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1
姜吉萍,大伙叫她小姜,31歲,單身,俗稱“剩女”。之所以剩,通常要么自身條件還行,但因機緣導(dǎo)致有價無市;二是自身條件欠佳卻又不愿打折清倉,造成滯銷。
小姜呢,既不美也不丑,條件若要往世俗標(biāo)準(zhǔn)套的話,不好不壞,大專電子商務(wù)畢業(yè),有一技之長,進了一家能夠安身立命的單位,負責(zé)網(wǎng)站管理。之所以“?!?,是因為和前男友鄢愛華耗掉若干年。她26歲和他在一塊,30歲分手,她和他家搞不來,準(zhǔn)確說是和他媽。頭回去他家,小姜喊她“伯母”,她正眼給了電視里的生豬飼養(yǎng),斜眼給了她,“嗯”了聲,好像她還不如生豬飼養(yǎng)來得重要。
接下來一直處得磕碰。說件小事吧,鄢愛華的媽在食品廠上班,廠里常會發(fā)些土特產(chǎn),什么腌姜蒜、醬菜之類,她也會分些給親朋鄰居,可從沒讓小姜帶些給父母,節(jié)假日小姜回老家,她也沒吭過氣,又不是什么值錢玩藝兒,小姜想,做給誰看呢?
談了四年,分了幾次,又莫名奇妙湊一塊了——說來也不莫名,每回總是身體先于意志和解,甭管吵得多僵,拉拉扯扯間,和解地點總在床上。小姜也不是沒認真鬧過,但只是增長了床上進程而已,像吵架就是為了階段性地增添情趣。
最終分手的爆發(fā)是因訂婚的事。按小姜家習(xí)俗,男方訂婚時得給女方一筆禮金,小姜父母按小姜姐姐、堂姐及表姐等人的參考標(biāo)準(zhǔn)說了個數(shù)。鄢愛華媽沒同意禮金的數(shù),理由是手頭緊,“再說我們城里不作興這些個!”這話讓小姜十分窩火,說來她老家離省城也就一小時多車程,但鄢愛華的媽總伺機提醒她:你是鄉(xiāng)下人!
這事還沒完,接下來買房的事又添了氣。鄢愛華的錢除了獎金,工資從上班起都歸他媽管。一年前起,小姜和他四處看房,定了套兩居室,說好鄢愛華家付首付,余額兩人一塊還貸。誰知快簽購房合同時,鄢愛華媽提出房主寫她名字,小姜暈了,這可是她和鄢愛華的婚房啊!憑什么寫鄢愛華媽的名字?鄢愛華媽的理由是,她出的首付占到房款六成,余下四成,兒子還至少要分擔(dān)兩成,名字當(dāng)然得寫她的。
“你這些年工資不是你媽替你存著嗎,首付怎么全成了她的?若我倆哪天離了,我還不得睡大街去?”小姜氣從心來,都快結(jié)婚了,他們還這樣防著她!
爭到后頭,他說,要么這次隨我媽吧,以后再攢錢買套房,寫你的名。
小姜近乎凄慘地一笑,“鄢愛華,我這會出了錢都掛不上個名,還指望以后?”
他們幾天沒聯(lián)系,他也沒來找她。不久后,小姜聽說房子合同已簽,寫的是鄢愛華媽的名字。
那一周連日下雨,像為配合她的心情,小姜的心在沒完沒了的雨水里一點點涼透。她給他發(fā)了短信,說分手。她也不是不知這年紀說分手的風(fēng)險,前功盡棄哪!可這么結(jié)了又有什么幸福?結(jié)婚到底圖什么呢?
有一晚他來她住處找她,她鬧肚子正上洗手間,正好連門都沒開。
隔天上午,沒料到的是,鄢愛華母親突然來她單位鬧,在走廊叫罵,說她耽誤了兒子的青春之類。小姜聽著發(fā)冷又詫異,鄢愛華媽老說自己身體不好,氣血虧虛,沒想到叫罵起來聲震十里!
鄢愛華到時,他媽已將戰(zhàn)場從走廊轉(zhuǎn)移到小姜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她對領(lǐng)導(dǎo)哭訴兒子的遭際,如何被耽誤,這些年白花了多少冤枉錢……
這頓鬧,對小姜是個噩夢般的回憶!鄢愛華后來解釋,他媽也是一時上火,在公園晨練時又被幾個老姊妹揎了把……
小姜徹底灰了心。他媽這頓鬧不就是想讓他們分得徹底嗎?從開頭,她就不滿意兒子找了個“鄉(xiāng)下”的。鄢愛華呢,也是塊糊不上墻的泥巴!他對她,情分有一些,卻是培土不深的苗,風(fēng)一大就松動了。
30歲生日過去一個月,小姜步入了剩女行列。
2
這一頓鬧,令小姜的事在單位人盡皆知,別說那些同事,門衛(wèi)看她眼光都異樣。小姜覺得從此有了個污點似的。她沒想到的是,隔壁科室的魯紅反同她走近了,以前兩人很少搭腔的。
那頓鬧不久后的一個中午,小姜在辦公室叫了盒飯,心情低落。那天隔壁的魯紅也在,過來和小姜邊吃邊聊,讓小姜吃驚的是,她對聊天表現(xiàn)出的熱情像要填補兩人平素的寡交。飯吃完,魯紅還沒要走的意思,同小姜東拉西扯。
魯紅比小姜大六歲,可這不影響她的聊天興致。正因大她六歲,聊天才有傳道解惑之效,當(dāng)年魯紅以第三者身份和老公在一塊時,遭到過公婆的強烈反對,但反對無效,獅子座B型血的魯紅最終進了家門,并在婚后半年生了個兒子。
“欲知三岔路,須問去來人”,魯紅作為一個勝出者,正好為后來者小姜指點迷津。
有時中午不回去,吃個小吃逛個街什么的,魯紅都會叫上小姜。說準(zhǔn)確些,小姜是陪逛,她哪有魯紅的購買力。她安慰自己,沒到魯紅的年紀,用不著穿這么成熟。
小姜與魯紅成了一對。在單位,女同事少不了成群結(jié)對。結(jié)對和婚姻一樣,也多半分兩型:同類項型與互補型。家世背景差不離的成一卦,要么就是她和魯紅這種互補型:看去哪哪都不同,卻成了一對。
此前,小姜與魯紅都算掛單的,小姜掛單是因她來這單位才一年,也非愛結(jié)交的性子,魯紅掛單是為何呢?小姜看她成天潑辣光鮮,誰的玩笑都敢開,包括領(lǐng)導(dǎo),不過細想,她真沒個關(guān)系鐵些的女同事,包括同科室的,皆是面上說笑,背地微妙。
現(xiàn)在她倆湊成了一對。小姜原本不想和誰湊對,可一些中午的盒飯吃下來,一些街逛下來,也就成了這樣。
魯紅知道不少單位的“內(nèi)部消息”,常與小姜分享。這些內(nèi)部消息以其秘密性成為一種福利被附贈給小姜,內(nèi)容涉及同事的升遷、背景、履歷、家庭情感等,說來魯紅不過比小姜早來單位三年,但她像早來三十年般充滿資深氣。通過魯紅,小姜刷新了對單位的認識與發(fā)現(xiàn),同時更感覺到自己與這單位的隔絕,或說與人群乃至人類的隔絕——魯紅告訴她的那些事兒,從沒人向她透露過。
魯紅像條小路,拉近了小姜與單位的距離,但也難說,或許是更遠了。小姜現(xiàn)在看同事都有些拿不準(zhǔn),她自己的直覺與判斷與魯紅提供的“幕后”有時難以統(tǒng)一,使她原本糊涂的人際譜系愈發(fā)混亂。
魯紅愛捯飭,但有不少是胡買,一時沖動,現(xiàn)在有了小姜陪逛,魯紅的購買率明顯提高。小姜呢,也是本著負責(zé)的態(tài)度替魯紅把關(guān)。魯紅生孩子前身材過得去,生完孩子,像面團醒后漲大了一圈。魯紅在減肥上不遺余力,抽屜里是各種減肥茶瘦身膠囊,但她父母塊大,遺傳基因在那,任怎么減,還得回遺傳那報到。這使魯紅的減肥像擠面團,擠掉的空氣一有機會又溜進了面團。她的身材也在豐與腴之間搖擺,穿好了是有風(fēng)情的豐,穿不好就滑向了腴。
每回陪魯紅逛街,小姜恪守質(zhì)檢關(guān),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確認無誤才對魯紅表態(tài)。魯紅對小姜的負責(zé)很滿意,說之前和幾個女同事逛,“那些人,反正不花她們的錢,恨不得讓我件件買下!”
