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不知天命

    2013-10-23 06:16:00樊健軍
    清明 2013年3期
    關鍵詞:紹武清泉長河

    樊健軍

    這一晚,邱長河宿在了胡燕燕這邊。他給自己定下了幾條規(guī)矩,其中之一就是不管怎么著,絕不留在御景園過夜。他情愿給胡燕燕房子,銀行卡,車子,她要什么就給她什么,只要他有能力辦得到的都毫不猶豫地給她,但不會給她一個夜晚,他的夜晚只屬于他自己,屬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不會交給任何一個人。這是他多年來恪守的習慣。

    這個晚上的前半夜,邱長河同白清泉、常青幾個觥籌交錯,興盡而歸,后半夜躺在胡燕燕身邊卻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始終夢個不停。夢中的情景都發(fā)生在黑暗深處,他夢見自己撬開窗戶摸進了一間屋子,用小手電左尋右探,進去的好像是間辦公室,又像是私人臥室,有辦公桌電腦,又有衣柜鏡子。他輕輕拉開衣柜,柜子內是各式的衣服,有上衣褲子,也有圍巾領帶,都懸在一根不銹鋼橫杠上。他在衣服的下面發(fā)現了一只小提箱,掂了掂,箱子很沉。他將小提箱擺在地板上,他的手指觸摸到它的按鈕,啪嗒一聲按鈕開了。箱子內齊齊整整碼滿了鈔票,紅彤彤的,都是百元大鈔。這時候他聽見了胸腔內的響聲,咕咚咕咚,像有什么東西玩命地碰撞著,險些將胸壁撞了個窟窿。他合上箱子,挾在腋下,翻窗跳出屋子,消失在黑暗中。這是第一個夢,他沒有醒,接著第二個夢又開始了。他夢見自己蹲在一只保險箱前,左掏右挖,保險箱就是絲紋不動。他的額頭冒汗了,身體開始哆嗦。他抹了把汗,繼續(xù)鼓搗。最終他將保險箱弄開了,箱子有三層,上兩層讓鈔票占領了,底下一層,一角碼滿了沉甸甸的金條,泛著誘人的光芒。在另一角的一只盒子內,藏著一個明亮的家伙。那時他還沒見過鉆石,他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鉆石,只覺得它光鮮得可愛,后來他一直鄙視自己,那么傻,竟然賤賣了它。他來不及細看,將保險箱內的東西一古腦兒掃進了隨身帶的袋子里。當他回身想離開時,怎么也跑不動了。他拼命掙扎著,扭動自己的身體,就是動彈不了。他的身體像陷進了泥沼之中。他低下頭,才看見自己的身體讓保險箱的鎖孔吃住了,腰部下陷,越吃越深,快要吞及胸部了。這時候窗外突然躥起了光亮,閃電一樣扭曲著,凌厲地,將黑暗劈得支離破碎。光亮的背后是呼嘯的人聲,有人在嘶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這個惡賊。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許多人朝他奔了過來。他在這兒,這個賊。有光亮罩住了他。他絕望了,逃不了了,他的身體讓鎖孔咬死了,吞沒了。

    邱長河驚醒時渾身都讓汗水浸透了,額頭上擠滿了冰冷的汗珠。用手抹一把,掌心濕漉漉的。有一個瞬間,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借助室外微弱的光線,他將室內的裝飾瞧了個大概,才明白自己躺在胡燕燕床上。胡燕燕貓一樣蜷縮在他身邊,一只手死死箍住他的腰,生怕他跑掉似的。她沉浸在夢鄉(xiāng)里,呼吸均勻,身體柔軟而溫熱。他們的兒子邱小寶睡在床邊的搖籃里。孩子剛過了一周歲,正是咿呀學語的時候。有一次,她抱著孩子,指著他問,你讓小寶叫你大伯還是爸爸?爸爸,當然是爸爸。他答應得理直氣壯。他是孩子的爸爸,可真要讓孩子叫他一聲爸爸,并不是這么簡單。他握住她的手,想將它從腰部拿開。他剛碰到她的手臂,她就尖叫了一聲,你別走,別丟下我。她的聲音是驚恐的,就像一個遭到遺棄的孩子那樣驚惶而可憐。燕燕,燕燕。他輕輕喚了她幾聲,并沒有回音,她仍在睡夢中。他怕驚醒了她,將她的手放回了原處,任由她抱著。

    胡燕燕的夢話讓邱長河陡然有了愧疚。她跟了他快三年,他同她睡一塊兒卻是第一個晚上。如果不是她生了他的兒子小寶,就是喝醉了酒,走錯了路,他也不會晚上進入她的屋子。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的老婆叫陳秋燦,女兒叫邱景。胡燕燕只比邱景長了五歲,每次他睡在她身上,都讓他產生一種亂倫的錯覺。他不該有胡燕燕這么一個女人。他同她的交往源于一個游戲。有一次他同白清泉和馬紹武一幫人胡吃海喝,少不得扯到女人。白清泉可能多喝了兩杯,嘴巴就不關風了。張小麗,知道不?晚報娛樂版的編輯,三天,就三天,我就追到了手。白清泉噴著酒氣說。邱長河本來端起了酒杯,想趁火打劫澆灌白清泉幾杯酒。馬紹武卻一揮手,擋住了邱長河酒杯的去路。白哥,你那算個鳥,電視臺晚間娛樂節(jié)目的主持人,孫裊裊,那可是個標致的美女,要肉有肉,要骨有骨,你們都見過吧?沒見過真人也在電視上見過她的影子吧?三個小時,我他媽就三個小時,將她扔到了皇天酒店的床上。馬紹武目光炯炯,臉上堆不下了得意。邱長河見不得馬紹武的張狂,假意說了幾句感慨的話。三天能追到手的女人,同婊子有什么區(qū)別?要是有讓我追三年的女人,那才帶勁。他的話明里沖著白清泉,暗里捅了馬紹武一刀子。馬紹武一愣,無話來反駁邱長河。這年月能讓老子追三年的女人都死絕了。馬紹武憤憤地說。那是你們沒這個福分,我倒認識一個女孩子,如果誰半年追到手,我這輛寶馬就歸誰。白清泉將話扔給了桌面上的人,眼睛卻往邱長河身上瞟,分明就是賭他邱長河。你說是誰,我他媽最多六個小時搞掂她。馬紹武捋了一把袖子,橫里接下了白清泉的賭注,他的語氣金戈鐵馬。瞧你那德性,不是我說你,就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六輩子你也未必追得上,除非霸王硬上弓強暴了她。白清泉朝馬紹武丟了個眼色,除了我們的邱總,我看誰也別動這個歪心眼。白清泉說的就是胡燕燕,邱長河并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讓他們一激將稀里糊涂接下了招,同他們一伙賭上了。

    胡燕燕是個細眉細眼薄嘴唇的女孩子,這些纖細組合在一塊就構成了她的雋秀和清麗。邱長河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讓她清雅的外表俘獲了。之前他很后悔打那個賭,見到胡燕燕后心情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咒恨那個賭來得太晚了。胡燕燕在碧水茶館做領班,外表柔順,骨子里卻高傲得只見藍天白云。他費了不少周折才接近她,其間磕磕碰碰,軟磨硬泡,胡燕燕最終住進了他給她在御景園安排的房子。邱長河打賭贏了,對白清泉他們卻佯裝輸了,在皇天酒店讓他們宰了好幾回。他心甘情愿挨宰,他不能將她出賣了。剛開始他以為她同別的女孩子一樣,讓他的錢給俘虜了。過了一段時間后,他才發(fā)覺她不在意他的錢,他給她過生日和情人節(jié)買的禮物,給她的銀行卡,她都原封不動鎖在抽屜里。她鐵定心思跟隨他,哪怕是做他的第二個女人。后來的一次,他不小心讓她的肚子隆了起來,幾次想動員她做掉,每次話到嘴邊都讓她的目光給逼了回去。她給他生了個兒子。他將兒子取名小寶,邱小寶。陳秋燦給他生了女兒邱景,剖腹產的,挨了這一刀說什么也不愿生第二胎了。你想要兒子找別個生去,我不反對。這是陳秋燦撂給他的答復。天如人愿,胡燕燕給他生了個兒子。真好。邱長河感謝菩薩,感謝上帝,感謝白清泉,更感謝胡燕燕,是白清泉將胡燕燕送給了他,是胡燕燕送給他一個兒子。

    于是,有了這個夜晚,邱小寶一周歲的晚上,邱長河打破了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睡在了胡燕燕身邊。他握著她的手,為了兒子小寶,為了胡燕燕這個傻女人,也為了他自己,他一定要干點什么轟轟烈烈的事。他要給他的兒子樹立一個父親的形象,給他的女人樹立一個男人的形象。他還想給小城的人一張企業(yè)家的笑臉,他想。

    邱長河金盆洗手回到小城快十五年了。十五年之前,他浪跡在珠江三角洲,期間因盜竊一家公司財務室被捉,在監(jiān)獄里待了幾年,出獄后重操舊業(yè),無聲無息干了一筆大買賣,攜著巨款潛回了小城。他沒有回到父母身邊,也沒告訴陳秋燦他的去向。知道他的人越少越安全,這個道理他在電視上看明白了。他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租了房子,過上了銷聲匿跡的生活。他哪兒也不敢去,生怕遇到兒時熟悉的伙伴,擔心他們追問他,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在哪發(fā)了財。邱長河支支吾吾,得編好多瞎話來欺騙他們。其實編幾句瞎話不損什么,而真正讓他恐懼的是,只要他走出去,他的行蹤就有可能讓某雙跟蹤的眼睛捕捉了。那段日子,他過得膽顫心驚,偶爾出去吃頓飯,也是戴著墨鏡,穿著風衣,將自己偽裝了。每天晚上他都和衣而睡,稍微有點響動,就會驚醒過來。房間的門閂死了,窗簾垂得昏天暗地。而窗子有一扇半開著,他租房時就仔細偵察過,窗子沒裝防盜網,隨時可以跳窗逃走。他還真跳過一次,那天半夜里聽到警車聲,好像沖著他藏身的地點奔來。他從床鋪上彈起身,跳窗而出,等他逃出去好遠,才發(fā)覺警車沒做任何停留,而是穿街而過,呼嘯著去了別處。雖然虛驚一場,但他仍舊不敢掉以輕心,不管是救護車還是消防車經過,只要有特別的聲響,他就會條件反射躲在窗簾的背后,冷眼向著窗外的世界。

    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可是,如果沒有這種恐懼的刺激,他就不可能擁有那筆巨款。它們藏在一個只有他知道的角落。他打定了主意,不管遭遇什么情況,哪怕是死,也不會說出它們的下落。富貴險中求,人生就是一場冒險。為了以后的安逸和鮮活,他冒這個險值得。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本事能夠得到一筆巨額財富。也許這個數目對別人不值一提,對于他,已經是天文數字。

    隱居的日子沒有經歷太長時間,只不過半年,邱長河就小心翼翼露面了。他的內心是緊張的,也是警惕的。這個世界卻沒有人關注他,也沒有人打聽他過去做了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什么事也沒有,陽光燦爛,小城的一切美好如新。只有陳秋燦的一句話讓他很惱怒。陳秋燦說,我以為你讓人偷了去,讓閻王爺捉了去。他沒等她落下話頭,就揚起手掌,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她不服輸,捉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在他的手臂上留下幾個血紅的牙印。他不在的日子,她的生活過得很窩囊,他兩歲的女兒邱景險些病死了。他不能責怪她,她不知道他是個賊,他是她的男人,她有理由埋怨他。他沒讓她看見他的本來面目,這同做賊一樣,極力掩藏了他的身影。這種掩藏的日子,黑夜一樣的生活終于結束了。他回到了陽光下,要過正常的生活。他買了房,添置了家具,給陳秋燦購了衣服,買了首飾。他要體面地生活,要讓他的女人光光鮮鮮活著。他不能讓他的兒女重蹈他的活路。

    邱長河的開支依舊很謹慎。他得提防有人追問他的經濟來源。如果有人追問,他該怎么回答。他編了無數條理由,打工的積蓄,做了些小生意,炒股賺了錢。他怎么努力打拼,差點連命都豁出去了。他不能讓別人聽出破綻,可就是沒人問及他。別人只在乎他買東西時會不會賒欠,根本不過問他的錢從哪來的。不只別人不過問,就連陳秋燦也沒問過他哪來的這么多錢。他從報紙上電視上看到,貪官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他一個平頭百姓,有錢就是大爺,至于大爺是搶劫的,販毒的,除了警察,誰也不管這些破爛事。如果他是個女人,女人有錢,也許會有人好奇,會懷疑她的品質。一個男人有錢太平常了,男人有錢天經地義,男人沒錢才可恥,才是窩囊廢。

    一段揮霍的日子過后,偶然的一天,邱長河將剩下的錢暗暗數了一遍,他的脊背止不住直冒冷汗,那筆巨款的三分之一已經無影無蹤。照這個速度下去,就是座金山銀山,也會讓他挖空,到頭來仍舊兩手空空,又得回到原來的路子上去。以前的生活他就是這樣過來的,每次得手之后,吃的吃喝的喝,賭的賭嫖的嫖,最后都是一文不剩。他好像有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庫。這一回,他絕不能再犯相同的錯誤,不能重復過去。他必須做些什么。他要用剩余的錢經營后半生的生活。他要用這些錢來洗干凈自己。

