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東
多年前,我住在深圳蛇口的南光村。這是一個城中村,原住村民們早已搬到附近的花園洋房里去了,留下這一片沒有絲毫建筑特色,樓與樓之間距離近得可以握手的房子。
這里白天倒不喧嘩,街巷中多半只是有些看祖屋的老人牽著狗在溜達。只有到了晚上,街邊所有鋪面的霓虹燈招牌和每棟樓窗口密密匝匝的燈光亮起來的時候,人們才會驟然感到這白日靜靜的街區(qū)里原本隱藏著如此的躁動和浮華:空氣中懸浮出一股暗幽幽的脂粉氣,光影中扭動著成群花枝招展的腰肢,亮著粉紅色燈光的屋內還不時飄逸出一兩聲南腔北調的女人嬌媚的吆喝聲。
我不太善于吆喝,也不愿隸屬于某一個酒吧,更不會依附于那些骯臟的發(fā)廊之類的場所,我從小就散漫慣了,不喜歡受人管理,即使它們是閑散的形式我也很討厭。我自認為我的模樣還算可人,風騷而不失淑女的模樣,還有些許成熟女人的風韻。我喜歡自由自在,不喜歡被剝削,哪怕我混得比較慘,至少我還能自己當自己的家吧。
當然我這種“德性”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昂貴的。因為沒有庇蔭,每次凈化社會風氣的行動,像我這類的人首先是打擊對象。其實最大痛苦還不在這里,因為你是野路子,你便得不到信任,你還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太淑女,但還要像一棵野草在風中百般作態(tài),這會使你覺得很累。
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生活得很慘淡的人,以為自己已經練就了一身刀槍不入的盔甲。
那是在某年“五一”放大假的時候,當然這種時候大多數平時生意很好的女人都搖身一變去過正常人的生活了。的確,當她們換上衣裝,走在大街上,漫步在旅游景區(qū)時,人們說不定還會為她們純潔和美貌贊嘆不已呢。她們去做城市一道風景線之時,卻是我的大好機會,所以每次節(jié)假日都是我努力工作的時候,就是在這個期間我遇到了他。
那天晚上我在蛇口酒吧一條街上徘徊,我發(fā)現他當時斜靠在馬路對面的一棵粗壯的棕櫚樹下,眼睛已經盯了我好久。起先我以為他也是一個過“眼癮”的看客,或者是一名便衣。我有意從他身邊經過,用眼睛的余光觀察他:他的神情有些緊張和慌亂,一直盯著我的目光也在躲閃。他肯定不是便衣,也肯定不是真正的看客,看客是沒有必要緊張和慌亂的,充其量搬出一副道貌岸然的不屑模樣,甚至有些人還會昂著頭眺望著他自己都不知道遠方。
我基本心中有數了,我走到離他較遠的一個地方,等著上前搭訕的機會??此菢幼樱抑雷钪匾囊粭l是不能讓他們感到難看,還要消除他的緊張心理,他在樹下大口不停地吸煙,還不時側過臉看看我,當他準備把煙頭扔到地下時,正好在他前后相當范圍的馬路上沒有了行人,我抓住這絕好的機會,向他走了過去。
我問:“做不做?”
他似乎想抬頭仔細看我,可又根本沒敢看,只是低著頭說:“嗯,嗯,做。不過我沒有房子?!?/p>
就這樣他像個沒著落的孩子,跟著我回到了南光村我的住處。進屋打開燈,我才看清他:這是一個身形消瘦而面部有點蒼白的年輕男人,衣服也穿得很整潔。但我一眼就看出,這衣服肯定是出自街邊小攤販之手。我讓他去衛(wèi)生間沖個涼,他說他洗過了,看得出他還是滿心恐懼,一直坐在床的一角,還向房間的四周胡亂張望。我沒再理會他,徑直去了衛(wèi)生間沖涼,待我裹著浴巾出來時,發(fā)現他平靜了許多,眼睛已經比較敢大膽地望著我了。
我問:“關不關燈?”
他猶豫了片刻說:“還是關吧。”
整個過程他做的很安靜,輕手輕腳,感覺到他的撫摩也是溫情和用心的,這使我產生了少許久別的快感。只是在那最后一刻,他一聲吼叫。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看似瘦弱的人,也會發(fā)出這種充滿雄性魅力的聲響。
買單的時候到了,看著他掏出黑黑油膩的錢包,我沒抱什么特別的期待。一開始我就看得出他是新手,所以沒跟他談價錢。我想,若他不懂行情,給多了更好,少了也可以嚇唬嚇唬他拿出個好價錢。事情很出乎我的意料,他遞給我超過平時客人兩倍的錢,還說他只是個蛇口工業(yè)城的普通技術員,沒有更多的錢,平時六個人住一個宿舍,想自我安慰都沒個地方。
我忽然對眼前這個年輕人有所感動,順口問了句:“你知道行情嗎?”
“知道,可今天不是過節(jié)嗎?而且還是勞動節(jié),要雙薪?!?/p>
想不到這么一個靦腆的人,還會幽默,我一樂,心里居然有點兒溫暖了。
他有點自嘲地笑了笑,臨走時他還用他那黑黑的眼睛盯著我說了句:“謝謝你在這個節(jié)日里陪我?!?/p>
他像一陣幽幽的風似地走了,可我的思維還停留在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上。我想起來,他除了眼睛黑而明亮外,還有著叫人心動的長長的睫毛。我抬眼看了看鐘,才晚上九點,按說我還應該回到馬路上去,可我也不明白,突然改變主意,決定給自己放個假。我感覺到肚子有點餓,反正今晚發(fā)了點小財,我決定去“湘鄂情”餐廳好好吃一頓,同時也要好好回味一下那長長的睫毛。
“湘鄂情”的生意永遠都是那么好,我等了好久才選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南方的天氣說變就變,我剛坐定不久,窗外就電閃雷鳴下起了滂沱大雨。聽著雨點噼噼啪啪撞擊玻璃的聲音,看著窗外匆忙避雨的行人,一種溫馨的情愫在我內心緩緩升起。我喜歡“湘鄂情”,不僅是這里有著古樸楚地的風韻,更因為我也是“鄂”人,而且這家餐廳最近還老喜歡播放電影《泰坦尼克號》里的插曲《我心依舊》。每當這首歌響起時,我都忍不住要流淚,我很享受這種默默地流淚,因為哭泣對現在的我來說很珍貴,我如今許多時候是想哭都哭不出來。
我一口氣點了武昌魚、沔陽三蒸、蓮藕排骨湯,還有主食熱干面和豆皮。服務員滿面笑容,飛快地拿著菜單走了,我一人獨自坐在窗邊,點燃一支薄荷口味的香煙,欣賞著窗外滂沱大雨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緩慢移動的汽車燈光,我感到此時我和這所有的人一樣也能正常品味生活的樂趣了。
菜很快上來了,味道好極了。生活真好啊!我似乎很久沒這么想過了。
就在我興致正濃之時,忽然聽到不遠的角落里傳來服務小姐大聲驚訝的聲音:“先生,你就點一碗熱干面???”
我側過臉,遠遠望去:一個熟悉的臉龐跳入了我的視線。是他!那個身形消瘦而面部蒼白的年輕人。看得出他對服務員的故作驚訝并不理會,似乎已經很習慣服務員的這種語氣。待熱干面上來之后,他就非常熟練地用筷子將面條高高掛起,然后再迅速落下,這是在拌勻熱干面上的芝麻醬,隨后他便狼吞虎咽起來。只有地道的“鄂”人才能有如此嫻熟的手勢,我可以肯定:我和他同是遠離荊楚大地來此異鄉(xiāng)謀生的人。
我看著眼前自己桌子上這么豐盛肯定吃不完的飯菜,想叫他過來一起吃,可猶豫了很久還是作罷。我了解楚人男性的自尊,我換到桌子對面坐下背對著他,不一會,我就看著他瘦高的身影消失在窗外滂沱的大雨中。
雨水像沒有河道的小溪,在玻璃上流淌,窗外的景物模糊而變形了。在那些模糊的景致中,眼下這個老鄉(xiāng)的背影卻讓我有點心疼。也許就是那一刻我動了心思:我希望能夠在那棵棕櫚樹下再見到這個身形消瘦而面色蒼白的他,我甚至想要是下次再遇見,我們之間要是能成為朋友就對了。不知怎么,這個滂沱的雨夜竟然也會使我變得多愁善感,被一種孤獨所籠罩,我想,也許……我甚至還想和他住在一起,當然只要他能接受,畢竟我們很多姐妹身后都是有一個男人的。這些男人其實大都起不了什么保護作用,他們只是充當我們這些情感空虛的港灣,而這種情感的停泊費也是相當高的。
可能很多人認為我們這種人是不需要情感的,其實恰恰相反,在一陣翻云覆雨之后,看著那些討賬走人的“茶客”背影,我們才最需要情感的依托,即使這個依托是靠不住的。
一個月過去了,那個消瘦蒼白的年輕人一直沒有出現,他越是不出現越是勾起了我對他的好奇和思念,有時候在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時也會不由得想起他。那次他的溫柔體貼讓我太難忘了。他并不是花了錢就要一味索取的,而是給你有些夫妻間相互交融的情愫,我?guī)缀跬浟撕退哪欠N關系。
我的表妹打電話說她來了廣東,就在東莞一個工廠里打工,她說想來看我。表妹一直很崇拜我,因為每次過年回老家我都帶回花花綠綠的票子,搞得從小到大一直無視我存在的父親對我刮目相看。我告訴家人我在深圳一個很高檔的寫字樓里做白領,我也任由著表妹那一群村里的丫頭們圍著我稱呼我為白領麗人。
我立刻堅決拒絕了表妹,我告訴她我平時很忙,有空我會去看她的。
這個星期天,我正好來了例假,待在家里無所事事,不如趁這個空檔去東莞看望表妹。我在蛇口港坐上大巴直接去了東莞那個叫長安的地方。車過長安時,我忽然覺得這里和蛇口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干干凈凈綠樹成蔭的街道,稀少的行人,還有如聯合國般的各色餐飲,好像也有個叫“湘鄂情”的餐廳。
表妹的工廠是個日資廠,站在廠門口覺得整個工廠干凈整潔和安靜,這和我印象中的工廠相去甚遠。我曾在一個香港人辦的塑膠廠工作過,那車間是人來人往機器轟鳴,每天還吃著千篇一律的飯菜,記憶中那經常出現的燉豬血似乎和工廠的塑膠差不多。
當我在廠門口轉悠的時候,我發(fā)現門口的保安看見穿得很性感的我已經很難做到目不斜視了,我便趁機上前把表妹的名字告訴了他。保安認識我表妹,而且一下子還顯得對我特別熱情,他邀請我在保安室里坐下后告訴我,現在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等下班后,就可以打電話給我表妹了。
正當我坐在屋子里喝著礦泉水時,我忽然發(fā)現了他。他騎著一輛很破舊的自行車在大門口停了下來,拿出一個牌牌給保安看了看便推著車往廠里走。顯然他也似乎察覺保安室里坐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便側過臉來看了看。此時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確認是他了:還是那個身形消瘦面色蒼白的他。
他在側臉的一剎那也認出了我,除了感到意外還有些驚恐的表情,他裝作不認識我低著頭迅速地推著車想從我的目光中溜走。我哪能放過他,追上去喊了一聲:“表哥。”
他聽到我如此喊他,終于停了下來。我問他怎么到東莞來了,同時他也在問我相同的問題。我們相互居然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說把你的電話告訴我,我晚上會聯系你。他猶豫了一陣子,掏出手機按我說出的號碼撥了一個電話后,便匆匆離開了。當我回到保安室時,保安很失望地對我嘟囔了一句,你不是來找你的表妹嗎?怎么又變出了一個表哥了?