為答謝小姜的陪購,有次逛時,小姜看上條綠麻圍巾,嫌貴,有些猶豫。魯紅慫恿小姜買下,說自己正好還剩這商場的五十塊消費券,讓小姜用。魯紅的公公在家機關(guān)權(quán)力部門當(dāng)領(lǐng)導(dǎo),這使魯紅的消費券有著穩(wěn)定來源。
從商場出來,兩人關(guān)系又遞進了一步。這條一百塊的圍巾相當(dāng)魯紅送了她一半。兩人此后交往開始密切,女人間為表達密切勢必要聊到感情,這就好比吃蟹必定要蘸姜醋一般。盡管小姜并不想提起那些失敗的舊情,但還是說了些。不說點,顯得不夠意思,顯得辜負了魯紅的信任與友情。當(dāng)然魯紅也會說自己的事兒,不過她說的多是婚后的家庭生活,老公啦,公婆啦,一幅塵埃落定的安裕場景。
小姜去過魯紅家?guī)状?。有錢單位的職工樓處處透著“不差錢”的勁兒,院內(nèi)植物都格外肥碩。防盜門內(nèi)展現(xiàn)在小姜面前的是幅標(biāo)準(zhǔn)中產(chǎn)畫面:落地魚缸、雙開門冰箱、真皮沙發(fā)……還有只叫“巴特”的寵物狗,叫起來氣足韻長!
這套房是魯紅老公龐大偉單位的福利分房,龐大偉之所以能進這家單位當(dāng)然與他老子的關(guān)系分不開,他之前本是司機,后弄了張“業(yè)大”文憑進了這家單位,一年提了干,分了房,又和朋友在外頭開了家公司,用老子的關(guān)系做些事。
小姜本以為龐大偉是個慓悍男人,不承想個子不高,看起來還不及163公分高的魯紅有氣勢,但龐大偉性情挺粗放,一上桌就給自己滿上了,喝到一半面色紅漲地開起玩笑。
這頓魯紅家的晚餐,小姜印象最深的不是精致的菜,卻是飯!人家送魯紅公公的一種小產(chǎn)量米,用幾千塊錢的日產(chǎn)電飯煲煮的,米粒一顆顆晶瑩地立在碗內(nèi),不用菜下也美味無比。小姜忍不住加了次飯——吃了三十幾年米飯,她從沒覺得米飯有這般銷魂。
安定人生不過如此吧,旱不著澇不著,這日子離自己有多遠?瞧瞧吧,31歲了(變戲法似的,說時遲那時快?。?,租著房,吃盒飯,熱水器的水時涼時熱,空調(diào)一入冬就害哮喘。她買了只電暖扇,晚上冷得恨不得時刻摟著——這日子和魯紅差得有多遠啊!
和鄢愛華分手后,也見過幾個,都沒戲,原因各異。還好她的臉圓圓厚厚,兩頰略鼓,眼睛細彎彎地躲在450度近視鏡后,門簾似的劉海,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小,但她心里也是越來越發(fā)虛了。
從魯紅家出來,小姜心里又壅緊一次對婚姻的緊迫。
3
這天魯紅生日,叫了小姜,一桌人都是魯紅和龐大偉的朋友,講起段子個頂個,小姜有些不自在,但撐著不露怯!好歹31歲了,就算未婚,也不能做出姑娘家情態(tài)吧。
吃到酣時,身邊的魯紅問小姜,“怎么樣,最近有動靜不?”
小姜當(dāng)然知道她指個人生活。猶豫了下,小姜含糊提到單位同事胡軍,離異兩年,秘書科的副科長,業(yè)余據(jù)說炒股有成。他常來小姜辦公室串門,這種串里包含著只小姜可意會的某種東西,單身男女間的一種信號。
上周,她在電梯碰到胡軍,他說朋友送了兩張演出票,有沒興趣去看?小姜本想找借口推,但對那場演出有些惦念,也就應(yīng)了。她原本對胡軍沒多少感覺,覺得他腦門亮得有些像郭達,顯老。但那場演出看完,她對他的印象好了些,她發(fā)現(xiàn)他知識面還挺廣,尤其對經(jīng)濟方面頗了解,待人接物也有一種老練風(fēng)度,所謂的“城府”吧,這城府換十年前小姜可能沒感覺甚至反感,但在這階段,放置在擇偶語境中卻是另一種感覺。
酒桌上,胡軍名字甫一溜出口——是的,它先于她的考慮溜出了,而她立時就悔了!她今天喝了幾杯紅酒,有點暈乎,她隱約感到自己犯了職場大忌,這信息一旦說出很可能等于在單位報欄貼了公示!
再轉(zhuǎn)念,說了就說了吧!小姜暈乎乎的,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無論如何,一個31歲的女人沒追求者太沒面子,再說今天魯紅生日,怎能不貢獻些談資?
