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
一
臘月門兒里邊了,興兒過門沒半年的新婦又跑了。興兒媽討債一樣找上村長天平的家門,埋怨個沒完沒了。天平環(huán)抱著雙臂,笑吟吟地望著她樂:“嬸子嬸子,你別著急,她還能跑到哪里去,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只能認得她娘家的門兒。你回家里去坐炕頭兒上喝茶等著,我這就安排人開車把興兒新婦給你接回來?!迸d兒媽的指責還有點意猶未盡,但臉上已經(jīng)繃不住了,黑黃的臉上縱橫的皺紋開始綻開笑容,她夸獎天平:“這還差不多,天平你說我們這樣的恓惶人家,出了窩心事,不找你這村長找誰?我就說我們?nèi)叶纪镀边x你當村長選對了,你嬸子的眼睛算沒瞎么。”
天平從腰間摸出手機來,握在手里,嘴巴湊近興兒媽的耳朵低低地說“鬼話”:“嬸子,說正經(jīng)的,馬上又要換屆選舉了,你們?nèi)业钠睕]問題吧?還有你那些相好的嬸子大娘,你都去給我說幾句好話,這回再選上,你和我叔的低保你就不用管了?!彼逼鹕韥?,呵呵地笑著,大聲說:“興兒的殘疾證現(xiàn)在是三級吧,我今天就進城去縣殘聯(lián)找人,保證鑒定成二級,二級就能吃殘疾人低保了。嬸子你別光看人家鐵頭這回要換一級證,鐵頭沒了一只腳,興兒不是還是個全乎人嗎?咱寧愿娃是個正常人,能靠自己吃飯,是不是這個道理?”興兒媽做嗔怒狀:“看你說的,你嬸子不糊涂,不投你的票,我們?nèi)疫€是人嗎?”天平滿意地笑著撥通副村長虎娃的電話,吩咐:“你過來開上我的車,去接一下興兒新婦……”他扭頭問興兒媽,“嬸子,我記得是金海媽做的媒吧?”興兒媽說:“不是她是誰!”天平又對著手機說:“去的時候把金海媽拉上,她是媒人?!?/p>
興兒媽哪有閑工夫坐在炕頭喝著茶等,她回家給小平車上扔了塊大包袱皮,推上車去村北頭的紙箱廠撿廢料了,大兒媳也在紙箱廠當工人,每天抽空給婆婆把廢料撿拾在一起,等著她來拉。村里不少家戶都換了天然氣灶,興兒媽不說嫌一罐氣好幾十塊費錢,只說還是燒火做出來的飯吃著香。秋后縣里實施“村村通油路”工程,村里的街巷都硬化了,興兒媽推著小平車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心情和十幾二十年前走在布滿車轍、終年潮濕發(fā)霉的土路上沒什么兩樣,總覺得有窩心事重重地壓在心上:大兒子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開春就要當爺爺了,六十多歲就成了祖奶奶,這是讓興兒媽心里很提氣的一件喜事;小兒子興兒從八歲起得了腦膜炎落下后遺癥,三十年來一直像個奶娃娃被父母養(yǎng)著,興兒媽人前咬牙切齒地咒他:“早死早安生,我也熬出來了!”興兒一到眼前,她刀子一樣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變?nèi)岷土?,柔軟得能在兒子身上繞幾圈,像個襁褓一樣把他裹起來。
正午起風前,副村長虎娃拉著做媒的金海媽回來了,興兒的傻新婦不在車上?;⑼薨呀鸷尫诺脚d兒家大門口說:“嬸子你先進去說著,我去把天平接過來,他在興兒媽跟前有面子。”金海媽笑著說:“沒接回來就沒接回來,她還能把我吃了!”