晚上,表妹興致勃勃地帶我去長安廣場旁邊的“真功夫”吃飯,可是我的心思全部在他的身上,老在想我和這個男人還真是有些緣分,居然能在這么遠的地方再次相遇。
說來也許你不信,我們許多姐妹都信佛。我們時常會去寺廟燒炷香,祈求一個平安。我們沒有社保,可我們的生活卻充滿了風險。我們乞求大慈大悲的菩薩在能夠原諒我們邪惡的同時,又企望他老人家給我們一個好男人。
去年我在銀湖寺廟里遇到一個老和尚,他那一縷長長的白須還有飄逸的身形,讓人感到不同凡響。他凝視我一陣后對我說,最近兩三年在深圳,我生命中會有個重要的男人出現。這個和尚并不像其他算命的那樣纏著要收我的錢,而是說完后便匆匆走了。旁邊的僧人告訴我,這個人來自五臺山,道行很深,這叫我不得不對他說的這個重要的男人產生了許多遐想。
我曾想這個男人可能是個有家室的有錢人,會把我包養(yǎng)起來,這對很多姐妹是求之不得的事,也是發(fā)生在我們這類人身上最有可能的喜事;也許可能遇到一個真的愛我,而我也愛之深切的江湖大盜,帶著我去亡命天涯,打拼世界。當然還有第三種情況,那就是愛上一個表面光鮮的窮小子,在滿足我心理和生理需要的同時,靠我來養(yǎng)活他,這種情形是最慘的了。
我很期望我心中的江湖大盜出現。那是我向往的一種生活:刺激、亢奮而充滿浪漫色彩。說實話我從小就覺得《水滸傳》有不完美之處。那就是山寨里缺少一個壓寨夫人,如果有的話,興許梁山泊108條好漢的命運會溫馨許多,絕不會被官府瓦解喪命。其實有時女人對官府意圖的嗅覺更靈敏,比如我現在晚上一上大街,就能憑直覺判斷出哪些人是便衣,哪些人是釣魚的,還有哪些是冒充警察想白占便宜的混混。
可那個在滂沱大雨中消失的他顯然不屬于我遐想的范圍。從銀湖寺和尚神秘的預言中我能感到,那個未來將要出現的男人是一個能夠改變我命運的人??蛇@個消瘦蒼白的年輕人還是很吸引我,至于什么地方吸引我,還真難以描述,也許是和我接觸的男人大多粗鄙或低俗不堪吧。我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有些像鄰家的小弟弟,單純而有些羞澀。
表妹對我表現出的態(tài)度很有些失望,她本想向我討教賺銀子的手法,可惜我除了用女人的本錢賺銀子還頗有些心得之外,其他方面幾近白癡??粗砻媚菍︺y子熱切渴盼的目光,我感覺她很像當年的我,可是我并不想提醒她什么。這個世界人人都在追逐金錢,只是我們的追逐方式為社會的傳統(tǒng)所不容。我們仿佛是這個城市夜幕下的一群魅影,淪落在灰色的角落??晌覀儾]有危害社會和他人,也沒有掠奪他人的財產和公共資源,相反我們還為這龐大的勞動大軍提供了生理上維穩(wěn)的作用。
當然,這是我為自己的辨白。我在大多數的時候都是隱藏在夜幕的陰影下,當陽光升起來時,我會變得理屈詞窮,沒了信心。
我知道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我是一個下賤的女人,有時心情不好時,連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就像瞧不起一只狗,不過心情轉好時,我也會反過來寬慰自己,其實作為不同的物種,狗和人也是平等的,況且就算我真是一條狗,有些看上去很光鮮的女人,并不見得就一定比狗更高尚。
我曾遇到過一個衣冠楚楚似乎很有地位的男人。那次他帶我去了蛇口的四海酒店,那可是一個五星級酒店,酒店大堂旁咖啡廳那闌珊的燈光和菲律賓女歌手憂郁而空幽的眼神我至今都記得。
他很謹慎,先讓我在酒店大堂外花園里的一個涼亭下等他,大概過了十幾分鐘他來了,并遞給我房卡讓我一個人再去客房等他;又過了約莫半個小時的光景他才輕輕敲門進來,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顯然這是一個很有地位的男人,我問他,既然這樣小心為何不去東莞的酒店找有庇蔭的桑拿小姐。他抬眼看我一下,說他已經厭倦那種程式化的虛假服務,再說他還是挺尊重女性的,他覺得那種程式化的服務對女性是一種褻瀆,讓他產生不了美感。
在他的言語間,讓我感覺到一個中年男人的寬厚和對女性的憐惜。不過這個男人冷靜的表現讓我內心有些發(fā)怵,我不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
果然,這個男人后來表現出來的古怪嗜好我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的,這種做法我以為是違背了天理倫常的,它突破了我內心的底線,我立刻堅決回絕了他,我告訴他我寧愿白跑一趟也不會滿足他的這種嗜好。
男人平靜地說,別緊張,他會給我很多錢,多得讓我一個月可以不干任何活。我胳膊用力把他的手擋開,說了句:
“你還是回去找你老婆吧!”
我的話激怒了他,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兇惡起來,他甚至抬起了手。我感覺他是想扇我的耳光,慌張地躲閃到了門角。不過這個中年男人最終還是放下了手掌,矜持地說了句:“我這種身份的人不會強迫你做的,站街的女人有的是。”
說完他離開我,坐在沙發(fā)上,點燃一支煙,向我吐了一口煙霧。他透過煙霧看了我一會,待煙霧散去,見我依然表情嚴肅,便掏出錢夾,從中捻出一張百元鈔票,往茶幾上一扔,很失落地說了句,你走吧。
我輕蔑地瞥他一眼,說站街的女人,也是人!