    邱長河不是手藝人,什么活也干不了,只能用錢去賺錢。他第一次經營的項目是餐飲店,轉讓了別人的店面,裝修一新,請了廚師和十幾個服務員,生意紅火了不到一個月,慢慢就冷清了。他不得不辭退了幾個服務員,到后來店里就剩下廚師,和他們夫妻倆。前前后后開張了不到半年,最后將店面轉讓給別人,虧了整整三萬。這當頭一棒將他打暈了,好些日子都沒能緩過神來。之后重整旗鼓,又做了好幾回生意,有賺也有虧,賺的是蠅頭小利,虧的卻是大數目。有了這些教訓,他將口袋捂得死死的,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損失最慘重的一次發(fā)生在陳秋燦身上。她央求邱長河,讓她開家服裝店。剛開始無論她怎么說,他都不答應。你不能被蛇咬了,看見繩子都害怕。她笑話他。他聽了半點反應也沒有。她的話越來越難聽。他被她纏得沒了脾氣,只得依了她。服裝店開張后,不是很紅火,但每月能有個三千兩千的盈利。陳秋燦的腰桿直了,說話底氣也足了。他由著她使性子,畢竟有錢賺是讓人快樂的事情。后來的問題不出在服裝店,而是出在服裝店旁邊的皮鞋店。皮鞋店的老板是浙江人,是對夫妻,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胖如油桶。男的是悶葫蘆,見了面幾乎沒什么話,頂多笑笑,遞支煙,就縮到了柜臺后。店內店外,就由胖女人一手張羅。胖女人熱情,經常笑容滿臉,不管對誰話兒特多,聲音圓潤中聽。得了空,總愛買些水果零食,招呼陳秋燦。今天是梨,明天是蘋果,春天是草莓,夏天是西瓜。女人們湊在一塊,嘴上免不了多話,從裙子皮鞋扯到口紅指甲油,春天的花,地上的草,再到天上的云朵。家長里短,流言緋聞,都要從嘴角流一遍。邱長河恐怕陳秋燦說漏了嘴,幸好她也不知道他的什么事。后來陳秋燦不知怎么問到胖女人,為什么老遠跑到小城來開皮鞋店。胖女人這才說了實話,她弟弟在溫州開著皮鞋廠,她賣的鞋子都是她弟弟生產的。我弟弟本錢少,要是本錢夠了,他有得賺呢。胖女人有些炫耀又有些嘆惜。你要是有錢,我替你投到我弟弟廠子里去,包你有得賺。胖女人說。我沒得錢。陳秋燦紅了臉。那不打緊,以后有的是機會,等你賣服裝賺了錢再投進去。胖女人安慰她。陳秋燦讓胖女人的話誘入了骨,等不及服裝店掙錢,就纏著邱長河。他不給,她就有了臉色。就算我借你的,服裝店賺了錢我還給你。陳秋燦說。你要虧了本呢,拿什么還?他反問她。我賣衣服哪個月沒賺?都像你那么倒霉,我呸!她呸了他一口。他給了她十萬,十萬可不是小數目,她還嫌少,他怎么著也不能再給了。這十萬元落到胖女人手上沒幾天,皮鞋店突然人去店空,瘦男人和胖女人不知了去向。陳秋燦傻眼了,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平常別人都叫她阿嵐。他們是哪里人,她也不清楚,口音是浙江那邊的,具體是哪的,好像阿嵐從來沒說過,陳秋燦也沒問過。就算胖女人說了,肯定也不是真實的。整整十萬元,就這么打了水漂,連個動響都沒聽到。邱長河鐵青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秋燦卻不虧心,語氣依然硬朗得很。你別仇人似的盯著我,算我暫時欠你的,大不了我不吃不喝,去賣身,還你這十萬元。

    邱小寶周歲生日的那個晚上之后,邱長河的生活同這小城一樣,呈現出一河兩岸的格局。陳秋燦和他的女兒邱景住麗景灣,在北城區(qū),那是舊城改造開發(fā)的樓盤。胡燕燕和邱小寶住御景園,在南城區(qū),這是小城正在開發(fā)的區(qū)域。連接陳秋燦和胡燕燕的是一個叫邱長河的男人,連接南城區(qū)和北城區(qū)的是兩座鋼筋水泥橋,一座在小城的下游,修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橋面有些擁擠了,可橋依舊很堅固。小城人都叫它老橋。后來市政部門花錢雇人將橋修飾了一遍,水泥欄桿換成了不銹鋼,在橋頭修建了雕塑。另一座在小城的上游,近年才修建的,比下游的那座橋不知氣派了多少,雙車道變成了四車道,橫跨在寬闊的水面上,夜晚橋上霓虹閃爍,橋下波光蕩漾。這座橋因此有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長虹大橋。

    邱長河將車駛出御景園時猶豫著,走老橋還是走長虹大橋。在小城像他這樣有房有車有公司,活得夠滋潤了,已經到了酒足飯飽思淫欲的那一族。就算他收手,往后什么事都不干,也能夠維持這種平庸而滋潤的生活。

    出小區(qū)大門時,有輛夏利車從右邊拐進門,來勢兇狠。邱長河趕忙將方向打往左邊,車頭向著了長虹大橋方向。車上大橋,視線豁然開朗,一江秀水盡收眼底。他的心情無比陽光,駛下大橋,走上北城區(qū)的沿江大道時忍不住朝南城區(qū)張望了幾眼。就是這幾眼,他瞅到了長虹大橋南端的空曠。南城區(qū)到處都是腳手架,飛揚的塵土飄浮在半空揮之不散。那些建筑物都是矮趴趴的,不見高度。那種空曠都有些寂寞了。有了幾年房地產開發(fā)經驗的邱長河,就在這個回望的瞬間盯上了長虹大橋南端的兩塊空地。大橋的東邊是B 2地塊,西邊是B 1地塊。他要在這兩塊地皮上崛起自己的高樓,樹起自己的高度。

    邱長河回到麗景灣時陳秋燦不在家,屋子里有些空蕩,感受不到多少煙火的溫暖。女兒邱景讀高三,吃住都在學校,半個月才回家一次。她只有英語一科能掙些面子,其他科都死得很難看。就因為這,她經常嚷嚷著要出國留學。他煩的就是這個,在美國做賊同在中國做賊有什么區(qū)別,還不都是個賊。邱景就是去了美國,還不是下火鍋的作料,永遠埋在鍋底做底料。陳秋燦呢,自打讓胖女人騙走那筆錢后就沒離開過服裝店,白天看店,晚上就守著牌桌,不過午夜十二點不散。兩年后,她扔給了他十萬元。守財奴,不欠你的了。她不忘挖苦他幾句。他沒有理會她的挖苦,將錢收了起來。從此之后,她就不再過問他,不管他做什么,有錢沒錢她都懶得問。他和她同處一屋,卻沒有多少見面的時間。他和她分床而睡,每次親熱過后,他會立即回到他的臥室。這是他的職業(yè)習慣,也是那段陰暗的歷史留下的后遺癥。只要有人睡在身邊,不管是誰,他都睡不踏實。他嘗試過改變這個習慣,都失敗了。經歷了邱小寶周歲生日的晚上后,他強迫自己應該有所改變。回到小城這些年,他始終堅持不懈在改變自己?,F在,將來,必將改變。

    百紅,好久沒在一塊坐坐了,我想請你吃頓飯,不知你什么時候有空?邱長河給趙百紅發(fā)了信息。

    這也是他的一項習慣,每次他邀請她都是發(fā)信息,很少打電話。趙百紅是小城的常務副市長,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小城歷史上第三任女市長。他輕易不打電話給她,就是怕影響她,特別是怕給她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的自卑,她是他的初中同學,同班的還有馬紹武和另外幾個。他從不在公開場合暴露他們的同學關系。這些年她對他雖然不是有求必應,可暗地里幫助他的地方不少。最近幾年,邱長河從事房地產開發(fā),她分管城管城建,對他的關照夠多了。他不知道她對別的同學是不是這樣,至少對他盡了力。他是個有污點的人,就是個賊。他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說不定哪天事情就敗露了。如果別人知道她在幫助一個賊,對她會產生多么惡劣的影響。如果有人借題發(fā)揮,她唾手可得的市長位置有可能就會雞飛蛋打,邱長河就是一個罪人了。

    他們約在第二天晚上見面。趙百紅肯定清楚他有求于她,依舊答應得很爽快。他也明白,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B 1和B 2地塊,說不定有人捷足先登了。狼多肉少,哪條狼都巴不得一口將整個小城吞下去。他掌握內幕的途徑只有趙百紅這一條路,終極目的還是懇請她多多關照。見面的地點選在一家名叫童年時光的茶樓,河流在小城的下游拐了個灣,童年時光就藏在河灣里。這兒偏僻,幽靜,過往的車輛來往的行人都很少。他同白清泉打賭那會兒,帶胡燕燕來過兩次,胡燕燕似乎不怎么喜歡,就沒再來過了。有了這種經歷,同趙百紅的相見就帶上了某種曖昧的色彩,好像一對男女在私會。邱長河支開了他的副手常青,一個人早早守候在童年時光。約定的時間是七點,趙百紅九點才到,晚了整整兩個小時。半道上,還發(fā)了信息過來,叫好飯,我餓壞了。他點了三個菜,臘肉炒干蘿卜片,青椒荷包蛋,清炒萵筍葉,外加土鴨湯。極為簡單,可都是趙百紅愛吃的。這些偏好也不是她告訴他的,而是他觀察的結果。趙百紅也是孤身赴約,抵達后先打發(fā)司機走了。見了他僅點了點頭,噔噔噔,幾乎沖進了茶樓。飯菜及時上了桌,他替她舀了湯,她伸手接過,也不言謝,立刻投入了享受之中。這一頓飯不及半個小時,風卷殘云,就菜盡湯涸了。趙百紅放下碗筷,用面巾紙揩了揩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都不知幾個月了,才吃上這么一頓舒服的飯菜。趙百紅感嘆說。

    邱長河的內心跟著有些感嘆。在記憶中,趙百紅是個面黃肌瘦的女孩,整天一聲不吭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抄呀寫呀,很難見她抬頭。她的身材瘦小,臉相模糊,很難拿現在的她同過去那個孱弱的女孩聯系在一起。現在的她身材嬌小,面孔雋秀,笑容可親。說話做事不是鋒芒畢露,可是柔中帶剛,既有女人的婉約又兼收男人的大氣和果斷。女人畢竟是女人,經不起歲月的滄桑和磨礪,越過四十之后就是珍珠光澤也開始暗淡了。她的眼角堆積了深深淺淺的魚尾紋,臉色有掩飾不住的憔悴,身體的疲態(tài)盡顯。只有她的眼睛還亮著光芒。她活得并不容易。

    邱長河讓服務員撤走餐具,擺上茶具。茶葉是他隨身攜帶的,頂級的寧紅金毫,湯色透明紅亮,有如紅瑪瑙,香郁而清,口感圓潤,對女人美容養(yǎng)顏很有作用。這是他特意給趙百紅準備的。他喝茶也有習慣,從不用茶樓提供的茶葉。趙百紅端起茶杯,淺啜一口,那神情好像讓這紅亮的液體迷醉了。窗外夜色如水,一江燈火閃爍迷離。這個女人太難得有如此享受的時候。他沒去驚擾她,而是安安靜靜坐著。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對她說。

    說吧。趙百紅放下杯子,向邱長河閃閃眼說,享用了這么美味的晚餐,再不抓緊時間我可得走了。

    長虹大橋南端的B 1和B 2地塊不知市政府怎么規(guī)劃?他知道她開玩笑,但瞧她疲憊的樣子也不好意思讓她久留,只有直奔主題。

    你這個邱總財大氣粗,胃口不小。B 1地塊名花有主,早讓農業(yè)銀行買下了,剩下的B 2地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說實話,這個忙我?guī)筒涣?,你只有通過競拍去拿地了。我是個媳婦,背后婆婆不少。她拒絕了他,又不忘向他訴苦。

    他的內心咯噔了一下,像有一座大樓在內心倒塌了,可表面上不動聲色,依舊笑了笑,說,有什么能難倒你這樣一個巧媳婦啊。不過,我不會給老同學添麻煩。

    理解萬歲,就此打住。她碰了一下他的茶杯,轉移了話題,長河,說點私事,你有時間幫我盯著楚二鐵,別讓他再出什么岔子。

    我真羨慕楚哥們,娶了一個這么能干的媳婦。你放心吧,他能有什么事。你趙市長領導著全市上百萬人口,還領導不了他一個爺們,人相信鬼都不相信。他故意將話說得輕松,其實他也明白楚二鐵是怎樣一個人。趙百紅能領導上百萬市民,卻拿楚二鐵絲毫沒有辦法。

    你別損我了,我就差不叫他楚二爺了。她有些發(fā)窘。

    哦,我差點忘了,前些天他在我辦公室玩,將這個忘記拿走了。邱長河這才從提包里拿出兩本房產證,交給趙百紅。她接過房產證,狐疑地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不相信他說的話。的確,這兩本房產證不是楚二鐵遺落在他辦公室的,而是他花了將近六十萬買回來的。房產證上的兩處房產是前些年舊房改造,補償給楚二鐵家的。楚二鐵是獨子,房產全部落在了他手上。前段時間,邱長河聽常青說起,楚二鐵的這兩處房產在二手房交易中心掛牌轉讓,就讓常青出面買下了,連過戶手續(xù)都沒辦,只讓交易中心出面同楚二鐵簽訂了一個簡單的協議。房產證和協議拿回來后,他將協議撕成了幾張碎片,在煙灰缸里焚為了灰燼,為的是有一天將房產證歸還趙百紅。

    趙百紅將房產證塞進手提袋,什么話也沒說,臨出門時才自言自語了一聲,一個人能有多少童年的時光??!邱長河發(fā)覺她的聲音有些別樣,眼睛里像是藏了隱隱的淚光。

    陳秋燦被胖女人阿嵐騙走十萬元之后,邱長河好長時間什么事都不敢做,仿佛只要伸出手,錢就從指縫間流走了。他整天袖著手,死死將錢捂著,不讓它們走失。他懷疑自己除了在夜晚偷偷摸摸,別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暗暗添置了那些必要的工具,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他有的是時間,有些工具需要改造,打磨,使用起來才得心應手。他握著它們,就像握著一位老朋友的手。他有很多話要說給它們聽,它們才是忠實的聽眾。他不管做什么事,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它們知曉他的每一個秘密。那些夜晚他去了哪兒,在黑暗中做了什么,它們都一清二楚。他將它們藏在一個隱蔽的角落。他冷落它們的晚上,它們在背后議論他。它們炫耀各自的功勞,炫耀那些光輝業(yè)績。它們猜測,他什么時候會用得著它們。它們的爭吵讓他不寒而栗。他想起了那些在珠江三角洲浪跡的日子,晝伏夜出,東躲西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沒有睡過一個安寧的夜晚,就是回到小城,依然惶惶不可終日。他不能回到那種生活中去。那些工具是些用心險惡的壞蛋,它們誘惑著他,朝歧路上走,朝恐懼的方向走。它們成了燙手的山芋,他藏著它們就像藏了一顆定時炸彈,鬧不準什么時候就爆炸了。他必須扔了它們,不能讓別人看見它們。只要落到別人手上,它們毫無疑問會泄露他的秘密。他趁別人不注意時將它們一件一件拋入了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河水會帶走它們,沙石會掩埋它們。讓它們見鬼去吧!

