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忠佩
洪忠佩:江西婺源人,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發(fā)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本,出版有《感謝昨天》《影像·記憶》等。
一
陽光透過高拔的古楓群,呈現(xiàn)射狀的光縷,穿過浮游的山霧,斜斜的,疏密有致,把長溪前山的水碓嶺籠罩在流光魅影之中。依山勢蜿蜒疊起的石嶺,幾乎讓飄落的楓葉覆蓋了,我拾階而上的腳步,仿佛帶著些許的風(fēng)動,讓腳下的楓葉有了疏密的變化。一步一回眸,在秋盡的況味中,前山的水碓嶺,成了我打開婺源長溪村珍藏版的背景。
與水碓嶺連接長溪村頭的是石寶橋:燕嘴形的橋墩由大小不一的青石砌成,加上鐵制的螞蟥釘鉚嵌,而橋面則是用六塊長條大青石板連接成的。如果沒有村長戴向陽的指點,我很難發(fā)現(xiàn)橋靠村莊的側(cè)面,還刻有“石寶”“乾隆四十三年建”的字樣。遮風(fēng)避雨的橋亭坍塌了,石寶橋的橋名也仿佛被加了密碼,橋石與橋名的來由,已很少有人能夠打開。然而,流傳村中的“石橋頭上看云起,綠水青山氳繞檐;心神俱佳橋上走,延年益壽九十九”的民間詩句,卻從石寶橋切入,把村民經(jīng)年生活的環(huán)境、狀態(tài)和向往,都概述得淋漓盡致。戴向陽告訴我,從石寶橋上水碓嶺,兩邊都是茶山林地,一路都是古驛道,有一條是通向大鄣山鄉(xiāng)石城村,還有一條是通向賦春鎮(zhèn)巖前村。徒步去巖前、石城,得走一小時和三小時左右的路程。
長溪村處于大山深處,如同長溪水從隱秘的三花尖發(fā)脈一樣,戴匡德在北宋初年走進前山時,被一片山光水色所迷醉,成了長溪村的始祖。于是,有山水的浸潤,有瑯瑯的書聲,就有了長溪村的豐盈:明清時期,長溪村戴氏子孫通過科考,先后有五人中進士,還有廩生、貢生、邑庠生、國學(xué)生等多達二百多人。一個個曾經(jīng)的光華,都濃縮成寥寥數(shù)語,錄在了發(fā)黃的《長溪戴氏宗譜》上。登賢里,是長溪人戴大昂、戴大旦、戴大早等八兄弟,在明朝時共同做的一個夢。這個夢讓一座雕龍鏤鳳的牌樓,承載著“人丁興旺”與“賢知達禮”的夢境。面對七米多高的牌樓,讓我感觸到一種深邃的厚重感,一種牽引神往的魅力。我努力踮起腳尖,想把磚石上的雕飾看得更真切,但在石灰覆蓋的背后,在模糊的字痕里,有關(guān)牌樓的人和事,甚至一些細節(jié)都已迷失在時光之中。登賢里,刻錄著長溪村先人曾經(jīng)的顯赫和民間的修為,應(yīng)是長溪的珍藏中不可忽略的一頁。而后來,在乾隆年間建的石寶橋,是否是戴氏八兄弟的后人,抑或是村莊眾人對先人夢的一個延續(xù)呢?在久遠的年代,石寶橋的大青石從哪里開鑿,如何搬運到村頭,又借助什么力量把大青石安放上橋墩?所有這些,都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猜想。
婺源民間有句俗話:“長溪千煙無耕牛,中云千煙無大河?!痹陂L溪這樣的“千煙之村”,村莊周圍是很難看得到水田的。長溪村所有的水田都與浮梁縣的天寶鄉(xiāng)接壤,要耕作必須翻山越嶺,因此,在長溪看不到耕牛也就不足為奇了。歷史上,在邊界相鄰的村莊,村民為了幾棵樹、幾分田,糾紛不斷,爭得不亦樂乎,甚至輔以拳頭?,F(xiàn)在,村與村之間聯(lián)防聯(lián)治,這些不愉快的事都沒影了。從水碓嶺過石寶橋,楓林、菜園、土地廟、社公廟、古宅飯店、民居、鐵匠鋪、機米廠、社公亭,都是沿溪一路的銜接,青石板的村道,一直蜿蜒通向村莊的深處。