那張鈔票我沒拿,看都沒看就走了。出了門,眼淚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一直流到嘴角,我都快忘了這種澀咸的味道,曾幾何時,我也是一個驕傲的女孩,也許就是因為骨子里的驕傲,所以我選擇了一個人放逐。然而,此時此刻,我還是感到了深深的疲憊與孤獨。
后來我在蛇口沃爾瑪超市碰到過他,他當時正和他的老婆還有一個十五六歲左右的男孩在一起。這個“有身份”的男人肯定是不記得我了,這種人記憶中的女人太多,他們的“硬盤”肯定不會為我們這種女人留下空間。不過我倒不在乎這個,我吃驚的是他的老婆是我見到過的最美的女人,我是說和我身邊的人比呵,不包括那些挨刀子整容的明星們。
我的表妹對我這種游離的神情已經相當不滿了,她都沒有關心晚上我會去哪住就買單和我分手了,要知道我現在離蛇口還有幾十公里呢。不過我沒有怪她,這也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和表妹分手后,我立即去了一家快捷酒店,進入房間后我立刻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鈴聲一響他就接了,那邊的環(huán)境很安靜,仿佛對方也在期待這個電話。在我告訴他酒店地址和房間號后,他說過半小時就到。
放下電話后,我忽然問自己我這是為什么?我正處在生理周期階段,是不可能和他發(fā)生什么事的。況且也沒有自己出錢住酒店干活的。當然,我最擔心的是他誤解我,認為我把業(yè)務擴展到東莞來了,那我可就真?zhèn)牧恕?/p>
他到的很準時。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是一件米黃色的西褲,顯得干凈而純凈,是我希望的那樣。我感覺到這件T恤是正牌貨,看樣子這段時間他的經濟狀況有所改變。
他進門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好??旖菥频攴块g比較小,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我似乎感覺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聲,還嗅到了那男人的雄性氣味。我想這下可麻煩了,看樣子他還真是想來有所作為的。我讓他坐在房間那唯一的凳子上,自己遠遠地坐到了床的另一邊。
我問他為什么會到東莞來。他說他們公司為這個日資廠生產了一批電路板,他是過來做技術服務和檢驗的,等這批貨全部用完后,他就會回深圳了。
我聽說他還會回深圳心里很高興,我并沒有想在東莞待下去的念頭,盡管據姐妹們說這里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可我心里還是想等待那個老和尚說過的重要人物出現。
我問他為什么后來不去找我?難道相逢一次就厭倦了?你可真是太喜新厭舊了。我說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有些有錢的男人他們涉獵的對象還是相對固定的,他們講究的是一種放松、安全甚至還有些戀情的感覺。他們找我們有時并不完全是為了肉體,還有些許精神和心靈的需求,一旦他們覺得你合適他,便會連續(xù)來找你,直到他對你產生了倦意。
只有口袋并不充盈的小年輕人想見識各種形態(tài)不一,性格迥異的女人,以此作為他們對女人認知的積累和吹噓的資本。我就遇到過這樣一個大學剛畢業(yè)不久的小伙子,他信誓旦旦地說,他這輩子要怎么怎么的,讓人可笑。
我感到這略有責怪的話讓他有些著急,他吭哧了半天后告訴我,說他其實去過那棵棕櫚樹旁好幾次,只不過都只是遠遠地看著我。他離開深圳那天,正準備鼓足勇氣去找我時,我被卻其他的男人帶走了。他說那個晚上是他來南方后感覺最寒冷的。他看到那個男人像情人般摟著我的腰向我住的南光村走去。他說他始終跟在后面,然后坐在我樓下那棵荔樹旁,一直看著我屋內的燈光。他說那天屋內的燈光很刺眼,一直慘白慘白地亮著,直到月亮沉下樹梢,那個男人也沒有出來。
我想像不出那是怎樣的一個夜晚,但我相信,他們話是真的。
現在,看著眼前這個他,想到他坐在樓下的情景,我內心有些許內疚。我笑笑問他當時的心情如何?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說當時內心很空,空得有些絞痛。我問他談過戀愛嗎?他說他談過,對方是工廠的一個人事文員,后來和臺灣老板劈了腿,隨之私奔了。我說你和她上過床嗎?他說上過,可沒有成功。他說和她都是處字輩的,沒有經驗,再加上是在宿舍,很擔心工友們回來撞見,所以沒成功。
他見我開心的模樣,便有些羞澀地告訴我,那次和我在一起,是他第一次成功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
他說到這里時,雙目放著熱切的光芒,竟然站起向我走了過來。我還真有點慌亂,少有的慌亂。
他發(fā)現我有些慌亂,便問我有什么不妥。我頓了頓說我正處在“大姨媽”期間。這回他聽懂了,顯得很失望地又坐回原地,低頭一聲不吭??粗蓱z又失望的樣子,我走到他的身邊,摟著他的脖子,坐在他大腿上告訴他,其實還有其他方式可以幫他放松一下,他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后又低下頭,說他知道,在深圳打工的人都知道。他說那沒有多大意思,他已經嘗夠了。我心疼了一下,我吻著他說,可是,今天有我在你身邊,不一樣。
他開始像個孩子似的聽從我的擺弄,同時還表現出驚奇、興奮和很享受的樣子。整個過程也算是情景交融。最后他依然發(fā)出一聲充滿雄性的吼叫,說實話我很喜歡這種吼叫,那一刻,我柔情似水。
他開始把我像情人似的緊緊地摟在懷里。我聽到一個男人的心怦怦的跳動聲,我被一雙有力的胳膊勒得有些暈眩,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回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回到了那坐落在一年四季都被迷霧籠罩著的母校,那里有個男人也曾這樣相擁過我。
那個男人是我初三時的體育老師,他的家在縣城,他身上總有股城里人的味道。雖然這男人是體育老師,可平時干干凈凈的,冬天還喜歡戴一條花格呢的圍巾,顯得很文藝。只有上體育課時,他才會穿一套緊身的運動衣展露出他的雄健與敏捷,當時包括我在內,好幾個女生都喜歡上他了。
體育老師對我很好,無論是教我們做操還是打球,都喜歡讓我站在隊伍前給其他學生做示范,這讓我的內心很得意。不過每次上體育課前一天,體育老師還會悄悄地把我叫到體育器材室,提前教我一些做好相關運動姿勢的要領。有一次下晚修,體育老師找到我說明天要教投擲鉛球,要我先去體育器材室學習學習投擲的姿勢,明天好向其他同學做示范。
在體育器材室里,體育老師手把手地叫我如何握鉛球如何扭動腰部,最后他還順手捏了捏我的臀部說了句:這臀部真結實,是個搞體育的料。
我當時羞得面紅耳赤。體育老師事后告訴我,是我當時羞澀姣好的面容刺激了他。我表面上在推搡著體育老師,可我周身綿軟,呼吸困難。我的貞操是在一堆破爛的跳高用的海綿墊子上被撕裂的。
海綿墊子上的事發(fā)生后不久,體育老師就和他那懷著身孕的老婆一道調到縣城的一所學校去了。臨走時,他塞給我一些錢,并說對不起我,還叮囑我說一定要好好學習,走出這大山溝??墒俏覜]有要他的錢,我覺得體育老師也不容易,本身工資不高還要養(yǎng)家。我只是問了他一句你愛我嗎?他說當然愛,這種愛的程度甚至超過了他對老婆的愛。體育老師的聲音充滿了男性磁性的魅力,我聽罷他的話后,眼圈紅了,說了聲你今后要少熬夜,有空回來看我,便扭身跑了。
直到高三畢業(yè),體育老師一次也沒有回來看我。高考結束對完答案后,我感覺還不錯,便興沖沖地走了20多公里山路來到了縣城,我想把內心的喜悅第一個告訴體育老師。可是剛來到校門口,我就看到體育老師推著嬰兒車和他的老婆甜甜蜜蜜地走出校門。我慌忙地躲閃到一邊,然后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當離開學校很遠后,我發(fā)現體育老師的一只手開始摟著他老婆的腰際,甚至有時還暗地里掐一下他老婆那肥碩的臀部。女人像被電擊般嬌嗔地扭動著,讓后面的我感到陣陣惡心。獨自回家的路上我邊走邊哭,母親看我哭腫著眼睛回來,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告訴她我應該能夠考上大學了。
就在我沉浸于初戀的回憶之中時,他把唇貼近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他不忍心再讓我做這職業(yè)了,他想回深圳后租一間房,和我住在一起。他說他這次在東莞掙了些錢,可以讓我去上個培訓班什么的,去學一門技能,然后靠本事吃飯。
他說話時呼出的熱氣雖只彌漫在我的耳邊,卻迅速在向我周身擴散,這是一種我從未享受過的溫情,那一刻我?guī)缀跻贿@種溫情擊垮。我有些驕傲地告訴他,我本身就是財會大專畢業(yè),是有一技之長的,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培訓。
我從未在我的生活圈子中告訴他人我是大學畢業(yè),有許多姐妹都會在客人面前喬扮大學生的身份,可我卻從未敢透露,我尊重我那十多年寒窗的苦讀生涯。
他聽說后很是驚詫,便問我為什么不找一個會計類的工作?
我苦笑了下對他說,我來廣東打工的路上也曾是豪情萬丈的。雖然我是專科,可是我的專業(yè)考試成績在學校一直是頂尖的??僧斘蚁铝嘶疖嚾ジ骷夜S應聘時,用人單位拒絕的理由幾乎一樣,只招本地戶口。當時我真是鬧不懂,同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身份證,怎么會有如此大的差別。我在深圳關外徘徊了很久,有一次還因沒有暫住證,被抓進了一個村委會黢黑的小房子里。當我繳完罰金后身上只剩十塊錢了,沒辦法,我只好加入了普工的隊伍解決吃飯問題。
我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仿佛那一切已是很遙遠的事情,或者好像在敘述一件別人的事情。我感到他在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我,可我覺得這目光有些多余,我覺得這一切現在看來根本不算什么,我繼續(xù)著話題。
我說我曾在深圳橫崗的一間工廠做過流水線的工人,十幾個人住一間鐵皮房,冬天冷的打顫,夏天臭氣熏天。廠里的中方廠長是一個本地農民。他對我說可以把我調換到職員宿舍去,前提是我和他睡一覺。如果我喜歡他,對他有點好感,或許會接受的,他是本地洗腳上田的農民大叔我也無所謂,我就是農村來的。問題是我實在受不了他那可以塞進一條肉絲的大牙縫,還有齜咧出來的大金牙。
我說到這里他笑了起來,說我說話太刻薄。
可我沒有笑,我想十年前來此打工的人一定會有同感。我們辛辛苦苦在學校學習的普通話,到了廣東到成了劣等公民的標志;而那些來自廣西大山里一句國語不會講,勉強能操持蹩腳白話的人倒趾高氣揚的不得了。我說語言這個東西很奇怪,有時候它的能量甚至超過區(qū)域的范圍。廣東有些地區(qū)的人也不是講白話的,他們也常常被冠以外地人的稱謂,當然有一張廣東身份證還是比我們強得多。
他聽我說完這些話,連聲說我和其他的女孩子還真不一樣,能獨立思考問題。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言語顯得自信而有力,也讓我有些刮目相看。
我笑笑告訴他,我現在能夠操一口流利的香港調調的白話,我說要學就要學正宗的,現在看來那些土著說的還不知道是哪門子粵語呢。
他聽我說能操持一口流利的白話,露出了羨慕的神情,他說他來廣東這么久,還是學不會,他甚至覺得白話比大學里的英語都難學。
我告訴他這不奇怪,其實白話的確有值得驕傲的部分。嶺南遠離中原,所以它保留了許多古漢語的精髓。
我忽然覺得我和他的談話有些知識分子之間對話的味道了,仿佛感覺是在大學校園里和老師及同學之間的交談。這種有些學術味道的交談已經遠離我許久了,讓我感到好親切。
不過我有些感慨地說,這些知識替代不了嚴酷的現實,有時候知識和金錢是事物的兩個方向。
他說:“你對金錢就那么渴望嗎?它就那么重要?”
我說:“是的,金錢讓我感到在這個寒冷的世界中安全,它還能讓我出手闊綽地買高檔衣服和化妝品的快意,這種快意和吸食毒品一樣會上癮。”
我發(fā)現沒錢的男人常會問錢很重要嗎?我不知道他們是以清高作為掙不到錢的遮羞布呢,還是內心真的有這種想法而導致他們掙不到錢?也許兩樣都有。
我告訴他,只有有錢的人才有資格說這種話,沒錢的人千萬不能真正藐視金錢,這樣財神會遠離你的。
我覺得他開始認真地在聽我的話,也許我的這些觀點讓他感到新奇和新鮮。我知道在工廠搞技術的男人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很少,看著他一臉誠懇的模樣,我終于把內心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的意思是:我出錢租一間好點的屋子,我和他同居。為此我可以加入某個酒店的生意群里,或者把現在那間南光村的出租房保留下來作為我的工作室,以此保證我和他那間房的潔凈。如果他實在不愿意,也可以到工廠去住,想我了,或者我想他了,他就過來。
聽了我的話后,他顯得很難受,松開摟著我的雙手,坐回板凳上,低著頭拿出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大口,也沒有出聲。過了很久他終于說了句:“我想讓你有一技之長找個工作,因為我想娶你,難道你真不明白嗎?”
