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

衛(wèi)宣利

一、她回來了

從單位加班回來，外面已經(jīng)是萬家燈火。樓道的燈壞了，我順著黑乎乎的樓道爬到家門口，剛摸出鑰匙要開門，角落里忽然站起一個黑影，怯怯的聲音叫：“嫂子?！蔽覈樍艘惶谟袄∥业氖郑f：“嫂子別怕，是我，佳佳。”

我按著胸口定下神，在手機微弱的光亮下，看到她，衣著單薄，頭發(fā)蓬亂，但那張臉我還認(rèn)得出，可不就是老公紀(jì)宇的妹妹紀(jì)佳嗎？她的一只手里，牽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腳邊放著兩個大行李包。我遲疑著問：“佳佳？你怎么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她局促地說：“我等你們一下午了，也不見我哥回來……”

“你哥出差了，你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趕緊打開門，把他們迎進去。她把身邊的小男孩拉過來，教他：“叫舅媽?！?/p>

我愣住：“啊，這是你的孩子？都這么大了？”

她窘得紅了臉，兩只手絞在一起，低著頭，腳在地上一道一道地劃著。好半天，才開口說：“嫂子，我……我和譚天離婚了……我在那個城市人生地不熟的，果不下去，只好回來。我不敢回家，怕爸媽生氣……嫂子，我能在你家呆幾天嗎？”

我還沒應(yīng)聲，她就急急地說：“不會麻煩你們太久的，我找了工作，就馬上搬走……”說著，她聲音哽咽起來：“嫂子，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氣，想罵你就罵我?guī)拙浒伞．?dāng)初你們都勸我，可我那時鬼迷心竅，誰的話也不聽，一意孤行，非要遠嫁給譚天。嫁過去我才知道，譚天家里一窮二白的，他還好吃懶做，找個工作，不是嫌累嫌賺得少，就是嫌工作時間長，總是干不了幾天就辭了，后來干脆也不去找工作了，靠我打工賺錢養(yǎng)他，我懷孕八個月還在酒店打工，累得差點流產(chǎn)……他不但在家里胡吃海喝，還往家里招不三不四的女人……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

短短一段話，她幾度哽咽，淚水長流。

我的心慢慢軟了下來，責(zé)怪的話終沒說出口，只是說：“回來就好，你和孩子就安心在這兒住著?！比缓笕ラ_了熱水器燒洗澡水，又去廚房燒水煮面，抱了一床被褥，去書房收拾床鋪……

兩碗香噴噴的香菇雞蛋面端上桌時，她和孩子顯然餓極了，毫不客氣地端起碗，一通狼吞虎咽。我看著母子倆落魄恓惶的模樣，心里又酸又疼。

二、她拋家舍親，執(zhí)意遠嫁

我想起四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晚上，在外地打工的她，突然帶了一個男孩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挽著他的胳膊甜蜜地介紹：“我男朋友，譚天?！比缓蟛活櫞蠹殷@詫的目光，鄭重宣布：“我們要結(jié)婚了。”

不等婆婆盤問男孩的情況，她已主動介紹：“他家在湖南邵陽，獨生子，父母在長沙打工，沒車沒房也沒錢?！彼坪踔栏改覆粫?，她直接堵上他們的嘴，“不管你們同不同意，我認(rèn)定他了。我們打算回去就結(jié)婚?！?/p>

話一句一句，像重型炸彈，把平靜的家炸得硝煙四起。婆婆被氣炸了肺，捂著胸口直罵：“你這是專門回來氣我的嗎？我怎么養(yǎng)出你這么個白眼狼？你給我滾！”

從小被父母嬌慣壞的她，毫不示弱地拉起男孩的手就要走：“滾就滾！”

我和紀(jì)宇趕緊迫出去，到樓下，我把她拉到角落里，苦口婆心地勸她：“你了解這個男孩多少就要嫁給她？爸媽養(yǎng)你一場容易嗎？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你想過一個人遠嫁的后果嗎？一旦受了委屈和傷害，連個人幫你都沒有……”

她也流淚了：“我一個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你們知道嗎？我什么也不圖，就圖他對我好?！?/p>

紀(jì)宇忍不住發(fā)了飆：“你在外面吃苦是我們讓你吃的嗎？當(dāng)初是誰哭著鬧著要出去的？愿走你就走，走了就別回來！你要是把爸媽氣出個好歹來，別怪我不認(rèn)你這個妹妹！”

她恨恨地一跺腳：“好，從此我們恩斷情絕，你沒我這個妹妹，我也沒你這個哥。”

她果然就走了。為了自己的愛情，她不惜和全家人決裂，舍棄所有的親情和眷戀，義無反顧地奔她的幸福去了。

她走后，婆婆被氣得住了院，撂下狠話：“她這輩子別再進我的門，踏進來一步打折她的腿！”

三、原來，原諒也不是那么難的事

她暫時住在我家里，在這個她曾經(jīng)熟悉的家里，她像個客人一樣縮手縮腳，小心翼翼。每次做飯前，都要先征求我的意見，米飯軟點還是硬點，炒菜要不要放花椒辣椒。飯桌上，我剛說一句青椒肉絲有點咸了，她就誠惶誠恐地道歉：“都怪我，鹽放多了?！笨吹轿业娘埻肟樟耍w快地站起來，幫我盛飯。吃完飯，她搶著收拾碗筷，很賣力地擦洗油煙機上的油漬。我告訴她不用那么費勁，可以到外面找個人來清洗。她滿臉討好的笑：“反正也是閑著，自己干放心。”

