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共產黨建黨并建國是一個并不十分漫長但卻極其復雜的過程。以往的研究大多關注于共產黨權力運用的組織技術、文化策略和意識形態(tài)問題。本文認為情感是一種通過組織技術被動員的資源,也是因特定話語而生產的體驗。共產黨構建的國家形象是情感化的具有人情味的,而非冷冰冰的暴力機器。文章認為通過對制度化的行政部門和公務人員情感的研究可以探索國家權力運作的情感側面,以此深化對共產黨革命及共產主義文明的認識。
關鍵詞:情感;權力;國家
中圖分類號:C9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5-0120-03
在這不到一個世紀的歲月里,中國共產黨建黨、獲得政權并重塑總體性社會是一個并不十分漫長但卻極其復雜的過程。依靠不斷發(fā)展的強力而有效的革命策略和組織技術,中國共產黨戰(zhàn)勝國民黨獲得中國革命的勝利。對中國革命的分析中,對于共產黨以及社會主義中國組織技術、意識形態(tài)、政治文化方面的研究十分豐富,這些經典的作品為我們了解所謂共產主義文明提供了視角和方向。但是這諸多研究中,一個維度,也就是情感的維度,沒有得到系統(tǒng)性的重視。
“情感是一種建構性因素,是生產一種社會秩序的核心元素,深深地植根于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背景網(wǎng)絡中?!盵1]假如我們認為中國共產黨的革命勝利以及社會建設過程在創(chuàng)造一個不同以往的共產主義文明的話,那么情感將是我們繞不開的主題。我們不難從前人的研究找到在共產黨建構國家權力、重塑社會的過程中情感成分參與的蹤跡,筆者將對已有的關于情感的分析進行整理和總結,試圖梳理出一條通過情感視角去認識中國革命和國家權力的線索之路。
一、圍繞情感的組織技術
“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表明,共產黨在中國獲得政權的原因不只有一個,如地主所有制或帝國主義,如果要將其歸納為一條,這就是共產黨能夠了解民間疾苦:從毆打妻子到隱瞞土地,無所不知,從而動員群眾的革命激情?!盵2]革命運動中有關情感扮演何種角色的問題已經成為社會運動研究中的重要領域。無論是早期的勒龐、布魯默等將情感視為非理性因素,還是摒棄情感理性二元對立模式的新近研究者(J.M.Barbalet,2004),都證明了情感在社會運動和社會結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而作為具有極強分析價值的中國革命歷史,我們也很容易找到情感的蹤跡。
裴宜理專門作文討論了這一問題。在其看來,“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戰(zhàn)勝國民黨取得中國革命的勝利,關鍵因素之一是運用‘情感提升的情感工作模式。這一情感工作模式具有感召群眾做出革命行動的力量,使群眾產生奉獻精神,發(fā)動群眾積極參與中共革命事業(yè)?!盵3]在這篇文章中,裴氏認為中國革命歷程中的歷次運動,都可以發(fā)掘到情感工作的影子。詳細來說,土地改革、鎮(zhèn)壓反革命中,共產黨人通過精心安排的批斗會、訴苦會的形式,鼓動起以憤怒為主的情緒;除此之外,“在鼓舞群眾參與的過程中,對共產黨所領導的土地改革的描述是與加強恐懼、苦難、仇恨和報復所具有的凈化作用同時發(fā)生的。對公平觀念的訴求也被至于這一過程的中心?!盵3]而在反右傾運動中,通過延安整風運動發(fā)展起來的“分小組”、“向黨交心”活動,將黨人格化一為一個和藹的父親,通過喚起愧疚自責的情緒,進行思想改造。而在“文革”中,對以紅衛(wèi)兵為代表的青少年激情的依賴,證明了“不穩(wěn)定的和流動的個體感情在群體政治的語境中是如何實現(xiàn)的”[3]。大躍進過程企圖將革命激情轉化成生產力的嘗試雖然失敗了,但是也反映出共產黨的工作中對于情感這一因素的重視和利用。
