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的圣經(jīng)

□文 曙

樹

四圍的山，不高。山是那種蒼老的綠。平原則是袖珍的，小若扇墜，系在那蒼色下。坪的中央，一蓬蔥蘢，那么龐大地舉在平曠的上空，那是一棵樹。

臉，仰起來，雙眸徑直望那蔥蘢的至高攀援上去——即便如此，你的仰望，依然無法抵達(dá)它的穹頂，因?yàn)樗瘜?shí)太高大了，樹身起碼得五六個(gè)漢子才能合圍吧，樹蔭籠罩少說也有畝半地方，橫出的巨枝樓宇般層疊著，更有甚者，一條露出地表的樹根，形若游龍，居然充作了一道溝汊上的便橋。

樹是蒼老的。蒼老的桿，枝，乃至樹皮——褐中帶黑，坼裂斑駁，痂痕累疊；而那些橢圓的葉子，卻那么紛繁、沉甸地綠著。

一彎瀏亮，環(huán)繞樹的濃蔭迤邐而去。稻田沿河邊一丘一丘次第鋪開，直鋪到山根那兒。山下，一片綿延的黧黑，是屋瓦。

田野闃寂無人。陽光因了四圍的山色，橙黃中帶了柔和的黛青。聽不到河水的聲音。陽光下，那些繽紛的流光，紛紛躍上枝頭，在綠葉婆娑之上爭相跳躍。那棵樹就那樣寂寂地站在那兒，站在田野的空曠之上，站在四面山色的重圍里。

也有喧鬧的時(shí)刻。那是清晨，上百只白鷺在樹上亮響翅膀，鳴聲繁茂，一片喧騰，那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峰會(huì)，真正的百家爭鳴。那時(shí)候的老樹，熹微浮動(dòng)，瑩亮熠熠，通體發(fā)著朦朧的光——它是這塊小平原上的第一個(gè)醒者。

挨近河邊的樹下，一溜豆青色的石板，那是洗衣的碼頭。早上，一長溜的屁股，一字排開，撅在水邊，屁股圓滿而肥碩，印花的，水紅的，麥綠的，繽紛鮮亮，那么扎眼，河水清粼粼閃著光，洗衣棒槌在青石板上爭相炸響，清脆，熱烈，富于節(jié)奏，宛若大年夜里的二踢腳：哪家男人昨晚又跪了踏板，哪家的貓又在喊春，哪個(gè)的“姨媽”上個(gè)月就沒打照面，一準(zhǔn)又坐喜了——洗衣堂客們一個(gè)個(gè)笑得那么山野，沒心沒肺，對于老樹，那是一天中最為熱鬧的時(shí)刻。

圍繞樹桿，還擺了許多石礅，也不曾專心打磨，就那么原生態(tài)的一塊青巖，擺在那里，也不知坐過多少代的屁股，原來的凹凸，圓潤滑溜了，日光印在上面，一枚枚，金晃晃，燦若金幣。盛夏的中午，割禾的男人們裸著膀子，坐在石礅上，腿叉開，生著汗毛的胸脯那么愜意地挺起來，享受著水邊送來的小南風(fēng)。先前，他們在田里板禾，兩個(gè)男人對板，板 “八哥洗澡”——“蓬——巴”、“蓬——巴”、“蓬——巴巴”、“蓬——巴巴”！一張板桶，兩把稻子，輪到他們手里，居然變成打擊的樂器，板出那么多的板眼花樣。此刻，他們坐在石礅上，說女人的奶子，說爹公“燒火”，說哪個(gè)男人扮作貓兒“咪咪”叫著梭進(jìn)了相好的房門，葉子煙霧在小南風(fēng)中懶散飄著，驟然發(fā)出的笑聲驚飛了樹上的鷺鳥。夜里，有人干脆把竹床搬到樹下來了，身上就留一條褲衩，那么舒坦地仰躺在那兒，眼半開半闔，幾點(diǎn)星光，從葉間漏下來，或落在鼻準(zhǔn)的高尖，或斜在顴骨一隅，這時(shí)，那些陳芝麻爛豆子酸腌菜霉豆乳，便被一一盤點(diǎn)出來，后來，也不知什么時(shí)候，樹下忽然沒有聲音了，原來，那先前說話的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然睡去，酣暢的鼾聲，追蹤“淙淙”水聲飄然而去。這時(shí)候的老樹，更像一位守護(hù)的長者。

樹上，系了許多的紅布，長幅的，短條的，窄片的，那是人們給老樹的“掛紅”?；蚴悄募疑藘鹤?，扯上五尺紅布，寫上伢兒乳名，掛在樹上，將老樹認(rèn)作干爹，以求得到庇佑；或是哪家為即將升學(xué)的兒子許上心愿，將買來的紅布掛在面朝運(yùn)神的方向；又有哪家為了消災(zāi)，也扯了朱紅綢子，燃一炷青香，將花籃里提來的祭供——酒、肉、果、蔬，陳列樹下，而后，雙膝并攏，跪下去，身子匍匐，手合十，舉在鼻尖那兒，而后，額頭無比虔誠地叩下去，叩在地上，叩出瓷實(shí)且富于節(jié)奏的邏輯重音。

抑或，哪家女人要臨盆生產(chǎn)了，那男人也是要到樹下去的，跪在地上，祈求母子平安，待娃兒順利生產(chǎn)，“呱呱”墜地，這時(shí)，那男人便攜了酒肉，來到樹下酬謝，并畢恭畢敬，稟告娃兒的生辰八字，姓氏名號，就如向當(dāng)?shù)毓才沙鏊陥?bào)出生戶口那樣；還有，哪家老人去世了，那作道場的道士，做的第一道法事，便是引領(lǐng)孝子，來到樹下，垂首立在那兒，道士手執(zhí)靈幡，“邦邦”敲擊手中木魚，口中念著斯人已乘黃鶴去之類告詞，并以唱詩般的行腔，言求那棵老樹，引領(lǐng)亡人，向那西方極樂世界，馭風(fēng)乘云，一路暢行。

除夕前夜，豬頭肉在甑里蒸熟了，那些當(dāng)家的男人便把蒸熟的豬頭放在端盆里 （那只蒸熟的豬頭的鼻孔里插著一根豬尾巴，表示有頭有尾），端到樹下，燃一炷青香，祭祀老樹；大年初一早上，那些穿戴一新的孩子，則由大人帶領(lǐng)著，一個(gè)個(gè)來到樹下，大人笑嘻嘻站在孩子身邊，說，“幺巴，快跟老樹公公磕頭拜年，老樹公公保佑你將來考上大學(xué)的。”有關(guān)老樹，這兒流傳許多傳說，它不僅流于引車賣漿者流的稗聞野史，即便官修正史《澧洲志》，也不吝篇幅，專門辟出《神木》一章——

“壺山之北，有神木焉，其齡千載，虬枝廣被，是年，戊申五月，澧水大雨，山洪崩發(fā)，舟行于樹，禾黍盡沒，兩岸房廬漂沒幾盡，奔洪嘯號山巔，庶民葬身魚腹，其毀損之慘烈，實(shí)堪難狀，然此樹也，獨(dú)立不頹，力挽狂瀾，其枝干，承載山民一百又八名，且蛇鼠同棲于樹，相安無事，長達(dá)三日，拯民生于倒懸，解危厄于生死，其功德昭彰，足堪景仰，垂銘旌表……”

這棵樹叫重（cong）陽樹，植物學(xué)中，屬大戟科，為珍稀樹種，樹高可達(dá)數(shù)十丈，樹齡愈千載，而扎入地下的根系，綿延廣布，可達(dá)半里。

屋場

重陽樹是一棵樹。

同又是一個(gè)地名。

廣義上，它涵蓋了那塊小平原周圍的那片群山；而實(shí)際，約定俗成它所指屬的，則是那片與樹相望的老屋?！凹夷膬旱模俊薄爸仃枠涞?。”“你也是那點(diǎn)巴兒的？！”“你也是那巴唧兒的？！”濃郁的湘北口音，類似江湖切口的方言俚語，言論所指，即是這片黑壓壓的老屋。

屋后是山。山上，松杉椿栗不一而足。屋前不遠(yuǎn)處，即是那棵老樹。河與屋場遙相望眼。那些次第鋪開去的稻田，恰與屋場門當(dāng)戶對。

屋，依山賦型，參差錯(cuò)落，黑的瓦，白的脊，翹的檐角，全然不在一個(gè)水平線上，看似散漫無拘，然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巷子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了，巷子不寬，腳下的青石板也就五尺左右吧，與石板平行的是一條水溝，也是青石砌成，蜿蜒逶迤追隨石板路而去，由是，那些家家戶戶的檐雨，高高低低，眾聲喧嘩，便匯作了眾水歸宗的合流。巷子兩面，是土墻，墻基多為條石壘起來的，高五尺，之上，便是土磚，也不粉飾，就那么一塊一塊摞列著，間或也有青磚的封火墻，翹而高峻的白粉垛子，立在一片土墻之上，舉目望去，頗有些鶴立雞群的況味。

那條青石砌成的水溝上，隔不遠(yuǎn)，便有一座小橋，說是橋，其實(shí)是兩塊搭在溝上的稍長的石板，因了它，住在溝兩邊的人家便有了互通有無的方便，偶爾，也有一間或兩間廊屋——只有屋架和屋頂，出現(xiàn)在那橋的一端，那是一種類似公共聚會(huì)的會(huì)所，四角是櫧樹做的柱子，挨近地面二尺地方，一根橫木，同樣也是櫧樹的，串連起來，形成一圈橫架，其功能，一是連結(jié)四根柱子，以便支撐，更現(xiàn)實(shí)的功利則是以便眾多的屁股在上面憩息，或許緣因積年累月廝磨，那些樹筒子已變得通體光滑，中間部分，一處處小凹，馬鞍型的，半月型的，均是那么賦形優(yōu)美，渾然天成。早飯或晚飯時(shí)候，住在廊屋四周的會(huì)把飯碗端到那只空架子的廊屋下面來，“吃的么噠？”“金包銀?！薄敖鸢y”是一種由大米和包谷合蒸的米飯?！澳隳?？”“金雞抱蛋。”“金雞抱蛋”是油燜馬鈴薯的別稱?！皢眩阅蔑堁?？”見到某人手舉了一只爐鍋煮的熟紅薯，這邊便有意沖著那只熱氣暄騰的紅薯朗聲喊起來。如是碗里盛的面團(tuán)疙瘩，那問話的則是，“吃牯牛睏水呀？”若是面條，問話的則故意尖亮了嗓子，“喲，蚯蟲兒拱屁眼呀！”因了那只廊屋，那些東家西家的碗，土陶的，粗瓷的，青釉的，花邊的，色彩紛呈，型制各異，聚集在了一起，其場景，類似于一場別開生面的匯展。逢上雨天，廊屋則更突顯出會(huì)所的性質(zhì)，那些平日手里脫不開三把——鋤頭把、鐮刀把、犁尾巴的人們，難得有這么一天老天賜予的機(jī)遇，各自從家門里魚貫而來，也不拘泥什么男女大防尊卑禮俗，腰一扭，屁股就那么一歪，便楔進(jìn)那根被眾多屁股占據(jù)的廊屋橫木上了，檐雨從瓦檐上墜落而下，“啾咚，啾咚”，滴出清悠的余韻，咬在男人嘴里的旱煙鍋，冒出大片藍(lán)煙，誰家伢兒爬上那當(dāng)?shù)耐壬先チ?，要騎那當(dāng)?shù)摹榜R馬”，那當(dāng)?shù)谋銓⒁粭l褲腳綰到小腿肚子的毛腿伸到伢兒“雞雞”底下去，而后，翹起來，一拋一跌，“乖乖兒，騎馬馬，得兒駕，得兒駕，騎起馬馬看gaga（外婆）……”一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樣子。女人大多閑不住，即便到了一堆，嘴里嘮呱著，那手，卻也在“嗚啦嗚啦”納著鞋底，男人便取笑，說，“屙尿洗腌菜，一搭二就便?。俊迸藛柲腥?，“不洗腌菜，洗你腦殼？”媳婦一面鑼，背后講公婆，婆婆一面鼓，背后講媳婦，坐在廊屋底下的女人講的卻是那手里的鞋，鞋的鎖口，勾邊，納在鞋腰處的六瓣梅、水爬浪、狗腳子，說的時(shí)候，拿在手上的鞋底不由自主亮出來，于是，那些湊成一片的鞋底，便有了參展的味道。男人們說的，除了地里的莊稼，便是床上的女人，說哪家女人的兩瓣屁股，像腰磨，足足擺得開兩桌席面，又說哪家女人的奶子，翹翹的，硬是掛得住十二把夜壺，說著，禁不住噴笑起來，大笑，野笑，蒜頭鼻子扭朝一邊笑歪過去，甚至，笑出了眼淚鼻涕。懷里抱了娃兒的女人在奶孩子，將胸口的一顆紐扣解開，把一只奶子從內(nèi)里掏了出來，自然，那奶子是豐碩的，圓滿的，托在手上，也不避諱，笑盈盈，拿拇指和食指將乳頭夾起來，夾緊一擠，擠出一道乳白，飆出去，而后，再將乳頭塞到娃兒嘴里去。如有男人盯著那只奶子，女人會(huì)眉梢一挑，笑嘻嘻問：“是不是想吃一口哇？”

那些土墻，高高低低，簇?fù)硪黄?，因?yàn)榇蠖喙矇R檁，往往會(huì)鬧出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景：某家女人正在解手，一只豬嘴從墻洞那邊突然拱過來，“嗷嗷”叫著，恰好對著女人白花花的屁股；東家的雞客串西家雞窩里下蛋，乃至在那雞窩里孵起兒來，真正的鳩占鵲巢；夜里睡覺，那些“走穴”的伢兒，睡到了別家床上，待到第二天天亮起床，這才發(fā)現(xiàn)，抱著睡了一夜的伢兒居然是人家的！

