎？我點點頭：好啊。

自那以后，丁曉就真的不再喊我老板娘，而是喊我姐姐。

丁曉拿的貨越來越多了。

那天我在店里盤點貨物，店外有人按喇叭。小三子大聲喊著：老板娘，快來看吶，丁曉買車了。我站在店外的時候，丁曉正好從車里下來。我調(diào)侃他：丁老板，發(fā)了吧？丁曉白凈的臉上又爬上了一抹紅暈，扭捏著手里的車鑰匙：姐姐笑話我了。坐在店堂里喝茶的時候，我對丁曉說：好好干，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他使勁點點頭：謝謝姐姐。

丁曉在這街上漸漸有了些名氣。也不止在拿我一家的貨。

一次我在青山的店里閑坐。門外喇叭一響，青山夫妻倆像裝了彈簧般噌的躥出店外。接著就是青山老婆熱情的招呼聲：丁老板啊，里邊請，里邊請……丁老板啊，你可好久不來照顧我們這小店了。青山諂媚地遞過去一根黃金葉，丁曉看了看，沒有接?？吹轿以?，丁曉叫了聲姐姐，我笑笑，知趣地退出了青山的店。身后，丁曉在大聲地褒貶貨物，青山夫妻唯唯諾諾地侍應著。

每次丁曉的車子出現(xiàn)在小街上，總有商家從店里探出身子招呼著：丁老板，里邊坐坐吧？

街上人流依舊熙來攘往，店里客戶仍舊進進出出。忽然有一天小三子說：老板娘，丁老板最近來得少嘍。那時一壺新茶剛剛泡出味道，品一口茶，我對小三子說：商家講的是將本圖利，不是商人不通人情，是在商言商。

街上開始有了些傳聞，說丁曉和青山如何合伙壟斷市場價格，說丁曉和青山老婆如何又如何，每次小三子回來學說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個二月的午后，那個會臉紅的年青人。

丁曉偶爾仍會來我店里拿貨。我要的價格他沒有反駁過，結(jié)賬的時候也一般沒有異議，只是很少再聽他說謝謝。

一天小三子氣鼓鼓地走進來：老板娘，丁老板又去了青山家。話剛說完，卻見丁曉已經(jīng)笑吟吟地站在了店門口。丁曉拍一下小三子的腦袋：又在說我壞話，我這不是來陪姐姐喝茶了嗎。我笑著招呼他坐下，沏上一壺新茶。

我和丁曉各持茶盞，默默無語。

店外，街上涌動的人群像一條滔滔的河流從門前淌過。店內(nèi)，淡淡的茶香在店堂里縈繞。

兩個人都將目光落在了窗外。

茶色，漸漸淺了。

茶香，漸漸淡了。

丁曉站起身：姐，我走了。

我點頭，目送他走進滾滾人流之中。

傍晚的時候，小三子回來說：丁老板這次裝了四十八包貨，唯獨沒裝咱家的。我揮揮手：關(guān)店門吧。

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街上突然刮過一股風。風里裹挾著一個熟悉的名字。

青山坐在我的店里，手里的煙一根接著一根：丁曉裝的那些貨都是欠賬……是我做的?！缘氖謾C已經(jīng)一個星期都打不通了……那個死婆娘……

我默默地坐在青山對面，青山坐的那把椅子丁曉曾經(jīng)坐過。

日子如約而至，如水而去。除了青山老婆偶爾的尖叫，人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丁曉這個名字。畢竟小街上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

又是一個和風送暖的二月，微微的風掃過人的面頰，輕輕地，似有誰在耳邊低語。

一抬頭，竟然看見丁曉坐在店堂里，依舊是笑吟吟地，白凈的臉上還有那抹紅暈。我禁不住叫一聲：丁曉！

小三子拍拍我的肩：老板娘，你喊誰？

回頭再看時，已然沒了丁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