虎娃“嗡嗡”地開著紅色的舊捷達車走了,金海媽拍打拍打身上不存在的塵土,走進院子里。興兒媽正在柴棚里卸車,金海媽過去幫手。興兒媽哼哼著說:“不回來,不回來拉倒,我還少口人吃飯!”金海媽拉住包袱皮低聲“鬼話”:“興兒媽,娃有毛病你知道嗎?”興兒媽拽拽包袱沒拽動,沒好氣地說:“全南無村都知道我娃有毛病,這是什么丟人敗興的事嗎?”金海媽手上使著勁兒,和興兒媽“拔河”,臉上的表情神秘起來,聲音壓到不能再低了:“我說的是興兒那方面不行你不知道?”興兒媽就放了手,骨節(jié)粗大的手掌擱在包袱上,像個沒有生命的塑料假肢,她垂下頭望著自己的手,花白稀疏的頭發(fā)垂到額前,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個布滿棋盤般紋路的下巴。金海媽瞅見她的頭頂有很大一塊兒落光了頭發(fā),露出黑紅的頭皮,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對興兒媽的窩心事感同身受,她俯身趴到包袱上,把臉湊在興兒媽下巴底下說:“人家娘家媽什么也沒說,把我叫到女子屋里,把女子的衣服脫得光光的,讓我看。——女子雪白的身上都是牙印子,青一塊紫一塊,沒個好地方?!迸d兒媽一動沒動,恨聲嘟囔:“我還沒嫌她女子是個憨憨哩!”金海媽想笑沒敢笑,多少有點羞澀地說:“她媽問那憨女子,興兒每天黑了睡下都和你干些啥,憨女子說興兒的‘狗筋兒’不頂事,只會用牙咬她,用指甲掐她,還用打火機燒紅了縫衣針扎她,她就跑了?!?/p>
興兒媽瞅著她,突然就笑了,又咬牙切齒地詛咒:“他咋早不死,早死早安生,我也熬出來了!”
金海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就說:“虎娃接天平去了,他們一會兒就來了?!彼诸┝伺d兒媽一眼說,“人家女子媽也沒說退婚的事兒,我尋思著反正還沒領結(jié)婚證,這彩禮退不退的你給個話兒我去說。”興兒媽呆呆地想了半天,齜出黑黃的門牙來恨恨地說:“我們家那個小‘祖爺爺’誰惹得起?退了婚他要不高興連飯也不吃了,好歹先把這個年好好的過了再說吧?!?/p>
茅房里那株巨大的椿樹上突然傳出幾聲“鬼笑”,聽著瘆人,金海媽就替興兒媽罵了幾句那只藏在樹葉間的貓頭鷹:“龜孫子,大天白日你鬼叫個什么,還嫌人心里不平整?”
副村長虎娃把車開進村長天平家水泥漫地的大院子,停在兩輛農(nóng)用大金剛中間,把車鑰匙遞到聞聲迎出來的天平手里。天平擰著眉頭問:“白跑了吧?”虎娃笑著說:“可是個屁呀!”天平批評他:“怎么這點事也辦不了?越是這樣的恓惶戶兒,咱越要重視,興兒媽那張嘴就是個大喇叭,她把咱們的好處給村里廣播一遍,比你拉上一車色拉油挨家挨戶去送頂事?!被⑼奚ι︻^說:“我知道我知道,出了特殊情況。”天平問:“一個神經(jīng)病人,能有什么特殊情況?”虎娃擺擺手:“天平哥,你先別躁哩,讓嫂子給炒兩個菜,咱哥倆咪一壺,我有‘希古景兒’講給你聽!”天平扭頭進了門:“這點小事辦不成,還想喝二兩,我家里沒酒!”虎娃嬉皮笑臉地跟在屁股后頭進了屋。
兩人又碰了一杯,虎娃開了腔:“天平哥,你猜為什么興兒的神經(jīng)媳婦要跑?”天平不搭腔,冷漠地望著他。虎娃把酒倒進嘴里,咂咂嘴皮兒,夸張地回味著“啊”了一聲才說:“神經(jīng)女子的媽把金海媽叫進里屋去不知干啥,回來的路上金海媽還不好意思告訴我,我猜是興兒的那東西硬不起來,金海媽才夸我什么都知道,還叫我別跟別人說哩。”天平原本沉著臉,“撲哧”笑了,想了想說:“我還尋思那個神經(jīng)女子不懂得這方面的事情?!被⑼蘧痛笮ζ饋?,絡腮胡子像個張飛,露出兩排煙牙:“好我的哥哩,你也太實誠了!這都不是最有意思的,你知道那女子還跟我說什么哩?”