誰家有了喜事，大凡屋場上的人都是要來隨喜的，若是生了伢兒便送“粥米”，或兩升糯米，或一升陰米（糯米蒸熟曬干做成），拿一塊印花布巾兜著，提在手上；若是娶親嫁女，便撮一戽谷，稱之為“羊酒”，那是隆禮；若是老人壽終白喜事，則扯五尺白布，送挽帳。送禮的進(jìn)門時(shí)會(huì)對主人客套說：“手長衣袖短，做不起個(gè)伸頭人咧！”“驢子打架，拿臉干蹭，見笑啊?！薄伴L短是根棍，多少是份情，千萬莫嫌棄呀！”主人則“喝喝”笑著，一邊迎請客人進(jìn)屋，一邊說：“一個(gè)雞蛋沒散黃的，一個(gè)陳字掰不破，一家人還說兩家話？您這一來，可不是跟俺長臉嘛，是俺領(lǐng)當(dāng)不起呀?！?/p>

巷子兩邊的土墻，并非平行兩排的排列，它是層第式的，錯(cuò)落式的，從這排往后望去，高處，一家一家的門，又洞開在那里。由是，那些土坯的墻壁，泥燒的黑瓦，便形成一個(gè)群落，一個(gè)集合，一個(gè)互為呼應(yīng)毗連的整體。土墻黑瓦圍抱中，有一塊橢圓的空間，那是禾場，黃泥與牛糞攪和結(jié)合打造出的地面平展而光滑，它不像水泥地面，生冷、堅(jiān)硬，它柔韌、吸水，富于彈性，赤腳踩上去，更具舒適感與親和力，禾場四邊，躺在那兒的，是石磙，同樣是青石打造的，當(dāng)年穿鑿的鏨棱已然磨蝕，兩端，支接磙架的石眼，更是磨成了兩只溜圓的洞。如同那些架在青石溝邊上的廊屋，禾場也是那種屬于公共的會(huì)所，并且，比之廊屋，它更具開放性，試想，月朗星稀的夏夜，小南風(fēng)輕輕拂弄著你的衣擺，而田間青蛙的合唱?jiǎng)t是那樣的繁盛，整個(gè)屋場的人都出來了，百十把椅子也不分什么行序陣列，就那么隨意地?cái)[成一片匯聚一起。女人們剛洗過頭發(fā)，濕漉的發(fā)梢還掛著水珠，散發(fā)出皂角的清香。洗過澡的男人手里搖著蒲扇，也不諱避什么，大多只穿一條褲衩。孩子們在玩“跑麻城”，列作兩隊(duì)，鼓噪著，高喊：“天上一朵云，地上跑麻城，麻城撞不開，幺巴你過來！”猜謎屬于成人智力性游戲，禾場上，總有那么幾個(gè)堪稱達(dá)人的說謎高手，身邊，圍了一層層男女，“搭搭皮，打打皮，皮里頭的肉，肉里頭的皮。”猜謎的抬起下巴，眉頭緊蹙著，眼巴巴望著夜空，其情其景，真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天地茫茫兩不見，終于猜出來了，原來是豬身上的四樣：豬耳朵，豬尾巴，豬心，豬肚。也有說謎的，未曾開口，故意大聲喊：“姑兒家回屋拿坨棉花把耳朵塞上呀！”姑兒家自然沒回屋拿棉花去，只是將臉隱在某人的背后去，咬著嘴角，偷笑著，聽?！鞍硰哪阄萸斑^，你屋里搞唔（那）個(gè)，越搞越腫噠，抽出來個(gè)黑家伙！”話沒落音，說謎的肩膀上便挨了一砣（拳），緊跟著，一陣?yán)薰闹暎谀侵患绫成象E然響起，幾個(gè)堂客同時(shí)將拳頭砸了過去，說謎的大呼冤枉，最后，謎底還是由說謎的自己揭曉，原來是紡棉花。

四爹

在這里，四爹的“爹”，不讀die，也非習(xí)慣表父輩的意思，它讀dia，表爺輩，是這兒的土語。這兒有許多土語，如叫外婆“gaga”，稱父親“di兒”，即便想在漢語詞典里姑且尋個(gè)假借都沒有。既然到了爺輩，四爹自然是個(gè)老頭了，天麻麻亮，那片黑壓壓的瓦屋，瓦楞上，生著薄亮的毫光，“丁當(dāng)，丁當(dāng)……”一串金屬敲擊的顫音，那么清純，響起來了，聽不出它具體發(fā)韌于何處，顫顫的，裊裊的，隨著蒙昧的熹微蕩漾開去。屋場是空曠的，那些雙合的木門，此時(shí)，黑沉沉閉著，那條雞犬爭鳴的巷子，清冷在尚未褪盡的夜黯里，“丁當(dāng)，丁當(dāng)……”，那是系在一頭老牛脖子上的牛鈴在敲。老牛是四爹的，四爹上身裹了一件灰襖，那灰襖本身是有鈕扣的，但它并沒有扣著，而是前襟的兩塊，拉在胸前那兒，上下一抿，合攏來，拿一根繩子扎著。冬臘的清早，寒氣重，四爹將兩只手塞進(jìn)襖筒，抱在胸前。四爹頭上戴了一頂深棕色絨線帽子，那種尖頂?shù)撵嫱懊保緛恚弊禹敹擞幸活w絨球的，不知何日，那顆絨球沒有了，于是，那帽子便成了如今的“狗鉆洞”。晨色朦朧，看不清四爹的臉，只見一團(tuán)灰蒙蒙的影子，臃腫，笨拙，遲緩移動(dòng)。四爹后面，是那頭老牛，頭低垂著，似乎未曾睡醒，蹄子那么遲鈍，拖沓，提起來，落下去。由是，那只吊在脖子底下的銅鈴鐺便帶響起來了，整個(gè)屋場，包括屋場前面的田野，河流，重陽樹，乃至更遠(yuǎn)處的那些山巒，便傳開了那串單調(diào)而重復(fù)的鈴聲。

關(guān)于那頭老牛，四爹的兒子德寶，曾多次勸他將它賣了。德寶在縣城腸子街開了一家干鍋肥腸店，店名就叫“重陽樹肥腸”，整日埋頭于那些藏污納穢的豬大腸，泡、洗、翻、煮，雖異臭盎然，卻也樂在其中。天道酬勤，十多年下來，肥腸缽里居然燉出一套縣城的商品房來?！暗?，您又不耕田了，還留著它干嘛？”“您這不是拿著閑錢買叫驢，身上不癢捉虱咬么？”“是呀，俺跟德寶都在縣城，您孫子，飛得更遠(yuǎn)，看您一人守著這么一棟老屋，不說清冷孤單，若是有個(gè)頭痛腦熱，身邊連個(gè)叫喚一聲的人都沒有呀！”四爹兒媳勸老人賣牛是推心置腹的，他們勸他把牛賣了，跟著他們，住到城里去，到時(shí)候，跟他買一只狗，不是土狗，是那種鬈毛的小洋狗，吃了飯，也跟街上人那樣，樓上下來，不緊不慢踱到沿河馬路上，溜狗。德寶、德寶媳婦翠玉瞥一眼老牛，眼里滿是質(zhì)疑，看著四爹，“又不耕田了，還留著它干嘛？”他們?nèi)缡窃憜査牡?，四爹不吭聲，看著那頭老牛，默聲地、呆呆地看著，最終，又牽著它出去了。

四爹抄著手，佝僂著，站在挨近坡堪的一條田埂上，那頭老牛，則挨著他，一動(dòng)不動(dòng)，站在那兒。田里灰禿禿一片，有的栽了樹，是柑橘，有的則長了荒草——野蒿、芭茅、葛藤、鋸鋸草。日頭發(fā)白，清冷。四爹的臉，木木的，眼神呆滯，像在發(fā)愣。那頭老牛，悄無聲息，將一邊臉湊了過來，湊在四爹的一邊袖管上，默聲的，來回地蹭。四爹一只手從袖筒里抽出來，抖抖索索，摸著老牛嘴筒那兒：“留著你干嘛呢？又不耕田了，留著你……？”

他問那頭老牛。

老牛不蹭了，頭仰起來，一雙爛眶眼，迷茫地望著四爹。

腳邊，是四爹家的田，三畝八分，一流水四丘，田是種飯都生的好田，可現(xiàn)在全都荒了，前些年，租給貴生，一畝一年給一百斤稻谷，種了兩年，貴生不種了，說是一年苦扒苦做下來，算得盤纏無打發(fā)，團(tuán)魚頂鍋蓋，圓（原）托圓（原），不劃算。四爹勸德寶，田還是自個(gè)栽著，栽秧割谷回來那么三五天，平日里，就由他看管著。德寶眼一瞪：“放著現(xiàn)成的票子不抓，倒轉(zhuǎn)過來土里刨食，我二百五哇，我腦膜炎呀？”四爹說：“總不能眼看著這么好的田荒了呀。”后來，四爹又去找到了貴生，說，干脆把那一百斤谷子也抹了，讓他栽。貴生栽了兩年，還是不栽了，說是風(fēng)眼里趕雞，肉沒夾到一筷子，反倒賠進(jìn)去一截。四爹就有些不明白了，平白無故田讓你栽著，背你過河，還硌了你的腰了？貴生跟四爹掰著指頭算帳：化肥漲到好多錢一包，種籽農(nóng)藥又漲了多少，“一個(gè)提灰桶的瓦匠小工工價(jià)都漲到八十塊錢一天了，您說，這田還有么噠栽頭？見錢不抓，不是行家，您說，俺是出門掙那八十塊一天的活票子劃算，還是栽您老的白水田劃算？……”

四爹蹲下來，扯田里的草，一根一根地拔，遇著絲茅根，便將手指頭鉆進(jìn)泥土里去，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里摳，直至將草根全部摳出來，摳著，手忽又停下，望著眼前的荒草。

“這么好的田，怎么就沒人栽了呢？”

四爹喃喃自語。

“這么好的田，怎么就沒人栽了呢？”

這回，四爹是在問那頭老牛，他看著它，眼神哀哀的，滿臉困惑與無奈。

日暮時(shí)分，四爹和那頭老牛出現(xiàn)在屋后山崗上。山崗不高，崗上，一個(gè)個(gè)隆起的土堆，一排排，宛如列兵的布陣，荒草淹沒了土堆原本的面貌，有的甚至變成了棘蓬，成了鳥雀際會(huì)的會(huì)所，相對山崗下面的那片老屋，這里是又一個(gè)屋場，里面居住的，是山下屋場一代一代的祖先。夕照從西邊峪口斜過來，四爹和那頭老牛立在一只土堆前面，天空在他們身后，成為遼遠(yuǎn)的背景，秾艷的夕照，將他們映照成為一幅靜止的剪影，那只銅鈴鐺，此刻，悄寂無息，墜在老牛脖子底下，老牛頭向下低垂，耳朵耷拉著，四只蹄子，紋絲不動(dòng)，立在荒草里。土堆上，長了一株野桃，一只黃鸝，立在枝頭，眼神帶了夸張的訝異，看著四爹。站在那只土堆前，四爹的身子顯得有些孤單，那件灰襖，腰間的麻繩不知什么時(shí)候松開了，一邊前襟垮拉下來。如果說，先前在田埂上，四爹的面容，眼神，是沉痛的，哀戚的，反之現(xiàn)在，站在土堆前面的四爹，那臉上流露的則是安祥與和悅，四爹的嘴皮隱隱在動(dòng)，那是他在和面前的土堆說話，不過沒有聲音。夕陽覆照的山崗一片闃寂，蟲鳴在草叢深處凄厲而悠長。許久，四爹將身子緩緩轉(zhuǎn)過來，轉(zhuǎn)朝山崗下面方向：那片老屋，連綿的屋瓦，覆了大片的夕照，那些灰禿的稻田，被夕照映出了亮色，天空，一行夕照映紅的翅膀，迢迢在飛，飛向那棵河邊的重陽樹?！疤邇骸笨罩型蝗粋鱽砼谥竦穆曇?，銳厲的呼哨，徑直望天空縱深處穿透去，而后，“登！”的一聲爆響，四爹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

“看屋場??？！”有人喊四爹。

四爹瞇起眼睛，一只手搭在眉骨那兒——

是二嘿索。

二嘿索

“嘿索”也是這兒的土語，意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大意為：慳吝，小氣，摳門，套用這兒人的話：燒虱母吃都怕炸跑了油。屙泡尿拿氈毛過三遍濾。放個(gè)屁都要夾緊褲襠生怕漏了風(fēng)。

和四爹一樣，二嘿索兩個(gè)子女也都出了遠(yuǎn)門，兒子在廣東東莞一家老外開的場子，據(jù)說前不久升了“拉長”，女兒則在享有天下足都譽(yù)稱的省城開了一家洗腳店。不過，二嘿索和四爹又不一樣，四爹是一個(gè)人守著三間帶“鑰匙頭”（兩頭偏屋）的一只老屋，二嘿索則和他老婆江三嫲守著三間帶“鑰匙頭”的另一只老屋；四爹放的是一頭板栗色的老牛，二嘿索日夜不敢絲毫懈怠放的則是頭小牛犢子——他兒子的兒子。多半時(shí)候，那小犢子硬是巴在二嘿索背上，不下來，要背著。二嘿索要去挖地，栽紅薯，那小牛犢子巴在背上像塊膏藥。二嘿索說：“三月蛤蟆叫，懶婆娘也心焦，棒槌落地都長根的時(shí)候哇，祖宗！”那小牛犢子哪管它棒槌落地長不長根，兩條肉嘟嘟胳膊將二嘿索的鷺鷥脖子死死箍住了，無奈之下，二嘿索只有苦笑。一次，一個(gè)抽簽的路過屋場，二嘿索有意給自己抽了一簽，沒想簽上居然是這么四句，“頭頂一副磨，腰弓背又駝，心想跨大步，實(shí)在奈不何?！倍偎髋ゎ^瞟一眼背上的小牛犢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個(gè)小東西，你個(gè)小祖宗，生辰八字天注定，沒想俺這是命??！”

