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魯民
袁世凱稱帝,雞犬升天,六親皆榮。按常理,他的大老婆于氏要榮登皇后,可這位于皇后,目不識丁,欠通禮儀,是個上不了臺面的人。登基那日,于皇后戴鳳冠,穿鳳袍,滿身珠翠,坐在威嚴(yán)的殿堂上接受朝賀,黎元洪、曹錕、段祺瑞、孫寶琦等人的老婆依次給她行三跪九叩大禮,于皇后一激動就忘了事先教過的規(guī)矩,又要還禮,又要下座位去攙扶,還連聲說“各位太太,皇后不敢當(dāng),不必行禮!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鬧出不少笑話。翌日,“不敢當(dāng)”一詞就傳遍北京,連孫中山先生都說過這個笑話。
“不敢當(dāng)”,即表示對他人給予自己的信任、贊許、待遇等承當(dāng)不起,同時也是個謙辭。于皇后的“不敢當(dāng)”是哪種意思,別人不好猜測,只有她自己知道,不過從她登基前后的表現(xiàn)倒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鳳袍做成后,她與諸“后宮”興高采烈地合了影;登基前一夜,因為激動、慌張而失眠;下朝回來對左右大發(fā)感慨,今日才知道皇后之尊貴。顯然她是很受用的,所謂“不敢當(dāng)”只是個謙辭罷了。
再退一步說,如果她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rèn)為“皇后不敢當(dāng)”,并去說服想當(dāng)皇帝的袁世凱“皇帝不敢當(dāng)”,說服想當(dāng)太子爺?shù)脑硕ā疤硬桓耶?dāng)”,說服那些姨太太們“嬪妃不敢當(dāng)”,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個局面了——當(dāng)然,依她的眼光、襟懷、能力、影響,這也是斷無可能的——袁世凱就會被譽為再造共和的“中國的華盛頓”而流芳百世,她也就成了英雄身后的一個優(yōu)秀女性,就像華盛頓夫人馬莎·華盛頓。
說到馬莎·華盛頓,她與于皇后確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孩子的母親,夫君都是大權(quán)在握的叱咤風(fēng)云人物,自己也婦因夫貴,地位顯赫,身邊始終圍著一群畢恭畢敬阿諛奉承的人。所不同的是,馬莎·華盛頓對此很厭煩,在給外甥女的信中說,作為第一夫人,她并不快樂,“我想我更像一個國家囚犯,我儼然被某些東西所羈絆,使我不得脫身……”對于地位,她曾坦言“許多年輕開朗的女性都對此心生向往”,然而,她“更情愿呆在家里”。而于皇后卻對“母儀天下”甘之如飴,十分享受。馬莎·華盛頓不支持丈夫成為總統(tǒng),甚至沒有出席他的就職典禮,她一直渴望回到鄉(xiāng)間享受田園生活;而于皇后卻對袁世凱稱帝迫不及待,甚至比袁還心急,還沉不住氣。
可見,于皇后的“不敢當(dāng)”不過是言不由衷的謙辭,馬莎·華盛頓對第一夫人的“不敢當(dāng)”則是肺腑之言。君不見,于皇后的鳳袍剛一做好,她就急不可耐地試穿、留影,無限陶醉,急于“統(tǒng)領(lǐng)六宮”;馬莎·華盛頓因工作需要,雖也無可奈何地梳起了復(fù)雜發(fā)式,更換新款服裝,出席宴會,可她對此毫無興趣,只是例行公事。袁世凱稱帝的日子一定,于皇后就積極參加培訓(xùn),學(xué)習(xí)禮儀,準(zhǔn)備“閃亮登場”;而華盛頓總統(tǒng)任期一滿,馬莎·華盛頓就極力勸說他拒絕連任,迅即愉快地回到了自己的莊園。
當(dāng)然,兩人的結(jié)局也不同。于皇后不僅因登基時的失儀無狀受天下恥笑,還與袁世凱一樣,做了83天的短命皇后而黯然下臺,留下千古罵名,雖然她是配角。馬莎·華盛頓則因其樸實無華、品德高尚而世代受人敬仰,她也是美國紙幣上唯一出現(xiàn)的女性肖像,被美國史書評價說:“在美國歷史上,再也找不到像喬治·華盛頓和瑪莎·華盛頓這樣德高望重的天生一對了?!?/p>
面對誘人耀眼的名利虛榮,保持必要的矜持與淡定,能以“不敢當(dāng)”而拒之——不是謙辭,是需要勇氣和睿智的,以這樣的高度來要求于皇后,確實有些難為她,畢竟,大千世界,紅塵滾滾,“古來名利幾人輕?”