小姜叮囑魯紅這事千萬別說,同時表示了這事的不可能——她其實還沒想清楚究竟有沒有可能,但這刻她只能沿著這條路把可能性取消了。
“那是,聽說他和前妻還有些牽扯……多挑挑!”魯紅說,“趕明兒我給你介紹?!?/p>
魯紅的“聽說”之豐富令小姜汗顏,為什么她啥都沒聽說呢?
挨小姜左手坐的是個東北口音的男人,老四。一輪吃下來,小姜聽出些眉目,這老四在銀行工作,后來下海,業(yè)務(wù)上有需要龐大偉父親“關(guān)照”之處。老四對龐大偉很熱乎,管魯紅叫“嫂子”,叫龐大偉叫“偉哥”。龐大偉幾杯后拿老四口音開涮,說老四有次出差北京,住建銀大廈,打電話來,說自己住“賤人大廈”。老四也笑,說他有個南方女友嫁到北京,去菜場買菜,怕人家聽出她外地口音欺負她,于是問:這魚多少錢一斤兒?
全樂了!小姜聽出來,這老四也單著,不過他的單和她的單不一樣,看他對女人那股熟練的殷勤,眼里電花亂濺,他是形單神不單,而她是形神俱單。
龐大偉臉喝得關(guān)公般紅漲,魯紅也不攔,但卻不動聲色地主動進攻了。來和龐大偉喝的,杯子才起個勢,魯紅已先一步舉杯,誰能不給壽星面子呢?喝法由她定,對方不服的,魯紅有一串說辭,不容人不聽。要么她徑直端杯走到那人邊上,連嗔帶怨外加撒嬌。魯紅是寬臉盤,薄唇,五官分明,化點妝臉盤跟個燈盞似的。魯紅用這燈盞照射了一桌人,撒嬌,佯怒,把筷子反過來在誰頭上作勢狠敲一記,包廂沸反盈天。
這是小姜陌生的場面,畢業(yè)幾年,多是和同學(xué)老鄉(xiāng)聚,去的都是小館子,也不是這么個喝法——桌上白酒和紅酒各開到第二瓶,也都快見底了。她本不會喝酒,但魯紅非讓她喝點,說是進口酒,七百多一瓶。小姜臉喝熱了,面前碗盞泛著沉甸的光,筷子也沉,一個偌大盤子里菜量只三分之一,三分之二處擺了盤飾。真不劃算哪!小姜馬上又暗嘲自己少世面,菜價哪為那四分之一?那四分之三才是菜價落腳點啊!小姜塞進最后一口奶黃包,又撐又空虛。
散席,魯紅說,大偉喝多了,老四你替我們送送小姜!
上出租沒多久,老四身子黏過來,仿佛也喝暈了,也仿佛為證明剛在酒桌上他們已奠定的情誼。小姜咳了聲,老四手撐住頭說,“喝高了,今兒絕對喝高了!”但小姜剛瞅他在柜臺埋單時分明神情清醒的,還在那看酒水單。
老四往椅背一靠,另只手搭牢她的肩,小姜往前挪挪,盡量顯得隨意,畢竟是魯紅的朋友。老四手機就響了,老四笑嘻嘻地一味嗯著,小姜直覺是魯紅打來的,她往窗邊挪了挪,脫開了老四的手。
一會,老四嘴湊過來,貼在她耳邊,“我去你那坐坐吧”,熱氣黏膩地附在小姜耳邊。
“太晚了,改天吧?!彼W躲了下。
“這么小氣!都到你家了,一杯茶都不給喝?下回我請你成吧?!?/p>
“不好意思……我頭暈……想休息?!毙〗f。
老四沒再堅持,和著車內(nèi)音樂哼著歌,手在膝上打著拍子,并不拿剛才的話當(dāng)真一般。
次日上班,魯紅見了她笑說,“老四那人,一向沒個正形!人倒不壞——昨路上沒什么吧?”
“沒?!毙〗f,“沒什么?!?/p>
幾天后過小年,單位發(fā)年貨,樓道里有股躍躍欲試的氣氛,說來沒多少錢的年貨,但在福利平平的單位來說,那沉甸甸的一提子也是可期待的。
魯紅來她辦公室串門,小姜問她年貨拿回去沒,魯紅慵懶答,“沒呢,年年發(fā)堆不值錢的玩藝兒!家里本來沒地方擱!”口氣里是對那堆年貨的不耐煩。
魯紅公公有權(quán),這是單位里的人都知道的。魯紅家年年有余歲歲豐登,這也是單位里的人都知道的。魯紅也不避諱,不僅不避諱,還常提,有人就在背后議論,比如和魯紅同科室的小汪有次就不屑地說,“不就是個轉(zhuǎn)了正的小三!神氣個什么勁!”
連帶著,與魯紅關(guān)系微妙的女同事們與小姜似也微妙起來,有時她們在議論什么,見小姜就換了話題。小姜覺得尷尬,她知道“辦公室守則”最重要的就是與同事保持距離!可她能不讓魯紅來辦公室串門嗎,她能不讓魯紅下了班在走廊上沖她喊“小姜,一會逛逛去!”嗎?魯紅的潑辣與熱度是不由分說的,再說鄢愛華的媽鬧后那陣的低谷,魯紅也算對她情緒援助過,小姜能繞開她嗎?
4
小年夜那天,小姜回了家。和鄢愛華婚事吹掉后,她很少回家,怕媽嘮叨?!澳闶茄劬γ俺杂停瑫@種人家搞到一起!白丟幾年光景!人家同你一般大的娃也打醬油了……”小姜聽著恨不得聾掉。
小年夜飯是小姜母親燒的,一盤蒸臘鴨夾幾回下來就露了白,底下墊著半盤蘿卜片,家里葷菜常這么做,以前小姜不覺得,如今想著魯紅說家里年貨沒地方塞,心里不是滋味——那盤臘鴨的湯頭明天要再燒豆腐。
飯后,父親去鄰家打牌,小姜母親惡聲惡氣邊洗碗邊罵,“老不死的,一年到頭就曉得玩!”這“老不死的”罵了多年,也不知是詛咒還是祝福了。
早早上床睡。屋外落起細雪,母親叨起家里那些事,包括婆婆在哪家過年三十,她對父親那幾弟妹一肚子怨氣,有事曉得往老大這推,無事三月不登門!小姜耳根生繭,起初還會勸下,后發(fā)現(xiàn)毫無必要,母親只是要從怨聲中獲得點平衡。
小姜聽手機里的音樂,用耳塞塞緊耳朵。母親又叨起她的婚事,“你也不讓我省心!”
“你不是說‘雞吃稻谷鴨吃糠,各人自有各人?!铮笔裁??”小姜回嘴。她想新的一年真要快點結(jié)婚,就沖著再不用和媽同床,聽這些煩心事,真要快點結(jié)!
春節(jié),小姜奶奶倒是在小姜二叔家過的年,但家里因分攤奶奶醫(yī)藥費的事又吵了幾次,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小姜聽著心里想,結(jié)婚真他媽的沒意思!