    邱長河就著河水洗干凈雙手之后來到了陳秋燦的服裝店。她并不歡迎他,又不能將他拒之門外。你是怕我跑了?還是怕我將你的錢拐跑了?她一臉譏誚。他不在意她的態(tài)度,想來照樣來。他不可能整天待在屋子里。他在服裝店也是袖手旁觀,陳秋燦賣的是女裝,都是女顧客,不方便插話。她那張嘴也不容他有插話的余地。間或有個男人領著女人到店里來,他更不方便說話了。別人本就是成雙成對的,他中間插一腿,會讓人討厭。況且他也不會說話,不知說什么好。

    白清泉出現時身邊就偎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紅嘴唇紅指甲,細眉大眼,臉蛋粉嫩,說話嗲聲嗲氣。從他們的話語中聽出,他們不是一對夫妻。陳秋燦特別歡迎這類顧客,報價絕對不含糊,有時比平常超出好幾倍。她宰人下得了狠手。邱長河很乖覺,怕擋了她的財路,主動退到了一邊。就在這退讓之間,他突然發(fā)覺男顧客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男顧客左手的無名指短了一截。他努力回想他熟悉的人中有哪個無名指殘了的,結果誰也沒想到。他一定見過他,在哪兒見過呢,他抓耳撓腮。他越是急切,越是回憶不起在哪里見過他,只能眼睜睜瞅著那個男顧客,讓女孩子挽著胳膊離開了服裝店。

    接連幾天,邱長河都讓那個無名指短了一截的男人困擾著,終于有一天想起來了。他想到了那個一無所獲的晚上。他在一家工廠的圍墻外徘徊著,什么事也沒做。他的內心煩躁不安,好像預感到會出什么亂子。他走了幾個來回之后有些累了,就靠在圍墻上。圍墻是不過半人高的鐵柵欄,隨便就能翻過去。他摸摸口袋想抽支煙,手還沒碰到煙盒,不知從哪里撲過來兩個人死死將他摁住了。他被他們帶到了一間明亮的屋子,屋子的角落蹲了一個人,他進門時乜斜了他一眼,那個人也偷偷溜了他一眼。他們將他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沒有搜到。那個晚上鬼使神差,他空著手出門,身上除了一包香煙一個打火機外,只有幾十塊零用錢。他們盤問他,爬圍墻干什么,他解釋說自己累了,靠在圍墻上休息一會,抽支煙。他們將信將疑,沒有問出任何破綻,最后將那個蹲在角落里的人同他一塊放了。那個人就是白清泉,只不過那時他并不知道他叫白清泉,也不知道他是從小城出去的人,白清泉告訴他的是另外一個名字,阿昌。他也沒將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阿昌。就叫阿秋吧,秋天的秋,他對阿昌說。他們被放出來后,阿昌拉上阿秋去喝酒,出師不利,不如給自己放假一晚上。喝酒時阿秋發(fā)現阿昌的無名指少了一截。別提了,有次失手讓人捉住給剁了。阿昌陰著臉,牙齒咬得嘎嘎響。那個晚上分手時阿昌提議今后相互照應點,阿秋應下了,但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邱長河絕沒有想到阿昌會是小城的人。他從他和那個女孩子的交談中聽出了他的口音,他是小城人。阿昌的日子好像過得很愜意,那天邱長河看見阿昌攜著女孩子上了車,車就停在服裝店的不遠處。那個時候小城有車的人并不多見,那是燒錢的祖宗,他想都不敢想那玩意。他對阿昌突然有了興趣,阿昌什么時候回了小城,阿昌金盆洗手了還是繼續(xù)干著以前的營生,阿昌在哪里得了一筆橫財,這些他都想知道。也許他能從阿昌身上得到啟發(fā),能像阿昌一樣活著。他花費了很長時間尋找阿昌,既然阿昌回了小城,就不可能找不到他。他將很多時間用在了遛街上。他經常在銀行的附近溜達,銀行是有錢人去的地方,阿昌不可能不上銀行。終有一天,他在銀行的門口逮到了阿昌,那天白清泉在銀行查看一筆款子有沒有到賬,并且取了五萬元的現金,用只黑塑料袋裝著握在手上。邱長河就在白清泉靠近車子時才叫出了他原來的名字:阿昌,阿昌。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在白清泉聽來無疑是聲驚雷。白清泉像觸了電,從頭到腳,閃過一身顫抖。那只塑料袋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白清泉一臉慘白,迅速掃了眼四周。如果不是邱長河緊接著說出了之前用過的名字,白清泉早就拔腿逃得沒了影。邱長河說,我是阿秋。白清泉狠狠剜了一眼他的臉,又掃視了一遍周圍,銀行有人進進出出,并沒有人注意他們。白清泉趕緊拾起塑料袋子,打開車門,將塑料袋扔進了車內。轉過身,捉住邱長河的胳膊,將他摁進了車內。白清泉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再叫我一聲阿昌,我他媽的就廢了你!白清泉的眼里藏了一把刀子,表情惡狠狠的,那種陰冷的鋒利讓他打了個寒顫。

    邱長河迫切想知道他們分手之后阿昌到底干了什么,阿昌卻只字不提,只告訴他的真名叫白清泉。白清泉的生活似乎順風順水,不缺錢也不缺女人。因為有了之前的那種關系,他們的內心有了某種默契,間或白清泉會主動來找他,一塊喝喝茶,吃頓飯。他們并不多話,吃飯就吃飯,喝茶就喝茶。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那就散伙。也許他們讓那些孤獨的夜晚壓抑了,也許他們對對方的過去太熟悉了,反倒無話可說。還有一種可能,他們是職業(yè)習慣,一個在黑暗中行事的人,本來就害怕暴露自己,天長日久,對于聲音自然有了入骨的恐懼,哪怕是自己的說話聲。

    忽然有一天,白清泉詢問邱長河,打眼子時開沒開過保險箱。打眼子是他們的黑話,就是指行竊。邱長河開保險箱的技術,是個不知姓名的同行教會他的。邱長河跟隨白清泉潛入了小城的一幢樓房,在三樓打開了一只保險箱,拿出了幾只文件袋。文件袋上粘了密封條,這個卻難不倒白清泉。他不知朝文件袋上噴射了一種什么液體,完完整整將密封條揭了下來。他打開文件袋,取出幾張打印紙,拍了照,依原樣密封了,不露絲毫痕跡。憑借那幾張照片,他攬到了一項修建防洪渠的工程,邱長河后來才知道。再后來,他照葫蘆畫瓢,做了一件類似的事情,打敗了數家對手,中標承建了一座辦公樓。

    在御景園度過第一個晚上之后,隔三差五,邱長河就跑到胡燕燕身邊來過夜。他沒理由不過來,他的兒子邱小寶在這,邱小寶的媽媽在這。他不能拋下她們,不能讓她們孤孤單單。胡燕燕懷孕那會兒,他就給她請了保姆,他出錢,人是她確定的。保姆姓古,五十來歲,是個很憨厚的外地女人,他叫她古嫂,胡燕燕叫她姨。古嫂不多話,也不多管閑事,照應胡燕燕和邱小寶卻是十分周到。只要古嫂自己不主動走,他就讓她留下來,他不在時胡燕燕也有個照應。至于她們的生活,根本不用擔心,他有能力養(yǎng)活她們,而且會讓她們過得很豐潤。

    邱長河有過兩個晚上從夢中驚醒后,慢慢地,夢也少了。他將這個歸功于胡燕燕,也許她是他生命中的福星,有了她,他就天下太平,鴻運高照。有時他又覺得,同白清泉的那個賭打得太重了,她就這么跟他一輩子?他愧對于她。有個晚上,他從夢中醒來時發(fā)現她并沒有入睡,而是悄無聲息坐在床鋪上。他摁亮燈光時她迅速扭過了身,沒讓他看見她的臉。當他扳過她的身子,燈光下,她的笑那么嫵媚動人。燕燕,你真的打算跟我一輩子?他的心一顫一顫的,你想扔下我們娘兒倆不管?她反問他。不是不是,你這么跟著我,夠委屈你了。他說出了內心的愧疚。那你讓我?guī)е氹x開?她撫了撫他的頭,將他拉向了自己的胸口,別傻了,我都是你的女人了,生了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去?除非你不要我了。那個瞬間,他死死抱住了她,就沖她這幾句話,這一生都不可能撇下她了。

    邱長河漸漸慣著胡燕燕了。不管她說什么,要什么,只要他做得到的,一定會滿足她。一個女人將她的一生都交給了他,再怎樣,他都是應該的。只有一件事他沒有做,她讓他去見她的父母,他推脫自己沒做好準備,拒絕了。她沒有逼迫他,可看得出有些失望。她的老家在一個村子里,距離小城不到一百公里,雖說不遠,卻跨了一個省。胡燕燕的父母同邱長河應該是同齡人,他不知該怎么面對他們。他只有給她一筆錢,讓她帶回去給她的父母,他知道她的父母活得并不容易。她拒絕了,你要給就親自給他們吧。燕燕,拿著吧,給爹媽買點東西。古嫂從旁里接過錢,塞在她手上。胡燕燕快兩年沒回家,去三天就回了,還給他帶回來一個故事。她老家村子里有個男孩子出去打工,在一家工廠做保安,有次值晚班抓小偷,讓小偷一刀刺中肝臟,死在了去醫(yī)院的路上。小偷一直沒抓到。男孩子是獨生子,工廠賠了他父母三十萬,他父母要了三十萬現金,用兒子睡的床單打了個包袱,夫妻倆整天抱著包袱哭啊哭啊,都快瘋掉了。他們家的親屬覺得夫妻倆老是抱著包袱哭哭啼啼不是回事,邀了幾個人拆了包袱,誰想拆開包袱三十萬現金不翼而飛,變成了齊齊整整的一疊舊報紙。

    胡燕燕講這個故事時,邱長河正用車載了她和邱小寶去看B 2地塊,雖然沒能從趙百紅那里獲得足夠的信心,但他拿定了主意,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一定要拿到B 2地塊。燕燕,你看右邊,那塊空地。他提醒她說,我要在這里蓋幢高樓。她順著他的目光往右看,是塊綠色,過去是茶園。我要蓋一幢義寧州城從來沒有過的高樓。他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她轉臉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問到底多高。36層。他說。胡燕燕扶著邱小寶,教他看往茶園。寶寶,快看,你爸爸的高樓。邱小寶拍著手,在胡燕燕腿上蹦跳著,一邊叫喊,爸爸,爸爸。他的喊叫就像歌唱,很悅耳。胡燕燕就在車子繼續(xù)往前行駛時講起了那個故事,他原本想知道這三天她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她父母對她怎么樣,可她沒說這些。事情講完時,他說不出了一句話,他的內心完全讓另一些詞語占領,小偷,刀子,死亡,冒充三十萬現金的舊報紙。長河,你怎么了?她見他臉色不對,忙問他。沒什么,突然有些不舒服。他掩飾說。那我們回去吧。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有些冰涼。如果她知道他以前是個小偷,她還會跟著他嗎?他緩緩打著方向盤,車子慢慢調了頭。

    聽說故事的當天下午,邱長河用信封裝了一萬元現金,交給常青說,去,將這個送給那對夫妻,別留下姓名。送給誰呀?常青拿著信封,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到燕燕老家的村子去問吧,就是那個剛死了兒子的人家。他揮揮手,讓常青自己去找。這些年,他沒少做這樣的事情,給光榮院的老人們送溫暖,給山村的孩子們送衣服送書包,給沒錢看病的人家送醫(yī)藥費。別人說他用錢在買形象,他的確買到了形象,他成了市政協委員,他的公司成了明星企業(yè)。小城的人將他當做楷模,將他視做英雄。一個人期望體面地活著,這些都是少不了的外在表象,其實他并不在意。他要買的不是形象,而是他自己的良心,他良心的安定。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到胡燕燕的身邊,而是在麗景灣獨自睡了。半夜里,他讓噩夢驚醒了。他夢見自己握著刀子,刀尖上滴著血。他拼命在追趕什么人。他將刀子從背后捅進了那人的身體,那人無聲無息倒在了地上。那噴涌的鮮血就像噴泉一樣嘩嘩啦啦,噴射個沒完沒了。一夢未完,另一個夢又接踵來了。他夢見自己抱著一只箱子,不停地跑呀跑呀,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他以為箱子里裝了三十萬元現金,打開一看,卻是滿箱子的鮮血。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夢中的情景還讓他驚悸不定。他給胡燕燕去了一個電話,解釋說昨晚有應酬,喝醉了酒,所以沒去御景園。電話那邊胡燕燕在逗孩子玩,邱小寶格格笑個不停。寶寶,叫爸爸,爸爸。她聽了他的解釋,沒回話,將電話給了邱小寶,邱小寶就奶聲奶氣地叫,爸爸,爸爸。叫爸爸買玩具。她慫恿孩子要玩具。邱小寶奶聲奶氣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玩——具,玩——具。他趕緊接話,小寶乖,爸爸一定給你買玩具。他覺察她有些不快,她曾暗示他,小寶都一歲多了,有古姨照看,她想出去工作。胡燕燕在碧水茶館做領班時身邊有一幫姐妹,熱鬧慣了,像這樣整天關在屋子里難免會生厭煩。去茶館喝茶的少不了男人,讓他的女人去侍候別的男人,他很不舒服,也很不痛快。小寶還小著呢,離不開媽媽,等以后再說吧。他拿孩子做了擋箭牌。

    掛斷電話后,邱長河的腦子慢慢醒了。他該給楚二鐵打個電話,約他吃個飯,看看他最近在做什么,對趙百紅也是個交待。重新拿起手機,手機卻先一步響了,是馬紹武。很多次他想同馬紹武劃清界線,可又不能不維持表面的平靜。他極不情愿地摁下了接聽鍵。邱大企業(yè)家,又在哪打眼子?馬紹武每次張嘴都是那套黑話,三句不離本行。他好像有意警醒他,別忘記自己以前是吃哪碗飯的。我上哪去打眼子喲,借我十個老虎膽也不敢,比不得馬總的眼子寬,我能有口飯吃就靠菩薩保佑了。馬紹武的話讓他如鯁在喉,吞不得又吐不掉。阿秋,你就別謙虛了,到碧水茶館來,一塊喝個茶。馬紹武是小城第二個知道他叫過阿秋名字的人,他的邀請不容推辭。給你一個鐘,踢開那些小騷貨,我等著,不見不散。他又補充說。

    邱長河同馬紹武已經好長時間沒見面了,這一段風平浪靜,沒發(fā)生任何磨擦。馬紹武將地點選在碧水茶館,這讓邱長河猶豫了好半天,懷疑他是否有什么特別的用心。當初打那個賭時胡燕燕正在碧水茶館上班,后來邱長河始終將他同她的事隱瞞著,不讓別人知道。也許馬紹武嗅到了什么,或許這次見面就同胡燕燕有關。碧水茶館在北城區(qū),臨水,隨便抬起眼,都是碧水幽幽,寧靜如畫。他進去時,馬紹武已在三樓開了間臨窗的包廂,泡了壺鐵觀音,獨自品著茗。見了他也不說話,只翹了翹嘴角,示意他落座。聽說這兒的胡妹妹讓阿秋藏嬌了?馬紹武邊斟茶邊拿眼睛睨著邱長河。呵呵,你是哪壺不開就提哪壺,真要藏了,我司機的工資都沒法開了。他猜測馬紹武在試探他,打了一個哈哈掩飾過去。馬紹武半信半疑笑了笑,不再追問,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這些天你見著楚二鐵沒有?邱長河的內心有了警覺,他探聽楚二鐵肯定有什么隱情。楚二鐵?我可高攀不上,你們不是整天泡在一起嗎?邱長河反問。得得得,你別給我裝蒜,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同女市長貼得緊。馬紹武擰起了眉頭,臉上有了明顯的不悅。邱長河不理會他,堅持說,我真沒見到他。馬紹武提著茶壺正要添茶,半道里收了回去。阿秋,將楚二鐵的房產證給我吧。馬紹武搞了個突然襲擊,想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什么房產證?邱長河的回答絲毫沒有遲疑,他不能讓他瞧出任何破綻。給你八十萬,夠了吧?馬紹武的眼睛依舊罩著他,半點不放松。楚二鐵的房產證怎么會在我這兒?他一臉無辜。不是你讓常青買走的?馬紹武知曉他做事的習慣,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是交給常青處理的。常青原來替人頂罪,邱長河瞅中他仗義,花了不少心思將他從監(jiān)獄里撈出來,留在身邊做了副手。楚二鐵賣房子做什么?他又不缺錢,常青強買呀?就是常青有那個本事,買了也不一定告訴我呀。邱長河替自己辯解。邪門了,他的房產我親眼看到掛牌。馬紹武又皺起了眉頭。別疑神疑鬼,他賣沒賣,你到房產交易中心查一查,不就清楚了?邱長河假意提醒他。我查過了,房產證是楚二鐵的名字。馬紹武說。那就是他沒賣。他舒了一口氣,端起了茶杯。