“秦淮八艷”,即明末清初南京秦淮河上的八個南曲名妓,故又稱“金陵八艷”。計有柳如是、顧橫波、馬湘蘭、陳圓圓、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她們八人所以被聯(lián)名,因為有這樣幾個共同點:美艷逼人,聲名遠(yuǎn)播;多才多藝,能詩會畫;忠于愛情,堅貞不屈;氣節(jié)不俗,勝于須眉。這里單說她們的氣節(jié),秦淮八艷除馬湘蘭外,其他人都經(jīng)歷了由明到清的改朝換代的大動亂,表現(xiàn)了高于許多官宦士子的氣節(jié),令七尺丈夫汗顏。
最出名的是柳如是。清兵入關(guān),勢如破竹,眼看就要打到南京城了。錢謙益的愛妾柳如是力勸錢以身殉國,錢也同意了,大張旗鼓地對外聲明后,率家人故舊載酒常熟尚湖,聲言欲效法屈原,投水自盡??墒菑娜丈先鸵恢蹦ゲ涞较﹃栁飨?,錢謙益探手摸了摸湖水,說:“水太涼了,怎么辦呢?”不肯投湖。反倒是柳如是奮身跳入水中,不惜一死,被人救起。后來,柳如是多次變賣家財,資助抗清武裝,連后世的大學(xué)者陳寅恪都為之感動,竟然在晚年雙目失明后,還不辭辛苦,寫了80萬字的《柳如是別傳》,為其樹碑立傳。
最剛烈的是李香君。李香君的美名遠(yuǎn)揚,當(dāng)然要感謝孔尚任的《桃花扇》,此劇雖有藝術(shù)加工,但基本上是大事不虛。李香君愛慕侯方域的一表人才,更欣賞他的氣節(jié)道義,并鼓勵他與權(quán)臣阮大鋮劃清界限,退還阮大鋮的饋贈,支持他去投奔史可法的抗清斗爭,為此她洗盡鉛華,閉門謝客,等候侯方域歸來。為了抗拒高官田仰的逼娶,她不惜跳樓以死明志,血濺桃花扇,成了一段美談。后來,李香君為逃避清軍,一路顛沛,辛苦不勝,終于病倒,彌留之際,她掙扎著讓好友卞玉京為自己剪下一綹青絲,小心翼翼地用紅綾包好,再把它綁在比生命還珍貴的桃花扇上,然后交給卞玉京,請她轉(zhuǎn)交給侯方域,并留下遺言說:“公子當(dāng)為大明守節(jié),勿事異族,妾于九泉之下銘記公子厚愛?!?/p>
最動人的是董小宛。她聰明靈秀,為秦淮舊院第一流人物,又稱“針神曲圣”。與明復(fù)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相愛后,她立志相嫁,克服種種困難,終于嫁與冒襄為妾。冒襄乃飽學(xué)之士,才華橫溢,名氣很大,地方官屢屢催他出來應(yīng)試或做官,而他在董小宛的激勵下,拒不降清,不出仕,不參加科舉。后因躲避清軍,冒襄全家財產(chǎn)被洗劫一空,貧困如洗,董小宛仍不離不棄,想盡辦法勉力支撐家計,殫精竭慮,積勞成疾,最后貧病而死,年僅28歲。冒家上下悲痛欲絕,將其葬于如皋影梅庵,不意成為一個景點,歷代文人多有憑吊。
還有顧橫波,通曉文史,工于詩詞,才貌雙絕,有“南曲第一”之稱。據(jù)清余懷《板橋雜記》記載,顧橫波“莊妍靚雅,風(fēng)度超群。鬢發(fā)如云,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支輕亞”。她嫁給“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后,雖夫妻相偕,但也不忘民族大義,明清交替,龔鼎孳說要殉國,顧橫波就拿來繩子讓他上吊。沒曾想龔不但不肯死,反而對人說“我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氣得顧美女花容失色,郁悶多日。
寇白門倒沒有多少傳奇色彩,但也恪守了其應(yīng)有的氣節(jié)與操守。她嫁與權(quán)貴朱國弼,夫貴妻榮,令人羨慕,但在朱國弼降清后,她就毅然離開朱家,過自己自由的日子。卞玉京則在清軍占領(lǐng)金陵后,恥操舊業(yè),不再拋頭露面。她原本鐘情才子吳梅村,意欲嫁他,后來,吳梅村降清出仕,卞玉京薄其為人,從此不再與他相見。再后來卞玉京出家當(dāng)了道士,持課誦戒律甚嚴(yán)。至于名氣最大、坎坷最多、影響最遠(yuǎn)的陳圓圓,一個被賣來賣去的弱女子,很難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但她于動蕩飄泊中力求潔身自好,不肯助紂為虐,同流合污,也獲頗多同情。
可見,氣節(jié)操守與職業(yè)沒有必然關(guān)系。滿腹經(jīng)綸的學(xué)者里可能有賣國求榮的敗類,青樓賣笑的妓女里也可能有氣節(jié)不凡的勇士。妓女,雖然被認(rèn)為是最沒有節(jié)操的人,可有些地位很高、名頭很大的人,卻寡廉鮮恥,連妓女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