鐵匠鋪臨溪,鋪面是新筑的,卷簾門置頂,風(fēng)箱已被鼓風(fēng)機替代,而炭爐、鐵砧,以及木架上擺著的角鐵、鋼條、鋤頭、菜刀,都布滿了厚厚的灰塵。我走進鋪子時,鐵匠師傅戴正法正在鏟磨菜刀,他說自己打了四十多年的鐵,雖然鐵匠鋪一日比一日清淡,但村民和自己還是離不開這傳統(tǒng)手藝。我問戴師傅是否打過類似于石寶橋上的螞蟥釘,他尷尬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一個有坡度的岔路口,仿佛是對長溪上下村的連接。路邊是村民戴宗招家的墻院,墻頭的罅隙里長滿了小草與藤蔓,讓一株百年的桂花樹更顯生動。我路過老戴家門口時,雖然早已錯過了花期,但似乎還聞到了桂花的幽香。在一幢老宅的水池邊,有一位“好婆”躬身在洗蘿卜,陽光使她滿頭的銀發(fā)與臉上如溝壑般的皺紋,還有皸裂的手背一覽無余。佝僂的身子,安靜的神情,緩慢的動作,讓我看到了一種堅韌與淡定。蘿卜圓碩,蘿卜纓青翠,在菜籃、畚箕里散發(fā)著純正的田園氣息……我走進長溪,山坳如謎,古木遮蔽,鳥鳴繞耳,石橋跨溪,飛檐的古宅與夯土的墻屋交錯,一個枕水而居的村莊,古樸、安寧,不息的蟬鳴與雞鳴犬吠一起,貼在我夢的邊緣。
二
長溪水發(fā)脈于海拔一千零五十七米的三花尖,屬婺源十一條支流之一,全長有三十一公里。戴村、方家、長溪、莊林里、港頭、車田,都是長溪水流經(jīng)纏繞的村莊,而后流至景德鎮(zhèn)湘湖,并入昌江。
村長戴向陽是個熱心人,有著山里人的淳樸與執(zhí)拗,他忙得像陀螺似的,還要抽出時間陪我采訪。他說,隨長溪而下,大約走五里的山路,就可以到達莊林里。據(jù)說莊林里是早年由浙源鄉(xiāng)鳳山村的詹姓遷入建村,幾戶人家在山里守山守了十幾代,但由于太過偏僻,一直沒有發(fā)展,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外遷了。再從莊林里隨溪走十里左右的山路,就到港頭村了。然而,這些山路都在崇山峻嶺之中,現(xiàn)在很少有人走,都荒得不成樣子了……我聽取了他的建議,改道從賦春盤山去車田。
對于車田的村名,我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因為她與我的家鄉(xiāng)同名。我不知道“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是否到過車田,但他的《小石潭記》——“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仿佛就是對車田竹溪的寫意。而蔥蘢、翠綠、挺拔、秀麗的竹,隨著溪岸,沿著山巒生長,成廊,成片,漫山遍野,綿延不絕。這里竹的青翠和水的清澈,融合在一起,仿佛處處都是盈眼的碧綠,尤其在村莊與古樹,還有黃泥夯的土墻屋聯(lián)結(jié)起來,有一種原生、純凈、高古、安寧的靜美,這樣的環(huán)境不僅可以將我濯洗,甚至可以忘記山外的俗世生活。
車田村,在北宋末年由福建倪姓遷入建村,后來成了賦春(公社)林場的駐地,開闊的山塢里只有三四十戶人家居住。高聳的雞公樹、櫧樹,挺拔的毛竹,平整的溪埠,連接兩岸的木板橋,以及對岸的樟樹、小坑口石拱橋,共同組成了車田村水口的景觀。水口的雞公樹有六根,樹葉雖然已落盡,光禿禿的,但枝干粗大,樹干上不僅布滿或黃或暗綠的條紋,樹身還寄生著蕨類植物——長在樹身上,像一根根豎起的雞毛。站在拴著橋鏈的雞公樹下,我和村組長吳順開聊了起來。他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他從十五歲就開始跟著長輩搭橋,搭橋已搭了二十多年。他說,竹溪上的木板橋每年都要搭,九板的木橋四五個人一天就能夠搭成。如果要鑲橋板,必須要一塊橋板一個工。搭橋是村里的公益事,村里人都是有力出力。從小坑口過石拱橋,翻過那邊山,就是景德鎮(zhèn)的湘湖了。