    邱長河是自由的,只要不去服裝店,陳秋燦對他的事從不過問,不管他上天入地。他替白清泉打開保險箱后,他們的交往日漸密集,三天兩頭湊在一塊。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白清泉做的許多事情,都沒有瞞著他。也許因為過去那段經歷,他們多了一份別人沒有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邱長河表面上輕松,內心卻是警醒的,總提防有人會探知他的過去。他在珠江三角洲免不了會接觸一些人,有些人多少會知道一些他的底細。他害怕遇見他們。他就像貓,拉了屎,自己刨把土埋了。他的過去就是堆貓屎,見不得人。他同白清泉走得近,總疑心會有人猜疑他們的關系。他人前叫白清泉白哥,人后也叫他白哥。他的疑心是杞人憂天,沒有人在意他們。只有一次,有人問過他,他的回答挺簡單,哥們。大家都是哥們。白清泉瞧得出他的謹慎,笑話他,土鱉子,瞧你那點出息。你越小心翼翼,越怕事,就越招惹事。有時白清泉也會教訓他,膽子大一些,步子快一些,你就是做賊,也要做個理直氣壯的賊。有一回,白清泉對他說,阿秋,打眼子去。他正在喝茶,一口茶水下肚,半道里又往上涌,險些噎壞了他。白清泉卻樂得一臉鬼魅。之后他才明白,此時的打眼子含義變了,再不是去偷偷摸摸,而是找女人。

    稱呼白清泉為白哥的人,有好大一幫,邱長河不過是其中一個。別人稱呼白清泉白哥,白清泉有時也會以哥稱呼別人。這哥的稱呼挺奇怪,有以姓氏稱呼的,也有以名字稱呼的。以名字稱呼的,有的取了名字里的第一個字,有的取了名字末尾的一個字,哪個字響亮就用哪個字。跟著叫哥的人越多,哥的資歷就不淺,哥就做得驕傲。間或有人叫白清泉白總,或叫某某人某某總,邱長河眨眼就明白,他不是這個圈子里的人。圈子里的人都是哥們,不是這個叫法,只有出現了問題,才會叫一個哥們?yōu)槟衬晨?,否則就把一個哥們給叫疏遠了,叫陌生了。哥們犯不上這么客套。哥們中有個先來后到,先來的在后到的人嘴邊就是哥們,也有破例,個別后來者剛踏進門,就連白清泉都要喊他一聲哥。其中的奧妙邱長河費了好大的勁才想明白。

    也有不少人稱呼邱長河為邱哥。他知道,他們叫他邱哥,完全是因為白清泉的原因,他是白哥身邊的人,得尊稱一聲邱哥。經過一段時間后,他漸漸了解到這幫哥們都不是簡單的人,那個白清泉稱他為劍哥的人,不僅掌握了小城的出租車,還開著酒店,經營摩托車行,據說小城一半以上的行政事業(yè)單位都是他酒店的常客。劍哥是個胖子,剃著板寸,每次出現少不了前呼后擁。那個叫泰哥的,擁有三家咖啡館,一家歌廳,碧水茶館最初就是他的產業(yè)。泰哥是個瘦條個兒,見了誰都是一副笑臉,人緣火熱得很。九哥是開超市的,北城區(qū)的東西中有他三家超市,占據了小城零售業(yè)三分之一的市場。生哥是做啤酒和家電生意的,繁忙時有個車隊專門替他運送貨物。小城的啤酒十瓶有九瓶是生哥專賣,還占領了小城周圍農村市場的半壁江山。煤氣站的德哥,小城的煤氣幾乎讓他壟斷了。從事蔬菜批發(fā)的發(fā)哥,獨霸了小城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單每天批發(fā)的青辣椒都在十五噸以上。飼養(yǎng)土雞的賴哥,他生產的土雞蛋通過發(fā)哥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和九哥的超市賣給千家萬戶,有人替他算過一筆賬,如果每個雞蛋漲價一角錢,一年下來他就多賺了五十萬。這些都是表面的,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邱長河對這個圈子里的人了解越來越多,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有傳奇的人,他們的過去都讓他們捂得死死的,不見天日。他們都是小城的有錢人,小城的許多資產都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同他一樣,都犯了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他們都是有污點的人。邱長河偶爾能聽到一些風聲,比如劍哥,膽子是最大的,單槍匹馬跑到東北開采金礦,金子沒采到,倒將股東們的股金拐了回來,從此洗手不干,躲在小城做起了正經生意。泰哥是個扒手,賺的錢比較辛苦,有了積累,回到小城開了第一家咖啡館,慢慢擴張,有了第二家第三家。九哥原來在火車上調包,可能撈過一筆橫財,才開了超市,后來慢慢擴大,有了三家超市。德哥開過地下賭場,設局坑過人,還放過高利貸,養(yǎng)著幾個人替他討債。

    有段時間,邱長河很是羨慕他們,有了錢,一切都在股掌之間,做什么不可以,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山珍海味,綢羅綾緞,香車美女,要什么就有什么。最讓他嫉妒的是,有了錢,他們就能賺到更多的錢,不必回到過去的路上。他們同歷史劃清了界線,籠罩他們的黑暗煙消云散。他們都站到了陽光下,飛揚在他們頭頂的只有光環(huán),他們的形象在別人看來就像他們身上的名牌服裝一樣光彩。別人看不到他們的過去,也不熟知他們的歷史。有了白清泉的牽引,邱長河慢慢融入了那個圈子,掙錢的路子還是各自的,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擋誰的道。別人想搶他們的生意,除非吃了豹子膽。小城原來有幾家煤氣站,其中兩家讓德哥買斷了,有一家開張不到半年,突然起了火,燒個干干凈凈。有人懷疑德哥放了火,懷疑終歸是懷疑,始終找不到證據。

    邱長河也不敢老虎嘴上拔毛,只有一五一十跟在白清泉的身后,白哥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讓他往東他就往東。白哥拿大頭,他拿小頭。白哥吃菜,他喝湯。他有些不甘心,又無可奈何,白清泉將他領進了門,可白清泉又變成了一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無論他走在哪里,都脫離不了白哥的影子。他是白哥的馬前卒。他們見著他,并不是同他打招呼,而是問,白哥呢?他很氣惱,他們的眼里只有白哥。他不能總是寄人籬下,可又不能越過這條界限,在別人看來,白哥是仗義的,走哪都不忘捎上他。他不能成為一個背信棄義的人。而且他暫時還不知道,離開了白清泉,該往哪兒去,該去做些什么,離開了他們,他去同誰成為朋友,成為哥們。他找不到方向。他發(fā)覺自己是有野心的,只不過他的野心沒有暴露,還沒有長得足夠大,它被他藏得深深的,就像隱藏自己的歷史一樣不讓別人察覺??伤囊靶倪€是讓白清泉覺察了。有次喝茶時白清泉講了一個故事,黃鱔和泥鰍從小就是朋友,黃鱔不會尋找吃食,泥鰍教會了它,黃鱔一天天長大,長到足夠粗壯的時候,黃鱔吃了泥鰍,整個囫圇吞了下去。阿秋,你別不信,你到發(fā)哥的蔬菜批發(fā)市場殺幾條黃鱔,瞅瞅哪條黃鱔的肚子里沒有泥鰍,有的還有小黃鱔呢。白清泉說得清淡如水,眼睛卻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黃鱔和泥鰍的故事讓邱長河打了個寒顫,白清泉的話很赤裸,他就是條黃鱔,終有一天會吞了白清泉這條泥鰍。圈子里的那些哥們,彼此之間是不是如此兇險,平日里沒注意,靜下來仔細想想,才咀嚼出其中的微妙,才窺破其中的惡浪滔天。他們之間并非一馬平川,溝溝壑壑的細節(jié)真不少。邱長河恍然大悟,自己另起爐灶不過遲早的事,他們不可能一輩子在同一只鍋里混飯吃。暫時沒分開,缺的只是機緣。后來事情真就發(fā)生了。有一天,白清泉給他交辦了一項任務,小城的財政局要蓋一幢附屬樓,讓他想辦法將工程承接過來。他不假思索應下了。他絕沒有想到雖然是個小工程,可白清泉碰了一鼻子灰,什么都沒摸著。白清泉在內心不抱了任何希望,將項目扔給他,就是讓他去碰個釘子,警醒警醒,這世界上沒有隨手撿到的便宜。事情的進展卻出乎意料,他沒費一槍一彈,不過一個星期就將項目拿到了手上。從設計到施工,一切井然有序。工程完工時,按照合同該拿的工程款一分不差。他將贏利的三分之二給了白清泉,白清泉也沒拒絕全數收下了。但之后,白清泉不再在他面前談及生意,也不再讓他參與任何事情。他將他當做了一匹兇狠的狼,完全撂到了一邊。其實白清泉誤讀了他,項目的順利歸功于財政局長趙百紅。邱長河并不知道財政局長就是他的初中同學,趙百紅讀初中時叫趙細紅,高考時自作主張改名趙百紅,她從省農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工作,當過副鎮(zhèn)長,鎮(zhèn)長,鎮(zhèn)委書記,后來調到小城財政局任黨組書記。原任財政局長因侵吞國有資產鋃鐺入獄,趙百紅接替了財政局長的位子,邱長河找到她時她在這個位置已有三年。有了她的幫助,他的事情就順風順水了。

    胡燕燕帶回來的那個故事糾纏了邱長河很久,只要閉上眼睛,他的思緒就會滑回過去,滑回他在珠江三角洲浪跡的記憶。他回想起收山前干的那一宗,那個倒霉蛋該是誰呢?他是駕著寶馬開著公司的財富精英?還是個貪官污吏?他的保險箱里怎就藏了那么多值錢的東西?這個社會的財富都讓他們鎖到自個的保險箱里了。肯定那個倒霉蛋不是死了兒子,就算他死了十個兒子,也換不來那么多黃金珠寶。死人的命是最不值錢的。他不偷他們,又去偷誰的?誰有他們那么多錢讓他偷?他有些幸災樂禍。后來他又想,萬一那個倒霉蛋是個正經商人呢,這一偷讓他破了產,崩潰了,跳了樓,留下孤兒寡母。或者他讓逼債的人打折了腿,淪為乞丐,在沿街乞討。或者他患了惡疾,無錢醫(yī)治,已經身亡了。有一天,邱長河心血來潮,吩咐常青幫他訂了機票,想去那個地方看看,瞧瞧那幢樓房還在不在,那幢樓房現在住的是什么人。他記得那是個依山傍水的地方,有好多相同的房子。他摸進去的那一幢在東北角,二樓有個露天的平臺。平臺下是個花園,種了花花草草,有幾棵不高不矮的樹。他就是靠著一棵樹的幫助爬上了平臺,再翻窗進入了樓房。那只保險箱藏得很隱秘,在衣櫥的背后,完全嵌進了墻體。他肯定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不同于富二代這幫狗崽子,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有個有錢的老爸。他們隱藏自己的財富,特別是那些來源不明的財富,更是藏得比海還深。他們夢想占有它們,又懼怕它們會給他們招來殺身之禍。一番胡思亂想之后,邱長河又后悔了,不該如此沖動。他不能回到那個地方去,如果有人認出了他,那就完蛋了。即使沒人認出他,他又能干什么,將錢還給那個倒霉蛋?給,這些都是我偷了你的,全部還給你。他能這樣做么,他不僅因此成為窮光蛋,還會招來牢獄之災。況且他不一定能找到他,他沒見過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誰。他自嘲地笑了笑,讓常青退掉了機票。

    邱長河不應該讓自己的思想開小差了。他告誡自己,要將心思集中在B 2地塊上,那才是他將要完成的輝煌事業(yè)。他敏感地嗅察到一些氣味,不知有多少張兇狠的嘴巴埋伏在暗處,對著B 2地塊口角流涎。馬紹武追問楚二鐵的房產證就有些蹊蹺,他的神情很慌張,不然他不會來找邱長河。楚二鐵欠下了賭債,不得不變賣房產,這些賭債同馬紹武有著莫大的關系。這重關系別人不清楚,但逃不過邱長河的眼睛。順著房產證的事情推測,馬紹武將要做的事有可能不利于他,至少肯定馬紹武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再往前推測一步,馬紹武是不是也在盯著B 2地塊呢,他無法判斷。如果他想拿到B 2地塊,僅憑他個人的一廂情愿,幾乎沒有勝算的可能。他必須借助趙百紅的力量,他得努力爭取她的支持。

    邱長河理清自己的思路后就給楚二鐵去了電話,電話響了很長時間,無人接聽。他撥打了三四次,終于聽到了楚二鐵的聲音。楚哥,我是長河呀。邱長河說。我知道了。楚二鐵的回話懶洋洋的,愛理不理。楚哥,好久沒見你了,一塊喝喝茶吧。他熱情不減。我沒空。楚二鐵的回答很干脆。過幾天,他又給楚二鐵去了電話,這一回討了一頓冷嘲熱諷。邱總,你的茶我無福消受,要不我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呢。楚二鐵半是嘲諷半是警告,你的茶留著你自己喝吧,我不反對你巴結女市長,你拍她的馬屁可別拿我來墊背,別把我給賣了。楚哥,你冤枉我了,我同楚哥可是貼心貼肺的人,我就是賣了自己也不可能賣了楚哥。他滿腔委屈。賣沒賣你自己知道,你的茶我這輩子咽不下去了。楚二鐵不再廢話,掛了電話。邱長河受了氣,卻無處可說?;叵胍幌拢慨a證的事的確有些欠妥,讓楚二鐵在趙百紅跟前下不了臺,也許該把房產證交給楚二鐵。他這么做,有些挑撥離間,居心不良,他們夫妻的事他一個外人攙和進去干什么。就是依著趙百紅的交待,也該委婉一些,給自己留條退路。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他的做法幼稚得可笑。

    楚二鐵的態(tài)度會不會影響到趙百紅對他的看法,邱長河吃不準。聽楚二鐵的口氣,一時半會他想緩和同他的關系似乎不太可能。趙百紅出不出手幫助他,關鍵還在于她自己。他只有等待時機。三個月后的一天,他突然接到趙百紅的電話,電話的內容很簡單,讓他準備五千萬。你不是想拿到B 2地塊嗎?成不成就靠你的運氣了。趙百紅說。五千萬?這個數額讓他有幾分心慌。他讓常青統(tǒng)計了公司的資產,囊括銀行的現金,客戶的欠款以及幾處房產。三千八百萬,加上常青的資產,仍舊不夠五千萬。還要考慮將來開發(fā)的資金,缺口不會是個小數目。他只有借助外部的力量,否則B 2地塊就是個泡影。他的手尚未伸出去,它就破裂了。他不能讓這個夢想毀在自己的手上。