將情感作為組織和動員工作中的主要對象,發(fā)展出成熟的、用來喚起某種情感的組織技術,作為一種共產黨革命工作的重要組成,為其革命勝利做出貢獻。這種將情感工作融入權力技術的分析視角是比較常見的。對訴苦進行的大量研究[4][5]都可以算是這一視角下的分析嘗試。
二、生產情感的話語體系
除了將情感納入組織技術的范疇中進行分析,還有另一種視角值得我們關注,那就是將情感和話語聯(lián)系在一起。劉瑜的研究非常系統(tǒng)地總結了中共革命歷程中情感與話語的關聯(lián)。她認為自己的工作超越組織技術的分析,關注毛主義話語(Maoist Discourse)的建構、組成、傳播,探索中國革命中群眾動員的情感根基(emotional roots)。她將毛主義的革命話語分成三個主題,即受害(victimization)、拯救(redemption)和解放(emancipation)。認為每一種主題都針對不同的對象動員不同的情感,受害的主題是動員無產階級的憤怒,使其投身到革命斗爭中來;拯救的目的是在思想改造運動中激發(fā)地主和知識分子等人愧疚和自責,迫使其進行心靈的自我審查和洗腦;而拯救則對應在社會改造運動中對于社會主義實現(xiàn)愿景的欣喜和信心,將革命激情釋放到生產建設中來。話語的傳播過程依賴于三種傳播技術,即個人化(personalization)、放大化(magnification)、和道德化(moralization)。按劉瑜的解釋,個人化是把國家話語轉化進個人故事的動員技術。所有共產主義國家分享相似的宏觀話語,但是中國是唯一的,至少是最成功的一個發(fā)展出系統(tǒng)的方法能夠把話語消化進個人層面的國家。在毛時代的中國,每個人都要通過小組會、悔過書等由個人故事生產集體話語從而內化集體話語。而放大化則是把生活所有側面,包括瑣碎的思想和行為政治化的技術,用一種宏偉的政治話語,用中國話來說,就是上綱上線。按照劉瑜的話來說,“放大化通過解釋(interpretation)的力量生產情感?!昧硪环N話說,放大鋪墊一條注釋之路,在這條路上,當下可以行至永恒,個體可以往到國家,偶然可以直達必然?!保↙iu,2010)最后,道德化則與道義相關,劉瑜認為,理論上,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不公正的源頭是社會制度,而不是作為階級敵人的個體,然而,只有把社會經濟值得的問題展示成道德問題和個人問題,情感才能被最大限度地激起。
總體來說,劉瑜認為是毛話語體系使得革命動員中各種情感的動員和利用成為可能,她認為在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沒有嘗試通過純粹的強制進行統(tǒng)治。取而代之的是,他們不僅僅要引起服從,而且要通過心靈的轉變(trans for mation of minds)建立合法性,而這緊接著依賴于引起相符合的情感。在大量回憶中提到的,共產主義革命的經歷是高度情感的經歷。在斗爭中會產生巨大的憤慨,在訴苦儀式中哭泣,在寫悔過書時陷入深深的自責和失望,大躍進時候體驗狂歡的時刻。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對組織技術的研究還是話語研究,上述兩者都將著眼點放在中國革命史之中,重點關注中共歷次運動中情感所扮演的角色或者形成的原因。雖然政治運動或者政治儀式與情感的聯(lián)系早已經成為社會學家①和人類學家的關注重點,但是問題在于,在“文革”后的幾十年來,在后運動時期的中國社會,情感在整個國家權力的形成和行使過程中,是扮演怎樣的角色?革命運動時期的情感激情或者是情感話語,在當代社會還起到作用嗎?