在老屋場，乃至在重陽樹方圓幾十里，二嘿索算是洞庭湖里吹嗩吶，名聲在外的一個(gè)人物，所謂名聲在外，具體說，是兩樣，即他那張嘴和那雙腳。

先說腳。

跟泥巴差不多的顏色。足底，硬梆梆一層，足足銅錢那么厚。它并非完整的一層繭殼，它千坼百裂，縱橫交錯(cuò)，周密細(xì)致的裂痕呈網(wǎng)狀遍布開去，遍及整個(gè)足底，其形狀，與宋瓷哥窯的“金絲鐵線”幾近。就像一座城市有它的標(biāo)志性建筑，二嘿索的那雙腳是他的一個(gè)獨(dú)有的標(biāo)志，在重陽樹一帶，人們稱之為神仙腳，所謂神仙腳，是不穿鞋襪的。夏天自不必說了，數(shù)九嚴(yán)冬，路邊草屑凍成了狗牙齒，它依然故我，赤裸著，蹬在一雙淺筒套鞋里面。與足底的坼裂相比較，二嘿索兩只腳后跟上的坼裂更寬，更深，更觸目驚心，幾道橫斷的皴口，奓在那兒，口沿呈紫醬色，愈往內(nèi)里，顏色愈紅，縱深處，紅若胭脂，鮮艷欲滴。夜里，一天在外忙活畢了，二嘿索會(huì)在火塘邊那只稻草編的圍桶里坐下來，扯來幾片棉絮，將那些裂口填滿。然后，從衣兜里掏出一顆丸子來，那丸子瑩潤透亮，是李子樹脂。二嘿索將丸子就著火，讓它一點(diǎn)點(diǎn)熔化，這時(shí)，他將一只腳后跟反扳過來，擱在火塘沿子上，再將軟化的丸子夾起來，嘴里“噓噓”吹著細(xì)氣，讓熔化的樹脂一點(diǎn)一點(diǎn)滴入裂口里，樹脂與裂口接觸的一剎，會(huì)發(fā)出“滋”的一聲細(xì)響。與此同時(shí)，空氣中，一股焦糊的腥氣，彌漫開來，先前圍在身邊看稀奇的兩個(gè)伢兒幾乎同時(shí)拿手捂住了臉，尤其那外孫女兒，“呀——”，嘴里發(fā)出凄絕的驚呼，身子觳觫瑟縮一團(tuán)。二嘿索則像喝了一口老酒，眼乜斜起來，嘴角往一邊歪咧開去，一縷氣聲，那么細(xì)長的，享受的，從牙縫間“絲絲”吁出來。之后，二嘿索開始端詳那些裂口，手指頭湊近去，先是試探著，蜻蜓點(diǎn)水式地在裂口上輕觸幾下，繼而，開始撫摸，沿著填充的邊沿，小心謹(jǐn)慎來回摸著，摸著，嘴咧開來，那么自足地，愜意地笑了?！斑@些牲口。”二嘿索搖晃著那顆和尚頭腦袋，撇嘴一笑，故意把皴口說成牲口。

“那雙腳跟著你硬是作天孽（可憐）咧！”有人不無悲憫瞅著二嘿索的腳說。“牛好看不在角上，人好看不在腳上?！倍偎髡裾裼性~，他自有他的一套論理。

二嘿索女兒從省城足都回來了，跟二嘿索帶的禮物是滿滿一大包棉紗襪子?！暗?，這可是純棉的，養(yǎng)腳，不生汗臭，也不會(huì)‘香港腳’，穿著蠻舒坦的，現(xiàn)在城里人都時(shí)興穿這個(gè)哩。”女兒拆開一雙襪子，要二嘿索穿，二嘿索眼乜起來，像看一名嫌疑犯，瞟著那雙襪子，“花多少錢買的？”女兒說，不貴，就二十來塊錢一雙。二嘿索屁股像是被黃蜂螫了一箭，一顫，從椅子上彈起來：“二十多塊？還不貴？買鹽吃得幾年，買米買油，過得一大截日子！”那雙白色的純棉的襪子，伸在二嘿索面前，此時(shí)他看它的眼神分明有了莫名的敵意，它離他的手近在咫尺，但他是決不會(huì)去碰它了。并且，由襪及人，連看女兒的眼神也變了，先前，那眼睛里面，是溫軟的，熱乎的，甚至不無驕傲的，此時(shí)，那里面分明有了糾結(jié)，有了淤積，有了稀泥巴扶不上墻恨鐵不成鋼的錐心和疼痛：“你們怎就這么把綠豆不當(dāng)糧食呢（把錢不當(dāng)錢）？”二嘿索嘆氣，搖頭，搖了一下，接著，又使勁搖了一下。

晚上，女兒打來一盆熱水，端到二嘿索面前，要跟二嘿索洗腳。二嘿索瞪著女兒：“你在省城干的就這個(gè)？”女兒點(diǎn)頭，嫣然一笑，接著連連搖頭：“你女兒是老板咧，手下員工才干這個(gè)的?！倍偎髦币曋畠菏种械哪桥铚厮?，眼里忽然有了憤慨：“那些城里人都沒長爪子？”女兒愣了一下，接著，笑了：“爹，而今外面都流行足浴，足浴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保健，人的腳底有七十二個(gè)穴位，每個(gè)穴位都對應(yīng)著人的五臟六腑，比如，涌泉穴對應(yīng)……”，二嘿索打斷女兒的話：“洗一回多少錢？”“有貴的，也有便宜的。”“便宜的多少？”“四十塊?！薄澳琴F的呢？”“六十塊?！薄傲?？”二嘿索兩顆眼珠子幾乎就要從里面暴出來，嘴豁然張大，但沒有聲音，就那樣，長久地張著?！坝彩翘旆^來當(dāng)?shù)胤N了！”許久，二嘿索嘴里忿然甩出一句，之后，意猶未盡，又補(bǔ)上一句——

“而今這世道，硬是變修噠！”

再說嘴。

其實(shí)，二嘿索的嘴和常人沒什么兩樣，之所以要說它，是因?yàn)樗麑λ鼘?shí)在是太慳吝了，慳吝到了近乎施虐的地步。老婆在鍋臺上炒菜，他像監(jiān)防賊盜，眼睛骨碌碌盯著老婆手里放油的條羹，那把條羹有些與眾不同，內(nèi)里墊了一塊鐵片，那是二嘿索特意墊上去的，其目的是為了讓它占據(jù)一定的空間，以便省出那一鐵片的油來。為那塊鐵皮，他老婆江三嫲差點(diǎn)跟他鬧翻了臉：“你個(gè)小氣X，你個(gè)燒虱母吃都怕炸跑了油的東西，你小氣也沒小氣到這個(gè)份上唦？！”二嘿索并非蠻不講理的人，但在那塊鐵片的問題上他毫不退讓，決不妥協(xié)：“置家猶如針挑土，敗家好似浪打沙——你曉不曉得？嘴巴兩塊皮，吃下去就不見了，能省一口是一口，能攢一粒是一粒，萬丈高樓從地起，你明不明白？”他瞪著一對鵝蛋似的眼珠子，連聲質(zhì)問著，且一聲更比一聲高，他老婆朝地上使勁“呸！”了一口：“我不明白，我么噠都不明白，我只曉得你是個(gè)天上難尋地上難找的嘿索X！”

老婆炒菜二嘿索生怕她多放了一丁點(diǎn)油，這并不等于他家里窮，沒有油，恰恰相反，他家里大缸小缸，連幾年前的菜油都還放在那兒，甚至，有口缸里都長了一層綠霉。二嘿索省吃在老屋場是出了名的，翻遍所有記憶，人們從未見過他在外面買過什么吃食之類。一次，二嘿索和寶慶爹到縣城去賣柿子，晌午時(shí)候，寶慶爹邀二嘿索下館子，二嘿索“嘿嘿”笑著，從衣兜摸出一只包裹著的飯團(tuán)。寶慶爹白了那只飯團(tuán)一眼，不再說話，獨(dú)自點(diǎn)了一盤炒豬肝，還要了二兩散裝包谷酒。寶慶爹要二嘿索坐攏去，一塊吃菜，二嘿索笑著，連聲說：“不吃，不吃，那東西我不多愛的。”寶慶爹抿一口酒，眼瞇起來，瞅著二嘿索：“嘴巴抹石灰，白吃，吃不吃？”說著，拿來一只盤子，將豬肝勻出一半，又從碗里勻出一些米飯，然后，再看著二嘿索。二嘿索不說話，“嘿嘿”笑著，屁股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寶慶爹那邊挪，終于，挪到寶慶爹坐的那條板凳上去了。開始，他慢慢地夾菜，一筷子一筷子挑著往嘴里送飯，吃著吃著，筷子開始往嘴里扒，與此同時(shí)，喉嚨深處發(fā)出類似山洪暴發(fā)一樣的響聲?；丶衣飞希瑢殤c爹看著二嘿索，準(zhǔn)確地說，是看著二嘿索的嘴：“閹雞公怎么叫的，你聽過沒有？”二嘿索有些茫然，搖頭。寶慶爹斂了臉上的笑，一本正經(jīng)：“那閹雞公是這么叫的——冤枉一世呀，冤枉一世……”

二嘿索屋旁菜園里有一棵柿子樹，八月過后，柿子開始彩臉。二嘿索兒子偷偷摘一顆吃了，沒想第二天，二嘿索居然發(fā)現(xiàn)枝頭少了一顆柿子，他把兒子像提一只小雞那樣從地上一把揪起來，而后，使勁一頓，頓在地上。平時(shí)的二嘿索，臉總是蔫不拉唧的，此刻，那臉猶如川劇的變臉，一下子成了兇神惡煞。開始，兒子拒不承認(rèn)。二嘿索薅住兒子的一綹黃毛，將那張瘦小的黃皮臉揪朝天空，而后，騰出手，使勁一下掰開那死死咬著的嘴：“老子的東西，癩子腦殼上的頭發(fā)，有根數(shù)的，還想抵賴？”二嘿索瞪著兒子嘴里的一顆齙牙，原來，那顆齙牙的牙齦那兒夾了一小塊彤紅的柿子皮。二嘿索一根手指頭點(diǎn)著那顆齙牙，或許因?yàn)檫^于激憤，那根指頭在不停地抖：“狗日的雜種，禿子頭上的虱，明擺在這兒，你還抵賴，看老子不把你這顆狗牙給敲了！小吃如大賭，你曉不曉得？一顆柿子，能賣好幾角，你曉不曉得？你屁眼沒收黃，站起沒一雞巴高，就曉得喂你那只磨眼，你那個(gè)磨眼是個(gè)填不滿的坑，你曉不曉得？”

如果說，女兒現(xiàn)在從事的職業(yè)，是對二嘿索那雙神仙腳的一種反諷，那么，兒子則對他的那張嘴施行了徹底顛覆。二嘿索兒子不僅抽煙，喝酒，嚼檳榔，而且，更熱愛下館子。去年過年回家，拿著家里的豬頭肉不吃，居然聽一幫狐朋狗友攛掇，說是要慶祝他當(dāng)了“拉長”，跑到縣城，一桌撮去了888！聽說那個(gè)數(shù)目后，二嘿索臉都?xì)庾狭?，但礙著過年，沒發(fā)作，臨到兒子動(dòng)身，二嘿索這才語重心長對兒子說：“粒米成摞，滴水成河，財(cái)要聚啊，錢要攢啊，有話不可說盡，有錢不可花盡，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一個(gè)錢要當(dāng)兩個(gè)使啊?！眱鹤诱驹谀莾郝犃艘粫?huì)，臉上明顯有些不耐煩了：“您攢了一輩子，攢了多少票子？現(xiàn)在是消費(fèi)時(shí)代，您懂不懂？消費(fèi)拉動(dòng)經(jīng)濟(jì)，您懂不懂？消費(fèi)是一種價(jià)值的體現(xiàn)，您懂不懂？”

二嘿索瞠目結(jié)舌，愣在那里。

兒子走了，拖著拉桿箱，頭也不回走了。

二嘿索愣怔怔望著那只漸去漸遠(yuǎn)的拉桿箱，突然，他一只腳猛地跳起來，朝地上狠狠一下跺下去：“老子不懂，老子么噠不懂！”二嘿索渾身發(fā)抖，“狗日的雜種，你翅膀硬噠，你長角噠，老子的話你都聽不進(jìn)噠……”

寶慶爹

一根紫竹煙桿，煙鍋白銅的，煙嘴也白銅的，煙鍋里，“滋滋”有聲，一縷寶藍(lán)，沿著煙鍋邊沿，升在那兒，而那只白銅的嘴子則歪咬在兩顆鍋灰色的旁牙中間——那是寶慶爹。

屋場上的一幫伢兒，拖著鼻涕的，掛著口涎的，彩著花臉的（或許什么時(shí)候哭過，臉上抹出一道道花痕），小眼珠子被那煙桿吸了去，瓷勾勾，盯在那只白銅嘴子那兒。也有女人，年輕的，不那么年輕的，站在離伢兒們不遠(yuǎn)處：“家旺，賭你把那根煙桿拔下來，我給你買十個(gè)燒餅！”“家興，你拔，我跟你買二十個(gè)！”一個(gè)戴狗鉆洞絨帽的伢兒真的擠攏去了，像只斗雞，小眼珠子鼓起來，兩邊腮兜像癩蛤蟆的肚子那樣鼓著，手突然一下，揪住了煙桿。寶慶爹坐在那只青巖門礅上，翹著二郎腿，瞇著眼，微笑著，煙鍋里，那片云霧，依舊那么懶散飄在那兒。那伢兒分明是使出了吃奶的勁，但就是拔不動(dòng)。后來，接二連三，又上來幾個(gè)，其中一個(gè)個(gè)頭都快躥到大人那么高了，那只白銅的煙嘴子，仍是那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咬在那兩顆鍋灰牙上。

那時(shí)候，還沒有趙本山，沒有奇志大兵，寶慶爹便是老屋場上的本山大哥，奇志大兵，無論走到哪里，那笑聲就好像長了腿，跟在他屁股后頭，甩都甩不脫。早晨，那些下河洗衣去的堂客看見寶慶爹，說：“哎喲，昨晚上天上打炸雷，沒把你劈死呀？”寶慶爹故作一驚：“打炸雷的時(shí)候，你不是把俺摟在懷里的嗎？”男人們見了，問：“昨晚上又灌了幾壺貓尿？喊窩（春）沒得？”寶慶爹好那么一口，并且，每喝必高，喝高了的他，喉嚨里會(huì)忍不住喊出那么幾嗓子——

“要你撈來你不撈，

要等頭發(fā)齊肩包，

人家喝了頭道酒，

你挑個(gè)空桶來討糟，

縱然有酒味不高（好）……”