他的話,著實讓我感到眼眶濕潤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他許久,我甚至有種撲上去摟住他放聲大哭的沖動??晌椰F在已經不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了,多少姐妹的慘痛經歷告訴我,我們這種人是絕不能嫁給知道我們經歷的男人的。
的確,我們終將嫁人,可是那一定是在我們賺了大把票子后,然后再裝扮著一臉清純模樣地回到家鄉(xiāng)最近的縣城或某一個市去找一個比較忠厚的男人過一輩子,隨后還要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把我們練成淑女一樣。當然也有些姐妹被一些老外帶到國外去的,可是那多半也沒什么幸福,這樣的老外大多都是國外比較窮困潦倒的人。
我默默地起身拿起熱水壺倒了杯水遞給他,他接過杯子時抬頭用一種期待的目光看著我。我伸出手,摸了摸他那頭又軟又細的頭發(fā),然后告訴他,我不可能嫁給他,我和他的關系也就是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一種相互擁抱取暖的關系,如果再想往前走一步,那一定不是燒死就是取暖爐子的火被澆滅。
他似乎有點不太認同我的觀點,目光中漸漸呈現出一絲迷惑的眼神。
我說我不想欺騙他,即使他現在不在乎,可在今后漫長的歲月中,我永遠會是他心中痛的來源。我說他并不是神,也不要抱著什么來拯救我靈魂的浪漫幻想,對社會和男人我要比他清醒得多。
我還告訴他,我們這行真正的職業(yè)病其實不是身體的某個部位出問題,而是對人世間男女之情的感覺會出毛病。雖然我們越是覺得它稀有,越是珍惜它渴望它,越是覺得它的不存在。有些姐妹也會為男友大把花錢,可那純粹是一種生理的渴望驅使和被欺辱后的宣泄。很多人認為我們這些人最不缺的就是生理的滿足,其實那正是我們最缺乏和努力追求的東西。
我的話讓他很失望也讓他感到很詫異,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種陌生、困惑甚至有些不信任的目光。我覺得他有些想掏錢買單走人了,這讓我的心在隱隱作痛,我覺得我是在殘酷地揉碎一件晶瑩剔透的瓷器。我用一種溫和甚至可以說有些誘惑的口吻對他說,今天是我邀請他來的,他可千萬別有我要和他交易的想法,我還告訴他以后來蛇口找我,我們也不是交易關系,而是相互溫暖的伴侶,我從心里喜歡他。
我的話讓他躊躇了一會,他依然用一種不相信的目光看著我說,你真會喜歡我?我上前扶住他的雙肩,真誠地沖他點了點頭。他的眼眶有一線晶瑩的光亮在顫動,他低下頭沉默了會,小聲說了句謝謝,又低聲把他的名字告訴了我,還真誠地掏出身份證給我看了看。我發(fā)現他的家鄉(xiāng)離我家還是有近500公里的距離,這可讓我內心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落了地。
這樣在他臨走前,我知道這個身形消瘦的年輕人有個很雄性的名字叫陸虎,他還比我大兩歲。我也告訴了他我的名字,但是我并沒有告訴他我家的地址。
回深圳后不久,我便在蛇口比較好的一個小區(qū)租了一個單間。我有點像打掃自己的新房那樣把房間裝飾一新,我還特別買了一套接近結婚用的床上用品,和一套廚房用具。這一切不僅僅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我自己。在我們老家像我這樣歲數的女孩,早已結婚生子過著溫暖的家庭生活了。
陸虎回深圳后也很快到那棵棕櫚樹下來找我,我立刻高興地拉著他的手去了那個新家。他一進門后表現出很興奮的樣子,說他還沒有住過這么好的房子呢。為了不增加他的心理壓力,我告訴他這是我一個出國的姐妹把房子暫借給我住的,不需要交房租,我也不會把其他客人帶到這里來,除了你。他聽后有些像孩子般拍了下手后,高興地仰躺在床上東張西望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與陸虎的相擁中醒來的。那一刻陽光透過輕薄的窗簾投射到我的臉上,窗外還不時傳來一兩聲鳥兒的啼鳴。陸虎看上去也睡得特別安靜和安全,我輕輕地撫摸了下他那在陽光下略顯發(fā)黃的軟軟的頭發(fā),心里一陣感動:即是為他也是為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好像終于在繁華喧鬧街頭的涌動人流中,找到了一個失散的親人。
昨晚,就在這張新床上,在陸虎溫情的沖撞中,我第一次體味到靈魂離開軀殼在空中飄浮的美妙。我仿佛躺在藍天里,被一團團柔軟的錦簇環(huán)抱,我幸福得像一個圣潔的公主。我雖閱人無數,可我的靈魂始終被禁錮在我自己都厭惡的軀殼里。是陸虎讓我第一次有了如此美妙的感覺。想到這里,我情不自禁輕輕吻了下陸虎的額頭。
我的輕吻驚動了陸虎。他先是有些慌張和迷惑地睜著大眼空洞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似乎回過神來,趕忙下床慌亂地邊穿衣服邊對我說,他要去樓下替我買早點,說這是他昨晚臨睡前就想好了的。我笑他為何對買早點這件事這樣在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過去他在省城武漢讀大學時,發(fā)現武漢男人都喜歡端個小鋼精鍋為妻子買早點,他說當時他非常羨慕,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我沒有阻攔他,而是看著他樂滋滋地端著個小鍋下了樓。
不一會,他右手端著一鍋湖南牛腩米粉,左手用一根簡易的竹筷子串著幾根油條樂呵呵地進了門,鄭重地把它們放在桌上,然后用抹布很用心地把桌子擦了一遍,拉開椅子很紳士地請我坐在桌前,并把筷子遞到我手中。
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享受這公主般的待遇。我家里姐弟一共有五個,最小的一個是弟弟。據母親說當生下老四我時,我父親恨得跺著腳要上房揭瓦,咬牙切齒地說不生兒子誓不罷休。母親說她當時看著父親忿忿的表情嚇得直哆嗦,還為未來的我擔心。母親說自從和父親結婚后,她的肚子就沒空過,她很怕父親再折騰她了,說家里已經被父親折騰的一貧如洗了??墒悄赣H還是被父親繼續(xù)折騰著,當弟弟老五搗鼓落地后,父親才舒坦地對她罷了手,隨后父親幾乎把我們前面四個女孩忘得一干二凈。按我大姐的話說,我是在自生自滅中長大的。
此時,看著眼前一臉滿足的他,我也頃刻產生了對過普通人日子的向往。過去我的內心常涌起一種沖動,這種沖動產生于我穿行于這個繁華城市高樓大廈的光影中,產生于我看著滿大街名貴汽車昂揚行駛的身姿中。我常問自己:我憑什么不能過得更好?
大學讀書時我有兩個室友,她們的父親一個是公司老總,一個是我同縣的一個什么局的局長。那兩個女孩子脖子挺挺的高傲勁,至今想起來都會刺得我心痛。她們每周末都有小車專門接送,她們用的護膚品和洗浴用品可以讓整個宿舍都飄溢著一種誘人的芳香。說句很卑劣的話,我曾經乘宿舍沒人,從垃圾桶里撿起她們丟棄的一個洗發(fā)水在自來水管里灌上些水后跑到沖涼房用它洗發(fā)。雖然只是一點點殘液,可是洗出的頭發(fā)依然那么滑順柔軟和蓬松。我看了下這洗發(fā)水的牌子,我才知道它叫“亞羨姿”。后來我在學校圖書館查了下,這一瓶洗發(fā)水的價格相當于我一個月的生活費,而這生活費也是我在學校食堂洗了不知道多少個碗盤洗出來的。那一晚,這倆室友回到宿舍后,似乎從我身上聞到了某些異樣的味道。面對有些惶恐的我,她們沒有說什么,只是會心地相視笑了笑。
那一刻我真恨我的父親,還有我那成天只會游手好閑的弟弟,要不是他們我不會來到這個叫我揪心的世界。
不過我也有我的長處,那就是我身材窈窕而且頗懂風情,一件隨隨便便的T恤和牛仔穿在我身上都會讓男同學著迷,就連這兩個室友有時候也忍不住摸摸我略翹起的臀部發(fā)出感嘆:多美的曲線呵。
在這點上我還真有些感謝我的父母。據我父親說我們的祖上可能不是漢人,而是來自于波斯的某個國度,所以我的皮膚異常的白皙,眼睛還有些藍灰色。
在大學畢業(yè)前,我的男友還是被那個局長的女兒撬走了。男友臨畢業(yè)時一臉正氣地對我說,在事業(yè)和愛情之間他選擇了事業(yè),還說事業(yè)對于一個男人是生命線,他好在還有些涵養(yǎng)沒說我父親是一介農夫對他找工作沒有絲毫幫助。
本來我對這個男友是可有可無的,我之所以和他拍拖,是因為他和我過去初戀時的體育老師長得有些相似之處??珊退耐虾蟛痪梦也胖溃瑢嶋H上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我并沒有饒過那個和我同縣的局長的女兒。在宿舍里,我當著眾人面,向她生動地描述了她現任男友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我故作微笑地告訴她,她現任男友我早就用過了。
兩個室友聽了我的話愣神了半天,最后還是老總的女兒先反應過來,她破口大罵我是個婊子,現在看來還真被她說中了。
我沒有理會那老總女兒的謾罵,而是冷笑一聲扭身走出了宿舍。我聽到宿舍里有放聲大哭的聲音,其實走出宿舍門后我也哭了。無聲的,任淚流滿面。
吃完早餐,陸虎說他準備下午請半天假陪我逛街,還說他也要為這個家做點貢獻,準備買一個迷你型音響,他說這個家?guī)缀跏裁炊箭R了,就是差一套音響。
下午陸虎穿得很整潔地來了,牽著我的手出門。顯然我們購物的方向有很大區(qū)別,他老是悶著頭帶著我往那些小家電商場鉆,不厭其煩地和那些小老板討價還價。我覺得有錢男人和沒錢男人的區(qū)別在消費觀上面區(qū)別最顯著:有錢的男人大都喜歡買最好的東西,這既是因為有錢,也是因為他們對自己掙錢能力有自信敢花錢。后來陸虎看出我有些厭煩,意識到了什么,便征求我的意見說要不我們去國美電器看看?