“說什么,一個腦子不對的女子能跟你說什么?”天平溫柔起來,慢慢給虎娃倒了一杯酒。
虎娃身體前傾,壓低聲音說:“那女子媽說不讓女子跟我們回去,誰來接也不回去,興兒敢來接就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正說得熱鬧,神經(jīng)女子叫了一句:‘要是三喜和海云來接我,我就回去!’”
天平又皺起了眉頭:“三喜和海云?這是哪里和哪里?”
虎娃大搖其頭:“好我的哥哩,你是村長,耳根清凈,沒人敢在你跟前翻這些閑話?!@是早百十年的事情了,三喜不是給他哥連喜的紙箱廠當保管么,海云也給連喜看廠子……”
天平打斷他:“你別說廢話,咱村里的廠子咱村的人我還不知道這些個?!”
虎娃撇著嘴角冷笑:“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村里早有閑話,說三喜和海云把在廠里干活兒的幾個小媳婦睡了的事兒嗎?你知道他們欺負鐵頭是個殘疾,把鐵頭媳婦秀芳睡了嗎?你知道興兒媳婦為什么說‘要是三喜和海云來接我,我就回去’嗎?肯定是三喜和海云哄著那神經(jīng)女子睡過,那女子覺得那種事情美了,才能記住他們——你信不信!”
虎娃不高興地說:“哥你就是太直,我可是聽說嘉成不停地到鎮(zhèn)上和縣里告你的狀,說你給村里鋪水泥路時貪污、造假賬、領著村委干部大吃二喝,讓把你撤了哩!馬上要換屆了,有人看見嘉成跑到城里找連喜,肯定是讓連喜回來和你競爭村長。哥,咱也要早點準備準備?!?/p>
天平覺得很可笑,鼻子里哼哼兩聲,臉上泛上笑意說:“管他們搞什么陰謀詭計,我是村里人一票一票選出來的,想扳倒我先得過了村里人這一關(guān)。他們也不想想,這些年我給村里辦了多少好事,哪家我沒照顧到?”他挺直著腰板伸出胳膊去和虎娃碰了一杯,囑咐道:“你少喝兩杯,后晌開車和我去趟縣殘聯(lián),鐵頭、興兒和村里那幾個瘸瘸跛跛換二級殘疾證的事情得趕緊辦了?!被⑼挢澅?,說:“這段兒酒駕查得太緊,你讓慶有開上他的面包車,咱一起去吧。”天平說:“也行,正好把幾個瘸瘸跛跛全拉上,一鍋兒都鑒定了算了。”
酒在肚里燃燒起來,鼻孔里就開始冒煙,天平也傻笑起來,掏出手機給前任支書銀亮撥過去,拉著長短調(diào)說:“銀亮哥,你光知道住城里,住在兒子家享福,也不管咱村里的事情了。你回來吧,你回來我們還選你當支書,把狗日的嘉成踢下去么!”銀亮在那邊嘿嘿地笑:“天平,有事兒說事兒,別說那不該說的?!碧炱揭埠俸俚匦χf:“也沒什么大事,后晌我和虎娃拉上咱村那些個瘸瘸跛跛去殘聯(lián)辦證兒,你家娃不是在政府辦公室工作么,你讓他提前和殘聯(lián)主席說一聲,我去了省事。”銀亮笑著說:“他就是一個辦事員,和人家搭不上話?!碧炱讲淮饝骸澳遣恍校阏f咱村的事你還管不管,你要不管,我也不管了,我也辭職去城里做買賣呀……”
銀亮被逗笑了,說:“那行,辦完事你來我店鋪里,我還有事和你商議哩?!?/p>