在老屋場，寶慶爹不像四爹、二嘿索他們，他不是以一個(gè)正兒八經(jīng)莊稼人的面貌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他好那么一口貓尿，喝了貓尿后好喊那么幾嗓子，對于耕田下種堆摞碼草諸如此類，他充其量只能算個(gè)半邊把式。秧把子拋到田里了，他仍在灶前喝酒，一小口，一小口，不緊不慢地抿；一家八口，生嘴的要吃，米缸見底了，油罐朝天了，這絲毫不影響他喊山歌的嗓門，“不唱不笑，閻王爹不要！”寶慶爹把煙桿從嘴上拔下來，看著身邊幾個(gè)堂客，嘻嘻笑著，又補(bǔ)上一句：“不唱不笑，姐妹兒也不要唦！”

在老屋場，像四爹那樣地道本色的莊稼人，人們是敬重的；對于寶慶爹，人們不是敬重，是熱愛，尤其女人孩子。那時(shí)候，沒有追星一說，寶慶爹就是老屋場上的一顆星，只要屁股往哪一坐，那些女人孩子便圍攏來了。為這，寶慶爹堂客很是犯過一段忌妒，她把寶慶爹穿過的一只布鞋偷偷拴在一只床腿上，據(jù)說那樣便能拴住自家男人。那只布鞋究竟有無拴的必要，拴了是否真的奏效，這些自然無從稽考，但一天夜里，寶慶爹發(fā)現(xiàn)了那只布鞋一把將它扯了，扔到地上，氣狠狠瞪著堂客：“咬人的狗不汪 （此處讀kuang），告訴你！ ”

寶慶爹就是一只會(huì)汪不咬人的狗。他的汪，換言之，用這兒的話說，就是煽經(jīng)，寶慶爹有兩本經(jīng)：女人和貓尿（酒），那是他的私家典藏，同是這片老屋場的精神食糧。

自然，男人們最愛聽的還是第一本經(jīng)——女人。不僅男人，堂客們也一樣?！斑@女人嘛，其實(shí)就兩條——”，寶慶爹伸出兩顆指頭，晃在鼻尖那兒，“一要耐些煩，二要霸些蠻?！彼槐菊?jīng)，鄭重其事，環(huán)顧一遍那些向日葵一樣望著他的男人，一副傳道授業(yè)解惑的神情?！澳托┞?，——就是要學(xué)著花言巧語，甜言蜜語，有時(shí)候，還來它一點(diǎn)胡言亂語。五黃六月落大雪，冬九臘月割大麥，西邊日頭東邊雨，烏龜上樹癩蛤蟆長毛；霸些蠻，那就是鷺鷥纏住螞蟥腳，你想甩脫甩不脫，不光嘴上要說，手上還要?jiǎng)樱庹f不動(dòng)，等于白說，不說就動(dòng)，那是蠻干——出了燈油錢，人在黑處站。想要魚兒上鉤，關(guān)鍵瞅住火候——早了，飯煮成夾生；晚了，過后雨兒不得谷。瞎子婆婆熬糖，火候全憑你心底里把著，火候一到，心不跳，手不抖，該出手時(shí)就出手！”有人問：“那個(gè)火候到底怎樣才能把??？”寶慶爹拿手抹一把臉，盯著那問話的，笑：“祖?zhèn)髅卦E，空口白話，你就想得到？”

有人不信寶慶爹那套，喊：“寶慶爹，你要是把下屋場晚生堂客搞到手了，那才是真本事！”晚生堂客姓王，名小花，一身橫刺，是朵出了名的霸王花。寶慶爹要跟那人打賭，那人問寶慶爹賭什么，寶慶爹說：“我也不要你金銀，到時(shí)候，只要你當(dāng)著大伙，腦殼杵地雞巴朝天倒豎個(gè)陽樁，掰著屁眼喊三聲天?！比爝^后，寶慶爹“嘿嘿”笑著，對那人說：“怎么樣，乖乖給我豎陽樁？”那人驚訝不已：“……真搞到手了？”寶慶爹說：“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那還有假？”那人不信，寶慶爹要他去問晚生，問他堂客的屁股是不是像蛇一樣冰冷。那人真的去問晚生了，晚生先是堅(jiān)決不信，到了晚上，一摸堂客屁股，果然冰涼。這下，晚生威火“呼——”一下上來了，把堂客從被窩里拖出來，一抬腿，踹到地上。那堂客先是莫明其妙，等弄清原委，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個(gè)豬腦殼沒開邊的東西，你摸摸你自個(gè)的屁股，看是不是冷的？哪個(gè)的屁股不是冷的？寶慶那個(gè)短陽壽的話你也信？他說是燈，你就添油，他說是廟，你就磕頭??？”

那王小花自然也是個(gè)不好惹的主，自打那次屁股風(fēng)波后，她便對寶慶爹耿耿于懷，發(fā)誓要尋機(jī)會(huì)報(bào)那“屁股”之恨。一次，她跟幾個(gè)堂客正在地里嫁接柑橘，發(fā)現(xiàn)寶慶爹恰好從地頭搖搖晃晃過來了。王小花朝幾個(gè)女人丟個(gè)眼神，突然，幾個(gè)女人圍上來，把寶慶爹圍住了。那王小花攔在前面，嘴角浮起一瓣怪笑，瞅著寶慶爹：“六月蚊子遭扇打，都怪天生一張嘴，俺早聽說您老一張嘴厲害，今日俺想見識見識，就以俺這手上做的為題，作副對子，還要安上橫批，作好了，俺放你過去，作不好呢，那就學(xué)著上回你賭人家那樣，把您老的那顆驢頭倒豎在地上，掰著屁眼喊三聲天！”寶慶爹不說話，意味深長瞅著王小花手頭的接芽，而后，瞟一眼那根嫁接枝上切開的口子，不緊不慢道——

“你不嫌我老，我不嫌你小，

掰開兩塊皮，插進(jìn)肉肚里，

橫披——快活，快活！”

王小花想是要笑，但捂住了嘴，轉(zhuǎn)而，臉一瘟，風(fēng)云突變了。寶慶爹故作一驚：“怎么，對子作得不好？”他故意拿嘴朝王小花手中的那枝接芽努努：“不要它快活，要它快死？”王小花罵起來了：“你個(gè)老不死的，你個(gè)嘴巴長疔瘡流膿水打七七四十九天長喊死的！”罵著，又停住，氣咄咄，瞪著寶慶爹。寶慶爹滿臉堆笑：“罵呀，怎么不罵了？你沒聽說，俺是黃牯拜青天，越罵越新鮮？”

第二本，貓尿經(jīng)，后來，寶慶爹不煽了，別人要他煽也不煽了，緣因他歷經(jīng)了一次奇恥大辱。喝了一點(diǎn)酒，是不是喝高了，他不曉得，只覺得那些重陽樹上的白鷺都在圍著他打轉(zhuǎn)，那些河邊洗衣的堂客都在朝著他擠眉弄眼，歪頭咧嘴笑。小南風(fēng)中飄滿了包谷酒的醇香，他的步伐有些類似五禽戲中的猿撲，手臂伸張，腿在地上劃著狐步。他喉嚨發(fā)癢，想哼支曲兒，《單身漢》，對，就是它，他不是單身漢，但他灌了四兩貓尿，偏生一下就想起它了——

“單身漢，好作孽（可憐），

雀雀硬噠拿手捏，

哪個(gè)姐兒積個(gè)德，

積了德噠有德在，

人不曉得天曉得……”

他唱的《單身漢》稱不上優(yōu)美，但絕對動(dòng)聽，嗓子是沙的，但沙啞的嗓音更像那個(gè)想女人想瘋了的單身漢——

“哪個(gè)姐兒積個(gè)德，

積了德噠有德在，

人不曉得天曉得！”

他看著那些洗衣堂客，呵呵笑著，故意把后面三句又來了一遍重唱。突然，他感覺自己一下子飄起來了，身子脫離地面，騰空而起。原來，是那些洗衣的女人，那些剛才還朝著他嘻笑的堂客，將他一下子架空了！接下來的一幕，是他萬萬沒想到的，她們在扒他的褲子！他拼命反抗，手腳并用，身子扭曲擺動(dòng)，但一切無濟(jì)于事，一陣劇烈的哄笑聲中，他的兩邊屁股，那么慘白地，大白于天下了。她們在捅他的“冬瓜”，“捅冬瓜”是這兒的一項(xiàng)極具狂歡性的娛樂，即，將人的褲子扒下來——當(dāng)然大都是男人的，由于這兒男人穿的均為那種粗腿大襠直筒子褲，扒下來的褲子便將那腦袋先套進(jìn)去，然后，將腿彎攏來，像綁大閘蟹那樣，塞進(jìn)褲襠，只留下兩瓣屁股露在外面，對著天空。那天，寶慶爹硬是被一伙堂客捅了冬瓜。他先是掙扎，掙扎無效，便告饒，哀求。她們要他叫姐，叫娘，叫姑奶奶。萬般無奈，他只得叫，但叫了還是無效，他開始大罵，操她們的祖宗，先人，奶奶，爺爺，甚至姨妹兒。那伙堂客不答理他，任憑他罵，他的頭扎在褲襠里，屁股蹶在外面，堂客們哈哈大笑，尤其那個(gè)王小花，居然一只手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吃吃”笑著，故意亮著嗓子，“讓俺摸摸，看你的屁股是熱的，還是冷的！”

如果說，生活于這兒的人們，是一日三餐盛在碗里不咸不淡的一道菜，那么，寶慶爹便是這道菜中的佐料，川西香辣，陜北老抽，閩南雞精，云貴十三香，因了他，這片老屋場上的日子便平添了色彩和滋味。

不過，那都是過去。

那時(shí)，他還不是寶慶爹。是寶慶哥。寶慶幺幺（叔叔）。寶慶個(gè)爛牙腮的。短陽壽的。

寶慶爹

煙鍋里，那片寶藍(lán)，依舊飄在那兒。

一只老貓，蜷縮在寶慶爹腳邊，眼神渙散而落寞，對著那片煙鍋邊的煙霧。巷子空蕩蕩的。夕陽斜在巷子一邊的土墻上。廊屋下，一只碗豆花雞婆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蹲在橫木上。寶慶爹默聲望著對面那只雞婆子，咬在嘴里的煙鍋不知什么時(shí)候忘了吸，熄掉了。

“寶慶爹！”有人喊。是二嘿索。二嘿索背上背著那個(gè)小牛犢子， 隔老遠(yuǎn)，便咧開嘴笑起來：“不是說進(jìn)城去了，怎么火燒牛皮，又卷回來了？”寶慶爹女兒前些年在縣城步行街賣化妝品，后來，跟了一個(gè)賣建材的老板，在縣城落了窩，前些日子，女兒將寶慶爹接了過去，說是要寶慶爹在城里長住下來?！澳姆较x兒蛀哪方木，井里魚兒還是井里好哇?！睂殤c爹朗聲笑著，搖頭。二嘿索故意拿斜眼瞟一眼寶慶爹，“你是叫驢子拉腰磨，一輩子離不開那磨盤邊上的一塊地方，換成俺有你那么一個(gè)大老板的女婿，早跟著住到城里享清福去了！”寶慶爹忽想起什么，“呃，你家老二聽說升了個(gè)么噠‘長’？”二嘿索嘴一癟，“曉得升他娘個(gè)腳掌還是巴掌！”寶慶爹拿煙鍋點(diǎn)著二嘿索的前額，“我說你呀，不管么噠長，雞公頭上一砣肉——大小也算是個(gè)官（冠）嘛?！闭f著，寶慶爹沖著二嘿索笑起來，“這么說，你就是當(dāng)官的爹了，更應(yīng)該住到城里享清福了？！”二嘿索瞥一眼背上的小牛犢子，苦笑，“享福？享他娘的面糊（福）！”

遠(yuǎn)遠(yuǎn)的，聽到牛鈴“丁當(dāng)”的聲音。四爹的那頭老牛從巷子那頭冒出來了。“四爹，這時(shí)候跟老伴出去溜溜？”寶慶爹故意亮著嗓門，喊。四爹不答話，只朝著寶慶爹這邊嘿嘿笑著。四爹走在老牛前面，不緊不慢踏著步子，那頭老牛也和四爹一樣，步態(tài)持重拖著慢步。四爹好像想起什么，站住，望著寶慶爹，“聽說你近來身上有點(diǎn)毛竅（?。?？”寶慶爹站起來，排開兩條裹著棉褲的粗腿，“您看呢？看俺像不像個(gè)有毛竅的相？”說著，斂了笑：“寶珍那天帶俺到醫(yī)院作了一回檢查，說是俺的肝有些么噠‘化’。”說著，寶慶爹將一只褲腿拉起來，四爹、二嘿索同時(shí)朝寶慶爹露出來的那截腿上看去，寶慶爹的腿土黃，浮腫，寶慶爹拿手指頭在腿上按了一下，松開后，按過的地方生出一個(gè)小凹兒來。四爹臉上不無焦慮，“那你而今是不能再好那一口了?！薄澳莻€(gè)穿白大褂的是不準(zhǔn)俺喝了，俺家寶珍也要俺千萬莫喝，俺說，有一天，你老爹一定聽你的話，不喝。寶珍問哪天，俺說，白紙蓋臉那天呀！”

寶慶爹說著，忍不住自個(gè)笑起來。

四爹說話時(shí)，那頭老牛站在四爹身旁，也像四爹那樣，眼睛看著寶慶爹的腿。二嘿索背上的小牛犢子兩只腳在亂踢，二嘿索拿手拍了一下那只亂踢的腳，“瞎子牽叫驢，硬是松不得一下手……”說著，眼珠子忽然一動(dòng)，轉(zhuǎn)朝寶慶爹的那條腿，“男怕穿靴（腿腳腫），女怕戴帽（頭臉腫），三腫三消，安置（準(zhǔn)備）鋤頭和鍬（意即死了埋葬），這話你聽說沒得？”“聽說了，怎么沒聽說？我還聽說，大哥不笑二哥，螺螄不笑蚌殼，那些扛鋤頭撮箕的也跟在你屁股后頭了！”寶慶爹一本正經(jīng)，看著二嘿索，繼而，臉朝向四爹，“四爹，你說是不是呀？”四爹看看二嘿索，又看看寶慶爹，“嘿嘿”笑著。寶慶爹不笑了，“說正經(jīng)的，您說這人啊，真是個(gè)賤骨頭，俺在寶珍那兒，住的小洋房，睏的席夢思，吃的喝的哪一樣少了？可就是想回來，要回來，每晚上夢里頭全是這老屋場上俺老哥們幾個(gè)?！倍偎鲹屵^寶慶爹的話，“只怕夢見的是那些舊相好吧？”寶慶爹不說話了，望著眼前的巷子，嘴里深深嘆出一口氣。四爹說：“寶慶爹，這酒您是不能喝了。”寶慶爹一仰脖子，哈哈笑起來，“好，好！不喝了不喝了，等閻王爹招俺回去那天，俺保準(zhǔn)不喝了……”