吳順開話語不多,人卻實在,他帶著我和建新兄溯溪而上,走上了去港頭村的山路。吳順開說,他上小學(xué)四五年級,天天要走這條路,因為,村里小學(xué)高年級都要去港頭讀……穿過竹林,天空湛藍如洗,路、溪、竹,如影隨形。風(fēng)來疏竹,在冬日里的陽光下透著清涼的詩意?;蛲谅罚蚴瘡?,都在竹與樹的遮蔽之下,豁然開闊的,就是臨溪了。溪灘拱著小小的弧線,沙子都被水沖走了,只剩下或潔白或蠟黃或青灰的鵝卵石。一路上,風(fēng)過竹林的聲音,流水的聲音,還有鳥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山野的合唱。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以及要從原路返回,我們走了一大半的山路還是轉(zhuǎn)身返回了。我想,在北宋中葉建村的港頭,村頭有桂花樹綿延七八里,在這樣的村莊,又遺存著什么樣的古橋和故事呢?
晚飯是安排在盤山村支部書記方錦生的親戚家吃的,菜園里剛拔來的蘿卜白菜,柴火灶現(xiàn)炒,外加一碟大蒜炒雞蛋,一碟酸辣椒蘿卜條,還有菜葉煮年糕,鮮香、爽口,吃得大家鼻尖額頭冒汗,胃口大開。方支書含著幾分愧意說,深山里就這條件,幾位跑了這么遠的路,對不住了。面對他的誠懇樸實,我瞬間都愣住了,緩過神來才與他握手答謝。離開車田村時,一輪皓月已掛在樹梢。月光下,影影綽綽的村莊是一種醉,飄逸的竹溪是一種醉,竹溪上木板橋和小坑口石拱橋的橋影又是一種醉,讓我一路醉得如夢如幻。
三
向著甲路源頭村的方向走,山上的闊葉林就稠了,樹的冠幅很大,一團挨著一團,密密匝匝的,不舍得散開。我想,村莊自然的生態(tài),應(yīng)是村莊在漫長的時間中生長、建立起來的,而村莊良好的生態(tài)文明,想必更是村人和時間的產(chǎn)物。
隨著蜿蜒如蛇的青石板路,走上源頭村的石拱橋——步云橋,宛如步入了古樹與流水合成的密境:一縷縷的陽光,細細密密地從楠木樹冠的葉縫中射下,投在青石板地上形成斑斕的光影。長尾巴的翠鳥,還有小巧的雀兒,分別從虎皮樟、黃檀、銀杏、香楓樹上飛出,輕盈地落在紅豆杉樹上。不知是鳥啄落的,還是自然落下的,一枚枚的紅豆比櫻桃還小,卻比櫻桃紅艷,落得滿地都是。曾聽說山里村民有用紅豆泡酒的傳統(tǒng),就撿起一枚放在嘴里嘗了嘗,酸酸甜甜的,汁水很濃,甚是可口。這些樹實在是長得太高了,讓我無法看到鳥兒振翅的樣子,但它們盤旋、飛翔的姿勢,還是掠過了葉間閃爍的光影。天很藍,云朵很輕。鳥的叫聲清脆婉轉(zhuǎn),仿佛一聲聲都夾著俏皮與蜜意。
步云橋長約八米,寬約三米,橫跨在源頭村的水口,記憶著村莊一路的熙來攘往。源頭村雖然有吳、王、戴、何、江、趙等姓氏,但吳是主姓。據(jù)《源頭村吳氏宗譜》記載,源頭村的始遷祖為安徽休寧查山的吳伏陽,他于明朝洪武年間看中了這里的山水,遂舉家遷徙。源頭村水口不僅是村莊的入口,更是村莊門戶的一種象征,寧靜、內(nèi)斂、神秘?;㈩^山峽口緊鎖,石碣、拱橋平行,青石板路蜿蜒,古樹遮蔽,山溪流淌,一切都是隱隱的,錯落有致,有著自然人文融合的意境,以及“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fēng)里”的秀美。在這里,我不僅看到了源頭村先人內(nèi)心的平和與對山水的尊重,還有對家園風(fēng)景最好的抒情。
村里的王金開老人告訴說,步云橋上原先是有廊亭的,橋頭還有關(guān)帝廟,倒塌的時間應(yīng)是二十多年前了吧。