初四上午她就回了省城,小縣城的年如今索然無味,整座小縣城浸在麻將聲中,愈發(fā)蕭瑟。然而,當(dāng)小姜踏上回省城的班車時,并沒感到心情更振奮,班車通往的依然是冷清的出租屋。
下了車,路過家童裝店,外頭支了一桿子打折衣服,有件毛線小裙子煞是可愛,小姜瞟了眼,店主出來招呼,“給娃挑件嘛,現(xiàn)在買好劃算的!”
小姜想自己看去都像有娃的人了,再不嫁,真來不及了!
回到出租屋,接魯紅短信,問她回了沒,約她次日來家吃晚飯。
如果不是過分孤單,小姜許會找理由推了??裳巯滤龑嵲谕撇涣耍巴饬阈潜夼诼暿惯@間屋子像座雪屋,她想方設(shè)法要躲出去!
次日晚,龐大偉不在家,魯紅說他一個地市的哥們辦二婚酒,明天回。
廚房,魯紅手藝熟練地指點小姜,廚藝要練好!藝不壓身,當(dāng)初很少吃魚的龐大偉吃了她做的糖醋魚,就此愛上吃魚……魯紅不說了,聊起了別的。小姜本想多聽聽她如何在與龐大偉前妻的PK中勝出的??刹懦粤艘粫敿t突然叫起來,“哎呀!差點忘了!說好有個外地同學(xué)來,今晚喝茶聚聚的,你看我這記性!小姜你替我陪下大頭!”
魯紅飛快更衣出門。小姜事后怎么都不覺得她是臨時想起,倒像特地備好,不然她怎么妝容齊整,那么快就從衣櫥里撈出件衣服,一錘定音,在門口穿鞋時也一踴就走了,按魯紅平時那勁兒,那要反復(fù)試多次的。
十點魯紅還沒回,大頭玩累睡了,小姜呆坐客廳,發(fā)了個短信給魯紅,沒回。打了次電話,沒接,小姜只得看電視,一出纏綿愛情連續(xù)劇。在人家的客廳獨自看愛情劇,像租了個男人談戀愛般別扭。
十一點,魯紅挾著股香風(fēng)才回,連說抱歉,說茶館吵,一路堵車,沒聽見短信電話。又留小姜在這睡,小姜說還是回去,魯紅沒再留,忙著在衛(wèi)生間卸妝。小姜臨出門,聽見魯紅包里短信嘀的一響。
5
單位近期要出臺幾項人事方案,事關(guān)崗位變動。這天有人問小姜知道內(nèi)情不,小姜詫異,她怎么會知道?她難道不是這單位經(jīng)常最后一個知道消息的人么?
沒幾天,又有人問她類似問題,小姜模糊地覺出點什么。難道……和胡軍有關(guān)?胡軍在秘書科,文件材料多經(jīng)他手,難道他們覺出她和胡軍關(guān)系不尋常?不會吧,胡軍原本對她是投石問路,他的追求是進可攻,退可守,不欲張揚,給自個留足了后路的呀!她要當(dāng)回事說出去了,他大可拔鍋起灶——推個一干二凈,那不成了她一人的笑話!
小姜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魯紅那天生日晚餐,有點闖禍的感覺。再想,胡軍這陣子很少來她辦公室,見面也淡淡的,莫不是……
這天中午吃飯,小姜和魯紅說到有人向她打聽崗位方案的事,她說,“奇怪!怎么問到我這來了!”
“管他!也有人跟我打聽呢,吃飽了沒事干?!濒敿t從鼻子里嗤了口氣說。
小姜不好再往下說,再說就顯得她小題大做了,人家不也向魯紅打聽了嗎,又不是針對她小姜的。
小姜還是有些不安。后來是魯紅生日,對,小姜細想,似乎自那之后,胡軍幾乎沒來過她辦公室了。是不是有什么傳他耳朵里了?
隔天辦公室有人聊炒股,“現(xiàn)在股市跌這么猛,正是入市好機會呀,我要有錢肯定補倉了!”又問小姜,“哎!你怎么不買點股?”
“人家小姜等著房價跳水好買房呢?!绷硪蝗苏f。
小姜真還一直在關(guān)注房市行情,她想購套小二手房,可地段稍好點的價錢讓她能仰脖子仰出頸椎病。
“房價哪會跳水,頂多做做俯臥撐!小姜,你讓胡軍指導(dǎo)下嘛,這家伙股市可是撈到了魚的!”
一屋人笑,小姜說,“行,回頭我咨詢下他,就怕他不肯傳真經(jīng)?!?/p>
“哪能呢,誰不傳,小姜他不能不傳你??!”是句玩笑話,可說得小姜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
巧的是,當(dāng)天小姜在電梯偏碰到了胡軍,電梯還就他倆。小姜有些心虛,胡軍神色卻如常。小姜努力想找些話,她想到股票,趕緊以格外的謙遜表示聽人說胡軍炒得好,有機會向他學(xué)學(xué)。
胡軍挺爽快,“行啊,哪天我?guī)汩_個賬戶,你練練手?!?/p>
小姜暗松口氣,想自己可能多慮了。
隔幾天午飯后,她和胡軍約著去辦開戶。胡軍說去他認識的一家交易所,炒股手續(xù)費能優(yōu)惠些。
“不算遠,走過去吧。”胡軍說。
小姜今兒特地化了點妝,用了粉和睫毛膏,都是怕光怕熱的物質(zhì)。熱騰騰太陽底下,她揩拭了幾次臉,恨不能摸出小鏡子照照,看妝有沒花掉。
一路上,他們圍繞股票聊了些不咸不淡。路拐了幾個彎還沒到,這叫“離得不遠”?胡軍對“不遠”的標(biāo)準(zhǔn)該不是參照出租,起步三公里吧?又走了陣子后,路遠得像有什么預(yù)謀,像胡軍借此要與她表白什么,但沒有,胡軍并沒說什么。
總算在幢三層樓前停下。小姜快累暈,漲熱得像只熟蝦。就算現(xiàn)在有摸出鏡子的機會,她也沒勇氣照了。
填好一堆表格,交了一百塊錢開戶費,小姐讓她在攝像頭前站好,拍張照,她才想到剛才應(yīng)去下洗手間的,臉也不知胡嚕成啥樣了。她對著柜臺內(nèi)的攝像頭僵硬的微笑,胡軍在一旁別過身——她這樣兒估計夠嗆,連他都不忍看了吧。
“行,你把賬戶名和密碼保管好,我過會走。”胡軍指了指對面的大戶室。
股票賬戶開了,胡軍的信息卻沒動靜。小姜問過幾次,他說最近行情不大穩(wěn),有些拿不準(zhǔn),不好說。小姜有點發(fā)急,這賬戶既開了,好歹得對得住那大日頭下辛苦走一趟和開戶費吧?這天胡軍總算和她說了個股,小姜趕緊買了一千股,等著它孵化,不想守了一禮拜,蛋沒孵出,雞損了若干。
這邊人事調(diào)整的結(jié)果公布,胡軍提了正,調(diào)到人事部門當(dāng)了主任。
過了陣,小姜聽魯紅說,胡軍談了個對象,在家證券公司上班,很能干的一個女人。小姜的第一反應(yīng)是,那家證券公司就是胡軍帶她去的!沒準(zhǔn)把她帶去就是替她完成開戶任務(wù)呢。
小姜把那些股票全割肉拋了!拋掉的那天中午,快下班時,魯紅來她辦公室晃了圈,用她辦公室的電話撥了個給龐大偉,說不回去,和小姜逛街。小姜一聽她說逛街心里發(fā)了下憷。她心情不好,不想逛什么街!老實說,和魯紅逛街越來越成為一樁苦差,那些漫長等魯紅試衣的時間,那些替她參謀說得口干舌燥時,魯紅意氣風(fēng)發(fā)地刷卡時……她覺得自己像個跟班,那些華麗的專柜讓她覺得壓迫,即便碰上打折或什么特價,那價格也并不全屈尊于她這類薪水的顧客。
還有,她想起胡軍帶她徒步去證券市場的那個中午,越來越覺得這里面隱含某種譏諷與懲戒。是的,誰讓她八字沒半撇就張揚了出去呢,而且這張揚一旦離開了她的嘴巴,將會以不可控的態(tài)勢變形是她所不能預(yù)料的。她準(zhǔn)定是把胡軍得罪了!而傳播者又是誰呢?