四爹

四爹抄著手，隆著背，踢踢踏踏，走在老牛前面。走著走著，老牛站住了。四爹也站住了，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繞到老牛屁股后面，眼睛瞇縫起來，盯著老牛尾巴根子那兒。原來，老牛在屙屎。屙完屎，老牛依舊站在原地不動(dòng)。它是在等四爹幫它收拾地上的遺物。這是積年形成的一個(gè)慣例，每次，老牛屙完屎，都要等四爹把地上的牛糞收拾干凈了，這時(shí)候，它才開步走。這些年來，老牛和四爹共同形成了許多諸如此類的慣例。譬如，每天晚上四爹跟草架里填上草，老牛站在一邊，并不動(dòng)嘴吃，它在等四爹噴鹽水?！斑?，卟，”四爹一口一口，往草上噴，噴一遍，把草翻過來，又噴一遍，噴勻了，四爹把水飄擱在草架柱頭上。這時(shí)候，老牛才動(dòng)嘴吃草，一邊吃，一邊屁股扭過來，扭到四爹面前，把后胯排開，四爹的手便伸到排開的后胯底下去，跟老牛搔癢癢。四爹的手一下一下輕輕搔動(dòng)，老牛的尾巴根子漸漸豎起來了，甚或，肚臍那兒，一根火腿腸樣的東西熱乎乎伸出來，這時(shí)，四爹會(huì)瞥那東西一眼，“呸”一口，笑著，罵，“牛雞巴日的，怎么長出五條腿了？”

四爹在路邊樹上摘來幾片桐子葉，在那堆老牛拉下的糞便面前蹲下來。牛糞冒出縷縷熱氣，四爹一點(diǎn)也不諱避，將桐子葉展平，鋪在地上，手伸過來，捧地上的牛糞，捧一捧，放在桐子葉上，地上還剩一點(diǎn)，四爹尋了一塊瓦片，連同那片沾著牛糞的濕土也刮起來了。四爹開始拿桐子葉包牛糞，先把桐子葉折成對角，繼而，將四角抿攏來，于是，牛糞便成了一只像模像樣的年糕，方正，規(guī)整，有棱有角。四爹將包好的牛糞捧起來，往自家田那邊走，走著，站住，愣在那里。前面，就是四爹家的田，二嘿索在田埂那邊喊四爹：“四爹，手上捧的么噠稀寶啊？”二嘿索當(dāng)然曉得四爹手里捧的“稀寶”，若在以往，二嘿索這么問，四爹會(huì)說：“蕎粑粑，剛出籠的?！鄙踔?，補(bǔ)上一句：“要不要趁熱嘗一口？”現(xiàn)在，他愣在那里，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二嘿索拿眼瞟著四爹手上的那包東西，“嗤嗤”在笑。四爹臉上，那些老皮的褶皺，一牽一扯，也在笑，尷尬地笑。一只腳遲疑著，伸出去，又縮回來。

最終，四爹還是把那包牛糞送到了自家田里。他蹲在地上，將一塊雜草扯干凈了，拿手指頭刨了一個(gè)坑，將那包桐子葉包著的熱乎乎的牛糞放到坑里，之后，又在上面蓋了一層土。

兩個(gè)老頭在田埂上坐下來。四爹不吭聲，望著自家田里的荒草。二嘿索的田挨著四爹的，田里，一邊的板田翻過來了，另一邊則和四爹的一樣，長滿雜草?！翱茨氵@架勢，還是想趕上春收？俺可是一只破渡船了，撐不動(dòng)了，癱子趕強(qiáng)盜，只能坐著干急了?！彼牡媛稇M色，笑著，搖頭。二嘿索跟著搖頭，“挑窯貨一跤絆倒，俺也一樣廢物一個(gè)了啰，您看俺蛤蟆蹦三步，就要歇口氣，巴掌大一塊地方，還不曉得要挖到哪年哪月去?！彼牡偎魍诔鰜淼哪且恍K田土，土黑黑的，曬在陽光下，泛著光，“幾多好的田土哇……”四爹喃喃自語。二嘿索看著四爹，不知怎的，突然一下來了脾氣，“四爹，俺那個(gè)活報(bào)應(yīng)昨天打電話，聽說俺又在挖田準(zhǔn)備種春收，您猜他跟老子都講了些么噠？他說俺這是身上不癢自個(gè)捉虱咬，他不準(zhǔn)俺栽田了，說栽一畝田，種子農(nóng)藥化肥一百大幾，耕田兩百多，栽秧割谷請人兩百多，還不講吃喝嚼用，田還有么噠栽頭？俺說，俺就不請牛耕，一鋤一鋤自個(gè)挖，一天挖篩子大一盤，兩天挖簸箕大一塊，能種一升算一升，能收一捧是一捧。他說，你自個(gè)挖以為花的就不是成本，你挖躺在床上了，往醫(yī)院大門里一抬，開口幾千上萬，你不是叫化子背不起——自討么？俺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田里長草長樹哇。他說，長草長樹怎么啦，現(xiàn)在國家不是提倡綠化環(huán)保么？您聽聽，這活報(bào)應(yīng)，講的都是人話么！”

四爹打量著二嘿索，二嘿索的臉黑、瘦，兩塊顴骨，凸在那兒，顴骨下面的兩頰，像塊瓦當(dāng)，往內(nèi)洼進(jìn)去。四爹打量著，眼中不覺有了哀傷：“谷老一夜，人老一夕，也是七十大幾的人了，你兒說的也是啊，哪里還挖得起田呢？”

二嘿索一臉焦灼：“可俺總不能眼看著它荒在這里呀！”

四爹不出聲了。

二嘿索也不出聲了。

兩個(gè)老頭同時(shí)望著挖出來的那片田土。

許久，二嘿索忽想起什么：“四爹，聽說今年德寶要接您到城里過年去？”四爹臉轉(zhuǎn)過來，笑著，卻沒有說話。二嘿索說：“俺看你就依德寶的，把牛賣了，跟著德寶他們，住到城里去，長疼不如短疼，你能守著那畜牲一世？遲早還不是個(gè)撒手？”四爹點(diǎn)頭，“理是這個(gè)理。”老?！斑柽琛痹诮校牡劼曇徽?，要站起來，但沒站穩(wěn)，身子搖晃了一下，又坐下去了。二嘿索手伸過來，扶四爹，四爹笑著把二嘿索的手?jǐn)r開了，“二爹，挖不動(dòng)了，千萬別硬撐著。”四爹近近看著二嘿索，二嘿索默聲點(diǎn)頭，眼窩不知什么時(shí)候有了淚光，“這么好的田土，荒了，罪過啊……”

夜里，四爹沒拉燈，蹲在牛欄屋那只木草架前，兩只膀子抱在胸前，裹著厚襖的背，黑黑的，對著門，弓駝在那兒，細(xì)長的頸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對著黑暗中的草架。老牛在吃草，牙槽嚼出“切切”的聲音，很響，嚼著，嘴筒從草架里面抽上來，停在那兒，黑暗中，看不清老牛的面頰，但見兩點(diǎn)漆亮的光，幽幽的，望著這邊?！暗聦毲疤旎貋?，跟俺說了，他買了新房子，在沿河馬路邊上，三室兩廳的大房子，也裝修好了，要接俺到城里過年去?！彼牡粗诎抵械哪菍ρ劬?，“按理，買了新房，第一年是該一家人在新房子里團(tuán)圓過年，可是，俺去了，拋下你在這，又哪個(gè)來伺弄你呢？”牛欄屋是一間土墻的偏屋，挨近草架上方，嵌了一眼四方的木窗子，窗榥間扎了一根根用以擋風(fēng)的稻草纏作的草條。頭頂，一根杉木的橫檁上，懸著一串枯干了的香樟葉，那是夏天用以防蚊蟲用的。橫檁下面的墻上，掛著雨天放牛用的蓑衣斗笠，一把割草的鐮刀插在墻縫里，只露出漆黑的背脊?！暗聦氄f，要把你賣了，翠玉也在一旁講，兩口子怨俺拖帶了你，說你是根纏腳草……”老牛晃動(dòng)一下脖子，鈴鐺跟著帶響起來。四爹一只手按住膝頭，緩緩站起來，手伸進(jìn)草架，翻弄草架底下的草，老牛的嘴伸進(jìn)來了，嘴里噴出“呼呼”熱氣。四爹將草攬到老牛嘴邊，老牛舌條卷草時(shí)，卷到了四爹的手。

德寶

平時(shí)，老屋場是一只巨型的空巢，那些雙合的木門，門上吊著黑鐵的門扣，圓環(huán)的，魚形的，桃狀的——或掩或閉；木格窗子掛著蛛網(wǎng)；從巷口斜來的日影，狹長一片，映在土墻上，墻上泥土駁落了，雨水沖刷過的痕跡，一道道，那么清晰，刷在那兒；蹲在墻根的幾團(tuán)黑影，是幾個(gè)老頭，背抵在身后的土墻上，脖子如一把扳柴的彎勾，寂寂伸在那兒，對著西邊山坳的那顆落日。

天空飄著疏朗的雪花。屋場前面，那條通往山外的砂石路上，一下子冒出許多人來，肩扛條花塑料袋的，手提大包小包的。巷子傳來伢兒叫喊媽媽的聲音，麻將洗牌聲從某只窗子里“嘩啦啦”傳來，一只帶彩的沖天炮“嗚——”一聲，躥向夜空，炸開的霎那，笑聲鵲起，一片嘩然，滿眼的桃花雨。

就要過年了。

小年那天，德寶回來了。德寶身后還跟了一個(gè)人。德寶嘻嘻笑著，說：“爹，我那邊是萬事齊備，房子裝修好了，彩電冰箱沙發(fā)一色新擺在屋里，您睡房的床上席夢思也鋪上了，就等您去過年了?！彼牡俸傩χc(diǎn)頭。德寶指著身邊跟來那人，又說：“爹，今天我把張老板也帶來了。”那人搶過德寶的話：“老人家，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您老算是趕上好價(jià)錢了，這幾天，牛肉眼看著上漲，一斤都到二十塊啦！”四爹警覺到什么，看著那人，再看著德寶，張著嘴，一下愣住了。

兒媳婦翠玉也跟德寶一道回來了。翠玉手里提了一大摞東西，都是跟四爹買的新衣，藏青棉襖，燈芯絨褲，保暖棉鞋。翠玉將一頂隱格條紋呢料的鴨舌帽子拿在手上，說：“爹，這是我特意在衣帽店里跟您挑的?！贝溆褚牡魃?，四爹不肯戴，“一個(gè)栽田打土塊的，黃土都埋到頸嗓了，戴它，那不狗都會(huì)笑落牙齒？”翠玉非要四爹戴上，“城里老頭能戴，您怎就不能戴？您比他們?nèi)蹦臉恿?，鼻子還是眼睛？”說著，硬是將那頂鴨舌帽戴在四爹頭上了。德寶瞅著四爹頭上的帽子，“嗬嗬”笑起來，“神要金妝，人要衣妝，看爹您把這帽子一戴，還真像個(gè)城里老頭了！”翠玉一嘴把話接了過去：“什么真像？硬是的嘛，俺這不是就要把爹接到城里去？到時(shí)候，誰說俺爹不是城里的？爹，您說是不是??？”

四爹憨憨笑著。

說著，話題又回到那頭老牛身上。“爹，跨過年，您就八十二了，人到七十古來稀，您是稀奇中的稀奇了，您苦了一輩子，早該歇著享清福了，不是兒媳婦說您，泥菩薩過河，您都自身難保了，還非要弄根纏腳草纏在身上，這回，俺和德寶是統(tǒng)一了思想，下定了決心，不管您同意不同意，牛都要賣，不賣不行了，您老了，您不是以往的四爹了，您不替自個(gè)打算，也該替我們想想啊，您一個(gè)人待在這里，成天守著這個(gè)四條腿的啞巴，您叫做兒媳的心里怎么放得下呢？”

吃飯時(shí)，德寶特地把寶慶爹和二嘿索也接過來了，德寶要他們也幫著勸勸四爹，坐在飯桌上，開始是寶慶爹說，接下來是二嘿索，之后，屠牛場張獻(xiàn)寶、德寶、翠玉一人又說了一遍，四爹坐在桌上，垂著頭，一直沒吭聲，后來，他把眼睛抬起來，看著德寶，“俺想年三十那天清早趕你那去，中午團(tuán)圓飯估摸也趕得上，這樣，它就能喂得到二十九夜里……”四爹將臉轉(zhuǎn)向張獻(xiàn)寶，張獻(xiàn)寶不無吃驚地盯著四爹，“您想把它喂到臘月二十九夜里？”四爹點(diǎn)頭，“您三十大清早來把它牽走?！彼牡鶟M臉誠懇，望著張獻(xiàn)寶。張獻(xiàn)寶一仰脖子，一串哈哈爆響開來，“您要我大年三十把它牽走？大年三十，家家都坐在團(tuán)圓飯桌上了，我牽它干嘛去？牽到家里，當(dāng)神供著？年前是巖頭也要漲三個(gè)，蘿卜變成肉價(jià)錢，年一過，鳳凰一下子成了雞，狗頭金成了瘟狗屎，大年三十，我背起橈片趕船，賣鬼老二去？！”