喜歡山水是一個人的天性。我走過步云橋,沿著一條S形的山溪環(huán)村而行,曲里拐彎,清澈的溪水中,民居與樹木的倒影清晰可見。臨近中午了,有的村民在溪邊洗著剛從菜園地里摘來的蔬菜,有的村民在家門口清理雜物,還有村民,或站或坐或背著手在門口聊天曬太陽,一個個從容而悠然。從村民的居住的房屋和堂前的擺設(shè)看,村里人的生活并沒有多少富裕,但可以看出他們生活得很安然。有這樣的環(huán)境,有這樣的生活,別說源頭村的村民,連我都有幾分羨慕。
我加入他們聊天的隊伍,讓那些早已淡出的話題又回到了現(xiàn)場:
“古時候,村里就開始立碑‘示禁’——禁林、禁河養(yǎng)生,不然,村里怎么有這么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相傳,明末的時候,村里有個士大夫叫吳中源,他七十歲生日時,曾花錢買了一只七斤重的老鱉(甲魚)在溪里放生?!?/p>
“你說步云橋呀,據(jù)說是開村始祖吳伏陽的后人在揚州做生意發(fā)了財,捐資建的,具體建的年代沒有聽說過,就不知道了。”
“往村里走不了幾步,還有一座木板橋,當?shù)厝硕冀小t軍橋’。在南方八省紅軍三年游擊戰(zhàn)爭時期,這一帶是四十里崗紅軍游擊隊的活動區(qū)域。有一次,紅軍游擊隊被敵人追趕,繞過村頭向山里轉(zhuǎn)移,為了擺脫敵人的追擊,有一位紅軍戰(zhàn)士把小溪上的橋板全部抽到對岸,最后中彈犧牲……”
“想當年,吳氏宗祠是何等的氣派,大梁大柱的,光梁上的雕刻都不得了。嗨,現(xiàn)在的手藝,跟以前沒法比。”
……
他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仿佛給了我一次對源頭村歷史進行穿越和漫游的機會,無須寒暄,只要豎起耳朵靜聽就夠了。其間,有村民慢悠悠地走過來,也有村民慢悠悠地走了,猶如溪中的流水,在講述或傾聽村莊的記憶與變遷。
四
大畈西坑口到嶺里村有七公里的路程,溯著山溪而進,一路上是田野、坡地、山巒,油菜、蘿卜菜、稻草垛、茶叢,還有木竹,這些,都是一路上背景的對接。冬日陽光下的綠色,綿密而有質(zhì)感,甚至有些偏濃,仿佛與春天的那種新綠拉開了距離,卻有著很強的辨識度。向著蓮花山的傘老尖方向,到了嶺里村就到了中南培山背路的盡頭。
如果不仔細去觀察,很難發(fā)現(xiàn)我與汪利祝老人談話的地方就是曉明橋的橋面。曉明橋是用碩大的鵝卵石砌的拱橋,原先兩邊橋頭各有一棵紅豆杉,現(xiàn)在只剩下一棵了。汪利祝老人說,紅豆杉是建橋的時候栽的,紅豆杉的樹齡多少年曉明橋就建了多少年,這應(yīng)該是婺源最早用鵝卵石砌的拱橋了吧。在紅豆杉樹下,汪利祝老人的兒媳婦開了一爿橋頭雜貨店,店鋪不大,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樣子,柜臺和貨柜上除了廉價的煙酒副食品,還落著薄薄的灰塵。我登上雜貨店的樓梯,才看清樹的保護牌,上面明確標著樹齡為五百六十年(婺源縣人民政府二○○五年掛牌保護,編號:0076)。枝丫上,像滿天星一樣的紅豆多么誘人,可惜樹太粗大了,不然,能夠爬上樹梢采摘一把紅豆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在汪利祝老人的記憶里,曉明橋橋頭還有汪家祠堂,他青年時經(jīng)常打著松明火籃去看村里的“灶喜班”唱戲。那些年,在祠堂演的不僅有“灶喜班”唱的徽劇,還有串堂班的演出,看得過癮。俗話說,鑼鼓響,腳板癢。村里逢年過節(jié)都要唱戲,那行頭都不得了,道具有刀有槍有椅披有帳幔,伴奏有嗩吶有鑼鼓有笛有徽胡,戲衣更多,有蟒袍、開氅、官衣、褶子、靠甲、龍?zhí)祝€有宮裝、箭衣、斗篷,演出的曲目有《百花贈劍》《百花祭旗》《水淹七軍》《貴妃醉酒》等等,那身段,那唱腔,真叫醉人。從“灶喜班”出去的汪新丁,后來還成了婺源縣徽劇團的臺柱之一。