我保持著笑容說隨便。
在國美電器,陸虎終于出手買了臺愛華牌迷你音響。陸虎對電器很內行,他和服務員說的那些技術參數我一個也不懂,陸虎告訴我說他在大學學的就是電子專業(yè)。
買完電器,陸虎說他還想逛逛振華路的女人世界,說想買件衣服送給我。
說實話要是換一個男人我一定一口答應了,可是對于陸虎我真是不忍心花他的錢,剛才買音響時我看到他掏出來的那一疊皺皺巴巴的錢已經差不多了。
陸虎看我拒絕他的好意,顯得有些不高興,說他還從沒有為所愛女人買衣服的經歷,說我斷絕了他的享受??粗鞘哪?,我說那好吧,你為我買一件粉色的丁字褲吧,我專門為你穿。
從女人世界出來,陸虎要請我去“湘鄂情”吃晚飯,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那里的鄂菜特別地道。我問你都嘗遍了?他笑笑說也只是聽說。
陸虎的回答符合我的內心標準。我并不喜歡太吹噓和虛榮的男人,雖然我虛榮得夠可以的了。其實人很奇怪,雖說物以類聚可我想那大都是指興趣和志向。其實如果兩個性格相同都喜歡吹牛的人在一起,雙方一定都不爽,就像兩個都喜歡戰(zhàn)斗的人在一起一定會掐架一樣。
在去“湘鄂情”的路上,陸虎忽然說想不到女人的內褲這么貴呵,頂得上男人一件毛衣了,然后又說女人穿丁字褲是什么模樣?我笑笑說今晚我穿給你看看就是,要你感到物有所值。陸虎聽罷居然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傻呵呵地說,我不信,不就是一件褲衩嗎?還布料省得僅僅只能遮住屁溝。
陸虎的話開始有些幽默的意味了,我覺得他和我親近了許多。
進了“湘鄂情”,我徑直走到我常去的那臺臨窗的桌前。陸虎看著我一副極其熟稔的樣子問我對這里很熟嗎?我說我來過,我看到陸虎的神情有些失落。
陸虎點了好多菜,可是被我制止了。我說我就要一碗熱干面再來一罐蓮藕排骨湯就行。陸虎有些嘟囔地說我瞧不起他,他說他只是想讓我吃好。后來在我解釋說我夜晚不能吃多怕發(fā)胖后,他的面色才好看些。
來“湘鄂情”吃飯的人大多是湖北湖南人,所以餐廳里永遠都是人聲鼎沸,觥籌交錯。我和陸虎吃得正香的時候,餐廳的音響里突然傳來那首《我心依舊》。我發(fā)現當樂曲響起時,我和陸虎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筷子。
過了一會陸虎問我看過電影《泰坦尼克號》沒有?我沉吟了一下后平淡地告訴他說看過。陸虎說他是在工廠的露天電影場看的,他說那天晚上宿舍的工友們都在津津樂道的談杰克和露絲在船艙里做愛的鏡頭。有些人說,杰克為了那一刻把命都丟了太不值得。陸虎說他平時從不和舍友們翻臉,遇到事情都盡量忍讓,可是那一次他卻和工友們大聲爭持起來。隨后他問我對電影的看法如何。我依然淡淡地說了句,那純粹是糊弄人的東西。當我說這話時,我看到陸虎的目光中又一次對我流露出失望甚至有些不信任的眼神。
我不能把我真實的想法告訴他,和陸虎接觸后我已經感到我對男人的態(tài)度和對生活的目標在改變,我要阻止這種改變,同時也千萬不能讓陸虎看出我內心的脆弱之處,否則他真會抱定要娶我的幻想。
我知道,一個單純的男人癡情起來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興許會玉石俱焚都說不準。過去我們村里就有個癡情漢,他和他的女人原本很相愛。那個時候的農村很窮,后來那女人為了能去武漢市生活,和一個在漢正街做小生意的男人跑了。結果這個癡情漢居然拎著菜刀跑到漢正街,把那一對男女都殺了,最后自己也用刀抹脖子倒在了女人身邊。
有時候我很相信宿命論,小時候我就覺得那個癡情漢天生就是來索要那個女人命的人。我獨自一人在夜深人靜時老在想:陸虎能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究竟我和他是什么樣一個宿命呢?善緣或惡緣?人們常說紅顏禍水,可是對于做我們這行的女人來說更覺得男人是禍水。職業(yè)習慣使得我們對各種男人都要保持極高的警覺,這也許就是我們幾乎對男人麻木的原因。
我笑著問陸虎對女人怎么會這么憐惜。
陸虎說這個世界上女人大都很可憐。
陸虎說這話時,我看到他的眼眶中有淚光在閃爍,可我覺得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有些好笑,因為他自己就夠遭人憐惜的。
我問他這悲憫心從何而來?
陸虎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向服務員揮了揮手要了一瓶啤酒,然后用牙齒恨恨地咬開瓶蓋,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了小半瓶。
顯然陸虎是不勝酒力的人,小半瓶酒下肚,他的臉一下子像豬肝般紅了起來,目光中也透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陌生。當時我內心還有些小恐慌,不知道觸動了這個癡情男人哪根神經。好在陸虎思維是清晰的,他斷斷續(xù)續(xù)道出了他家的一些事。
原來陸虎的父母都是鄂北大山里軍工廠的工人,家中有三個兒子。陸虎說他的父親曾是廠里有名的八級車工,他父親車出來的零件公差幾乎為零,他家里擺滿了父親先進工作者的獎狀和搪瓷杯。母親曾告訴陸虎,說他父親曾是他們廠里的驕傲,也是她心目中的最強悍的男人,所以當丈夫一個勁想要孩子時她并不反對,他覺得多一個人享受這種榮耀多一個人幸福。
當陸虎出生后不久,情形發(fā)生了變化,軍工廠脫離了國家的庇蔭開始走向市場,隨后陸虎的媽媽也隨大批工人下崗。再后來,外資注入了企業(yè),工廠開始由外國人管理并引進了大量的數控機床,可像陸虎父親這些靠經驗做活的老工人是擺弄不了這些現代化設備的。幾十年的榮耀在那一刻灰飛煙滅,陸虎的父親抱著曾為他帶來無數榮譽的機床痛哭了一場。
后來陸虎的父親染上了酗酒,并開始向他的母親發(fā)泄憤怒。陸虎說當他懂事后父親已經快五十了。可在那個不大的紅磚瓦平房里,父親每次酗酒后,就要對母親發(fā)泄一通,還邊發(fā)泄邊罵人。陸虎說他至今想起來都打寒顫。陸虎前面的兩個哥哥幾次要向父親動手,可是都被母親平靜地攔住了。陸虎的母親說,只有她知道他們父親內心的苦楚,她還告訴孩子們即使他們的父親現在是這樣,可在她心里他依然是一座大山。
陸虎那天晚上的話特別多,在我扶他回去的路上依然喋喋不休地說做女人可憐??僧斘一氐郊遥瑳_完涼穿上丁字褲,上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時,他忽然一下子醒了。
我笑著對他說:“你還愣著干啥,你傻啦?!?/p>
陸虎虛幻般地輕輕說:“不行,不行,我真不舍得動你。”
陸虎每個禮拜都會來找我一兩次。每當他來時,我即使手邊有活也會馬上放下,牽著他的手去我的新家。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感激他,這不僅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提出要娶我的人,最重要的是我從他身上看到我灰暗的生活中依然有著一絲溫馨的陽光。
陸虎在每個月發(fā)工資后,都會悄悄在我枕頭下放一些錢,我估計那是他絕大部分的收入。我也沒有說不要,而是把這些錢專門存到了一個賬戶。陸虎還不聲不響地買了席琳·迪翁《我心依舊》的C D碟放在迷你音響里,當我發(fā)現后,便把它藏到了書柜的角落里。
在和陸虎的聊天中,我感覺他的話中開始透露出一種我就是他的人的意味,這讓我既感到溫馨又有些擔憂??珊完懟⒔煌鶗r間久了,我感到有種潛伏的危機在靠近我。有次我把剛買回來的一大摞男性用品隨手一扔,被他發(fā)現了。他顯得很難受,說看見這些東西他心里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說是絞痛。
我當時沒有理他,繼續(xù)收拾著廚房,心想過會他就好了??赡且煌砩详懟⒍紣瀽灢粯返卣f些酸了吧唧的話。我當時有些生氣,很鄭重地告訴他如果他接受不了我從事的工作請盡早離開我,我不稀罕他,說完我自己不由得有些委屈地低聲抽泣起來。陸虎見狀忙過來扳過我的肩頭,把我摟在懷里說要我別怪他,他是太愛我了,他會盡力克服自己這種心理的,最后他說我?guī)湍惝嬕粡埶孛璋伞?/p>
我說你還會畫畫?
陸虎說他從小就喜歡畫畫,原來準備考美院的,可他父親堅決不同意,一定要他考工業(yè)大學,學一門技術。
我并沒有同意陸虎為我畫像,甚至后來我還拒絕了他想與我合影的念頭,我們這種女人一般都不希望別人了解自己太多或給人留下什么把柄。雖然我內心極其渴望著陸虎愛我疼我,可是客觀上我還是希望這種情感的發(fā)展能夠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
在后來的日子里,陸虎時常會表現出酸溜和焦躁的情緒,這使得每晚我出去時,總感覺背后有個影子在尾隨我,這讓我很別扭。有次我趁和陸虎躺在床上閑聊時突然問他,你是不是在暗地里跟蹤我。陸虎很快否認說沒有。我叮囑他千萬別有在暗地里跟著我,那會自找沒趣。樹沒有皮必死無疑,可人不是樹啊,有時只能把臉皮揣在口袋里,男人將自己自尊放下是為了將來獲得更大的尊嚴,湖北人不也常說“掉不完底子就玩不盡味嗎”?