那天，張獻(xiàn)寶沒回屠牛場。

老牛拉出來了，拴在門外那棵酸棗樹上。張獻(xiàn)寶站在離牛五步開外地方，揣著手，一邊腦袋偏著，上下打量老牛。打量一會(huì)，也不說話，只沖著德寶莫名其妙笑。德寶說：“怎么樣，這身坯可以吧？”張獻(xiàn)寶點(diǎn)頭，依舊如前笑著，“可是可以，不過，我得請個(gè)雕匠來，骨頭旯里都是肉呀。”說著，“啪”一巴掌，猛拍在牛的后胯骨上。老牛一驚，后蹄騰空，身子一個(gè)踉蹌，往后趔趄了一步。張獻(xiàn)寶“呵呵”笑著，看著德寶，德寶說：“你還嫌這身坯沒肉，那你就昧著良心了，俺爹可是當(dāng)爺老子伺候著的哩！”張獻(xiàn)寶開始繞著老牛打轉(zhuǎn)，轉(zhuǎn)完一圈后，站在原處，搖頭，“充其量，不到兩百斤肉?！钡聦氄f：“張老板，這下你只怕橫眼看直X，看走大花星了?！睆埆I(xiàn)寶說：“告訴你，德寶，螢火蟲兒飛過身我認(rèn)得出公母，是你看走眼了，狗卵子認(rèn)成了夜明珠！”

兩人正說著，突然同時(shí)噤聲，四爹什么時(shí)候出來了，身子倚住門框，默聲看著那頭老牛。老牛本能地感應(yīng)到什么，頭扭轉(zhuǎn)過來，見到四爹，“哞哞”叫起來。張獻(xiàn)寶朝牛瞟一眼，轉(zhuǎn)朝四爹，“四爹，您老這寶貝養(yǎng)得不錯(cuò)哇，真正的骨感啊?！彼牡姀埆I(xiàn)寶一臉怪笑，不禁一下來了氣，“摘茄子不也不分個(gè)老嫩，你看它那牙口，都好多年了，原來，它也是這般么？一身聳膘，犁上耙上，只聽到水響，禾場上打磙，石磙硬是拉起風(fēng)來！”張獻(xiàn)寶說：“四爹，那是以前，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這話您該不會(huì)不知道吧？還有一句，想必您也曉得——鳳凰落毛還不如雞哩！”

德寶和張獻(xiàn)寶在討價(jià)還價(jià)。德寶要的是市面上的行價(jià)，張獻(xiàn)寶瞅準(zhǔn)了德寶要賣牛，把那牛故意說得一文不值，似乎是他能買它，是跟他做了一樁善舉，反倒給了他一個(gè)大便宜。德寶自然不答應(yīng)，這些年，他在縣城開著那家肥腸店，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坐四個(gè)輪子的，蹬三個(gè)輪子的，踩兩個(gè)輪子的，哪樣沒見過？不過，最終他還是妥協(xié)了，明明知道張獻(xiàn)寶在那頭老牛身上賺了一大筆，但又不能不依他的，他只能火燒烏龜肉里疼，因?yàn)?，他確實(shí)急著要賣掉它，他不能再讓它纏住老爹了，新房子等在那里，年眼看著就來了，他必須把老爹接到城里去，一家人在新房里過年。

價(jià)說妥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張獻(xiàn)寶數(shù)出十二張“老人頭”，遞到德寶手邊，德寶要張獻(xiàn)寶把錢給四爹。張獻(xiàn)寶走到四爹面前，故意把錢像玩撲克牌一樣呈扇形亮開，在巴掌上一下一下響亮拍打著，“四爹，恭喜您今天發(fā)財(cái)了！”四爹不說話，呆呆看著張獻(xiàn)寶手上的那迭票子。張獻(xiàn)寶說：“嫌少哇？這不少哇，四爹，拿在手上，都壓得俺筋疼哩！”四爹進(jìn)屋去了，一會(huì)兒，端了一只木盆來，盆里盛的是平日老牛愛吃的棉餅。張獻(xiàn)寶一見那盆里的東西，叫起來：“四爹，千萬使不得，您曉得那牛百葉是頂不好翻的，您這一盆東西進(jìn)去，待會(huì)俺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時(shí)間就是金錢，俺可耽擱不起呀！”張獻(xiàn)寶一副苦不堪言樣子。四爹不朝張獻(xiàn)寶看，手里端著木盆，步子顯得有些蹣跚，把木盆放到酸棗樹下。老牛嘴伸過來，“滋咂滋咂”，在吃盆里的東西。四爹看著吃食的老牛，手，抖抖索索，伸過來，原來，四爹手里拿了一把桃木梳。他開始跟老牛梳理毛發(fā)，從頭頂發(fā)際那兒開始，往后，往下，頸項(xiàng)，前胛，后胯，耳根，尾梢，有條不紊，梳得那樣仔細(xì)，桃木牛梳密密的梳齒從老?？蔹S的毛叢篦進(jìn)去，梳齒過處，那些雜亂的茸毛柔順了，光亮了。偶爾，發(fā)現(xiàn)一顆“草皮”（一種叮在牛身上的寄生蟲），在后胯深處，四爹便蹲下來，腦袋伸到后胯底下，臉仰起來，瞇縫起眼睛，手伸近去，將“草皮”掐住，“嗻”一聲，揪下來。四爹并沒將揪下來的“草皮”扔到地上，他尋來兩塊薄石片，將草皮擱在一塊上面，另一塊則拿在手上，照準(zhǔn)石頭上的“草皮”碾壓下去，隨著“叭！”的一聲，一點(diǎn)姹紫，應(yīng)聲迸飛。

四爹還在跟老牛梳毛。張獻(xiàn)寶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不過，臉上依舊帶了嘻笑，說：“四爹，您這是女兒出嫁呀，還是扮郎相親呀？”

牛鈴鐺從老牛脖子上解下來了。

按習(xí)俗，賣牛不賣繩，大意是那根繩子作為一種象征，留著它，便意味著日后還有牛拴。德寶要張獻(xiàn)寶不必解那根牛繩了，就那樣牽著走。張獻(xiàn)寶依了德寶，把牛繩從酸棗樹上解下來，但那牛卻怎么也拉不動(dòng)。張獻(xiàn)寶尋來一根木棒，照準(zhǔn)老牛后胯狠狠一棒砸下去，牛“哞哞”叫起來，兩眼望著四爹，鼻扣上的牛繩使勁往四爹這邊繃。

四爹滿臉錯(cuò)愕看著張獻(xiàn)寶手中的那根木棒。

張獻(xiàn)寶拉牛，還是拉不動(dòng)，這次，張獻(xiàn)寶眼里來了怒火，手中木棒呼一聲再次舉起來，“老子看你賴著，癩蛤蟆，躲端午，躲得初一，躲不過十五，你跟老子賴著，看老子到時(shí)候怎么一刀一刀剮你的肉，剝你的皮，榨你的骨髓！”老牛站在那里，它并不躲避那根木棒，眼巴巴望著四爹，嘴里發(fā)出悲愴的長嚎。

四爹的臉由灰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黑，驀地，他奔過去，一把扭住了張獻(xiàn)寶的手，將木棒從張獻(xiàn)寶手上扯下來，“咚！”一聲，扔到地上。“它也是一條性命啊……”四爹嘴皮發(fā)顫，兩只手也在抖。張獻(xiàn)寶吃驚地看著四爹，要說什么，德寶朝他遞了一個(gè)眼色，于是，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最終，那頭老牛還是被張獻(xiàn)寶弄走了，拉不動(dòng)，打也不動(dòng)，最后，張獻(xiàn)寶想出一個(gè)法子，拿火燒。那老牛賴在地上，四只蹄子死死摳著地，張獻(xiàn)寶將一個(gè)竹篾火把從老牛屁股底下塞進(jìn)去，這樣，那老牛才一路嚎叫，被鞭打著走了。

那時(shí)候，外面沒有了四爹，四爹的房門關(guān)上了，德寶做好了午飯，到房門外喊四爹吃飯，四爹在房里沒有應(yīng)聲，后來翠玉又到房門口去叫，四爹說：“你們吃吧，我不餓?！?/p>

四爹蹲在墻角那兒，眼睛發(fā)愣，望著窗口那兒。那根先前拴過老牛的酸棗樹立在窗外，一只白翎子小鳥兒在枝上跳躍，嘴里叫出“嘀溜溜”的聲音，樹下，先前老牛吃過的那只木盆不知什么時(shí)候翻到了地上，盆里的枯餅撒了一地……

天開亮口時(shí)，四爹驚醒了，抖抖索索，從床上爬起來，剛才，他分明聽到什么聲音，他來不及穿好衣服，那件藏青棉襖就那么披著，腳上，鞋也來不及穿，趿著，他沒有去開大門，而是徑直拉開耳門，往牛欄屋摸過去。不知怎么，四爹的兩條腿無由發(fā)顫，喉嚨深處發(fā)出拉風(fēng)箱一樣的聲音。突然，四爹站住了，朦朧中，一個(gè)黑影，寂寂地，對著他，立在那兒。四爹愣在那里，嘴張開著，似乎就要發(fā)出呼喊，夜的暗翳在一點(diǎn)點(diǎn)消褪，熹微的奶白開始浮現(xiàn)在土墻高處的部分，四爹一對眼窩黑黑的對著那個(gè)黑影，眼窩深處幾點(diǎn)暗光在蔓延，擴(kuò)大，一閃一閃。他開始往前走，鞋底拖著地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前面，黑影在動(dòng)，朝四爹這邊移動(dòng)，四爹嘴里發(fā)出吁吁的喘氣聲。黑影站住了，四爹站住了，黑影橫在四爹面前，四爹瘦小的身子，灰灰的，僵硬在那兒。“滋啦，滋啦，”黑暗中，傳來砂紙磨擦的聲音，四爹感覺一股熱燙，那么酥軟，一下一下，在舔，先是在手背，慢慢的，轉(zhuǎn)到了掌心，一會(huì)兒，那條熱燙的酥軟不動(dòng)了，停在那兒了，老牛一邊臉頰伸了過來，偎在四爹懷里，無聲的，輕輕的，在蹭。四爹像尊木偶，呆在那兒，任憑老牛一下一下蹭著，黑暗中，兩只眼窩，一片模糊，是淚水。

天開亮口了。

瓦楞在變白，發(fā)亮。

老牛的胛骨、髖骨上奓了好幾道口子，鼻子破了，滲著血，四爹尋了一點(diǎn)桐油出來，拿棉絮蘸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涂在滲血的口子上：“……疼？忍住點(diǎn)，再忍住點(diǎn)，回來好，回來了好！不賣了，說什么也不賣了……”四爹喉嚨發(fā)哽，自語著，突然，一把抱住了牛的脖子……

張獻(xiàn)寶趕來了，隔老遠(yuǎn)，便聽到了叱罵聲：“牛雞巴日的，你居然繃脫桊跑了，老子看你跑到哪里去，老子這回要請你就地正法！”德寶聞聲迎了出去，把張獻(xiàn)寶拉到墻角那邊，兩人小聲說著什么。一會(huì)兒，張獻(xiàn)寶嘻嘻笑著來到四爹跟前，說：“四爹，聽德寶說，這牛您要留著它作您的干兒子，有錢難買不賣貨，那我就只好在這里恭喜您，得了這么個(gè)貼心巴肉的干兒子。”

張獻(xiàn)寶走后，四爹把德寶叫到跟前，說：“你兩口子辛辛苦苦在城里買了新房，孫兒家興也回來了，大年三十那天俺還是去你那兒，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一起，也算為你們的新房圖個(gè)吉利，牛俺先跟它準(zhǔn)備好一天的草料，等過完年三十，初一趁早，俺再趕回來?！钡聦氄f：“昨晚我跟貴生說好了，貴生兩口子不是打工回來了嗎？這些日子，牛就寄養(yǎng)在他那里，您就只管放心，跟著俺到城里過年去?！?/p>

二嘿索

二嘿索女兒妙香這次跟她老爹帶的新年禮物是一雙真皮毛皮鞋，康奈品牌，價(jià)值不菲，回來路上，她一路在想，趁這次回家過年，她一定要把她爹那顆茅坑里的花崗巖腦殼鉆開一條縫，跟他好好洗一遍腦。她要讓他知道，腳對于一個(gè)人，是多么重要，腳是人的第二心臟，它上載一身，下?lián)稳w，就像一棵樹的根，是真正的精氣之源，樹枯根先竭，人老腳先衰，你想，那足底就那么大一塊地方，竟然集中了七十二個(gè)穴位，五臟六腑，都跟那些穴位對應(yīng)連著，真正的舉足輕重啊。不獨(dú)如此，它還是一個(gè)人的第二張臉面，美足如同美容，一雙價(jià)值不菲的名牌皮鞋穿在腳上，那是一種品位的提升，一種身份的體現(xiàn)。“牛好看不在角上，人好看不在腳上，”這次，她要狠狠批駁她爹的那套謬論，把他那顆死腦筋拉轉(zhuǎn)過來，讓他重新認(rèn)識腳，認(rèn)識腳的重大意義，從腳開始，跟上時(shí)代步伐，走進(jìn)嶄新的晚年生活。

妙香是個(gè)善于浮想的女人，有時(shí)，一個(gè)人待在那兒，會(huì)“嘻——”一聲笑起來，有時(shí)，又會(huì)莫名其妙傷心落淚。那天，她坐在回家的那趟長途客車上時(shí)，正是這樣，一會(huì)兒，偷偷抹起了眼淚——想到爹，一輩子苦扒苦做，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喲，真是牛馬不如的生活啊，人怎么能夠那樣虧待自己，怎么能將日子過成那樣呢？如是那樣，人活一輩子，還有什么滋味？一會(huì)兒，她又笑了，她拿手摸摸裝在提包里的那雙毛皮鞋，那么由衷地、欣慰地笑了，她分明看見了她的老爹，那雙千坼百裂和泥巴一個(gè)顏色的腳，穿上了她買的毛皮鞋，皮鞋不大不小，剛好合腳，她要爹試著在地上走了一圈，爹的腳并非天生那樣，原來它也是能穿皮鞋的，并且能穿高檔名牌皮鞋的啊……