嶺里村是由大畈的汪姓遷入建村,建村的時間自然要比建橋的時間早。在逝去的歲月里,嶺里村曾發(fā)生過驚悚的一幕: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初五的傍晚,由于村中一位農(nóng)婦點松明進豬欄分豬食,燃著稻草引起火災(zāi),風(fēng)借火勢,迅速蔓延,幾乎燒毀了整個村莊——全村八十二戶人家,燒毀了七十三戶。說起那場火災(zāi),吳好嬌、胡順蘭等幾位老人眼里就有了淚意。她們都是十歲出頭就嫁到村里的“童養(yǎng)媳”(那時,童養(yǎng)媳并非大戶人家的專屬,清苦人家生多了女兒都是“累贅”,女兒只有七八上十歲,便把女兒早早地“嫁”出去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便嫁個傻子也要跟著走,她們的身上又比別人多了一層苦難……曉明橋橋頭的另一棵紅豆杉,就是在那場火災(zāi)中燒死的。次年,許多受災(zāi)戶遷到了山塢口,建起了嶺里新村。在嶺里村人的意識里,上了年紀的古樹是有神靈的,曉明橋橋頭的紅豆杉燒死,導(dǎo)致了村里人家時運的不濟:某女得了“猛病”(癲癇癥),一直不見好;汪利祝的兒子吃醉了酒,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死了;還有村里人出去,車禍接連不斷……說實話,從老人們秕癟的嘴里吐出這些事,尤其一聲聲蒼老而無奈的嘆息,讓我很不是滋味。在山里村莊,有些天災(zāi)人禍,以及個別不可名狀的詭異的事是很難說清楚的。這些過去了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嶺里村還有許多七八十歲的老人堅韌地活著。站在曉明橋上聊天時,汪和興老人坦然地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一個人是否有福氣,完全看個人的修為,自己就是試金石。相傳,有一位仙人躺在曉明橋上,從他腳邊走過的人,生男生女一枝花;從他身上走過的人,多男多女多冤家;從他頭上走過的人,無男無女苦到家(到頭)。然而,嶺里村又有誰被故事中的仙人附了體呢?這只不過是一代代的嶺里村先人,以及汪和興老人識人的心理標尺和生活哲學(xué)罷了。
中南培山的山勢和山溪的流向,確定了嶺里村的朝向與分布,民居一疊疊的,像個連接的八字,到了村口,才有了一塊寬闊的土坦,而村莊的水口又被收攏窄緊了,高聳茂密的樹仿佛是一道綠色的屏障,森森然地把水口遮蔽起來,幽深、神秘。從此樹到彼樹,交錯的枝丫成了松鼠的橋梁。倘若不隨著落葉滿地的山路而走,很難發(fā)現(xiàn)水口還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橋。嶺里村的流水,充其量只能算是山溪,而為什么村里人要稱石拱橋為河?xùn)|橋呢?這是村民形容時過境遷、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河?xùn)|”嗎?橋的兩頭都被密密匝匝的樟樹、楓樹、櫟樹、紅豆杉,以及毛竹合緊了,路邊生長的野藤,纏繞、交織,足可以讓人坐在上面蕩秋千。一棵一抱多粗的櫧樹,長在堅硬的橋面上,籠罩了橋的漫長的荒蕪。櫧樹的樹心已經(jīng)朽腐,主樹干成空心狀,卻依然挺立著植物的神奇。與櫧樹相比,香楓更高大,但葉已落盡,有著蒼涼的姿勢。我拽住野藤和樹枝慢慢下到澗底,才能看清河?xùn)|橋的全貌:橋為青石與鵝卵石合拱,筑于澗邊崖上,長寬分別有八米和六米左右。雖然,河?xùn)|橋的兩頭有野藤雜草遮掩,但橋拱著身子,拱出了時間的重量,拱出了優(yōu)美的弧線。這樣的橋,與參天的大樹一樣,是讓我心存敬畏的。多少年過去了,山溪里的水嘩嘩地流著,一個村莊的旅程便從河?xùn)|橋上展開。山溪里的水是醒著的,一棵棵的樹是醒著的,而橋睡著了嗎?橋與樹,都是值得嶺里村人驕傲的地方,對我更是有著莫大的吸引力。沒有人能夠還原一個村莊的過往,我只能在悠然的步履中留下追尋的遐思。