我當時是咬緊牙關把這段話說完的。陸虎眼里又有淚光在閃動,他的嘴唇有些發(fā)抖,最后他終于背過身子無聲地把自己的頭埋到了枕頭下。
有天夜晚出門后,憑直覺我感覺街上氣氛有些不對:蛇口附近的酒吧幾乎都關了門,為數不多開著門的幾家也是門可羅雀??床坏桨膳_前燈紅酒綠下扭動的身影,也聽不到那些喝酒搖骰子人的尖叫聲。我站在街邊正疑慮之時,我們矯健敏捷的治安隊員就已經如同天兵天將降臨在我面前。
我想這下完了,今晚肯定遇到了掃黃行動,消息靈通的姐妹已經得到了消息,只有我這類游離群體外的人,才會傻帽般地跑出來站街。
我剛出道時就曾吃過一次大虧,當時我被要求兩手抱頭押送到東莞一個叫樟木頭的地方,雖然在繳了足夠的罰款后我又像幽靈般地潛了回來,但我的臉上留下了數不清的紅點,那是同樣被關在黑房子里,碩大的廣東特產的麻蚊子在我臉上留下的“杰作”。
不過,此刻我更多地是想到了陸虎。我想,我要是又被送到樟木頭去,弄回滿臉的紅疙瘩,陸虎會怎么想?會不會極其厭惡我或者自己難受得像個小孩子樣哭泣?不過我最希望的是陸虎此時能夠出現在我面前來救我,盡管我知道他絲毫沒有和治安隊員打交道的經驗,可他畢竟是男人,況且我很希望看到英雄救美女的一幕,即使是空手而歸。
就在我被治安隊員帶上小面包車的一剎那,我忽然聽到陸虎在叫我,治安隊員們很警覺地看著從黑暗中走過來的陸虎。陸虎比我想像的要鎮(zhèn)定得多,他告訴治安隊員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們約好了在這里見面,還大聲指責治安隊沒有證據就抓他的女朋友。
大胡子治安隊員上來抓住陸虎的脖領子,罵陸虎是個吃軟飯的家伙,說他們平時對這條街站街的女人了解得清清楚楚,還說陸虎也是個老躲在黑暗之處為女人把風的男人,要把陸虎一起抓去。大胡子說完沒等陸虎張嘴辯解,就把陸虎也塞到了車里。在車里,陸虎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有我在,沒事!”
我不知道陸虎說這話時相不相信這話有多少可信度,我是不相信的,可我相信陸虎的這番心。相比上次被抓到樟木頭的驚恐模樣,這次我也鎮(zhèn)定得多,甚至看著車窗外不斷閃過的街燈,我還能和陸虎相對微笑下,感覺寬慰了許多。
派出所的指導員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是一個讀過書的人,而且對我們的態(tài)度也算溫和。他叫治安隊員分別把我和陸虎帶到了兩間房間,然后便問我陸虎的情況。我竭力把我所知道的陸虎個人和家庭的情況盡可能說得詳細,還特別注重細節(jié)的描述。聽口音,指導員好像是湖北武漢人,所以我也特別強調陸虎是在武漢某某大學讀的書。指導員聽完后眼皮跳了下,用一種很深邃和復雜的目光看了我一陣,便轉身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去了關陸虎的房間。
過了一會,指導員帶著陸虎來了,他拍了拍陸虎的肩頭說你們可以走了。陸虎聽罷差點要跪下,他緊緊地握住指導員的手,喊了聲大哥便有些哽咽了。
指導員居然把我們送出了派出所門口,在黑暗中我聽到指導員悄悄對陸虎說,如果你女朋友找工作有困難可以來找我。陸虎又一下子抱住指導員的肩頭,身子不斷抽動起來。
那晚我和陸虎內心暖融融地相擁了一夜。小區(qū)的街燈透過厚厚窗簾的縫隙把淡黃色的光投射在我們的臉上,濱海大道上依然不時有泥頭車喘著粗氣在飛馳。這個夜晚我們第一次觸摸到了這個城市生命的跳動和溫暖的胸膛。
陸虎告訴我說這個指導員姓羅,是他在武漢讀大學那間學校的教工子弟,陸虎還勸我要不趁這個機會找份工作算了。我當時沒有像往日那樣一口回絕陸虎的想法,我依偎在陸虎的肩頭,一直在細細品味著那暖黃色的燈光和窗外那有生命力的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響。
隨后的幾天天氣特別寒冷,天空還下起了陰陰的細雨。我一直蜷縮在家里望著天花板發(fā)呆。陸虎看我?guī)滋於紱]有出去的意思,便對我更加溫情起來。
就在我?guī)缀跻龀龈鎰e既往生涯的那一晚,陸虎極其沮喪地來到家里。當時我不在家,剛好去超市買東西去了,等我回來時看到陸虎面色蒼白神情萎靡地站在家門口。我說你怎么不拿鑰匙開門進去。他告訴我他被工廠炒了魷魚,他說他在工廠一直遠離于各個幫派,所以工作出一點錯便沒有人替他說話,還有人把別人的禍水潑到他頭上。我邊掏鑰匙開門邊說,有什么回家再說吧。可是陸虎抬頭看了看已經半推開的家門,表情艱難地拒絕了,他說他剩下的錢已經不夠資格在這個家待下去了。
我很生氣,不由分說地拽著他的手就進了家門。
那晚,陸虎的話很少,老是低著頭沉默不語。我怎么勸他,他都很難從陰霾的內心里走出。我?guī)退撓乱路?,拉著他的手一起去沖涼房洗澡,在浴室里我竭盡溫存和挑逗希望把他男人的信心激發(fā),讓他忘卻生活中的不快,可是陸虎依然顯得一直很被動。就連我故意穿著那粉紅色的丁字褲在他眼前晃動,他也只是眼睛無神地瞟了我一眼。那晚,他很勉強,既沒有了往日的溫情,也缺少了曾有過的雄壯。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陸虎依然把買回的早餐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然后低聲告訴我他要離開深圳了,準備去東莞找份工做,他說東莞是他的福地,他賺的最多一次錢就是在那賺的。他說他現在已經沒有資格勸導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甚至他現在對生活的看法都有些改變??伤詈筮€是希望我能去羅指導員那,求他幫我找個安分的工作做,這樣他也放心。
我說要他自己把自己照顧好就行,別替我擔心,我可是在江湖上混的老手。說完,我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存折,并按到他手掌里。我告訴他不要不好意思,這都是他給我的錢。我還說,我之所以當時收下是想替他攢著,因為他今后總要娶媳婦的,最后我告訴他密碼是他的生日。
他看著存折先是滿臉通紅,隨后悲愴地叫了我一聲“姐”,便像個孩子似的撲在我懷里嚎啕大哭起來。我撫摸著他那柔軟的有些偏黃的頭發(fā),心底也涌起一種悲涼的感覺。我看到他一直哭個不停,便笑笑說要他以后可不要叫我姐了,那樣可把我叫老了,我其實比他小兩歲呢。
他最后還是拿著存折走了,臨走時他說他的電話號碼永遠為我而不變,如果哪天我需要他,他一定會回來。最后他居然很認真地說,如果我將來嫁不出去了,請我一定打電話給他,他會來娶我,到那時這個存折才會啟用。
我笑笑說,到時候你早就妻妾成群了,還會想起我?