妙香買回的那雙康奈毛皮鞋，二嘿索最終沒能穿上，就在妙香回來前一天，二嘿索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離過年只差兩天，閻王爺偏偏選在這時(shí)要召他回去，硬是不讓他捱過這兩天。剃妝老頭的安代詔叫來了，蕩刀布拴在二嘿索床頭，“滋拉滋拉”在蕩剃刀。二嘿索腦袋仰躺在一只內(nèi)面裝著苦蕎殼的枕頭上，鼻翼一翕一翕，里面只有出氣，沒進(jìn)氣。安代詔一手執(zhí)著剃頭的刀子，俯在二嘿索臉邊，輕聲喊：“二爹，俺這就跟您開剃啊……”二嘿索嘴皮隱隱顫動(dòng)，像魚兒喋水。寶慶爹人在屋外，聲音率先傳進(jìn)來了：“前些日子，俺老哥幾個(gè)，還在一塊說笑來著，怎么說走就要走了？”寶慶爹坐在二嘿索床頭，臉俯下來，看著二嘿索的臉，“那天，你說我三腫三消，準(zhǔn)備鋤頭和鍬。我說你，大哥不笑二哥，螺螄不笑蚌殼，那扛鋤頭撮箕的也跟著你屁股后頭了?！睂殤c爹說著笑起來，撩起一只腿上的褲管，“你看我這腿，腫得像牛欄柱頭，我都舍不得走，過年就差兩天了，豬頭肉都蒸到甑里了，包谷酒在灶頭也煨好了，你說，我哪么舍得就走呢？可是你，二嘿索——”寶慶爹依如平日那樣，叫二嘿索，“你怎么招呼不打一聲，說走就走了呢？你不仗義，你枉為老哥老弟一場，你不仗義啊，二嘿索……”

寶慶爹那么逼近地看著橫在枕頭上的二嘿索的臉，搖頭，嘆氣，笑著，眼窩里面有了淚花。

四爹也來了。寶慶爹數(shù)落二嘿索時(shí)，四爹默聲站在一邊。后來，他走近二嘿索床邊，弓著駝背，手，無聲地，將二嘿索腳頭的被子揭開了，露在被子外面的那雙腳，蠟黃，一動(dòng)不動(dòng)，伸在那兒，他定定看著它，手，摸索著，伸過去，握在一只腳上。二嘿索女兒妙香“哇——”一聲哭起來了，旁邊，有人勸她，要她千萬忍住，眼看就過年了，新年新節(jié)的，圖吉利，萬不能哭的。

安代詔在跟二嘿索剃頭。

妙香將那雙康奈毛皮鞋拿來了，同時(shí)，還拿來了上回買的純棉襪子，她開始跟二嘿索洗腳，將一只腳抱起來，抱在懷里，腳掌上、腳后跟，那些皴裂的口子，一道一道，內(nèi)面嵌進(jìn)了泥沙，她拿棉簽小心翼翼剔著，她剔得那樣仔細(xì)，專心致志，一絲不茍，然剔出來的卻極有限，因?yàn)榇蠖嗟囊呀?jīng)與裂口渾為一體，做那些時(shí)，她的眼里始終含著淚水，她拿牙咬著嘴唇，不讓淚水流出來，到后來，那淚水還是流下來了，不過，她沒有哭出聲，就那樣讓淚水無聲地在臉上淌著，洗完腳，她開始跟二嘿索穿襪子，二嘿索腳上，那些黑褐色的坼口，像是長了無數(shù)毛刺，襪子套進(jìn)去時(shí)，棉紗掛住了，一根根繃扯開來，兩只襪子，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穿進(jìn)去，穿皮鞋時(shí)，幾個(gè)老婆子攔住了妙香的手，老婆子們說，人到那邊去是不能穿皮毛東西的，穿了就脫胎成了四蹄長毛的畜生，妙香望著那幾個(gè)攔住她的老婆子，再也忍不住了，哭喊起來：“你們就讓他穿一回吧，哪怕讓他試一下，嘗個(gè)新，也不枉他來人世一趟啊……”妙香執(zhí)意將那雙康奈毛皮鞋跟二嘿索穿在腳上了，可是，二嘿索老婆進(jìn)來，也不說話，將那皮鞋拔下來了。

二嘿索床前擺上了一只方桌，桌上并排擺著雞鴨魚肉，那是送亡人上路前的最后一餐飯——“賞祿”。二嘿索老婆在肉碗里挑揀著，將那塊最肥的金醬福肉夾起來，送到二嘿索嘴邊。二嘿索眼巴巴看著夾在筷子上的那塊肥肉，嘴皮隱隱顫動(dòng)，站在一邊的幾個(gè)老婆子一迭連聲說：“二爹，把嘴張開，使點(diǎn)勁，把嘴張開，這回，您一定要吃的，那么遠(yuǎn)的路要走，不吃點(diǎn)哪行？”老婆子們圍攏來，盯著二嘿索的嘴，但最終那嘴還是沒能張開。最后，其中一個(gè)老婆子想出一個(gè)辦法，她要二嘿索老婆將那塊肥肉貼在二嘿索嘴皮上，來回蹭上幾遍，即便沒吃下去，到了那邊，嘴上油光滑亮，也便不像個(gè)餓牢鬼了。二嘿索老婆真如那老婆子說的，筷子將那塊肥肉夾緊，貼在二嘿索嘴皮上，肥肉厚墩墩一片，形狀像一把木梳子，肉面漬了蜂蜜和醬油，泛著紫絳的膩光。二嘿索老婆將那塊肥肉在二嘿索嘴皮上來來回回一遍一遍蹭著，一邊蹭，一邊嘴里不停數(shù)落：“你個(gè)老不死的，你個(gè)榆木腦殼，你個(gè)不進(jìn)油鹽的犟作瘟，一輩子，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以為活得到幾千年，吃得下的時(shí)候，你口牙獨(dú)攢舍不得吃，夾在牙齒旯的半粒米筍都要攢起來，想吃最后一口，你又吃不進(jìn)了，你是礁窩里打蛇，冤枉一世啊，兩腳忙忙走，只為身和口，這輩子，你都為了么噠啊，你就是一頭牛啊，一輩子軛不離頸，頸不離軛，前些天，你還在田里，一鋤一鋤地挖，你說田不能荒著，要種春收，種一升是一升，種一捧是一捧，白天你挖了一天的田，天黑了，你還在田里挖，夜里你睏在床上身子骨疼得不能翻身，第二天，你扛著鋤頭又往田里去了，俺要你在家歇著，你說你天生就是個(gè)賤骨頭，一天不下地骨頭就癢，你個(gè)冤家，你個(gè)死鬼，你是黃連樹下彈琵琶，苦作樂呃，你是駝子死噠兩頭翹，又好哭來又好笑，你不直（值）啊……”二嘿索老婆手里那塊肥肉還在蹭，眼窩里，淚珠子大顆大顆滾下來了。

二嘿索房里圍滿了人，老婆子們聚在一堆在說話，她們在回顧二嘿索的一生，從五歲開始，一直到躺在床上的現(xiàn)在——苦哇，苦扒苦做，苦慳苦攢，苦了一輩子，世上最苦的人咧！老婆子們搖頭，嘆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個(gè)個(gè)，臉上嘴里，全是痛惜。一個(gè)老婆子忽地想起什么，眼珠子骨碌碌在屋里掃了一遍，說：“呀，順生怎沒回呀？”二嘿索老婆說：“本來，兒子今年沒打主意回來過年，這爺倆不像爺倆，一對前世冤家，平日到一起，說不到三句，不是你瞪眼，就是他翻臉，這回聽說爹不行了，立馬趕回來了，火車票買不到，坐的飛機(jī)……”一個(gè)老婆子張大嘴，驚叫起來：“天哪，坐的飛機(jī)，那要好多錢哪！”二嘿索老婆說：“聽說一千多吧?！倍偎鞔采稀跋はぁ表懥艘幌?，二嘿索老婆臉轉(zhuǎn)過去，二嘿索兩只眼睛直勾勾正對著她，恰在這時(shí)，順生一頭闖進(jìn)來了，奔到二嘿索床前，仿佛突然遭到雷殛，身子一下僵在那兒。他呆呆盯著二嘿索的嘴——兩片油膩泛光的嘴皮隱隱在顫，與此同時(shí)，一邊手的兩根指頭——拇指和食指在動(dòng)。一個(gè)老婆子眼尖，發(fā)現(xiàn)了，“瞧，二爹那手指頭像是在揀票子！”順生滿眼困惑盯著那兩顆指頭，滿屋里的眼睛幾乎同時(shí)盯在那兩顆指頭上。一個(gè)老婆子擠進(jìn)來，說：“二爹，您是不是想問順生攢了好多票子？”二嘿索眼里浮出一抹薄光，默默的，對著順生的臉，那兩顆手指頭依舊在動(dòng)，“爹，您是想跟俺說，錢要攢，財(cái)要聚……”順生喉嚨深處發(fā)出的聲音帶了哭腔，他看著二嘿索的那兩顆手指頭，它們還是在動(dòng)，二嘿索老婆朝那兩顆指頭瞟了一眼，臉轉(zhuǎn)朝順生，沒好氣地說：“他是問你坐飛機(jī)花了多少錢？”順生愣了一下，看著二嘿索，這時(shí)，那兩顆手指頭停在那兒，不動(dòng)了?！耙磺Ф?！不是我要坐飛機(jī)，是火車票根本買不到哇……”

一滴渾濁的液體，從二嘿索深陷的眼窩慢慢滲出來，二嘿索的眼睛閉上了。二嘿索的嘴卻張開著，先前，老婆子們一迭連聲要他張開沒能張開，此刻，它卻張開在那兒，二嘿索老婆拿手去抹，想把它們抹攏來合在一起，但抹不攏，兩塊油膩發(fā)光的嘴皮，依舊豁然張開著。二嘿索老婆嚎啕大哭，“死鬼，冤家，你這是在討你在生虧欠的那口啊……”一邊哭，一邊兩只手使勁捶打著二嘿索身邊的床板。一個(gè)老婆子不知從哪弄了一只飯團(tuán)來，塞在二嘿索嘴里，“嘴里含飯，兒孫有福氣的，三嫲，您的眼淚水千萬別滴到二爹臉上！”二嘿索老婆這才住了悲聲。

四爹

四爹在德寶那里住了不到一個(gè)星期，說什么也要回去，德寶不讓老人走，翠玉也說，這兒不是您的家嗎？四爹硬是要走?！澳阏f，那個(gè)四條腿的扔給貴生，俺這心里放得下么？跟人一樣，老了，也好挑那么一嘴，早晨起來，先要喝上一大瓢淘米水，然后才上棉餅，夜里上草，要在上頭噴點(diǎn)鹽水。”聽老人念叨著那頭老牛，德寶臉朝一邊，不吭聲，翠玉則“嗤嗤”笑起來，說，“爹，您以為鳥兒還在舊窩里……”翠玉正要往下說，被德寶狠狠剜了一眼，話到嘴邊趕緊又咽回去了。四爹身子顫了一下，看著翠玉，轉(zhuǎn)而盯著德寶，“你……你們……”四爹的嘴唇突然哆嗦起來，德寶趕緊陪上笑臉，“爹，沒什么，真的，您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您就安心在這里住著。”這回，翠玉看著德寶，不笑了，“粗紙包鹽，日久必穿，你瞞得往爹一時(shí)，還能瞞過一世？”翠玉說著，臉轉(zhuǎn)過來，那么哀婉地望著四爹，“爹，德寶其實(shí)是為您好，看您都這一把年紀(jì)了，俺跟德寶，哪能放心您一人守在老屋里呢？再說了，那牛遲早要上那條路，長疼不如短疼，您說，是不是？”四爹瞪大眼，嘴張著，愣在那里。德寶立在一邊，看著老人，不敢出聲。許久，四爹的手在動(dòng)，或許是要拿什么，伸到桌邊，一只茶盅絆掉下來，砸在地板磚上，“叭！”一聲，粉碎了。四爹沒朝地上看，一只腳抖抖索索伸出去，拉開門，頭也不回往外走，德寶奔過來，攔住四爹：“爹，您這是要往哪去？”四爹不朝德寶看，嘴里吁吁喘著氣，兩條腿仿佛不聽使喚，邁出去時(shí)，身子一陣搖晃。翠玉趕忙跑上來，滿臉陪著笑：“爹，您千萬別生氣，俺跟德寶也是為您好哇！”翠玉說著，朝德寶連連努嘴，德寶趕上來，將四爹的一只手緊緊攥住了。四爹在扳德寶的手，德寶萬沒料到，老頭子居然一下子來了那么大的莽勁，德寶的手猛一下被扯脫了，德寶大聲喊：“爹，爹！”四爹不吭聲，氣咄咄往外走了。

四爹回到了老屋。

他沒去開大門，徑直往牛欄屋奔去，來到門口，站住了，愣愣的，一動(dòng)不動(dòng)，站在那兒：那只草架，擺在墻邊；那只跟老牛泡棉餅用的木盆，放在草架邊上；還有，那只牛鈴，串鈴鐺的繩子，一起掛在草架旁邊的土墻上——四爹呆呆望著眼前的那些東西，臉上，不知什么時(shí)候，淚水在往下淌。

一個(gè)細(xì)雨霏霏的日子，四爹躺倒在了床上。德寶翠玉鎖了“重陽樹干鍋肥腸店”的那扇卷閘門匆匆趕回來了。德寶趴在四爹床邊，望著四爹，四爹的臉發(fā)灰，眼窩凹陷進(jìn)去，德寶喉嚨禁不住一陣發(fā)梗：“爹，我知道您怨我，不該賣那頭老牛，可我也是為您好哇！”四爹不說話，兩眼哀哀看著德寶。