五
風(fēng)過林梢,宛如冬日山野自然的和聲。從大鳙山嶺頭轉(zhuǎn)到大鳙山山底,一路霜很厚,凍得土都拱了起來,踩在上面嘎吱嘎吱響。過了山岔口,就進入了大鳙山腹地,山風(fēng)就弱了,仿佛感覺到陽光中有了一絲絲的暖意。主峰海拔一千一百多米的大鳙山,位于婺源東部,與石耳山相連。在婺源,沒有比大鳙山更為傳奇的山了。相傳堯帝時,天降大雨,河流泛濫,華夏大地洪水滔滔,一片汪洋。堯帝授權(quán)鯀治水,歷時九年,洪水如故。在這場大災(zāi)中,婺源山區(qū)人家也未能逃過洪水的災(zāi)難。就在婺源山民被洪水圍困,無處逃離的時候,有一位美麗的姑娘,騎在一條巨大的鳙魚背上,逆水而上,乘風(fēng)破浪,從很遠的地方向著被困洪水中的災(zāi)民飛馳而來,把災(zāi)民一一拉上魚背,逃出了洪水的圍困。后來,美麗的女子乘鳙魚上天,成了“婺女星”。大鳙魚則返回,吸干了河里的水死去,鱗甲、骨頭變成了大鳙山。人類四大古老的文明,都是沿著江河發(fā)祥的。婺源川流交錯,河流九系,歷史上婺源縣名的由來也與河流有關(guān):有“婺水繞城”之說,有“水流如婺”之說,有“婺州水之源而得名”之說,等等;然而,婺源流傳廣泛,最有傳奇色彩的當屬“婺女星乘鳙魚上天”之說了。婺女的傳說,滋養(yǎng)和豐富著婺源民間的信仰。古時,婺源境內(nèi)多處建有婺女廟,廟內(nèi)供奉婺女娘娘,經(jīng)年香火裊裊,不絕如縷。
鳙水發(fā)脈于大鳙山,蜿蜒、靈動,一如飄逸在河床上的行云,東流浙江開化進入富春江,西流匯入婺源江灣水。一方水土,水是淵源。奔流不息的溪水,流出了村莊蒼茫的時間和不老的農(nóng)事。木利坑、坳頭、東坑等村,都是傍著山溪而建的,找到村口的木橋或石橋,如同找到了進村的路徑。山巒、樹木、毛竹、稻田、菜地、民居,處處透出山野村落原始的氣息。每走到一個村莊,看到家家戶戶的曬盤、竹簟、篾墊都派上了用場,一盤一簟曬著檉籽(油茶籽)。幾年前,婺源的村莊就實行了林權(quán)制度改革,能夠分山到戶的已經(jīng)全部分山到了戶。茶葉、竹筍、檉籽、香菇、木耳,都是山上的特產(chǎn),亦是山里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一家一戶的山場雖然不同,但豐收的喜悅卻如此相似。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向村民問詢檉籽的年成,一個個給我的答案都是滿臉的喜色。
我忘了在木利坑還是在坳頭的路上,手機竟然收到了來自浙江衢州的天氣信息。這是我在婺源的地域內(nèi)手機首次接收到外地的天氣信息,說明我的手機已經(jīng)超越了當?shù)匦盘柗?wù)區(qū)。如果不是地域相連、方言相通,我走在路上都會對這些村莊的隸屬產(chǎn)生疑問。上、下潘村是否相連,我人生地不熟,真的很難區(qū)分開來。路邊,有粉墻黛瓦的老屋,亦有黃土夯實的土墻屋。屋檐下,蜘蛛網(wǎng)與墻縫交錯在一起。鏟土壘石修橋的中年石匠,正在編竹籃的老年篾匠,以及坐在門檻上啃甘蔗的“小把戲”(小孩),他們的手都無一例外地皸裂,甚至結(jié)著血痂。