還好,魯紅擱下電話和她聊了幾句,并沒約她逛街,就邊回短信邊匆匆走了。小姜松了口氣,她今天中午本想去看房,中介推薦了套二手房,價位還適中。
按約定的時間到,中介卻打來電話說臨時帶個客戶看房,晚十幾分鐘到,讓她等會。小姜在周邊轉(zhuǎn)了轉(zhuǎn),陽光刺眼,她進了院子門衛(wèi)室等,透過窗戶看去,這片環(huán)境的確如中介說的,鬧中取靜。抬眼,對面是片綠化帶,還有一家新開張沒多久的連鎖酒店——突然,一個有幾分眼熟的男人身影晃過,這男人身材頗挺撥,明黃與綠條T恤,小姜忽然記起在魯紅生日席上見過!他當(dāng)時穿的就是這件,沒錯,當(dāng)時魯紅介紹他是健身房的敖教練,因為他的姓挺少見,小姜記住了。
敖教練大約三十出頭,管魯紅叫紅姐,看得出與魯紅挺熟,是個靈活周到的人,連小姜這樣的小角色他都過來敬了一杯,說要健身可找他。
他來酒店干嗎?談業(yè)務(wù)?小姜知道他是有發(fā)展會員任務(wù)的,那天魯紅生日席上,他不就發(fā)了圈名片嗎。
手機響,中介說馬上到,小姜接完電話再抬頭,又見另個熟悉身影——即便她戴著大墨鏡,小姜還是一眼認出了,她身上那條墨綠真絲裙就是小姜陪她去買的!
從門房玻璃窗望去,魯紅墨綠的裙擺很快消失在旋轉(zhuǎn)門內(nèi)。
6
這天魯紅沒來上班,聽說請了病假。小姜猶豫了會,下班后買了點東西去探望,在樓下碰見魯紅家的鐘點工正開單元門,小姜與她一道上去,門虛掩著,魯紅看來知道鐘點工來。小姜以為魯紅臥床呢,不想?yún)s在客廳看電視,見了她吃一驚,小姜吃的驚更大,只見魯紅眼睛紅腫,頭發(fā)散亂,臉頰一側(cè)也有些腫,屋里一片狼藉。
小姜有些尷尬,覺得自己來得未免莽撞。估計魯紅是和龐大偉吵了架。
坐下聊了幾句,果然是吵了架。小姜不好問原因,也不好盲目勸解,只說夫妻哪有不吵的,吵完就沒事了。小姜也知道自己勸得抽象,等于沒勸,魯紅臉扭過一邊,“……你不明白的……哪這么簡單!”她用力擤了下鼻子。
鐘點工手腳麻利地收拾著,看樣子是對這幅場面并不陌生,小姜心里暗暗吃了點驚,小姜也曾聽小汪和其他女同事議論過一些魯紅的事,譬如魯紅家在一個縣農(nóng)場,她從省城一所職校畢業(yè)后找了家商貿(mào)公司上班,在酒桌上認識已婚的龐大偉,沒多久當(dāng)了“小三”,一年后懷孕轉(zhuǎn)正,靠公公關(guān)系調(diào)進了如今單位。小姜還聽說魯紅在認識龐大偉前就有若干緋聞,當(dāng)然,也只是聽說,小姜認識魯紅后,只聽她把龐大偉掛在嘴邊。
魯紅平日看著嘻嘻哈哈,潑辣生鮮,但關(guān)鍵時刻有關(guān)自己的事絕不多言。有回單位年會,不少同事喝多,瘋癲有之,摟抱有之,胡言亂語交心窩子的有之。魯紅也喝了,可瘋歸瘋,笑歸笑,卻沒說一句清醒時不宜的話。這會也是,既使小姜看過她在試衣間只穿內(nèi)衣的身體,她對與龐大偉吵架原因仍噤口不提。
而不得不承認,小姜覺得自己與魯紅相比極不成熟。潛意識里她總有把酒一醉的沖動,沖動勁上來,她也??诓粨裱裕静活櫤蠊?。
小姜略坐了下告辭了。
回單位上班后,魯紅完全看不出吵架跡象,仍舊潑辣光鮮,高跟鞋響徹走廊,但小姜再聽那清脆鞋跟聲,感覺與前卻不同了!魯紅的鞋跟下,并沒有聽上去那么結(jié)實,是踩著若干秘密的。
立秋轉(zhuǎn)眼到,魯紅這天來她辦公室展覽新鞋,說起給她介紹個對象,某醫(yī)院藥房的,“特有健康意識,有車有房,不抽煙不喝酒,很會過日子,比你大八歲,年紀也合適!”