寶慶爹過來了，人在門外，便喊四爹，來到床前，寶慶爹拉著四爹的手，“四爹，您這是怎么了？兩天沒過來看您，怎么就躺倒在床上了？”寶慶爹臉湊攏去，端詳枕頭上四爹的臉，“同路伙計(jì)不撤伴，二嘿索招呼沒打，說走就走了，四爹，您可千萬別走啊……”寶慶爹說到后面那句，聲音忽然發(fā)啞。四爹望著寶慶爹，嘴皮隱隱在動(dòng)，慢慢地，臉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四爹的呼吸開始變微弱。德寶站在門外在跟兒子家興打電話，“你爺爺不省人事，只怕快不行了。”第二天，四爹的眼睛又睜開了，脈脈看著德寶，嘴皮輕輕在動(dòng)，分明是在說話。德寶把耳朵湊近四爹嘴邊，終于聽清了，四爹是問他外面有日頭沒有。德寶點(diǎn)頭答有，眼睛茫然看著四爹，他不知道四爹為何忽然問這?！鞍诚氲酵忸^走走。”四爹的聲音很輕。德寶滿臉狐疑，“您身子這么虛弱，能下得了地？”四爹看著德寶，然后看著翠玉，“麻煩你們把俺抬著，不去遠(yuǎn)處，就到自家田頭，打個(gè)轉(zhuǎn)。”德寶沒奈何，把那張擱在山墻橫梁上的竹躺椅取了下來，兩邊綁上竹篙，竹篙兩端，綁上肩抬的橫擔(dān)。翠玉跟四爹洗了臉，讓四爹穿上過年穿的那身新衣，藏青棉襖，燈芯絨褲，保暖大頭棉鞋，頭上戴的是那頂隱格條紋呢料的鴨舌帽，竹躺椅里鋪了兩層棉褥，出門前，翠玉仍在四爹身上蓋了一床平絨踏花被。一連下了幾天的小雨，今天天氣轉(zhuǎn)晴了，天空現(xiàn)出難有的靛青，斜在酸棗枝上的陽光薄而透亮，德寶翠玉抬著竹躺椅，德寶在前，翠玉在后，過巷子時(shí)，幾個(gè)老婆子從門里趕出來，滿臉驚詫，看著那只竹躺椅， “四爹，您老這是到哪去？”四爹一只胳膊從躺椅里伸出來，抬了抬，或許，他是想拿它告訴老婆子們，但那胳膊僅僅只是抬了抬，跟著又耷拉下去了。一個(gè)老婆子壓低聲說：“四爹這是去辭路么？”這一帶，老人臨終前，要到親友家走最后一趟，稱之為辭路。另一老婆子一臉狐疑，嘴咧開來：“瞧，那躺椅怎的往田埂上去了？”

陽光帶了薄薄的金色，灑在田野上。那棵老樹，靜靜舉在田野的上空。一條條田埂從老樹那兒延伸開去，田埂蜿蜒而曲折，行走在田埂上的那只竹躺椅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若一片飄浮水上的木葉。在離老樹不遠(yuǎn)的一塊田邊，竹躺椅放了下來，四爹要德寶把他扶起來，德寶、翠玉，一左一右，將老人從躺椅里扶起來了。陽光下，一丘丘的稻田，從躺椅跟前層疊鋪開去，挨近躺椅那塊是他家的田，旁邊是二嘿索的，二嘿索挖的那片地方栽了油菜。四爹默聲望著眼前的那塊田，十二歲，他跟著爹就是在這塊田里學(xué)著犁田，那時(shí)候，他矮，瘦，整個(gè)人站直了還不到犁尾巴高，牛在前面拉著犁飛跑，他跟在后頭，跑不贏，“撲通”一下連人帶犁倒在水田里，爹奔過來，并沒有拉扯他，“嘣！”一聲，他的后腦勺上得了重重的一“釘果”（食指節(jié)弓起來，使勁一下砸下去）！原來，這田的底層是一層砂子，土瘠瘦，盛不住水，他和爹便一鋤一鋤，把土翻起來，把底下的砂子一撮箕一撮箕挑出去，然后，墊一層黃土，和上水，拿腳密密匝匝踩嚴(yán)實(shí)，這樣，田再不往下滲水了。下雨天，他便上山撿青苔，挖巖縫里的黑土渣，拿背簍背回來，撒到田里。幾十年過去，它再不像過去那么板結(jié)了，它成了一塊黑油油的海綿土。四爹默聲望著眼前的這塊田土，那些長在田里的荒草，冬去春來，草葉開始萌芽轉(zhuǎn)青。四爹的腿在動(dòng)，德寶問四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四爹拿手指著躺椅下的地?！澳胂碌貋?？”四爹笑了，微微點(diǎn)頭。德寶說：“爹，您就這樣躺在上面看看吧?！彼牡氖峙首×颂梢畏鍪郑碜釉谝稽c(diǎn)點(diǎn)挪動(dòng)。德寶見狀，趕忙上前扶住。四爹的頭朝地上勾著，身子前傾，一下滾到田里了。德寶慌忙去抱四爹。四爹把德寶的手推開，四爹的膝頭跪在了地上，腦門叩頭一樣抵在地上，兩只手緊緊攥住了田里的泥土……

德寶去抱四爹，抱不動(dòng)。翠玉上前來，和德寶一起，這才把四爹抱回躺椅里了。“爹，我們回屋吧?！贝溆窨粗梢卫锏乃牡?，四爹臉上濕漉漉的，看著翠玉，一只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抬起來，指著山根那兒，那只手在抖。

那里有一片梯地，梯地原是一塊掛坡，后來，四爹將它改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一層一層，水平的等高。由于坡度太陡，那些等高的平面每條寬不足五尺，宛如一條腰帶，系在山的弧形上。那些層疊的梯等，均是石塊砌的，石塊大小形狀各異，正方的，長方的，棱形的，榫狀的，然一經(jīng)砌成，竟然成為一種充滿視覺審美的藝術(shù)。長長的橫切面，一塊一塊砌在上面的石頭，那么整飭，縝密，精細(xì)，序列條理而富于變化，它屬于建筑美學(xué)，同樣屬于裝飾藝術(shù)，它是一種匠心獨(dú)運(yùn)，更是一種取法自然的渾然天成。這回，四爹沒有要德寶扶他起來，就那樣躺在躺椅里，望著那些眼前的梯地——那些長在上面的荊棘與荒草。

很烈的日頭。四爹光著頭。上身赤裸著。在挖地。汗滴沿著老皮的褶溝往下滑落，滑到腰肋那兒，匯成一股股溪流，那里系了一根麻繩的褲腰帶，沿麻繩，一摞摞的老皮，疊在那兒，老皮呈醬色，上面滲著一層類似黑陶的釉光，匯到那里的汗?jié)n，油汪汪一片，順著老皮褶溝漫漶開去。四爹一只肩膀上搭了一條老藍(lán)布汗巾，但他從不拿它揩汗，那條肩上的汗巾似乎就是一件裝飾，一個(gè)擺設(shè)。四爹下身穿的是麥灰大襠筒褲，褲腰那兒，五寸寬的白布吊邊，已失卻原本的顏色，上面，一圈一圈暗花的圖案，那是汗鹽留下的痕跡。四爹挖地并非常人那樣，站在下坡，往上挖，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人站在上坡，往下挖，四爹說，那樣，才能留往地里的土，四爹的背本來就有些駝，站在上坡，腰身需更大幅度佝下去，這樣，站在上坡挖地的四爹便成了一只形神兼?zhèn)涞奈r公。偶爾，一塊土坷從四爹腳邊滾了下去，四爹擱下鋤頭，趕緊追趕著那塊往下滾去的土坷，有時(shí)，土坷居心與他作對，竟然滾進(jìn)了坡下的刺蓬，四爹便貓著赤裸的背脊，鉆到刺蓬里去，將土坷尋出來，抱在懷里，直至完璧歸趙放歸原地。四爹挖地時(shí)，那頭老牛就在旁邊吃草，吃著，老牛會(huì)停住嘴，望著四爹，四爹便“嘿嘿”笑起來，罵：“牛雞巴日的，看么噠？想學(xué)乖？”坡地里石頭多，四爹把挖出的石頭撿成堆，又從四邊山上尋了許多來，他開始運(yùn)籌一項(xiàng)宏大而艱難的工程，把掛坡砌成梯等，變成梯地。那些地里挖出的石頭，山上尋來的石頭，大小各一，賦形迥異，四爹一塊一塊拾起來，拿在手上，瞇著眼，細(xì)細(xì)打量著。他在仔細(xì)察看那塊石頭的形狀，思忖著該把它擺在一個(gè)怎樣的位置才最為適合，四爹的工程進(jìn)展緩慢，有時(shí)，一天砌不到兩尺，但四爹總是那么專心致志默默在那兒砌著，對于每一塊石頭，都那么一絲不茍。有時(shí)，二嘿索看見四爹手里拿著一塊石頭，站在那兒，會(huì)故意大聲喊：“四爹，在認(rèn)公母啊？”四爹只是笑，憨憨地笑，不答話。

日光在漸漸變暖，四爹的臉發(fā)灰，發(fā)黑，蓋在胸脯上面的被子一起一伏，德寶說：“爹，我們回吧。”翠玉說：“爹，還是回屋歇息去吧。”四爹不說話，眼睛癡癡望著那些梯地。躺椅抬起來了，開始往回走，四爹將脖子強(qiáng)直起來，拼命朝后扭著，或許，他是想最后看一眼那些梯地?？墒牵切┨莸匾言谒纳砗?，離他越來越遠(yuǎn)，無論怎樣努力，都看不到了。

寶慶爹

四爹臨終那天，寶慶爹是別人抬著過去的，前些天，寶慶爹突然摔倒在地，爬不起來了。不是中風(fēng)，寶慶爹神志蠻清楚，就是兩條腿一下子不聽他的使喚了。

寶慶爹坐在四爹身邊，拉著四爹的手，四爹的手冰涼，“二嘿索走了，你這也要走，好，好，你們先走，先走幾步，在那邊橋頭等著我，等不了幾天，我也要?jiǎng)由砹恕！彼牡炖镆呀?jīng)發(fā)不出聲，寶慶爹說話時(shí)，他定定地望著他，眼窩在變潮，變濕。寶慶爹拿手幫四爹揩眼窩里的濕漬，一邊揩，一邊跟四爹說話，“俺曉得，到現(xiàn)在，你心里還放心不下你的那頭老牛，你的那些田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四爹，世事變幻，人所不愿，奈何不了哇……”

四爹上山后的第三天，寶慶爹坐在一輛小四輪里，被女兒接到城里去了。臨走前一天，寶慶爹蒸了一刀四方四正的五花臘肉，把裝酒的那只三耳壺也提出來了，他要到重陽樹那兒去，最后祭拜一回那棵老樹，也算是辭路。女兒寶珍勸他別去，寶慶爹犟勁上來了，說，你不弄我去，我就四條腿爬著去！寶珍只好請了兩個(gè)人把寶慶爹抬到了樹下。到樹下后，寶慶爹點(diǎn)上一炷清香，把肉碗從籃子里面拿出來，恭恭敬敬擺在地上，然后，取出酒壺，往地上奠酒，奠罷，頭抬起來，眼睛望著頭頂?shù)睦蠘??！鞍趁魅站鸵吡耍グ硨氄淠莾?，本來，俺是想守在這兒，不走；二嘿索走了，四爹走了，這么大個(gè)屋場，就剩下俺這個(gè)老蔸了?？砂车耐炔宦犑箚玖?，寶珍要俺到她那兒去，俺這一去，也不曉得還有不有個(gè)回來的時(shí)候，多半只怕是出門歡歡喜，進(jìn)門翻抬起（死在外面的人通常朝天仰躺著抬著進(jìn)屋）……”寶慶爹把那只裝酒的三耳壺提起來，提到耳邊，蕩了蕩，“本來那些穿白大褂的是不讓俺喝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俺就喝這最后一口……”寶慶爹把酒壺舉起來，嘴對著三耳壺嘴，酒從壺嘴流出來，流到寶慶爹嘴里，寶慶爹喉嚨一哽一哽，發(fā)出很響的吞咽聲，另有一些從嘴角那兒溢出來，流到脖子底下去了。寶慶爹也不去揩，任憑它往里面流著，酒壺里的酒沒有了，最后一滴，亮瓦瓦，墜在壺嘴那兒。寶慶爹盯著那滴酒，癡癡在笑，笑著，一行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了，突然，他把三耳酒壺扔到地上，身子一下?lián)湓诹四强美蠘渖稀?/p>

寶珍趕過來時(shí)，寶慶爹躺倒在地上。身邊，那只三耳酒壺摔破了。

寶珍大驚失色，一聲：“爹”叫出口，眼淚一下滾下來了。寶慶爹躺在地上，望著寶珍，卻在笑?！暗趾染屏?？”寶慶爹腦袋歪著，下巴朝胸脯那兒勾了勾。“您又喝醉了！”寶珍一只腳氣恨恨跺在地上?！皼]有哇，沒醉呀，你爹喝酒什么時(shí)候醉過？”寶慶爹臉上依舊留有淚水，他想爬起來，手撐著地，身子剛離地面，又躺下去了。寶珍蹲下來，蹲在寶慶爹臉邊，淚眼婆娑看著地上寶慶爹的臉，寶慶爹的嘴皮在動(dòng)，喉頭一梗一梗——

“板栗開花一條線，

去年想你到今年……

突然，寶慶爹喉嚨一敞，喊起山歌來了。寶慶爹的嗓子沙啞，聲音發(fā)抖，明顯中氣不足，臉上分明在笑，兩只眼窩里面，卻濕漉漉的，滿是淚水——

去年想你猶似可，

今年想你沒栽田，

失誤陽春大半年……”

樹

西邊山坳，半輪殷紅，淪陷在那兒。

夕照的余輝，宛若舞臺追光，在天空湛藍(lán)深處犁開一道狹長的豁口，返照過來，打在小平原上，打在那棵立在平原中央的重陽樹上。

沒有狗吠。沒有雞啼。沒有傍晚的炊煙。沒有牛鈴“丁當(dāng)”。沒有伢兒在田野上奔跑。沒有暮色中長一聲短一聲女人們的呼喚。

那片黧黑的老屋，靜靜偎依在山麓，屋瓦覆著夕陽的殘紅，屋脊，土墻，巷子，禾場，寂寂地，浸在夕照秾艷里。

山坳上，夕陽在融化，一汪殷紅，那樣濃稠，漫漶在那兒。平原沉浸在一片深深的赭紅里。天空，山巒，河流，老屋場，仿佛暗房洗印的風(fēng)景。

那棵老樹，高大的穹頂，落滿夕照的殘紅；它那么寂寥地站在那兒，宛然一蓬巨傘，面對田野、山麓，以及那片老屋。

天空，白鷺的翅膀迢迢在飛。飛向那棵立在坪中的老樹。

“嘎——嘎——”悠長的鳴聲，穿越山色重圍，一路播撒而來。

山谷和鳴。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