三、富有情感的國家形象
孫立平、郭于華對于訴苦的研究結合了組織技術和話語兩個層面,其認為訴苦是中國革命中重塑普通民眾國家觀念的一種重要機制。這種機制的作用在于,運用訴苦運動中形成和創(chuàng)造出來的種種“技術”將農民日常生活中的苦難提取出來,并通過階級這個中介性的分類范疇與更宏大的“國家”、“社會”的話語建立起聯(lián)系。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通過把苦的來源歸結于舊國家制度而建立消極的國家形象,另一方面也通過“翻身”意識等建立了積極的國家形象[4]?!案卸餍偷膰矣^念”可以對上面提出的問題做出一定的解答。抽象的國家觀念在運動過程中被具體化,恩情與權力被綁定在一起。國家不是冷冰冰的法律和軍隊,而是把農民解救出苦難的恩人。在歷次運動中,國家、領袖、黨被綁定在一起,成為一個擬人化的可以給予感情投入的對象。在“文革”期間,人們高喊著“忠于毛主席”,領袖、政黨與國家成為忠誠的對象,而在今天,我們依然在接受著愛國的教育,祖國與母親的意向連接在一起,各族人民與兄弟姐妹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將基于血緣的親情與政治話語結合在一起的組合,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總而言之,國家形象是有情感的,是可以作為情感投入對象的。這種具有情感的國家理念在教育和話語中完成了自身的再生產,深深融合在社會成員的思維之中。
四、后運動時代的國家權力與情感
不過上述研究還是著眼于運動時期的中共行為分析。“文革”后期的情感是如何參與權力的運作乃至維系的呢,筆者認為有兩個方面可以探討。
在日常生活之中,基層民眾接觸到的與國家關系最緊密的存在也許就是行政機構和公務人員了。行政機構的職能設定和公務人員的行為都會對民眾內心的國家觀念產生影響。而維系或者再生產一個有情感的國家概念或者說是有情感的權力合法性也離不開對這兩者的精妙安排和嚴格訓練,從這個視角進行的專門研究目前來說是較為缺乏的,筆者通過參考一些相關研究,提出兩個研究方向。
第一,制度化的情感表達渠道。行政機構的設置和安排可以說是制度化維系國家權威的手段,而維系國家觀念中的情感成分也成了特定制度安排所必須考慮的因素。信訪制度,在情感的視角來看,就是一個這樣的設置。百姓的苦難和冤屈在舊時代通過共產黨的情感工作轉化為斗爭的力量,而在這一過程中,對苦難的解釋和應對策略納入到階級話語之中是共產黨著力所在[6]。那信訪制度則是通過制度化安排給予受苦人的上訴渠道,這一制度的實踐過程中常常承接中國文化中常有的“皇帝——清官——貪官”國家圖景[7],維持并再生產了可以為老百姓做主,解救苦難,懲罰惡人的可以給自己施以恩惠的國家形象。當然,在諸多年的實踐變化中,信訪制度存在諸多問題,暴力截訪、職業(yè)上訪戶等問題頻出,但是不能否認這一制度設置在情感國家的觀念維系和再生產方面所起到的作用。
第二,公務人員的行動方式。行政機構的設置只是制度安排,真正要和基層百姓進行面對面接觸的還是公務人員。公務人員的工作方式將會對國家形象的確立和營造產生影響。通過往常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基層行政人員的具有人情味的行為,常會避免國家形象的消極呈現(xiàn),也許他無助于積極形象的確立,但是畢竟要和面對警察、軍隊等暴力機關的恐懼體驗區(qū)分。比如應星在大河移民中指出“強者的弱武器”或者是孫立平、郭于華[8]所指出的軟硬兼施中的技術,便是很好的例證。工作要有人情味,不能死板,相信這是一切基層官員行政過程中都要注意的。