“大八歲怎么就合適了?”小姜心想,魯紅口氣是確鑿的,不容她置疑。
大不了只當(dāng)解決頓飯!最近盒飯漲價,越來越難吃了。
那人順道開車來接小姜下班,找了家小餐館。馬路上的停車位要繳費,他開進旁邊一個小區(qū),讓小姜提前下,在小區(qū)旁等。進了餐館,燈光下,小姜才看清他的長相,夠?qū)嵒荩袼c的菜,最家常的,而且小姜怎么看都覺得他像四十好幾。
飯畢,車子開到小姜家附近,“我到前面下吧,免得你繞,”小姜說。
行!他很快停了車。她以為他會客氣幾句的,正下小雨呢,她沒帶傘。穿過馬路往家走,不沮喪,也不失落,像隨便一個夜晚她從租房近旁小吃店出來,體腔內(nèi)晃蕩著吃食,頭腦空白。
還沒進樓道,那人的臉已模糊。
魯紅對這檔事也沒再提起,像只是為雙方完成了個“介紹”的任務(wù)而已。
還有個男人小耿,高她一級的校友,在校友通訊錄看到她資料加了她QQ。小耿在家辦公軟件公司,和小姜單位有業(yè)務(wù)合作。有次來小姜單位辦事,順便來小姜辦公室聊了會,那天魯紅也在她辦公室,說起來,和小耿竟還是老鄉(xiāng)。兩人當(dāng)下交換名片,聊得甚是熱鬧。
小耿走后,魯紅一個勁打聽他的情況,問是否單身,又問起她和小耿的交往,小姜看魯紅是存心要誤會的樣子,也不再解釋什么,只說真是校友而已。
按說并非沒可能和小耿發(fā)展一下,沒見面前,校友錄上的照片也過得去,及至見面,她發(fā)現(xiàn)忽視了身高問題!小耿的身高實在令小姜泄氣,好吧,就算有人表揚矮個男人的性優(yōu)勢,“絕對上下兩不誤。你換個高個男人試試!顧的了上面絕對顧不了下面……”既便如此,小姜還是不想從此失掉穿高跟鞋的機會,畢竟床下時間比床上時間多。
小耿想必看出小姜的拒意,卻也并不受挫,想必受挫已是他熟悉的經(jīng)歷乃至成為一種淡定的經(jīng)驗了,他仍舊發(fā)短信或QQ留言給小姜,內(nèi)容包括問候、祝福、人生語絲、笑話段子……他公司離小姜單位不遠,仍舊常來坐坐,和魯紅也熟了,替她下個軟件拷部電影什么的。小姜就更不好表示什么,人家魯紅對這老鄉(xiāng)都熱情有加,她還能擺臉色么。此外,小姜當(dāng)然知道小耿這是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反生出些同為剩男剩女不易的理解。
小姜還被一個女同學(xué)拉去參加了次相親會,小姜不想去,女同學(xué)告誡她:男人在哪里?男人可能在任何地方,但絕不會在一個地方——你家里!不走出家門,哪得另一半?
小姜被她說煩,去了。這個相親會由當(dāng)?shù)赝韴筇纛^,婦聯(lián)和幾家婚介公司協(xié)辦,在人民公園弄了個大場子,票價分包自助餐與不包的兩種。小姜一進去,覺得活像進了個超級大菜市!作為將過季或已過季的擇偶者們,熙熙攘攘地將菜市填滿,顯示出市場供需旺盛的景象。一圈下來,小姜落荒而逃,覺得人人面前就差插根草標(biāo)。
沒幾天,魯紅找她,說有個開攝影工作室的朋友,姓夏,他店里負責(zé)修片的女員工請了一周“人流”假,想找人臨時幫下忙。小姜學(xué)電子商務(wù),PS軟件不在話下,但她實在不想攬這活兒,她最近忙著要參加一項資格考試。
魯紅看出她的神色,說,“我明天約了那朋友吃飯,一塊去吧!”
稍頓,魯紅說,“人家可是單身!”——像這是吸引她去的有力砝碼,小姜心里不無悲涼了下,是啊,誰讓自己是“剩女”呢,別看有些剩女在電視節(jié)目里神氣活現(xiàn)地按燈滅燈,現(xiàn)實中,多數(shù)像她這般條件平平的剩女哪有那般聲勢?
魯紅說攝影師夏是她拍婚紗時認識的,以前在家單位搞行政,因為愛好攝影出來開了工作室。還有,夏的前妻是省話劇團演員,很漂亮,魯紅特意強調(diào)了“漂亮”這兩字。
魯紅說到夏的口氣像是要拿出壓箱底貨的樣子。
這個男人夏,出乎小姜意料,是配得起魯紅壓箱貨的樣子。外貌冷峻,雖不帥,但有股說不出的勁兒,而且難得是四十歲的人身材沒走形,牛仔褲穿得服帖。
“我同事小姜,看在我面子上幫你一周?!濒敿t笑呵呵地向夏介紹她,但并非要介紹相親對象給雙方的樣子——是啊,魯紅只說他單身,有說介紹給她嗎?沒有!
小姜專心吃,盤中的鹵水白魚味道鮮美,只是多刺。有魯紅在,她只需專心吃就行了。倒是夏問了她句,“你是左撇子?”
小姜笑一下,點點頭??上ё笃沧蛹炔粚俨潘?,也不算身體優(yōu)勢。
中途魯紅接了個電話,聽去像龐大偉打來的,“我和小姜吃飯呢……當(dāng)然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魯紅起身走出去接了。
這是個和諧活潑的夜晚。
夏給她們講工作室的一些事兒,他說,有個常來的女客,每回指定要他拍藝術(shù)照,換衣服時總不肯好好把布簾拉上,半開著,還在簾后迭聲喊,“你可別偷看??!”從簾后出來她的衣服總沒弄好,要夏幫她理理,這兒拉拉,那里扯扯,夏的鏡頭對著她要拍時,她說,“你好討厭哦!”夏學(xué)她故作羞怯的樣子,邊捂住胸口,惹得小姜忍不住大笑起來。
夏說,還有個年輕女客,挺漂亮,拍的效果也好,夏想用她的照片做樣冊,女客有些猶豫,不過還是同意了。有天來了倆女人要拍藝術(shù)照,在那翻樣冊,忽然,她們停下了,在那吃驚熱切地討論起來。
“那不是XX嗎?沒錯!”她們說,“喏,眼睛下面這顆痣,我認得的!”
這個XX是她倆的高中同學(xué),她們抬起頭,興奮隆重地向攝影工作室的人宣布,他是個男人!
夏說他當(dāng)時真駭了一跳!怎會是個男人呢?她的身段,眼波明明都是女人??!但那倆女客宣布,不會錯的,這個XX在學(xué)校就這樣!她們還說,XX前陣去南方了。
“同性戀,沒啥稀奇,越來越多!”魯紅說。
夏沒吭聲,在小姜聽來,他似乎為那人的命運隱含一點擔(dān)憂似的。這一剎,小姜對他突然有了種說不清的好感。
飯后K歌。魯紅歌唱得和廚藝一樣老練,一聽就是常泡KTV的。
夏讓小姜點歌,小姜說,你們唱吧,我跑調(diào)至少跑一百里!