陸虎聽罷我的話委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說我永遠都是他心中的妻子,他會等我的。
我雖不想再追究陸虎這些話有多大可能性,可還是讓我內心感到既溫暖又有些許酸楚,我上前摟住他,輕輕告訴他,說現在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他現在最需要像個狼一樣去搏擊,去掠食。
陸虎剛離開家門,我就不由得趴在床上傷心地哭泣起來。我本想阻攔陸虎的離去,我可以養(yǎng)活他,可是我不能那樣做,那將毀了他一生,也會讓他在我心中失去位置。可陸虎的離去讓我內心空蕩蕩的,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蕩,仿佛自己在荒漠中丟失了惟一的伴侶。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有的軌跡,每當黑夜我站在棕櫚樹下接客的時候,感覺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那個陸虎只是我夢中的一個過客。只有當我身心疲憊地回到家,看著廚房墻壁上掛著的那個小鋼精鍋,我才知道我真實生命中的確有這么一道流星劃過。
我本想把我這個新家退給房東,這一個月的租金還是我需要付出幾晚的工錢才能交上的,可是考慮再三我還是保留了下來。我覺得當我在一陣激情后回到這個家里,會依然感覺到那顆流星的光亮和溫暖。這家里的一切物件每天都在告訴我,在這個世界,曾有這么一個男人真心地愛著你,甚至可能在遠方永遠地等著你。
陸虎走后,我的電話號碼也一直沒有變,而且還把他的電話號碼設置了特制的鈴聲,就那首《泰坦尼克號》中的插曲《我心依舊》??晌移诖哪莻€鈴聲一直沒有響過。我時常會一個人獨自在家里看著手機發(fā)愣,我相信,不是他不想讓它響起,而是他覺得他還不具備《我心依舊》的資格。我想,他那樣一個性格有些懦弱又不善于交際的人,是很難能讓《我心依舊》響起的。在寂靜孤獨的夜晚我?;孟腙懟⒛茏兂梢活^馳騁在草原的狼??晌矣置靼?,有些品質是天生注定的。我想陸虎的父親應該是屬于狼一樣的男人,我真希望哪一天他父親的基因能夠在他身上顯靈。
我還時常去“湘鄂情”吃飯,還是坐在那張靠窗的桌子旁,點一碗熱干面加一小罐蓮藕排骨湯,邊吃邊想著陸虎此時會在干什么。我甚至能透過窗外迷離穿梭的汽車燈光,仿佛能看到陸虎矯健的身影正帶著一群狼在草原上奔跑。
有一次恍惚中我猛然聽到了《我心依舊》的電話鈴聲,我立刻神經質般發(fā)瘋似的翻開我的包拿出手機,可是我的手機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鄰桌的一個中年男人抱歉地沖我笑了笑說是他的手機響了。我看著他幸福通電話的模樣想必對方一定是他的妻子,那時我真是羨慕這種夫妻間的情感。那天晚上我忍不住拿起電話撥了陸虎的號碼,我想告訴他我需要他,我想他??墒仟q豫再三,最后還是沒有勇氣按通話鍵。
在陸虎去東莞后的第二年夏天,銀湖寺廟里那個來自五臺山和尚的話應驗了,我生命中那個重要的男人真的出現了。他并不是一個我在大街上認識的人,而是有一天我和幾個姐妹去小梅沙游泳遇到的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也許是在碧藍的海浪拍打下我優(yōu)美的身材吸引了他,他很和藹地和我搭訕起來。
我告訴他我是寫字樓的小白領,他告訴我他是山東青島一個國企的老總,妻子剛剛去世,他說他喜歡我,要把我?guī)У缴綎|去。
那天我和這個老總住在了小梅沙海濱酒店,當他進入我身體的那一剎那,我的手機忽然響了,鈴聲是《我心依舊》。
我的情緒明顯地出現慌亂和激動。這個老總用頗有寓意的目光看著我,停頓了會,有風度地終止了。其實在習慣上,我們的手機大多是要關掉的??墒亲詮年懟㈦x開我后,我就把這個習慣丟在了腦后,為此常遭到有些興頭上男人的喝斥,這讓我感覺眼前這個叫什么總的男人并不壞。
我心慌地拿起手機,看著手機屏幕那不斷閃動著的熟悉的電話號碼,抬頭看了看披著睡衣背著我在窗前抽煙的老總,猶豫了半天還是用力把手機關掉了。
站在窗前的老總突然轉過身問我為什么不接電話,我告訴他手機里沒有存過的號碼我是不會接的。老總只是深不可測地笑了笑,便又向我撲了過來。我在老總的身下,不斷幻想著陸虎的模樣,那柔軟的上下起伏的席夢思居然讓我感受到一種在藍天白云上的飄逸。
離開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我告訴這個老總,我想在我自己的家中獨處一晚。我說因為這個家對我太重要,是我在深圳奮斗這么多年真正感到溫馨的港灣。這個老總很寬容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聲能理解,便和其他朋友去高爾夫球場了。
那個夜晚我整夜都蜷曲在沙發(fā)上,拿著手機,期待那個《我心依舊》的鈴聲響起。自從上次它響過一次后就再也沒有響過了,連短信也沒有一個。其實即使它響起了,我想現在的我也不會接了,我不知道怎么對他說,他本身就是個懦弱缺乏自信的人。我想,他對我的依戀應該是他現在唯一最寶貴的東西了,我不能殘忍地揉碎它。
這個老總去了山東后,還是很仗義,很快用我的名字買了一個三居室。不過他并沒有要娶我的意思,我也沒有強求他這樣做。可能是我的“懂事”讓這個老總很滿意,當我告訴他我懷了他的孩子后,老總很爽快地同意我把孩子生下來。他原本有兩個兒子,后來看我生下了一個女兒也是高興得不得了,這讓我想起我的父親對兒子的癡迷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每年春節(jié),這個老總都建議我?guī)畠夯乩霞?。我知道春?jié)期間他要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又怕冷落了我和女兒。我理解他的苦衷,也從沒有強求他和我一起回老家見我的父母和在村里鄰里間去顯擺,我奇怪地發(fā)現當我真正擁有金錢后,反而變得有些內斂和不那么虛浮了。
老總常常喜歡拍著我的肩頭說他沒有看錯我。他不曉得,我其實并沒有想從他身上乞求得到什么精神安慰,我覺得我的精神世界是充盈的。
離開深圳時我從那個家里帶走的唯一財產,就是那個愛華牌迷你音響,還有曾經被我藏在書柜里的那張席琳·迪翁《我心依舊》的C D碟片。每當老總深夜不歸的時候,我都會把迷你音響打開,在黑夜中靜靜地聽著席琳·迪翁那悠揚深情仿佛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很奇怪,每次聽這首歌時,我再也沒有流淚的沖動,而是內心流淌著一種甜蜜和幸福。我真心感謝命運曾叫那個陸虎的男人在我生命中出現過,盡管那是短暫的時光,可是對我來講那是一筆終身享受不盡的財富。
可是我也深深明白,這筆財富只有在老總給我衣食無憂的光環(huán)照耀下,才能顯現出它的價值。它好比是一筆巨大的存款,只有有了取款的密碼,這個存款才有意義。說起存款,我想起來我送給陸虎的那個存折。我一直想依賴這個存折款項的變動了解陸虎的動向,可這個存折始終沒有啟用過,這讓我對我和陸虎的未來存在著些許幻想。有次我曾嘗試向這個存折匯一筆相當數目的款子,我希望這筆匯款能讓那我期待的鈴聲響起。然后聽到陸虎充滿自信地告訴我,他終于能夠帶領一群狼在羊群中廝殺了,他要來娶我啦。可是卻沒有。
女兒五歲那一年,我照例獨自帶著她回家鄉(xiāng)過年。女兒對于爸爸為何老是不和我們回去一直困惑不解,每當女兒央求爸爸一起回外公外婆家時,他總能用大批的禮物還有飛機的頭等艙來安撫她。我曾經反對他這種做法,說女兒從小這樣享福不行,長大了會不知道生活的艱辛??墒撬偸钦f他就是要女兒知道這個世界本身就有階層之分的,以后長大了她就知道自己應該屬于哪個圈子,應該找一個什么品位的男人,他說很多鮮花插在牛屎上的悲劇都是因不懂此理而起,他可不想將來哪個窮小子用甜言蜜語來誘惑自己的女兒上當,所以說女孩子要寵著養(yǎng)。
老總的話讓我突然想起了陸虎。
女兒對飛機頭等艙的設施已經嫻熟得很,上了飛機后她就像模像樣地拿起耳機尋找她熟悉的被她稱之為“m u s i c”的東西。女兒忽然把耳機塞到我的耳朵里,告訴我她找到了我最喜歡聽的“m u s i c”。我一聽,恰恰是席琳·迪翁的《我心依舊》??粗畠褐蓺獾哪?,我忽然淚水禁不住流了出來,我好久沒有流淚了,我趕緊背過臉看著窗外。
飛機從青島起飛,飛了兩個小時后,喇叭里傳出播音員的聲音。告訴乘客飛機已經進入了鄂北上空,不久將降落在武漢天河機場,要乘客系好安全帶。我忽然想起陸虎的家就在鄂北,我不由得通過舷窗向飛機下眺望。只見飛機下是一片片綠色的山巒,隱隱約約還看見一排排紅磚瓦的小房子。我記得陸虎說過,他家的房子就是紅磚瓦的小平房。
陸虎回老家了嗎?也許他此刻就住在我看見的某個紅磚瓦房中,和他的妻子過著幸福的生活,也許他還在廣東,繼續(xù)為了他的那個等待在拼搏?不過我想他多半處在依舊連自己肚子都混不飽的狀態(tài),否則《我心依舊》為何一直未響起?
孩子在一旁問我在看什么?我順口說了句在看她爸爸的家。女兒當即反駁我說他爸爸的家在山東青島,飛機早已經飛過了。我默默地看了女兒一會,用手摸了摸她紅撲撲的臉蛋,夸她真聰明。
這一年,我的表妹終于回家了??粗砻没ㄖφ姓沟哪游乙裁靼琢税司欧郑贿^此刻我對表妹另有一種親近的感覺,她曾和陸虎在一個工廠,興許她能知道些陸虎的情況。
大年初一我去表妹家給她父母拜年,拜完年后,表妹便急忙拉著我的手出了門。我倆順著她家的田埂向著遠處的田野走著。我記得那時天正下著陰冷的細雨,整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村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上的幾只烏鴉,被村子里響起的雜亂的鞭炮聲驚嚇得飛了起來,灰色的天空劃過它們幾聲沉悶的“嘎嘎”的叫聲。
一路上表妹顧不得腳下濕滑的泥濘,嘮嘮叨叨地使勁說我的命好,碰到了這么好的一個男人。她甚至詭秘地沖我笑笑說她現在和我過去做的工作差不多,也是寫字樓的一個小白領,她還一個勁地要我叫女兒的爸爸為她留意一下周邊有錢的男人是否也有喪偶的情況。
我說每個人的情況性格都不相同,是不能簡單復制的。她說那她不管,她就要順著我成功的路走。
我不想和表妹繼續(xù)在這泥濘的田埂上繼續(xù)走下去,我想問她是否認識她們廠子里原來那個叫陸虎的技術員,因為陸虎去東莞后在她們工廠工作的可能性最大,可是幾次我都強忍著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說實話我內心真實的感覺是很怕知道陸虎的情況。生活的直覺告訴我,無論陸虎情況是好是壞,都有可能會使我心中那筆精神財富貶值。
正在我猶豫是否該問表妹時,表妹忽然用怪異的目光緊盯著我說,你知道嗎,我們廠那個叫陸虎的技術員已經死了,死的很慘。
沒等表妹把話說完,我的身體就開始不由自主哆嗦起來。表妹急忙擁抱著我說,其實保安老早就告訴她這個叫陸虎技術員認識我,可是當她問陸虎是否認識我時,陸虎從來不承認和我有過交往。不過陸虎后來和表妹倒是很親近,常常愿意和表妹聊天。表妹在聊天時偶爾會故意說起我的情況,陸虎此時只是認真地聽,從來不插話。
表妹此時說的什么我都已經聽不進去了,我只是扯著表妹的衣袖語無倫次地問,陸虎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表妹說陸虎為了賺錢和在深圳的女朋友結婚,每天晚上都去長安廣場擺地攤,有次在回廠的路上被一輛奔馳車撞飛了。那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了,肇事司機見沒有什么行人便關了車燈逃逸了,當巡警把他送到醫(yī)院后他已經死了。廠子里人事部的人說,這個叫陸虎的技術員人緣很不好,他身上的手機電話簿里只有他姐姐一個人的電話號碼,可是電話打過去對方還沒接就把電話關掉了。
表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人事部的人后來還說,陸虎的檔案里根本沒有姐姐,別人說那個姐姐很可能就是他的女朋友。
我問表妹那車禍是何時發(fā)生的事情?表妹回憶了一下告訴了我。我艱難地想起來,表妹說的那個時候,正是我的手機《我心依舊》惟一響起的時刻。因為那一刻,我之后就再也沒有忘記。
初春的地里北風料峭,那幾只被驚飛的烏鴉轉了一圈又飛回到了那光禿禿老槐樹的樹梢上。表妹說我的嘴唇在發(fā)紫還不停哆嗦,要攙扶我回去。我說不必,我想在外面待一會,并希望表妹能同我多說點陸虎的情況。表妹看我堅持便沒有再勸我,只是用一種無限惋惜的口氣說,陸虎死的很冤枉,他家里后來很有錢了。
表妹的話讓我感覺很詫異,我告訴她不可能,陸虎的父母都是下崗工人。
表妹笑笑說,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陸虎的父親可是一個有血性的老頭,當時他是開著嶄新的大切諾基來廠里和廠方交涉陸虎的喪事的。陸虎出事前幾天還同表妹說他父親在一年多前已經聯合幾個過去工廠的老師傅自辦了一個機械加工廠,把被工廠淘汰的一些設備買了回去,專門加工非標準機械零部件,生意火得不得了。表妹當時就勸陸虎回老家和他父親一起干??申懟猿终f要做一頭什么狼,自己去掠食。表妹還說陸虎的父親去年還帶著一列浩浩蕩蕩的越野車隊去長安陸虎出事的路口燒紙祭魂,在當地很轟動一陣,后來他還到廠子里來打聽是否有人認識陸虎的女朋友。
這個春節(jié)對于我來說簡直是過得暗無天日。沒到十五我就買了飛機票準備返回青島。飛機飛過鄂北上空時,我還是情不自禁地通過舷窗往下看了看:還是起伏連綿的綠色山巒,還是一排排紅色的磚瓦房。表妹說陸虎就葬在他老家的山上,我在想是眼前的哪一座山呢?