四年的生活改變了她，她不再是那個活潑爛漫愛說愛笑的女孩兒，變得謙卑，謹(jǐn)小慎微。有一次她兒子和我女兒爭小火車，女兒強勢慣了，一把把她兒子推倒在地。她看到了，沒有責(zé)怪侄女，卻抬手就打了兒子一巴掌，訓(xùn)斥他：“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能搶姐姐的玩具。怎么那么不聽話??？”

第三天，紀(jì)宇出差回來，她正趴在地上擦地板。紀(jì)宇看到她，隨口問：“什么時候請的保姆?。俊彼ь^，看到哥哥，尷尬地叫了聲“哥”。拿著抹布，垂手而立。

紀(jì)宇愣住，呆了半天，才不相信地叫：“佳佳？”迅即，他又虎起臉，冷冷地問，“你還認(rèn)得這個家?。俊?/p>

她沒說話，臉上的淚成串地落下來。她兒子看到媽媽哭了，跑過來像個小男人一樣站在媽媽面前，盯著紀(jì)宇嚴(yán)肅地說：“你把媽媽弄哭了，你是壞人！”

她趕緊抱起孩子，糾正：“他不是壞人，他是舅舅?？?，叫舅舅！”

孩子嘟著嘴，奶聲奶氣地叫了聲“舅舅”。到底是骨肉血親，一句“舅舅”，一下把紀(jì)宇的心叫軟了。他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慌忙從口袋里掏錢給他。淚，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四、一地雞毛

她繼續(xù)出去找工作，可合適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不是工作時間太長她無法照顧兒子，就是薪水太低，算下來，付了房租水電費伙食費，基本上所剩無幾。找不到工作，她只好繼續(xù)在我家住著。她依然很謙卑小心，處處看我的臉色，可是安寧有序的家里，憑空多出兩個人來，我很不習(xí)慣。

兩室的房子，本來一間是我們的臥室，一間是我的書房兼女兒的睡房，現(xiàn)在他們母子占了書房，女兒要和我們睡不說，我晚上也無法在書房寫稿。周末想睡個懶覺，她卻起得早，在衛(wèi)生間嘩啦嘩啦地洗衣服。她用過的馬桶不是忘了沖就是沒沖干凈，內(nèi)衣晾在暖氣上，好幾天也不收。兒子也頑皮，在家里隨便翻東西，有一次玩電腦，竟然把鍵盤上兩個按鍵給弄壞了。兩個孩子還常常爭東西，鬧得家里雞飛狗跳。

都是瑣事，然而一地雞毛，終歸讓人不舒服，晚上紀(jì)宇回來，我憋了好久的怨氣終于爆發(fā)。紀(jì)宇討好地為我捶背揉肩：“不是正在找工作找房子嗎？你再忍耐兩天。她現(xiàn)在孤兒寡母的，我這做哥哥的，總不能把她趕出去吧？”

幾天后，我整理東西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3萬元的存單不翼而飛。我當(dāng)時就急了，打電話問紀(jì)宇，他支支吾吾的，我一再追問，他才坦陳，他幫紀(jì)佳找了間門面，準(zhǔn)備讓她開個包子鋪。那錢是他取的，幫紀(jì)佳買了設(shè)備，按房東的要求，預(yù)付了一年的房租。

我一下就惱了：“你瘋了！咱小門小戶的，省吃儉用攢點錢一容易嗎？你出手倒大方，不和我商量就把錢借出去了？她又沒經(jīng)驗，萬一生意賠了錢不就打水漂了嗎？”

紀(jì)宇說：“我不是怕你生氣嗎？你放心，地點選址經(jīng)營思路我都考察過了，你不也夸佳佳做的包子好吃嗎？佳佳現(xiàn)在正在難處，我們是她最親的人，這個時候，咱不幫她誰幫她？再說，她好了，我們才有好日子過啊?！?/p>

我沒再說話，心卻被軟軟地打動了。

五、親人的親

包子鋪就開在小區(qū)門口，因為味道好分量足，生意果然很好。每天早晚門口都排著長長的隊。她每天凌晨四點就起床，奔菜市場買新鮮的蔬菜和肉，回來洗菜，剁餡，揉面，包，蒸……很辛苦，但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整個人都變了，精神煥發(fā)，神采奕奕。

周日，我回老家，挑了恰當(dāng)?shù)臅r機，把她的情況告訴了公婆。婆婆聽到她回來了，當(dāng)即就要跟我回去看她。婆婆老淚縱橫：“這傻孩子，哪有父母和孩子記仇的？家永遠是家，親人永遠是親人，砸斷骨頭還連著筋呢?！?/p>

公婆跟著我回來，在包子店門口，看到在店里忙碌的她，老兩口忽然蹲下來，像個孩子似的，抱頭痛哭起來。是的，一直以來，她都是他們不敢碰觸的軟肋，她離開了四年，但在父母的心中，她從未缺席。每一天每一時，她都被父母掛在心上，讓他們的心，疼了又疼。

她看到父母，呆了半天，嘴唇嚅動著，終于拉過孩子，走到公婆面前，說：“快，叫姥姥姥爺……”

婆婆抱起孩子，親了又親，淚流滿面。

什么叫親人？就是再深的傷害也能原諒，再深的誤會也能解開，無論你怎樣出格，也不會得罪。只要你回頭，親人的心永遠敞開著門，時刻準(zhǔn)備接納你，無論榮耀，還是失敗。

（摘自《愛人》2013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