包廂一角有可上網(wǎng)的電腦,小姜打起游戲,打網(wǎng)游是她單身生活里的主要消遣,前男友鄢愛華打時,她常在邊上看,被介紹吸引:“你將會來到小說故事的源頭——大理城。新玩家會收到系統(tǒng)郵件,提示你一些游戲小技巧,同時告訴你該去和趙天師談?wù)勅松繕?biāo)了……”她本來挺愛看武俠,覺得挺有意思,注冊了賬號,開始網(wǎng)游生涯。第一次種地,第一次打怪……每次系統(tǒng)升級后都會有相應(yīng)提示,告訴她這個階段該找哪個NPC談?wù)勅松?/p>
她逐漸沉迷那些詭異如多棱鏡的游戲迷宮。
她登上“天龍八部”開始打,正打得興起,聽見夏在她身后說,“打的級別不錯嘛!”小姜嚇一跳,和夏聊了幾句,知道他也玩游戲,且水平不低,兩人就游戲中各門派的武功秘籍聊起來。
魯紅歌聲明顯心不在焉,“小姜點歌呀!”一曲完畢,魯紅叫她。小姜突然意識到什么,去了趟洗手間,回來說剛接了個電話,有點事先走。魯紅也沒留她,“是去約會吧,我可不耽誤你了。”小姜笑笑,什么也沒說。
她替夏修了一周的片,加了幾個夜班。
作為修片酬勞,夏邀她來工作室拍套照片。工作室離小姜住處不遠,她去的那天是她31歲生日。
那天周六,她猶豫了一下要否叫魯紅同往,但還是沒叫。小姜去配了副新眼鏡,到發(fā)廊做了頭發(fā),想想,又去做了指甲——像是要朝著新生而去似的。
到工作室已是下午兩點。茶香氤氳,夏泡了鐵觀音,小姜啜了口,“挺好”,又笑,“其實我也不懂啥是好茶,紅茶綠茶我都鬧不清?!?/p>
“這不是紅茶也不是綠茶,是烏龍。”夏也笑。
熱氣氤氳了鏡片,小姜的眼前蒙成一片。
去上洗手間,置物架上有只深藍剃須刀,小姜拿起看了看,把圓形旋轉(zhuǎn)刀面貼在臉上,涼的。因為涼,更覺出臉的燙。
夏給她看他拍的一些攝影作品。是夏行走各地拍的風(fēng)景,那些畫面讓小姜看入了迷,她不是沒看過這類照片,但這些,是面前的夏拍的,它們就有了溫度,讓小姜體會到“身臨其境”。
照片上的那些時空,和她也許只隔幾小時航程或若干小時火車,卻又遠得遙不可及——使她覺得自己的生活,不,生存,一直是這樣的單調(diào),板結(jié)!并且,會一直這樣下去……
夏過來,指點照片給她看。有一幅,夏說自己挺喜歡的,是在西部的秋天一條河邊,剛下過雨,樹葉上滾動著水滴。畫面上,一顆正跌墜的晶瑩水滴,那顆水珠折射著奇幻又有些幽眩的光,使人相信,一滴水珠里確有萬物生。
小姜差點要叫出來,“那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幅!”
夏開車送她回住處,有一剎,她很想告訴他,今天是自己生日!卻沒說。
一周后傍晚,小姜正在廚房切只番茄,手機響,是夏的號碼!小姜的血一下涌上來,心跳得亂七八糟。
夏說辦事剛巧路過她住處,照片刻的盤帶來了,問她在不在家。
她說“在”,以最快速度收拾了屋子,門響了。
“吃了嗎?沒吃的話,一塊吃點?”她說。
兩碗面端上桌時,冷清慣了的屋子一下漲滿熱氣。番茄雞蛋面,她單身生活里最尋常的一道吃食。夏看來是餓了,毫不客氣地舉筷,挑了小碟里的辣醬拌到面中,第一口下去,他抬臉說,“嗯,不錯!”小姜笑答,“那當(dāng)然,姜氏招牌面嘛!”自己心下也詫異——不是明明緊張嗎,怎么又像格外放松?
吃到一半,他額頭起了層汗,他端碗起身朝窗邊看,像個不專心的孩子,也像是這家男主人,像是若干個傍晚他都是這么朝外張望的。
小姜近乎貪婪地,用余光盯牢他的背影,幾乎想貼靠上去,箍緊他!這念頭有幾秒強烈得令她緊張,怕自己會失控,怕她突然會起身實踐這沖動,好在他轉(zhuǎn)身坐回桌邊,喝完了最后幾口面湯。
墻上有幅布藝拼貼畫,是小姜自己做的,夏湊近,夸這畫拼得挺有感覺,“到我店里來算了,當(dāng)攝影助理。”
小姜臉微微一熱,仿佛某種希望將臨近,她恨不得把自己織的圍巾拿給他看,把博客里寫的一些零碎心情給他看,把廚房里腌的一罐咸蛋端給他看,把窗臺上養(yǎng)的一盆綠蘿捧給他看!除此還有什么呢,還有什么呢,這屋子,她這個人以及屋里的一切,有什么能讓他對自己更注目一點?
她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卻覺得毫無關(guān)系。這個人,面前這個活生生的穿著暗條紋襯衣的人,才是唯一重要的!她想和他在一起,這渴念使她的心一跳一跳地發(fā)痛!
那天拍的片子里,有幾張她很喜歡,挑了一張做辦公室電腦的桌面。魯紅來,夸張地呦一聲問起,“美女照啊!”
小姜照實說,是夏拍的。
“啊,不錯!啥時去拍的啊,都有些認不出你了,你還真上相!我拍照就是不怎么上相!”魯紅說。
小姜當(dāng)然也可以不說是夏拍的,但她就是想照實說。
魯紅走后,小姜給辦公室的一株吊蘭澆水,腦子里花非花,霧非霧。她知道自己正犯傻,正逐漸滑入一場不合時宜的夢,而結(jié)果——或許已注定——去似朝云無覓處。
這天后,魯紅有陣子沒來找過她。小姜科里新來了個小葛,二十五六,是個什么領(lǐng)導(dǎo)的女兒,說話特嗲,小姜帶她去領(lǐng)辦公用品,她問小姜“為什么領(lǐng)東西要到四樓去呢?嗯?為什么領(lǐng)東西的地方在四樓呢?”小姜無言以對,是啊,為啥領(lǐng)東西的地方在四樓呢,為啥太陽在天上,河流在地上,為啥馬鈴薯長在地里不掛在樹上?
魯紅倒和小葛挺投機,很快打成一片。有次小葛表示對魯紅年齡的不相信,“你蒙人吧,你快四十了?不可能!”小葛非看魯紅身份證,魯紅笑著說,你輸了可得請客!說著從包里掏了證件,小葛看后,眼睛瞪得老大,嘴嘟起,一臉無辜地哇了聲。
這一哇,把兩人哇得無比親熱,也讓小姜自愧弗如:和魯紅處那么久,她從沒哇過這么一聲,可人家小葛就哇出了讓魯紅那般受用的一聲!