    邱長河必須物色一個合作的人選。這些年他在小城積累了不少人氣,相當一部分集中在白清泉帶他入門的那個圈子,除此之外,還有部分可能利用的資源。他們要有實力,又要能放心合作,還不能讓他們拿大股分。挑過來選過去,讓他特別信任的人選好像沒有,不管是誰,都有些可疑。他太清楚這些人了,他們都是潛伏的鱷魚,只要到了嘴邊的獵物,誰都不想放過,恨不得一口吞進肚子里。這些貪婪的家伙,永遠也沒有吃飽的時候。邱長河最后確定的人選是白清泉,當初他另起爐灶時他們并沒有翻臉,也沒鬧過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后來雖然各干各的,但在一些大項目上他們合作過好幾回。誰攬的項目誰就是大股東,按出資比例分紅,誰也蒙不了誰,誰也不欠誰的,一切按照合同說話。與誰過不去,還能與錢過不去?他又有些擔心,B 2地塊沒有拿到手,不能將自己的計劃泄露給白清泉。白清泉的實力不在他之下,是個強勁的對手。所以他對白清泉并未說及具體項目,只說自己在承接一個大項目,愿不愿意合作。白清泉也沒多問,只問了聲需要多少資金。兩千萬吧。他想了想,這個數目對白清泉來說不多但也不少。白清泉沒再吱聲,按他的理解沉默就是答應了。

    趙百紅到底幫助了邱長河,不顯山不露水,在程序的操作上無懈可擊。就在邱長河接到電話后不過一個星期,小城的土地交易中心突然掛牌出讓七宗商業(yè)用地,參與競拍的押金數目不小,最少的一宗不低于三千萬。高額押金意在防止流拍,這是土地交易中心的解釋。僅過三天,又有三宗土地掛牌出讓,又是一宗土地幾千萬的押金。再過兩天,B 2地塊終于在土地交易中心露臉了,競拍者須交押金五千萬,伴隨它的還有另外兩宗土地。前十宗土地掛牌的時間早,競拍的時間卻因故推遲了。B 2地塊的推出,剛好走了一個時間差。絕大部分競爭對手都套死在前十宗土地上,只能眼睜睜瞧著肥肉落進別人嘴巴。就連白清泉也插手了那夾在中間的三宗土地。剩余的游兵散勇,早讓巨額押金嚇得魂飛魄散,潰不成軍。對于短時間掛牌十三宗土地,小城一時沸沸揚揚,市政府解釋為加快南城區(qū)的開發(fā)步伐,打造邊貿中心城市。趙百紅的老辣讓邱長河大吃一驚,怪不得她一直官運亨通。他摸摸自己的脊背,背部風颼颼的,衣不蔽體,寒意沁人。幸好他不與她為敵,不然自己怎樣死的都在夢里。

    邱長河交付押金時出了些意外,白清泉只給了一千五百萬,突然出現五百萬的缺口險些將他的魂都嚇沒了。左挪右借,直到最后一天下午,他才如數交清了押金。拿到競拍者的名單,馬紹武的名字赫然在目。這又是一件讓他萬分震驚的事情。他設想過好多對手,劍哥、泰哥、生哥、德哥,唯獨沒有考慮馬紹武。這幾年他雖然同馬紹武暗中交過不少手,都是他顧慮另外一些原因,讓著他,放他一馬,如果論實力,邱長河吃掉他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在資產上,馬紹武只是他的盤中餐,他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他也知道,馬紹武從來沒有停止過折騰,他的手下什么事沒干過,開地下賭場,放高利貸,經營地下六合彩,就差沒販賣軍火。這些破爛事沒少惹麻煩,有個女人在地下賭場不到一個月輸了一百二十萬,連房子都賣掉了,最后在皇天酒店吞下大量安眠藥自盡了。為了不引火燒身,馬紹武不停地花錢從監(jiān)獄里往外撈人,加上撫恤金,賠償金,七七八八的,要想積累一筆資產怕是沒那么容易。邱長河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想不到馬紹武有了這般實力,足夠同他分庭抗禮。就憑五千萬的押金,馬紹武都讓人刮目相看了。他絕不能掉以輕心,他栽在誰手上都可以,就是不能栽在馬紹武的手上。他提醒自己。

    邱長河嘗過一次甜頭后,認定了趙百紅就是他的幸運神,就是他的搖錢樹。他必須將這尊神好好供奉著,必須將這棵樹牢牢抓在手中。財政局就是小城的金庫,趙百紅就是掌管金庫鑰匙的人。小城的錢從哪兒來,就是從財政局流出來的,那是永遠流不盡的活水啊。趙百紅打開一次水龍頭,他就盛了滿滿一桶水。只要有一根細細的管子流到他的池子里,日也流,夜也流,他的池子就成大海了,永遠也不會干涸。他窺破了這個秘密,恨不能將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獻給他的財神爺。

    邱長河將功夫下在了趙百紅的老公楚二鐵身上。趙百紅畢竟是個女人,而且在領導崗位,忙得很,沒那么多閑工夫同他扯淡。他不能靠得她太緊,至少在外表要讓人看出距離。他懂得其中的奧妙,她對他的關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做賊,不能擺到陽光下,公賊最難做了。楚二鐵在小城屬于官二代,他父親干了十幾年的建設局長,后來在市政協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休。楚二鐵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吃飯穿衣,都有他媽照顧得細致入微。趙百紅的娘家相對困難一些,她父親是環(huán)衛(wèi)所的清潔工,掃了一輩子大街,女兒給自己上司的上司,曾經的建設局長做兒媳,那是土雞變成了鳳凰。趙百紅當上財政局長少不得有楚二鐵父親的人情支撐著。趙百紅在仕途上一帆風順,應酬增多,家里家外不能兼顧,三天兩頭在外,不是開會就是出差,對楚二鐵的照顧也就少了。她在外能呼風喚雨,可在楚家的地位高不到哪里去,更不敢招惹楚二鐵。楚二鐵仗著他父親的背景,在自來水公司撿了個副經理,光拿工資不管事,睜開眼睛就不知往哪打發(fā)時間。邱長河瞄準了這個空隙,義務干起了楚二鐵的三陪,請他喝酒吃飯,喝茶聊天。隔三差五安排個牌局,玩點小賭注,尋個開心。我不反對你陪二鐵喝喝酒,打點小麻將,但不能給我培養(yǎng)個陳世美來。趙百紅叮囑邱長河。從她半開玩笑的話中聽出,她對他似乎有些感激,替她多少分解了些后顧之憂。他也謹遵這一點,陪楚二鐵怎么玩都可以,就是不給他找女人。這是他的原則,他不能對不起趙百紅,更不能因此失去這棵搖錢樹。

    楚二鐵有楚二鐵的性子,一句話不入耳,就會給人臉色。平日里討他歡心的人很多,他是財政局長的老公,沒人會得罪他。楚二鐵最忌諱的就是這個,如果別人介紹他,這是自來水公司的楚經理,屁事沒有,抽煙喝酒,很快就能成為朋友,如果說他是趙百紅的老公,臉立馬就拉長了,陰沉沉的,擰得出水。想通過他辦什么事,門縫都沒有了。楚二鐵吃軟吃硬,就是不吃趙百紅。邱長河摸透了他這個性子,卻從不提醒人,他希望犯忌的人越多越好,那樣靠近楚二鐵的人就少了,楚二鐵依附他的時候就會多一些。他同楚二鐵的關系牢靠,就是同趙百紅的關系牢靠。邱長河的如意算盤打得很精巧。

    也有破例,馬紹武就是個格外的例子,他的出現很是突然。邱長河起初并不知道他回了小城,后來在楚二鐵的身邊幾次三番見到他,才確認了事實。馬紹武對邱長河有知遇之恩,邱長河比他晚一步涉足珠江三角洲,剛到那邊的那段日子邱長河就寄居在他的出租屋,吃住都讓馬紹武承包了。馬紹武見他沒事干,拉著他一塊打眼子,他拒絕了。馬紹武沒有勉強他,畢竟他們是同學。邱長河過不了那種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生活,去工廠上班,又沒文憑沒技術,好不容易找了個搬運工的活,連撒尿的時間都沒有,一天下來全身的骨頭累得都快散架了。吃的伙食比豬食好不了多少,一個星期難得見到一次肉,工資也不高,咬著牙干了三個月,最后忍受不下去了,辭了工。他不好意思回到馬紹武那里,就戴個破草帽撿破爛,順手牽羊撈些別的油水,慢慢地,打眼子就成了他的職業(yè)。他更不想同馬紹武聯系了,打眼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果讓小城的人知道,那就無顏見江東父老了。這中間他遇到過一個曾同馬紹武一塊混跡的哥們,聽說馬紹武干得放肆了,打眼子打兔子,什么活兒都干。樹大招風,邱長河斷絕了同馬紹武的接觸,他不希望有什么事牽扯到他身上。后來馬紹武事發(fā)過一次,不知被判了幾年,消息就這樣中斷了。在小城第一次見到馬紹武時,邱長河擺了一桌替他接風洗塵,馬紹武也不客氣,敞開肚子,該喝的酒一杯也不少喝。侃天侃地侃女人,就是不提過去的事兒。邱長河憋不過,忍不住問,馬哥,在哪發(fā)財呢?哪兒有財哪兒發(fā),有發(fā)財的招多給兄弟指點。馬紹武的回答有些躲閃。他隱約覺得馬紹武還在干著原來的活計,就不再窮問了。

    邱長河后來證實,馬紹武的確操著舊業(yè),在小城也有了他的天地,只不過比以前更隱晦了。幾年的牢獄之災讓他變聰明了,變得像泥鰍一樣狡猾。大案不犯,小事有別人充當替罪羊,誰也捉不到他的把柄。其實這些也不關邱長河什么事,他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神R紹武有一招打到了他的痛處,馬紹武成了他爭搶楚二鐵的對手。他將楚二鐵往懷里拉,馬紹武卻將楚二鐵狠命朝另一個方向拽。邱長河盯著的是趙百紅,馬紹武表面上盯著的是楚二鐵,隔山打虎,歸根結底還是盯著趙百紅。他們都眼饞金庫里的水,只不過各自選擇的方式不一樣。誰是勝利的一方,主動權全在楚二鐵身上,他倒向誰,誰就是勝利者。也許馬紹武更會揣摩楚二鐵的心思,楚二鐵很快就偏向了他。最初的情形同邱長河沒什么區(qū)別,泡泡茶樓,下下酒館,慢慢地,楚二鐵就讓馬紹武拉到了牌桌上。好些時候,邱長河打電話給楚二鐵,聽他的語氣好像就在牌桌上,手氣似乎不錯,贏了幾個小錢。這樣的時間并沒有多久,楚二鐵開始在馬紹武的地下賭場進進出出,再打電話給他時口氣明顯不耐煩了。邱長河預感楚二鐵跌入陷阱了,馬紹武沒少用這種方式拉人下水,先讓他贏點小錢,賭注不斷加碼,后來就使詐了。邱長河著急也沒辦法,十天半月都見不到楚二鐵的人影了。為躲避公安部門的搜查,地下賭場是流動的,都是偏僻的角落,今天在這明天就不知在什么地方了。終于有一次,地下賭場讓南城區(qū)公安分局連窩端了,楚二鐵也沒跑脫,被抓了個現行。楚二鐵在公安分局待了大半夜,可能考慮到趙百紅的面子,沒做任何處罰就放人了。

    經過這次打擊之后,楚二鐵收斂了許多,同邱長河的聯系有所恢復,不過沒有以前的熱度了。邱長河并不計較這些,也不能計較,他還指望楚二鐵來維持他同趙百紅的感情呢。他得想方設法將他拉回來。他必須將楚二鐵拉下牌桌,才有更多的機會。有一次,他們一塊吃飯時,他假意笑謔說,楚總經理,這些天你可冷落我了,都害我單相思了。楚二鐵并不理會他的笑臉,臉上依舊陰云不展,這日子過得真他媽的沒勁,無聊透頂。遇上什么不開心的事了?他繼續(xù)佯裝關心。有什么開心不開心的,開心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開心也是短短幾十年,終歸誰也離不了死。楚二鐵仍舊消沉得很。楚總啊,牌桌上還是少玩兩把吧,有時間上我這來玩玩。要么干脆,你辭了那個總經理,你來領著我干。邱長河委婉勸告他。楚二鐵的反應立刻激烈了,是趙百紅那娘們讓你來當說客的吧?我楚二鐵不嫖妓不找情人,不就是玩了幾把牌?礙她什么事?她當她的局長,我做我的百姓,坐牢挨槍子,那是我的事。哼,她憑什么不讓我玩?楚二鐵的眼睛睜得像兩只銅鈴,險些磨拳擦掌掀桌子了。不關趙百紅的事,是我多嘴了。邱長河慌忙解釋。楚二鐵什么也聽不入耳,扔下碗筷,拂袖走了。

    這一走,楚二鐵又回到了馬紹武的牌桌上。邱長河很后悔,如果不是自己太多嘴,也許楚二鐵不會回到牌桌上。他原本一半是為了自己的私利,一半是替趙百紅著想,結果適得其反。他還不能告訴趙百紅,她不怪他多事,可他已經火上澆油了。對楚二鐵好賭的事情,趙百紅好像察覺了風聲,有一天她打電話給邱長河,長河,最近二鐵跟些什么人混在一塊?你幫我看著他,別讓他學壞了。楚總好好的,沒跟什么人在一起吧。他支吾著,不敢明說。就算趙百紅知道馬紹武,他也不能將他的名字說出來,她知道是一回事,馬紹武的名字從他嘴里說出來是另一回事。雖然馬紹武是他的競爭對手,但那是暗地里的,沒有擺到桌面上。他爭奪楚二鐵的目的并不干凈,也惹不起馬紹武。馬紹武干的都是黑暗的勾當,要讓他栽個跟斗易如反掌。如果將馬紹武告之趙百紅,還有一種出賣哥們的嫌疑。他可以同馬紹武對著干,就是不能出賣他。就像他同白清泉一樣,他們選擇分道揚鑣,但誰也沒有想過要出賣對方,出賣對方就是在出賣自己。他們原本屬于一個群體,邱長河是其中一分子,馬紹武和白清泉也是其中一分子。