我知道,從此我那引以為傲,恣意索取的那筆精神財富,必將變成我終身要背負的負資產。陸虎的死是和我沒有直接關系,但是我在逼著一只羊蛻變成一頭狼。也許陸虎安安分分地做他的技術工作將來也會有所成就,可以和真正愛他的女人過著平平靜靜的生活;也許即使沒有成就,他起碼也能等到他父親完全成功的那一天,像很多富家子弟那樣享受父輩的光環(huán);也許……
我有些不敢繼續(xù)往下想了,看著身邊安睡的女兒,我真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會怎么樣進行。
這年的夏天,我鼓足勇氣終于獨自去了陸虎的老家。我依稀記得陸虎當年身份證上的家庭地址是一個叫紅旗機械廠的職工宿舍。宿舍看門的老頭告訴我說,陸師傅家的兩個兒子都住到省城的高級洋房去了,只留下陸師傅一個人還獨自住在原來的平房里。
我按著看門老頭的指引來到了陸虎家的門口。門口的竹椅上半躺著一個正閉目養(yǎng)神的老工人。他頭發(fā)花白,身材魁梧,雖然光著的腳又粗又黑,可是身上淺藍色工作服卻是一塵不染。
老工人睜開眼定睛看了我一會后,又緊閉著雙眼說了句:
“丫頭,你終于來了,我一直在等你?!?/p>
老工人說完后,眼皮和嘴唇不由得劇烈抖動起來。我想這應該就是陸虎的父親了。
我對陸虎父親說,您認識我嗎?
陸虎父親慢慢起身,用手中的蒲扇扇了扇旁邊一張竹床的灰塵,讓我坐下。然后像是對我又像是對他自己說,我虎兒的媳婦我怎能不認識,我們家里曾有你的像呢。
陸虎父親的話讓我很困惑。直到我和陸虎分手,我依然沒有答應和陸虎合過影,也沒給他留過我一張照片。陸虎是一個很懂得尊重我的男人,知道我不愿意和他一起拍照從不強求,甚至都沒有想過用手機偷偷拍我。不像有些男人連做愛的時候都想偷拍你,所以對拍照一事我才會變得特別敏感。和陸虎分手的那天早上,我曾想送給他一張我的照片,可猶豫再三還是作罷了,我的確想到陸虎很可能會回到我表妹那個工廠。
陸虎父親告訴我說,他在陸虎的遺物里發(fā)現了一個筆記本和一個戶名是女人名字的存折。他們是從這個筆記本里了解到陸虎有一個深愛的女人,筆記本里還有一張陸虎憑記憶用鉛筆畫的我的素描。陸虎父親說完走回屋子里拿出了那本我牽掛了許久的存折給我。我接過存折打開后,呆呆地盯著存折里那一筆筆數字:以往每一次從枕頭下拿起錢存入銀行的一幕幕驟然展現在我眼前。我的身體不由得有些搖晃,我竭力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我問那本筆記本在哪?陸虎的父親說筆記本和陸虎一起埋了。我問陸虎的墓地在哪?他說,就在后面的山上。我請求他帶我去陸虎的墓地看看。他猶豫了下后,還是慢慢地穿好鞋,帶著我上山了。
上山的路途風景很美,漫山開遍了淺黃色的小小的野桂花,整個山谷都彌漫著一股淡悠悠的桂花香。想到這里很可能是陸虎小時候玩耍的地方,我不由得貪婪地放眼四周眺望著。
隨著上山高度的增高,我感到身邊陸虎父親步履有些沉重,從后面看他高大的身軀也有些佝僂??斓侥沟貢r,陸虎父親突然停住了腳步,說他很感謝我能來看陸虎,他也知道我一定會來,所以他哪也沒去一直住在這里等著我。他說按這里的風俗,只有我來看陸虎后,陸虎的靈魂才能得到安寧。他說按陸虎筆記本中的描述,我是一個有知識有工作能力還明事理的白領女人,所以請我一定要原諒他。
陸虎父親的話讓我很不解,我說應該是你們原諒我。老人搖了搖頭繼續(xù)說,他很感謝我,讓陸虎在生命中享受到了女人的愛,可是他還是請求我一定要原諒他。
我直接問道:“您讓我原諒你什么呢?”
陸虎父親嘴唇微微抖動了很久,最后終于說,他找了一個湖北美院的教授,把陸虎畫我的素描臨摹到了墓碑上。他說他對不起他的虎兒,他光榮的時候他虎兒沒有出生,他開始賺錢的時候他虎兒又去世了。他想有一個他愛的女人的畫像陪著他,他在那邊會好過些,陸虎父親說他絕沒有詛咒我的意思。
聽罷陸虎父親的話,我覺得內心倏地有一種少有的輕松,仿佛內心一下子搬走了一塊鐵坨。我知道這么多年我和陸虎并沒有完全隔離,我甚至要感謝陸虎的父親,他讓我那真正的生命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有一個歸宿和依附,我不由得趴在陸虎父親的肩頭嚶嚶抽泣起來。
我和陸虎的父親終于走到了陸虎的墓地。陸虎的墓地被建得可以說是有些奢華,完全是一個地主老財家院門的縮小版。有漢白玉的門柱和飛檐,還有兩只張著大嘴怒目圓睜的獅子。墓地的主體墓碑看上去是用一塊黑金剛大理石做的,高大氣派。墓碑上沒有任何碑文,只有一張烤瓷的陸虎照片,照片旁雕刻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像我,但是顯然比我要漂亮得多。
我走上前去,盯著墓碑上陸虎的照片。只見他依然像過去那樣沖著我甜甜地笑,那笑容還是那么單純帶著少許淡淡的羞澀。這是我久違了的笑容?。∵@么多年,它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可是我一次也沒有看清,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壓抑多年的內心深處的情感,撲到陸虎的墓碑上放聲大哭起來。
陸虎的父親也哽咽了,不過他還是不斷地安慰我,并一個勁夸我是一個善良的好姑娘,說陸虎能夠認識我是他的福氣。我淚眼朦朧地看著陸虎的父親,我告訴他陸虎的素描把我畫得太美了,我其實沒有那么好看。陸虎的父親拉著我不斷哆嗦手說:丫頭,你可比畫中的你還要漂亮。
陸虎父親的話讓我緊閉著雙眸,久久不敢再看墓碑上的“我”。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我過去的照片遞到陸虎父親的手里說,請他把這張照片烤瓷后也貼在墓碑上,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前,我會告訴我的女兒,我死后,把我埋葬在這里。
我又從包里拿出那張陸虎買的席琳·迪翁的《我心依舊》C D碟,我告訴陸虎的父親,這是陸虎生前最喜歡的歌曲,請把這個C D碟鑲嵌在我和陸虎像的中間。
陸虎的父親一下子老淚縱橫,他沖著遠處郁郁蔥蔥的山谷伸開雙臂大聲喊著:虎兒?。∧愕南眿D來看你了!虎兒啊,你怎么就走了,丟下了你的好媳婦,她也是個可憐的丫頭??!
那悲涼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山谷久久回蕩。
我和陸虎的父親在陸虎的墓碑前一直待到了暮色降臨。當我起身準備離去時,陸虎的父親問我生活有沒有什么困難,說他想替陸虎為我出一份力,陸虎在筆記本中曾說,如果他將來有錢了,他一定要為我買個大房子。我對陸虎的父親搖了搖頭后便背轉過身子,我不忍再面對老人家那慈祥的目光。
陸虎的父親一直牽住我的手把我送到了火車站。那是一個很溫馨的小站,小站里依然擠滿了背著行囊準備奔向南方的年輕人,他們個個看上去朝氣蓬勃躊躇滿志??粗且粡垙堃驗榕d奮而漲紅的年輕面龐,我仿佛看到了當年陸虎背著行囊離開家鄉(xiāng)時的情景。陸虎的父親有些傷感,他黯然神傷地說,當年就是他把陸虎送上這趟列車的,可他卻沒能活著回來。
火車的笛聲響了,那一股噴薄而出的白色煙霧直奔藍天,很快就融進那深藍色的暮色中。就在我上車的一剎那,陸虎的父親忽然拉著我的手說,陸虎的墓碑上至今還沒有刻字,他一直等著我來決定,問我這個碑文應該如何寫?
我低頭沉思了下,最后說,如果您同意的話,就刻上“我心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