小葛成了魯紅的新飯搭與逛伴,她倆購買力正好相當(dāng),性情中亦有對等之處。小姜不失落,反覺釋然,像早等著這天,她又退回到一個封閉卻自在的環(huán)境,像蝸牛退回久居的殼。
和夏聯(lián)系過兩次,一次是短信聊到失眠,夏說自己也有好些年失眠,近年好多了:失眠的難受我早有領(lǐng)教,為此掙扎過挺長一段時間,后來總結(jié)了一條對我還管用的經(jīng)驗——默念“南無阿彌陀佛”。我自己都很奇怪,我未曾皈依佛教,去寺廟玩也是敬而不拜。該不會是佛祖要拉我入伙給的一點小見面禮吧,或者你也可試試。
還有次聊到聽歌,小姜說自己唱不好但愛聽,夏說自己在聽歌方面很落伍,都不知現(xiàn)在有哪些新歌了,讓小姜推薦一些熱門點的,小姜發(fā)了個單子給他。
夏回:這里面我只聽過汪峰的《硬幣》,還有一首他關(guān)于北京的,喜歡,其他的我慢慢來搜,謝了!那個歌手叫左小詛咒?你確定這是個人名?看來我真的OUT了呵!
——這樣的短信要走多遠能到達小姜希望的地點?她不知道,有些地方本不是為了讓人抵達,而是為了讓人悵惘的,像夏拍的那些照片上的景狀。
小姜常會想起那天的一室茶香,想起洗手間那只藍色剃須刀。五味雜陳,甜與酸,苦澀與惆悵。
“誰先動心,誰就滿盤皆輸!”古龍說的。
她告誡自己別傻了!沒可能的。他們間注定是斷橋。
這晚她正在一個論壇看個有關(guān)剩女的帖。帖主分析了時下剩女們的嚴峻環(huán)境——競爭的殘酷性和激烈性已達血雨腥風(fēng)的地步!除了得跟其他女人競爭男人,還得跟其他男人搶男人。形勢雖嚴峻,剩女仍需努力!怎么努力呢,外貌永遠是王道,帖主號召剩女們要有斗志,必要時可割雙眼皮,去眼袋,隆鼻,挖酒窩,削下巴……
——貼子的最下方不會是美容院的廣告吧?小姜想,手機就響了,魯紅打來的,小姜有些奇怪,好一陣她們沒通電話了。
聊了些不咸不淡,小姜知道她打電話當(dāng)然不是為扯這些不咸不淡。果然,她聽見魯紅咳了聲后,問到:
“你覺得……夏這人怎么樣?”
小姜坐直了身,“嗯,不錯吧……我也不了解?!?/p>
“你們……最近有聯(lián)系?”魯紅問。
“沒什么聯(lián)系?!毙〗曇艉饋?,她有些心虛,像夏是魯紅的私有財產(chǎn),她未經(jīng)允許擅自動用了。
“……我們認識好幾年了,他這人是不錯,不過不大合適結(jié)婚……其實……怎么說呢……結(jié)婚吧,還是個很實際的事兒……”魯紅說。
小姜不吭聲,聽她往下說。
“他有陣子對我也挺什么的……但我那時……結(jié)婚了……不可能,”魯紅說,“……說不清,他這人,有些捉摸不透。”
“沒什么,今天有點空,和你隨便聊聊?!濒敿t末了說。
小姜想,魯紅當(dāng)然不是“隨便”聊聊,她哪有閑情和自己“隨便”聊聊呢?魯紅的“隨便”都有著“不隨便”的含意。
7
小姜新近迷上了星座相學(xué)之類。一有空就泡在這些論壇,她在幾個命理測算網(wǎng)注冊了,求問高人自己姻緣,有個復(fù)帖列了個她的八字排盤,說她今年內(nèi)有姻緣,那人是位版主,且說如果她今年不婚就要等兩年才有桃花運至。
小姜問,男友是何情況?對方復(fù)了句,有二婚之象。這話令小姜欣喜不已!即便自知渺茫,但是……也許……然而……人生的事誰說得清呢?畢竟他們都單著,總歸有點希望?
沒多久,這希望全然地破滅了。這天中午,魯紅來找她,說她有個老鄉(xiāng)在李家巷新開了家風(fēng)味飯館,叫她喊幾個朋友試吃。
小姜答應(yīng)了。免費的晚餐在她生活中本稀缺,況且是風(fēng)味家鄉(xiāng)菜!她現(xiàn)在最怕聞見鄰人家嗆鍋的那股子無堅不摧的香味,那味兒有時讓她真想隨便拉個人成親起灶得了!
“我叫兩個老鄉(xiāng),對了,正好把小耿喊上!”魯紅說。
小姜再想說不去也來不及了,魯紅的局,小姜豈好反對?魯紅又沒讓她小姜約。
她和魯紅晚上六點到餐館,小耿很準(zhǔn)時,沒一會也來了。
“哎,小耿坐這!”魯紅指了下小姜身邊的位置。
小耿笑哈哈地應(yīng)著,過來坐了。他帶了包家鄉(xiāng)的新茶,讓服務(wù)員沖泡了,他第一個給魯紅斟了——小耿這類型用當(dāng)?shù)厝嗽捊小暗棉D(zhuǎn)”,待人接物頗為周到,但小姜對他怎么也沒來電的感覺,而夏,即使他們隔著幾米,她依然感受到強烈的被吸引的電力。
魯紅叫的那兩位老鄉(xiāng)陸續(xù)到,小姜寒暄兩句,只等開席下筷,面前冷菜是碟誘人的臘味雙拼,她口水在舌下翻滾幾回了。
然后就聽魯紅爽脆的聲音,“呦,才來!就等你了。”小姜背對門坐,一回身,見夏走了進來!
小姜的心狂跳幾下,魯紅不是說約幾個老鄉(xiāng)嗎?她沒想到魯紅約來了夏。
“小姜就不用介紹了吧,老朋友了,喏,這是她朋友小耿……”魯紅側(cè)站著,小姜看不見她正臉,但感覺到魯紅飛快地,意味深長地沖夏遞了個眼色,這眼色是宣告小姜與小耿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
小姜回轉(zhuǎn)身,低頭啜杯里的茶?!八笥研」ⅰ敿t為什么不說小耿是她叫來的老鄉(xiāng)呢?”
茶葉有些劣質(zhì),茶味粗淺,喝下去胃似乎愈加空蕩,像有多少內(nèi)容都填不滿。
魯紅的笑聲,開酒聲,上菜聲,一缽烏沉的干鍋茶樹菇啪一聲放在小姜面前,鍋底的火焰擋住了對面的夏。小姜絕望地盯著那簇火苗,從此,與夏隔開了!
起立,舉杯,寒暄……干鍋的蓋子被掀開,一股熱氣嘩地涌上,小姜的鏡片模糊,她夾了筷滾燙的菜塞進嘴里,登時被咬到的一只干紅椒狠狠地嗆出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