    剛到御景園過夜時,第二天邱長河免不了要編套謊話哄哄陳秋燦,有時她會問他一聲,昨晚去哪兒了?他就隨便找個借口,去省城了,或者陪客戶,事情就搪塞過去了。不在麗景灣的次數慢慢增多,她好像漸漸習慣了這種男人缺位的生活,對他的進出很少過問。他正在為尋找理由而發(fā)愁,她的寬松政策讓他松了口氣,可內心少不了做賊心虛。每隔一段時間,他有意無意會向她說明自己去了哪兒,比如剛巧去了省城,就會理直氣壯告訴她,剛從省城回來。她覷他一眼,用鼻子哼一聲,該干什么依舊干什么。她的態(tài)度反倒將他弄了個紅臉,不過紅臉藏在心里,外表看不出來。這年頭一個男人在女人跟前信誓旦旦,如何忠貞不二,如何想念她,對她牽腸掛肚,她如果相信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放之不理,眼不見為凈,耳不聽為清,對自己也構不成什么傷害。什么叫糊涂,糊涂對女人是一種最管用的鎮(zhèn)靜劑。

    邱長河見過那個圈子里多數哥們的女人,她們要么掌管著男人的財務大權,要么在男人面前尋死覓活,讓他們無法安生。折騰到后面,女的累了,男的煩了,只有拆伙各過各的,誰少了誰都一樣活,日子一樣轉,水一樣流。其中九哥的女人是個特例,當初她同九哥一塊,九哥干什么她也干什么,九哥有一幫哥們,她有一幫姐們。九哥能有今天,至少有一半是他女人的功勞。用他女人的話說,如果不是她,九哥哪怕有九條命也早見閻王了。九哥無論在哪,背后都有一雙眼睛盯著。九哥靠近過一個女孩子,不過吃了兩次飯,那女孩子就躲著不敢見他了。后來偶然遇見,那女孩子的臉不知讓什么破了相,腮幫子上多了塊硬幣大小的疤痕。九哥不敢惹毛了他的女人,不僅自己吃不了兜著走,還會連累別人。邱長河暗自慶幸陳秋燦不是那樣的女人,也沒碰上過那樣的女人。胡燕燕雖然不是烈性子,可軟綿綿的,纏繞起來很讓人頭痛。她始終沒有放棄出去工作的想法,逮住機會就在他耳邊嗡嗡嚶嚶。長河,你打算圈我一輩子呀,整天待在屋子里,悶死了。她吊在他脖子上,嬌聲嬌語。小寶還小呢,等小寶上學了,你出去也不晚。他只能找借口委婉地拒絕她。你就見不得別的男人看見我,小氣鬼,你將心放在肚子里,我胡燕燕非邱長河不嫁。胡燕燕噘起了嘴。說到嫁娶,他的內心就格噔了一下,別的都有回旋的余地,唯獨這個將他逼入了死角。他琢磨不透她到底怎么想的,又不能讓她瞅出他內心的擔憂和恐慌。他假意笑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并沒有就此罷休,換過了一種戰(zhàn)術。我不出去也可以,你得多來陪陪我。她翹起小拇指,要同他拉鉤。他躲不過,只有拉鉤了。她給他打電話的頻率猛然提高了,讓他給小寶買零食,買玩具,買衣服,帶小寶出去散步,去游樂場。有一天半夜,他睡在麗景灣,胡燕燕來電話說,肚子餓了,讓他買夜宵。他想關了電話不理睬,后來還是在夜市攤下了碗水餃,送到了御景園。

    邱長河的重心仍在B 2地塊上。如果胡燕燕這時候拋頭露面,難免不讓人看破他們的關系。也許會被人拿來大做文章,假如讓陳秋燦知道了,不知扯出怎樣的熱鬧。他負擔不起這個風險,沒拿到地之前,不能惹出任何麻煩。這種關口,他有意識地疏遠一些胡燕燕,還不能讓她覺察。有她睡在身邊,總讓人睡不安穩(wěn)。他做過一個夢,夢里馬紹武成了一個巨人,一手高擎B 2地塊,另一只手摟著五千萬。瞧他得意的模樣,B 2地塊像是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邱長河激靈一下身子醒了,再無法安睡。B 2地塊花落誰家,還是個問題。趙百紅替他排除了那么多強勁的對手,該做的都做了,繼續(xù)依靠她也不現實。他必須自己想辦法解決,哪怕多百分之一的勝算,也要努力去做。

    正在邱長河絞盡腦汁時,馬紹武來電約他吃飯,地址仍在碧水茶館。碧水茶館除了喝茶,還供應中西簡餐,三幾個人正適宜。他爽快答應了,他們都是B 2地塊的競拍者,馬紹武請他吃飯十有八九同B 2地塊有關。馬紹武肯定想探聽他的口風,他也想得到馬紹武的計劃。就像往次,馬紹武單獨邀請,他也支開常青單獨赴約。飯食簡單,茶葉卻是頂級的高山茶,聞之清香四溢,啜之滿口生津。談話就從茶葉開始。阿秋,這茶對你的口味不?茶過兩泡之后,馬紹武問。馬總什么時候有這雅好了?他的回話暗含了嘲弄。你別挖苦我,我這都是跟你邱總學習的,你是我的榜樣。馬紹武反擊說,得了,你別寒磣我,這里沒外人,我不叫你邱總,你也別叫我馬總,這馬總我聽著別扭,還是照以前的叫法,我叫你阿秋,你叫我馬哥。邱長河的內心有了些得意,過去這么多年,馬紹武沖沖殺殺的性子沒見改變,依舊急躁得很。如果這場競爭中馬紹武輸了,就輸在他這性子上。邱長河卻是不慍不火,在修為上進入了另一重天地。馬哥啊,我從來沒嘗過這么極品的茶,你讓我飽了口福感激還來不及呢,哪敢寒磣你。他替自己辯白。哈哈,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簡單的人,你阿秋今非昔比,既然承認分享了我的茶葉,你路子寬,好東西別一個人獨吞了,也分些給馬哥嘗嘗鮮。馬紹武立馬轉向了正題,B 2地塊是塊肥肉,可肥肉別的地方多著呢,阿秋能不能給兄弟讓讓?如果我中標了,分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分,絕不食言。我哪有馬哥眼子寬呀,馬哥現在可是……他本來要說黑白通吃,拿手勢替代了,手掌一仰一仆,說,馬哥真是不了解我,我哪有那個能耐啊,比不得馬哥財大氣粗,我這都是幾個哥們的資金,讓我出個頭,韁繩抓在他們手里,他們怎么說我就得怎么做,我做不了主啊。他假裝受了莫大的委屈,這么推脫也有他的用意,不是他不同意,而是背后的哥們不會答應,而且暗藏了玄機,他不是一個人,有一幫哥們撐著,讓馬紹武不要自不量力。得得,阿秋,你就別找托辭了,別人不清楚你喜歡吃獨食,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孤卵子?馬紹武還是毫不留情地撕下了他的偽裝,邱長河發(fā)現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遮蔽了一下,光芒暗淡了。狼多肉少,我這也是兄弟們拿性命換來的錢,人有幾條命啊,不能老是拿性命去拼殺吧,總得該給他們找點吃飯錢,我這當哥的,有苦難言啊。馬紹武的語氣柔軟了許多。馬哥別想太多了,喝茶吧,別辜負了這杯中極品。邱長河端起茶杯,向馬紹武微微笑了笑。一道茶喝過,換過一道。阿秋,那天我看見你帶了女人和小孩子在長虹大橋頭,不是你二房吧?馬紹武像是隨口一問,眼睛卻死死盯住他,一刻也不放松。但邱長河聽出了破綻,馬紹武見過胡燕燕,不可能認不出她,他一定是道聽途說,并非親眼所見。你說良家婦女吧,還有可能,二房?除非馬哥有這愛好。他不能洗得一干二凈,隱約有其事,但不是二房。這種時候,這種事不能讓馬紹武確認了,聽他的話外音,像是想拿這個來威脅邱長河,他不能鉆進他的套子。哦?馬紹武長長哦了一聲,哪個良家婦女又遭殃了。

    從碧水茶館回來后,邱長河立即到鄰近的一個縣城租了套房子,讓古嫂陪同胡燕燕,帶著小寶,到那邊去避一避。等他的B 2地塊拿到了手,一切都安靜了,就接她們回來。他摸透了馬紹武的性子,只要他盯上的東西,會不惜一切代價。他擔心馬紹武會鋌而走險,拿邱小寶來要挾他,那樣他就不能不放棄了。馬紹武知道他心疼什么。他不能不做這個防備。如果馬紹武不是盯著B 2地塊,換了別的項目,邱長河說不準真就讓給他了??墒荁 2地塊,說什么也不能讓,即使他付出的代價不說,上哪兒去找這么理想的地方?何況他帶領胡燕燕和邱小寶看過了,這是他的命根子,他的高樓必須聳立在那兒,換過任何地方,他都不會答應。

    邱長河思考過,馬紹武為什么對楚二鐵懷有濃厚的興趣,不會是瞄著他的錢這么簡單。馬紹武需要有錢的賭徒,需要腦袋發(fā)昏的賭徒。楚二鐵就是這樣一個賭徒,他又是個特殊的賭徒,他是財政局長的老公,是頂不大不小的保護傘,會有人因此投鼠忌器。這樣的賭徒多好,既撈了錢,又不會有任何風險。馬紹武是個機靈的盜賊,盜竊的手段比邱長河不知高明多少。這只是他的推斷,在爭奪楚二鐵的戰(zhàn)爭中,從馬紹武出現的那天開始,他就落于下風。如果馬紹武抱著同樣的目的,想通過楚二鐵拉攏趙百紅,那他已經失去她了。邱長河很希望看到馬紹武的失敗。

    邱長河雖然落于下風,但并沒有完全失去楚二鐵。賭徒很容易輸紅眼,楚二鐵有時腦子會發(fā)熱,不過沒有到發(fā)燒的程度。他一直在邱長河和馬紹武之間搖擺,順手時邱長河見不到他的影子,輸得一敗涂地時又回到他的身邊。馬紹武對他似乎沒有大開殺戒,沒有挖個深坑埋了他,而是將他當做一棵搖錢樹,細水長流,養(yǎng)肥了就敲他幾竹杠。這種細刀子割肉,慢割慢剮,邱長河都有些替楚二鐵難受,可楚二鐵不覺得,好了傷疤忘了痛,隔些日子又手癢了,自愿送上門去挨上一刀。

    楚二鐵的搖搖擺擺,讓邱長河在趙百紅跟前多少有了交待。不過他覺得沒有盡到自己的努力,愧對趙百紅。有時他很懷疑自己,能做多少干凈的事情。他在她面前連說出馬紹武的名字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去戰(zhàn)勝馬紹武呢。反過來,他同馬紹武,只要他愿意,倒是什么秘密都敢說,很多事情看起來是秘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去挑破罷了。就像馬紹武做的那些事情,他一個字不說,他都能猜個透明。有一天,邱長河忍不住給馬紹武打了個電話,不咸不淡扯幾句,約他吃個飯。馬紹武返回小城后,他盡可能躲避他,不同他碰面。在珠江三角洲時,他離開他,不同馬紹武混在一塊兒,那是他想單干?,F在,他躲避的不是這個,而是害怕小城的眼睛,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他,如果他同馬紹武走在一塊,別人會以為他們是一類人。這么多年他處心積慮,拼命漂白自己,也許就因為不注意小節(jié)而前功盡棄。他必須慎之又慎,夾緊自己的尾巴,別讓人踩著了。

    不管怎么回避,有時他們必須見面。邱長河斷絕不了同馬紹武的往來,只要他約會他,內心雖然抗拒,他仍舊會放下手中的一切,不由自主去見他。他的身上像系了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讓馬紹武拽在手里,什么時候他抖動繩子,他就得乖乖地跑過去。這根繩子就系在他的脖子上,幾乎讓他窒息,幾次掙扎著想拽斷它,就是拽不斷。有些時候,他忘記了它的存在,就像偶爾他會忘記他同白清泉的關系一樣,最后他們都會提醒他。他們一個電話,那根繩子又打個結連起來了。如果有一陣子,他們不聯系他,他多么希望他們永遠不再出現。真正靜下來,他又隱隱不安,生怕他們有什么事,他們會牽扯到他。他時常陷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邱長河將見面的地點選在童年時光。晚上,有輕音樂,有滿河幽雅的燈光。他期望這種環(huán)境能軟化一下他們的話題。馬紹武很守時,華燈初上時就來到了。兩個人臨窗而坐,流水流風,心情跟著輕松了一些。他不想急于切入正題,扯東扯西,有些不著邊際。慢慢地,就聊到了小時候的事情,聊到了讀書時候的事情。馬紹武讓他繞得暈暈乎乎,有些分不清了南北。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別繞這些彎彎腸子。他的雙眼直逼邱長河。邱長河偏偏繼續(xù)繞彎子,繞到了珠江三角洲,繞到了馬紹武做的那些鬼事。我有時很想回到那些租住過的屋子看看,誰住在那兒,屋子還在不在。他望著窗外的夜色,眼神不覺有了迷惘。你不敢去了吧?我估量你沒那個膽子。馬紹武一臉嘲諷。你又敢回去么?邱長河反問他,這兒就我們倆,你摁著胸口說說,敢不敢回去,馬紹武靜寂了,一時無話。還真不敢回去了。沉默半天后,馬紹武才說話。你為什么不敢回去?邱長河緊逼了他一步。你說為什么?馬紹武瞪大了眼睛。嗨,嗨嗨,你別激動好不好?坐下坐下。他做著手勢讓馬紹武安靜,所以,我勸你啊,最好收斂一些,馬哥,要不是同學,要不是你是我哥們,我還不同你說這個話。收斂什么?馬紹武的眼睛又鼓了起來。至少對自己的同學,對自己的哥們,別將事情做太絕了。他的話說得細聲細氣,卻惹惱了馬紹武。姓邱的,你說明白點,我對哪個同學哪個哥們苛刻了?馬紹武一掌拍在茶幾上,茶壺震翻了,一只茶杯蹦下茶幾,落到了地板上。幸好鋪了地毯,茶杯才沒碎。比如楚二鐵,你就不能對他手軟一些?他最終將自己的想法亮了出來。阿秋啊阿秋,你終于憋不住了,眼紅了不是?馬紹武指著他的鼻子說,要不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我讓你在這兒橫著出去。我對楚二鐵怎么了?那是他自找的,誰也勸不住他,我對他夠仁慈的了。你不用那么看著我,他輸在我手上的不過幾個小錢,你呢?你為什么同他稱兄道弟?你還不是惦記著趙百紅手上的錢。我不過是毛頭小賊,你才是真正的江洋大盜,喂不飽的餓狼。你還有臉來說我。他的嘴堵住了,捫心自問,馬紹武說的絲毫沒有錯,他們都是一個樣,都在窺視著別人的腰包。馬紹武捅破了話袋就收不住嘴,阿秋,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痛,想想以前你做了什么,你現在洗腳上了岸,兄弟我還泡在臟水中呢,不這樣活還怎樣活?你給我指條活路來。邱長河依舊沒話來回答他,末了一聲慨嘆,錢啊錢,落在我們手中終究是個禍害。