他們對我這樣一個背著相機的闖入者,僅僅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常態(tài)中。很明顯,我對他們的好奇大于他們對我的好奇。路上的雞與狗雖然不成伴,卻在陽光下拉著影子,前前后后走得悠閑。我到潘村,是被村口跨兩省的石橋所吸引——橋架在潘村溪口,一頭建在江西婺源地界,另一頭則建在浙江開化地界了。潘村村口的橋,雖說是石拱橋,有一邊的橋頭和橋面卻覆上了水泥——水泥的覆蓋,讓石拱橋丟失了許多信息,建造的年月難已考證。村里的老人聽長輩說過,這座橋原先只是一座木橋,至于是在什么年月改了石拱橋的,誰也說不清楚準確的年月。其實,什么形式與結(jié)構(gòu)的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久遠的年月里,潘村橋成了一種邊界村莊友好的象征。坐在橋頭穿竹墊的方好花老人是浙江開化人,她的兩個兒媳婦都是在潘村找的,一家人在一起非常和睦。方好花老人有七十四歲高齡了,時光在她臉上有了明顯的痕跡。她一身冬衣臃腫,手上穿竹墊的功夫卻嫻熟,一天還能掙十塊左右的工錢。她從容地說,有事做著,日子就過得快,身體也沒什么毛病。人老了也不能閑,一閑就會閑出病來。方好花老人性格開朗,講話的語速不緊不慢,話語樸素、平實,頗有條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橋,接著我的話題說,下邊河灘的江子林、江有余家,一屋騎兩地,前堂后堂省份都不同。俗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雖然大家生活在不同的省份,但生活習(xí)俗都差不多,有這樣一座橋連著,來往也方便,有了娶親嫁女,更是親上加親。我和方好花老人開玩笑說,如果在河灘一屋騎兩地的屋里生小孩,是入江西籍好,還是入浙江籍好呢?
潘村橋的橋頭,正對著的房屋門牌是浙江開化下謠村十六號,斑駁的墻面上,有“江西清水沙包運——手機:135××××1098”的廣告字樣,以及“開化縣河灘村水利協(xié)會關(guān)于河道管理的公告”。鄰近幾家的大門都敞開著,家里竟然空無一人。年過七旬的江禮義老人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說,這個時候是很難找到人的,都上山下田做事了呢。在一家土墻屋的門口,建新兄就著水池洗了兩塊番薯,我和他一人一塊進嘴就咬,甜、脆,那味道,對于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的我,無疑是胃的記憶蘇醒。潘村橋的橋長只有十幾步的樣子,我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起先,一只土狗朝我吠了幾聲,然后就搖著尾巴跟著我從橋上走來走去。溪水、石拱橋、土墻屋,還有遠遠近近的山巒,都以各自的方式表達著一種安寧。說實話,我的相機就放在背包里,一下都沒有取出來。我覺得,徒步在這樣的村莊,行走在這樣的橋上,走過看過,然后,閉上眼睛想一想就夠了,眼睛看到的比相機拍下的更真實。有的時候,照片與影像能夠喚起記憶,卻也會限制遐想的空間。
太陽掛在山邊,斜斜地放大了村莊屋檐與石拱橋在溪流中的光影。起風(fēng)了,粼粼的波光與光影疊化一起,如夢如幻。走過村莊一壟一畈的山地田野,我似乎感受到山地田野在沉寂中等待一場新的萌發(fā)。一個又一個偏遠的村莊,躺在大鳙山的腹地,生長或者蒼老。我真的很擔(dān)心,生怕自己在這樣的村莊迷失了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