除此之外,Arlie Russell Hochschild(2003)以及Mark Graham(2002)的研究可以給我們方向上的啟發(fā)。Hochschild對于航空業(yè)空乘人員的研究認為,商業(yè)化帶來的競爭使得空乘人員要以出賣自己的情感來提高公司競爭力,他們要對乘客微笑,理解無理取鬧的客人,要學會不同程度管理自己情感的能力。商業(yè)化帶來的理性主義征服了原本屬于私人世界的情感,并造成了從業(yè)者內心的異化感和疏離感。而Graham則對全球化背景下要面對大量移民難民涌入的瑞典移民官員進行了研究,他認為不同文化的難民涌入帶來了文化多元的矛盾,而情感的表達方式則是文化作用的重要舞臺,官員們在面對難民過程中管理情感過程遇到了種種矛盾和張力,為一個多元主義福利國家踐行其意識形態(tài)提出了挑戰(zhàn)。筆者認為在本身具有強烈情理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并且在國家權力無比強大的當下,公務人員的情感管理以及直接面對基層百姓的公務人員的情感張力很值得分析,也許從他們的情感體驗之中我們能獲悉國家權力運作的情感之維。
綜上,筆者總結了幾個對中國共產黨在奪取政權建立總體性社會的革命之路過程中情感策略運用的分析。主要集中的情感組織策略和話語兩部分,以及在兩者結合下國家情感化形象的建立。雖然“文革”后的今天,自上而下推動的大型政治運動已經鮮見了,但是運動時期的革命傳統(tǒng)和話語已經成為新傳統(tǒng)的一部分,在Kwai Hang Ng,Jeffrey Kidder(2010)研究中發(fā)現(xiàn),我們在表達展示甚至解釋自己情感的時候都會求助于自身成長的那個最熟悉的文化環(huán)境。雖然不再有自上而下的革命動員,但是在我們所了解到的一些底層抗爭的案例中,共產黨的情感工作的方法和話語也成為底層表達自己聲音所借用的武器,畢竟這可以算是他們最熟悉的資源了。景軍的研究[3]發(fā)現(xiàn)了西北農村對于政府不滿的人們通過憶苦訴苦的方式來表達并喚起群眾的憤怒情緒?!案兄x國家感謝黨”的言辭在各種場合下主動或被動的頻現(xiàn)。面對精英移民問題,網(wǎng)絡或民間對“忠于國家”問題的討論都可以看作是昔日情感工作留下傳統(tǒng)在當代的繼續(xù)作用。
ChristopherW.Morris(2012)認為國家力量被認為僅僅是強制性的,這是一種長久以來的誤解。(Morris,2012)權力可以依靠初強制、暴力以外的方式,實現(xiàn)統(tǒng)治。這也體現(xiàn)了權力在福柯思想中的意涵,“權力不是令人窒息的壓制和抹殺,而是產出、矯正和早就。權力在制造?!盵9]明確這一點,對于我們理解共產黨及共產主義文明有著重要的意義。如果將情感視為個體主體性表現(xiàn)的重要存在,那么共產黨在革命以及行使國家權力的過程中,對這種主體性領域的規(guī)訓和治理是非常值得關注的。調動具有破壞力的憤怒,生產出可以用作自我審查和監(jiān)視的愧疚,維系臣服關系的感恩與忠誠之情,以及稍加壓制作用的恐懼和威嚴。制度化以及運動化生產出的各種復雜體驗編織成個體的主觀體驗之網(wǎng),既有自由又無自由,塑造自己統(tǒng)治需要的主體。情感的治理控制了原本屬于非理性成分的剩余之物,共產主義文明的設計精巧可見一斑。
總之,清晰地勾勒出總體性社會和共產主義文明之全貌仍需努力,本文通過對情感的關注,梳理前人研究,展示出在共產黨奪取、塑造、并使用國家權力的過程中,對于人之存在本身更為深入的情感體驗的控制及掌握,這是一條未經發(fā)掘的叢林之路,相信后續(xù)的研究可以追尋已有的蹤跡找到更豐富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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