    同馬紹武的約會不歡而散,邱長河有些灰心,不知該怎么籠絡楚二鐵。很多東西本來就是看不住的,要不然他以前就不會那么輕易得手,也就不可能有他今天的生活。何況一個大活人。如果他愿意讓人偷走,盜竊一個人比起盜竊一件東西來不知輕松多少。幸好趙百紅不是根據楚二鐵的表現來決定幫不幫助他,也許馬紹武說得對,那是楚二鐵自己的問題,同別人毫無瓜葛。他沒有理由責怪馬紹武。他也沒有必要將包袱攬到自己身上,楚二鐵不是小孩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他自己判斷得了,不需要別人來提醒他。

    約會之后,邱長河同馬紹武有過大半年時間沒見面,話說到那個份上,往后說可能會更惡劣,弄不好會兵戎相見。馬紹武一條路走到黑,將會是怎樣的下場,這是他管不了的事情。后來他偶然聽到風聲,像是常青告訴他的,馬紹武在南城區(qū)開了家叫長福足道的洗腳城。有幾次他帶了客人過去,并沒有見到馬紹武。不多久又聽說,長福足道涉黃,讓公安部門查封了。他特意繞道去看了一次,長福足道的牌子摘了,店面正在裝修。馬紹武的損失不是個小數。

    有一天,邱長河突然接到馬紹武的電話,約他吃個晚飯。你盡管放心,純粹吃飯,什么事也沒有。掛電話時馬紹武強調了這一句。他的強調反讓邱長河心里咔嚓了一聲,聽他的聲音并無異樣,只不過比往日低沉一些。他懷疑吃飯會不會是個陷阱,回想自己同馬紹武的交往,除了那段在珠江三角洲寄居的時間,他們并無粘連。這么些年過去了,他做下的事情只要他自己不說,別人不可能知道真相。盡管內心忐忑,他還是按時赴約了。吃飯的地點在皇天酒店,一個包間,外間擺了餐桌,里間是休息室,擺了張麻將臺。只有他們倆,菜卻擺了一桌子,豐盛得讓人眼花繚亂。席間,馬紹武說三道四,都是沒有硬貨的閑話,話過耳邊什么也留不住。飯畢,馬紹武提議,要不要叫幾個人玩一把,他想都沒想就推掉了。玩這個,那是拿雞蛋碰石頭,他根本不是馬紹武的對手。要不就玩一把吧,我來定個賭注。馬紹武先在麻將臺邊落了座,招呼邱長河過去,你若贏了我,我就放過楚二鐵,說話算話,絕不賴賬。我若輸了呢?邱長河問。輸了你也沒虧什么,我沒有別的要求。馬紹武說。牌局就這樣開始了,邱長河很順手,不過三五圈,七小對就成局了,單吊紅中。瞧瞧馬紹武,眉頭緊鎖,似乎牌很爛。他安了心,這局牌看來贏定了。他燃了支煙,心神完全落到了抽煙的享受上。牌局繼續(xù)進行,馬紹武的眉頭仍舊不見舒展,他也沒有摸到紅中,想換過一張牌,此時又有顧忌,萬一放炮呢,所以干脆死等著。臨到摸最后一杠牌,邱長河的額頭開始冒汗了,馬紹武的臉始終陰著,見不了晴朗。只剩十來張牌了,紅中依舊無影無蹤。他沒有想過自己的運氣會如此差勁,抬頭看馬紹武,眼看要云開日出了。最后三張牌,孤零零地縮在牌桌一角。只要有一張紅中就夠了,也許三張全是紅中呢。邱長河絕望地想。就在他幻想間,馬紹武揚起臉笑了笑,邱長河以為他和牌了,誰知他卻扔了張紅中出來。我不相信你的運氣這么好。馬紹武將牌丟在桌子上,掃了他一眼。邱長河絲毫沒做停留,將牌攤開在牌桌上。你贏了。馬紹武將自己的牌洗進亂牌中,朝邱長河伸過手,拿支煙給我。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沮喪。邱長河長吐了口氣,扔了支煙過去。事后他懷疑,馬紹武是不是故意讓他贏了,懷疑也只是懷疑,牌局洗掉了,誰也找不到證據。

    十一

    拍賣的前一夜,邱長河給胡燕燕打了個電話,胡燕燕的聲音有些別樣,好像很憂慮。來,小寶,問問爸爸什么時候接小寶回家。她假借小寶的嘴說話,小寶就在那邊歡快地嚷嚷,爸爸,爸爸。聽到小寶的聲音,他就止不住幸福的感覺,趕忙沖電話那端說,快了快了,小寶乖,聽媽媽的話啊,爸爸過幾天就來接你們?;氐禁惥盀?,陳秋燦不在家,他關了手機,洗了澡,早早躺到了床上。他得睡個安穩(wěn)覺,養(yǎng)足精神對付第二天的戰(zhàn)爭。睡到半夜,他突然讓一種恐懼壓抑了,睜開眼,發(fā)覺陳秋燦坐在床邊。他不知有多久沒碰過她的身體,他自己都忘記了。他以為她干涸了,可她要的不是時候。我累了。他背轉身,不理睬她。你累了?好像這天你在頂著,不是我要擾你,是邱景天天吵著要出國,我都給她吵暈了,你的女兒你看著辦吧。陳秋燦硬邦邦的,丟下幾句話,摔門走了。這讓他好一陣子無法入眠,邱景吵著出國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都沒搭理,一個女孩子出國又能有怎樣的出息。他從內心反感,況且也不清楚怎樣辦理出國手續(xù),去哪個國家,上哪個大學,都超出了他想象的范圍。邱景若繼續(xù)鬧騰,就找趙百紅問問,她應該知道得比他多一些。

    拍賣會定在第二天上午九點,邱長河八點四十五分進場,這是他掐準的時間,不早不晚,早了顯得自己沒氣度,晚了又不從容。白清泉答應到場的,左尋右找,就是不見他的身影。給他打個電話,白清泉在電話里連聲抱歉,臨時有急事要去省城,參加不了拍賣會。末了又給他打氣,不過小菜一碟,邱總手到擒來。邱長河環(huán)顧會場,常青在一排靠左的位置給他找了座位,剛落了座,才見馬紹武就在不遠處,第一排靠右,同他正好隔座相對。他偏過頭微微笑了笑,馬紹武揚起手,打了個響指回應他。馬紹武身后跟了大幫的兄弟,隨著手勢目光一起轉向了邱長河這邊。馬紹武的底氣似乎不足,用上了這么強大的陣營,邱長河的內心閃過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波紋。B 2地塊的起拍價就在五千萬,幾輪叫價之后,迅速越過了六千萬。邱長河注意到馬紹武舉過兩次牌,其中還有一人像他一樣,始終不見任何動靜。他隱隱察覺,他的對手并不是馬紹武,而是那個不動聲色穿著一身黑色西服的男人。叫價到六千五百萬時,馬紹武的牌子再也舉不起來了,他的眼睛憤怒地扎著對手,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六千六百萬。黑西服終于開了口,聲調有些偏高。六千七百萬。邱長河第一次舉起了手中的牌子,聲音不高不低。價格慢慢往上叫,叫過七千萬時邱長河內心也沒譜了,但他留意到黑西服的牌子舉得也不輕松。應該快接近他的底線了,他想。七千一百萬。邱長河緩緩舉起了牌子。黑西服的目光轉了過來,全罩在他身上。馬紹武收起了頹然,臉上有了些感激,似乎邱長河替他掙足了面子。九號叫價七千一百萬,有沒有人愿出更高的價格?拍賣師在叫喊。七千二百萬。黑西服躊躇之后又舉起了牌子。邱長河沒做任何猶豫,很快報出了更高的價格,七千三百萬,同時朝拍賣師丟了個眼色。拍賣會之前,他做了個小動作,單獨約會過一次拍賣師。黑西服還在躊躇之中,但拍賣師沒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喊出了七千三百萬兩次,拍賣師一錘定音,七千三百萬三次,成交!這個瞬間極為短暫,快了不到半秒。黑西服大張著嘴,正在愕然中,全場掌聲雷動,歡呼聲蓋過了一切。拍賣師也有理由興奮,小城的商業(yè)用地拍賣很少有超過兩百萬一畝的價格,B 2地塊不過三十畝地,拍賣出七千三百萬的天價,是地王了。

    邱長河走出拍賣中心的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胡燕燕,胡燕燕不在,古嫂將電話塞到小寶耳邊。小寶,爸爸勝利了,爸爸勝利了。就一句話他反復說了好幾遍。之后在皇天酒店擺了五桌,宴請參與拍賣的競爭對手和現場的觀眾。席間,邱長河乘著酒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在B 2地塊建造兩幢摩天大樓,超過小城任何一幢樓盤的高度,大樓的名字都取好了,叫帝王大廈。那一刻,邱長河就像立在帝王大廈的頂峰,接收到的都是仰視的目光。他等待的就是今天,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出現在別人面前。用他內心的話說,打眼子他是大師,開發(fā)房地產他是地王。當年他撬開一只保險箱,竊取了一筆巨額財富,不過十幾年時間,那筆財富迅速生長,一只矮小的保險箱眼看就要長成摩天大樓了。不管泰哥發(fā)哥德哥,還是白清泉馬紹武,趙百紅楚二鐵,他們都該對他刮目相看。他不是個腌腌臜臜的小人物,而是一位萬眾矚目的企業(yè)家,他的帝王大廈就像兩座跨河長虹,將載入小城的歷史。

    這種替勝利者歡慶的宴會,作為失敗者的馬紹武竟然也參加了。自從馬紹武的名字在競拍名單上出現后,邱長河暗地里對他做過一些調查,短短幾年時間,小城的夜總會洗腳城,快要成為他一個人的天下了。這種膨脹的速度讓邱長河大吃一驚,連脊背都冒冷汗了。因此,馬紹武端著酒杯祝賀他,并向他要求股份時,他一口拒絕了。如果你經銷水泥或者鋼材,還能做一筆生意,股份的事我看就免談了。他的話刻薄,尖鉆,有些得意忘形。姓邱的,你走著瞧。啪的一聲響,馬紹武將酒杯摔在地板上,憤然離開了。

    酒醒之后,邱長河很后悔,不該那么說話,萬一激怒了馬紹武,節(jié)外生枝,扯出是非就麻煩了。不管他多么龐大,在內心對馬紹武總是存有一份恐懼,說不上為什么。他做過調查之后,發(fā)現馬紹武有可能在效仿他,正一步一步從黑暗中走出來。他也在洗手,在洗干凈自己的身子。他們之間的爭奪似乎不只是楚二鐵,不只是趙百紅,而是有著更廣闊的戰(zhàn)場,更多你死我活的殺戮。他不能自掘墳墓,給自己培養(yǎng)一個強大的對手,給自己養(yǎng)一條黃鱔。白清泉為什么在他幻想破繭而出時甩開他,這是相同的道理,不走到這一步他就不會明白。當他化繭成蝶了,白清泉又愿意同他合作,那是他們?yōu)榱说钟餐臄橙?。就像這次合作一樣,他們共同對付了馬紹武,對付了黑西服那一幫人。一幢高樓的崛起,必須有人充當犧牲品,有人愿意讓別人踩在腳下。他只有踩死別人,才能挺直自己的腰桿。打眼子毫無善良可言,現在站在陽光下,赤裸裸地拼殺更無善良可言。誰手軟了,誰就會成為墳墓的主人,永遠睡在黑暗中不見天日。誰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成為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邱長河忽視了一個問題,B 2地塊的成交價格為七千三百萬,還差兩千三百萬的缺口。他的帝王大廈尚在襁褓中就面臨失血的危險,交款的期限只有三天。他無形中給自己斷絕了一條財路。競拍之前拒絕馬紹武有他的盤算,他沒想過B 2地塊的成交價格如此之高,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他給白清泉去了電話,白清泉仍在省城,只答應給他五百萬,滿足兩千萬的口頭承諾。白清泉剛剛成功競拍一塊地皮,能給五百萬仁至義盡,不能苛求他。接下來的三天,邱長河到處奔波籌款,跑銀行,向哥們舉債,第三天的上午,仍有五百萬的缺口。無奈之下,他只有給趙百紅去了電話,讓她從中通融。一個星期吧,這是最后的期限。趙百紅沉吟了半晌,才回復他。

    十二

    帝王大廈開工前夕,胡燕燕走出了御景園,回到碧水茶館繼續(xù)做她的領班。邱長河敵不過她的纏繞戰(zhàn)術,邱小寶有古嫂照顧,她有的是時間。她能夠軟磨硬泡,他卻沒有時間奉陪。他一天也耗費不起,B 2地塊從拿到手的那天開始,拆借來的資金每天都必須負擔利息,耽誤一天就增加一天的成本,他就得承受一天的損失。罷罷罷,不就是一個女人么,她就算跟人跑了,那也沒什么不好,他正好就此解脫。他對她的關愛,絕大部分原因就在邱小寶身上。只要她給他留下小寶,她就是上天入地,他也會由著她。

    邱長河突擊B 2地塊不是時候,銀行已停止對房地產放貸,他的資金鏈條隨時都有可能繃斷。也許他不應該腦袋發(fā)熱,獅子大開口,夢想一碗飯吃成一個巨人。一個在小地方生活的人,就不應該抱有太大的幻想??诖锎е鴰浊f,過什么日子不好,非得尋棵樹吊死自己。他反過來想,小城終究會起高樓的,一幢高過一幢,不相信他就不能建造自己的高度。他在珠江三角洲流浪那會兒,有誰想象得到他會有幾千萬,就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就算夢里偶然出現過,也不是真實的,夢里的金錢從來不會有個確數,不過是對金錢無比貪婪的渴望。這一步邁出去了,就不可能退回去。沒有哪個賊會將盜竊到手的東西送回原地,世界上從來不會有那樣的傻瓜。剩下的事情就是融資,融資,再融資。他將自己的資產全部抵押給銀行貸款,給常青的死任務也是融資。經過一個月的努力,他拿到了三千萬的融資,其中兩千萬來源于開煤氣站的德哥,借款十個月,月息百分之三,利息逐月支付,還附帶了一項違約條款,如果十個月到期不能歸還,B 2地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將歸德哥。條件很苛刻,但是暫時的,按照邱長河的規(guī)劃,也許三個月,最多半年,就能將錢還回去。他將B 2地塊的開發(fā)分為兩步走,先開發(fā)兩幢高樓,坐北朝南,呈一字形排列。高樓修建到十層八層的時候,開始預訂房,余下的資金就不必過多憂慮了。高樓完成之后,接著開發(fā)剩余地塊。他必須速戰(zhàn)速決,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必須有條不紊,不能怠工。

    邱長河籌劃了一個盛大的奠基典禮。他原計劃邀請趙百紅來參加,但她拒絕了,帝王大廈屬于商業(yè)開發(fā),不是公益性項目,一個常務副市長參加這樣的奠基儀式不合適,很容易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對于別的事物,小城人的想象幾乎空白,但揣摸幕后交易,揣摸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著非凡的想象能力。后來出席奠基典禮的除了他和白清泉,還有一幫邀請來的哥們,其中就有劍哥、泰哥和德哥。小城的幾家新聞單位,電視臺、日報社和晚報社都受邀對奠基儀式進行報道,帝王大廈的效果圖在晚報上占據了整整兩個版面。

    帝王大廈的三層樓面迅速浮出了地面。這期間,邱景鬧騰出國給邱長河添加了不少煩惱。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帝王大廈上,這是他的命根子,身家性命全都押在這兩幢樓盤上。但是他又不能不分心,有一天邱景在電話里同他說,爸爸,你是不是有了兒子就不要女兒了?他嚇了一大跳,這個秘密竟然讓她給捉住了。什么兒子?你胡說什么!他呵斥她。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兒子——我的弟弟就在御景園,可憐媽媽,她還蒙在鼓里。邱景在電話那邊尖叫。他只有同她妥協了,她什么時候通過了托福考試,就什么時候送她去美國。他不敢貿然去御景園過夜了。他必須應對來自陳秋燦的一場風暴,甚至設想如果她提出離婚,他該怎么辦。陳秋燦始終安安靜靜地在她的軌道上運行,也許她不知道,也許她知道了仍舊裝聾作啞。或者邱景并沒有泄露他的秘密,只不過拿它作為同他交易出國的籌碼。

    邱長河始終捏著一把汗,事情總會有讓陳秋燦發(fā)現的一天。但帝王大廈的命運讓他無暇考慮這些了。電視上報紙上不斷有報道,政府在調控房地產,不少城市的房價開始下跌。他蓋起了售樓部,聘請了售樓員,在電視臺的黃金時段做了廣告。推行了預訂金卡,十萬元一張的金卡,享受一萬元的升值。帝王大廈,帝王享受。帝王大廈,成就你的帝王夢想。無論他的廣告詞多么誘人,多么煽情,帝王大廈的預訂就是上不去,十天都難得賣出去一套。不只是帝王大廈如此,整個小城的房地產都面臨嚴峻考驗。他私底下了解到,小城現房出售數量急劇下降,成交清淡的一個月不足十套。買漲不買跌,買房的人都在觀望。帝王大廈是高樓,價位比一般樓盤高出去好多,不要說預訂,就連進出售樓部的顧客都沒幾個。

    帝王大廈的資金鏈條斷了,就會滯長,就會成為永遠長不高的侏儒。這是最讓他恐懼的事實,大樓失去營養(yǎng),那邊德哥的兩千萬只有十個月的期限。十個月是個很陰險的時限,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稍不留神,就會成為午時三刻操刀問斬。邱長河找白清泉商量,B 2地塊有他的兩千萬,看他有沒有化解危機的辦法。白清泉的處境并不比他樂觀,一個小區(qū)正在建設高潮,不要說挪出資金來拯救他,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想辦法融資吧。白清泉說。這是唯一的辦法,如果大樓成了爛尾樓,不要說德哥的兩千萬,邱長河將全軍覆沒,還會因此背上一筆幾輩子都不可能翻身的債務。他全身冰冷,胸口像壓著千斤巨石,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帝王大廈靠著邱長河的融資慢慢生長。按照這種速度完成它的生長期,如果樓盤到時仍舊賣不動,結局會是怎樣,他不敢想象。從拿到B 2地塊開始,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就被逼迫到了懸崖邊緣。懸崖下陰森森的,黑魆魆的,深不見底。也許他太性急了,不該急于站到陽光下,不該急于建設自己的高樓。他該往哪兒走,哪兒才是他的生路。他找不到答案,只有硬著頭皮將大樓一寸一寸砌高,一寸一寸催長。他夢見自己仆倒在地,他的身體上堆滿了石頭,那些石頭一塊一塊長大,慢慢地,就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他拼命掙扎著,扭動身體,可他的身體讓石頭壓得死死的,絲毫動彈不了。他想把腳從石頭堆里拔出來,但讓石頭卡死了。他想抽出雙手,他的手也讓石頭咬住了。他嗬嗬吼叫著,希望有人幫助他將石頭搬走,可他見不到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任何說話聲。他只有垂死掙扎著,用盡吃奶的力氣搖動身上的石頭,有石頭滾動了,咕隆咕隆響聲雷動,后來轟然一聲巨震,石頭山終于垮塌了。到處都是滾動的石頭,他的世界黑暗無邊,他讓石頭徹底埋葬了。

    邱長河醒來時發(fā)現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其中就有德哥的。十個月的期限快到了,德哥在催款。他給德哥回了一個電話,德哥,請問有何吩咐?他同德哥交往并不多,所以話說得客氣,對于德哥的幫助他心存感激。吩咐不敢,那筆款子快到期了,我給邱總提個醒。德哥的話不重不輕。你放心,我記著呢。他強自鎮(zhèn)定,不讓德哥聽出破綻。我都計劃上了的,別誤我的事就行。德哥的聲音聽不到任何熱度。德哥的兩千萬變成了水泥和鋼筋,想要還原成兩千萬的鈔票就不容易了。如果還不上借款,B 2地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真得易主。這樣的結局,比從他心頭上剜去一塊肉不知痛苦多少倍。只有拆東墻補西墻,也許他只有向馬紹武求救。他不想同馬紹武有什么合作,但現實讓他走投無路了。

    邱長河去找馬紹武之前繞了個圈子,給楚二鐵打了個電話,約他一同見面。叫上楚二鐵有他的目的,在他跟前楚二鐵是馬紹武的痛處,什么時候想捏一下就捏一下。有楚二鐵在,馬紹武也許會好說話一些,畢竟之前他要求股份時邱長河給過他一巴掌,什么面子也沒給他。他會不會以牙還牙,邱長河根本沒譜。他拉上楚二鐵就是希望能有所緩和。邱總,你們哥們見面別扯上我,別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我也沒那個閑工夫陪你們玩。楚二鐵不上他的圈套。

    見面的地點選在河中之洲,一家濱水的茶樓。小河流過長虹大橋后,河面寬敞,河水變緩,泥沙沉積,形成一個巨大的河中之洲。從茶樓的窗口朝南望,帝王大廈的半截身影清晰可見。這個地點是他精心選擇的,坐在帝王大廈的跟前喝茶讓他有種自豪感,對馬紹武也是個巨大的誘惑。邱總,你不是約我來看風景的吧?這兒可沒什么能入眼的東西。馬紹武睨視著他。你瞧瞧,這一河的流水波光,加上一彎彩虹,昂首挺胸的高樓,風景如畫啊。他扶窗而立,故作情深。得得,你怎么像王婆一樣婆婆媽媽了?你想夸獎你的帝王大廈沒人攔著你,犯得上繞這么曲曲折折的圈子么?馬紹武擰起了眉頭。呵呵,讓馬哥笑話了,馬哥不是一直想參股B 2地塊么,中標那天我喝醉了酒,向馬哥賠個不是。他緊盯著馬紹武的反應,我給你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兩千萬,不過你得將配套資金跟上。我對你的股份不感興趣。馬紹武擺擺手,阻止他繼續(xù)往下說,過半個月,B 2地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就到我名下了,我需要那么多股份干什么?除非你將B 2地塊全部轉讓給我,那樣我還有些興趣。馬紹武的話讓他有些糊涂,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瞧你那傻樣,想想德哥那兩千萬吧。馬紹武啟發(fā)他。邱長河的腦袋嗡的一聲響,像被什么重物擊中了。他同德哥并沒有太多的交情,為什么會主動借給他兩千萬,這是個陷阱,是個圈套,他就這么稀里糊涂墮入了他們的陰謀。邱長河怔怔的,他的眼前在發(fā)黑,什么都看不真切。阿秋啊阿秋,你不讓我入股,嫌我的錢臟還是來路不明?你又干凈到哪里去?錢這東西就是個怪物,落在賊手上,錢就成了賊,落在強盜手上,錢就成了強盜,落在婊子手上,錢就是婊子。馬紹武在他的跟前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說,錢落在我手上,是錢的恥辱,落在你手上,未必不是錢的悲哀。你送錢送東西給孤兒院,給敬老院,你以為做了好事,你那是做好事嗎?你是為了替自己贖罪,為了給自己買名聲,為了標榜自己。你就是個賊,你開發(fā)帝王大廈,你洗干凈自己了?你就高尚了?成個人物了?你還是個賊,你過去用自己的雙手偷錢,而現在你用推土機,用挖掘機。我馬紹武看透了,錢落在我們手上,就是一場災難,萬劫不復的災難。

    帝王大廈的倒影映在水面上,水波流動,倒影就破碎了。帝王大廈殘缺了,不完整了。德哥的兩千萬不要說歸還本金,就連利息也無力支付,帝王大廈的一截已經姓馬了。事情還沒有完。小城開始有了流言蜚語,傳言邱長河融集了巨額資金,準備潛逃。這種事情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只要邱長河露面,就讓索債的人追著不放。他甚至經常遇見警方的人。他猜想他有可能受到監(jiān)控了。帝王大廈再也沒有營養(yǎng)讓它往上生長了。他只有關了手機,躲藏在麗景灣。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尋找他,馬紹武在找,白清泉也在找。他在麗景灣沒安靜兩天,白清泉就找上了門,他只好找了個借口說,感冒了,打了兩天點滴。白清泉的樓盤還在硬挺著,他不能落到帝王大廈這一步。有合適的買主就轉讓了吧。白清泉說。邱長河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說不出。我去同馬紹武談談。白清泉做了個手勢,示意不讓他說話。

    邱長河很清楚硬撐下去會是什么結局。政府對房地產的調控剛剛開始,這時候退出來,雖然要蒙受損失,至少還能保住一部分資本。再撐幾個月,他投進去的錢就顆粒無收了。越往后,對他會越不利。他不能將自己逼到債臺高筑的絕境。他要給自己留住一些資本,要給他的兒子邱小寶留住一些資本。談判很是艱難,馬紹武不愿做任何讓步。后來劍哥泰哥發(fā)哥等一幫哥們從中協調,馬紹武才答應,邱長河投進去的幾千萬全額退回,投入B 2地塊的融資款由馬紹武償還,但之前的利息必須由邱長河支付。表面上看他損失不大,但最后能拿回來的資金不到一千五百萬。帝王大廈成了絞肉機,他的幾千萬被絞得沒了蹤影。談判到最后,B 2地塊全部轉讓給馬紹武,對外宣稱轉讓價為一億五千萬,B 2地塊的股東陣營由馬紹武、白清泉和德哥組成。常青也被迫退出,他的情形比邱長河理想,馬紹武放了他一馬,讓他拿回了他的投資,幾乎沒受什么損失。

    B 2地塊的轉讓儀式在皇天酒店舉行。小城的電視臺、日報社、晚報社,接受馬紹武的邀請,對B 2地塊的轉讓跟蹤報道。劍哥、泰哥和發(fā)哥,以及馬紹武手下的兄弟,都作為見證人參加簽字儀式。白清泉坐在了馬紹武的陣營中,邱長河只有孤單的一個人。所有交易都在幕后完成,邱長河只要在一張廢紙上象征性寫下自己的名字,簽字儀式就完成了??墒莾x式并沒有按計劃順利進行,就在邱長河拿起鋼筆正要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噬希须娫捔恕G耖L河的手機鈴聲是他自己設置的,一個柔軟的女聲。長河,你快來,小寶讓人綁架了!他摁下接聽鍵,胡燕燕尖銳的哭腔立刻撞進了他的耳朵。他扔掉鋼筆,拔腿就往外跑。所有人還在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有電視臺的記者反應敏捷,扛著攝像機跟了出去。小城的新聞媒體立即轉向了一場突發(fā)事件的報道。

    出事的現場在帝王大廈的九樓,也是帝王大廈暫時的頂樓。邱長河趕到現場時大樓早讓人圍得水泄不通,圍繞大樓拉起了警戒線。所有的目光都在仰視九樓,樓頂的邊緣立著一個人影,小寶的哭聲正從那里傾瀉而下。邱長河爬上九樓后才發(fā)覺樓頂上有好多警察,呈弧形站立。胡燕燕哭成了一個淚人,兩個人架著她才沒倒地?;⌒蔚恼胺?,是個穿著暗紅T恤留著短頭發(fā)的青年男子,小寶正在他的腋下踢騰著,撕心裂肺地叫喊,媽媽,媽媽,我要媽媽。有兩名警察正在勸說紅T恤,他們的聲音讓小寶的哭泣蓋住了。燕燕,你騙了我,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啊。紅T恤的目光滿是絕望。小寶。邱長河呼喊著兒子的名字,朝紅T恤走過去。你別過來!紅T恤警告他,并且作勢要往樓下跳。我給你錢,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你把小寶還給我。邱長河撲通一聲跪下了。你這個賊,就是你偷走了燕燕!紅T恤的嗓子都沙啞了,臉蛋扭曲得變了形。兩名警察扭住了邱長河的胳膊,將他朝后拽,生怕他激怒了紅T恤。蛋蛋,你放了小寶吧,我現在就跟你走,你想上哪兒去我就跟著你去哪兒。胡燕燕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慢慢朝紅T恤走過去。燕燕,你說的是真的?你不騙我了?紅T恤夾緊了小寶,可能將孩子夾痛了,小寶又尖銳地哭喊起來,媽媽,媽媽。我不騙你,你放了小寶,我就跟你走。胡燕燕一步一步靠近了紅T恤,我們回家去吧,我現在就同你回家去,騙你是小狗,騙你我下樓就讓車給撞死。燕燕,不要,我不要你發(fā)誓。紅T恤淚流滿面。紅T恤終于松開了手,將小寶放在樓板上,小寶尖叫著朝胡燕燕撲了過去。就在這個瞬間,跳過去幾個警察,紅T恤見狀扭身就往樓外跳,他的身體還沒跳起來就讓警察按住了。他們扭著他的胳膊,將他拖離了樓頂的邊緣。你這個賊,是你偷走了我的女人,我不會放過你!警察架住紅T恤往樓下走,紅T恤掙扎著,叫喊著,怒視邱長河。你不得好死!紅T恤吼叫著詛咒。邱長河想,為了小寶,我得好好活著,為了小寶,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猜你喜歡
    紹武清泉長河
    長河御道·藝術打卡之旅
    中關村(2024年11期)2024-12-31 00:00:00
    清泉醋業(yè)
    春歸來
    我知道你會來
    歌海(2021年5期)2021-01-01 09:10:58
    石上清泉
    寶藏(2020年4期)2020-11-05 06:48:52
    春歸來
    歌海(2020年4期)2020-08-25 01:57:49
    汨汨清泉:寧條梁“找水記”
    當代陜西(2019年16期)2019-09-25 07:28:42
    長河上游清流夢
    思路不同解法多
    葉云岳:半生筑起創(chuàng)新長河
    安新县| 潞西市| 巴林右旗| 灯塔市| 温泉县| 正蓝旗| 那坡县| 且末县| 黄平县| 青阳县| 平原县| 承德县| 鹤峰县| 西青区| 桑植县| 顺义区| 岳西县| 牟定县| 清苑县| 永新县| 米脂县| 屯留县| 霍山县| 伽师县| 丰镇市| 江西省| 黑水县| 萨嘎县| 柞水县| 女性| 内丘县| 行唐县| 东源县| 安龙县| 平果县| 黑水县| 镇沅| 玛沁县| 佛坪县| 巴青县| 淮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