天平腦袋擱在沙發(fā)扶手上,鼾聲如雷,虎娃和他腳對腳躺著比賽打鼾。村長媳婦進來使勁推男人:“快起來,人家慶有開著車來接你們了,后晌不是還要去殘聯(lián)么!”兩個人晃晃悠悠地起來,天平洗了把臉,虎娃說不用洗。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慶有的面包車,看到慶有被火車軋掉一只腳的挑擔鐵頭早在車上了,又挨家挨戶去接那幾個有名的瘸瘸跛跛。興兒媽看到天平,沒有提上午接媳婦的事情,依然對天平千恩萬謝的。天平環(huán)抱著雙臂教興兒:“興兒你記住了,到了地方,下車時別自己走下來,我讓虎娃和慶有抬你下來,把你攙到殘聯(lián),鑒定的醫(yī)生要讓你站起來走兩步看看,你就說站不起來,他們要把你扶起來讓你走,你就摔地上,記住了嗎?”興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從小看見穿白大褂的就腿軟,想站也、也站不起來。”天平又笑瞇瞇地指責興兒媽:“我說嬸子,當年娃得了腦膜炎,你要舍得花錢送到縣里的醫(yī)院看看,能落下這毛?。俊迸d兒媽就咬牙切齒地恨自己:“可說是呀,我和你叔都是扁擔倒地上不知道是個一字的大老粗,那個時候要是你當村長哪有這些糟心事情!”
天平滿足地上了車,自己坐在慶有旁邊的副駕駛座位上,說:“開車!”從倒車鏡里,他看到看熱鬧的婆婆媽媽們還在望著車屁股指手畫腳地夸獎自己。
路過廢棄的村辦小學,鐵頭瞭見支書嘉成的小舅子海云從大門里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個編織袋,就探身拍拍準備打瞌睡的天平,指給他看。天平定睛一看,吩咐慶有:“停一下!”他推開車門跳下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海云跟前,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海云也盯著他,兩個人都不說話。
“你手里提的什么?”天平醉眼朦朧,嘲諷地望著海云問。
“我家角屋的窗玻璃被風刮破了,到學校教室卸了幾塊,回去裝上?!焙T坡唤?jīng)心地回答。
天平環(huán)抱雙臂冷笑起來:“誰讓你卸學校玻璃的?你姐夫批準的?”
海云躁了,叫起來:“天平,你別狂,你別忘了你是二把手,我姐夫才是一把手!遲早收拾你,你等著……”他要走,邁出一條腿卻沒走成路——被天平扯住了肩膀。海云扭頭瞪著天平,天平笑吟吟地望著他。
“你笑什么,誰和你笑?”海云的眼神有些怯了。
車上虎娃要下來,慶有把他拉住了:“你別下去,海云是個泥腿子,你看村里誰惹他!不信你看著,就算是天平哥拿他也沒好辦法。”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了,雖然都是些老漢、婆婆媽媽和娃娃家,沒個正經(jīng)人,也像看耍猴一樣把他們圍了起來,看到是村長揪著支書的小舅子,就沒人出來勸架。海云把那邊被扯住的肩膀用力掙了掙,沒掙脫,又叫起來:“天平,老子不尿你!”
酒精的作用,讓天平的心情很好,他還是笑模笑樣的,但是扯住海云肩膀上的衣服不撒手,他想起虎娃講的海云和三喜在紙箱廠睡小媳婦們的事情來,嗓音輕松地問他:“我問你,你和三喜在紙箱廠干了什么好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海云愣怔了一下,看到天平的眼神,明白過來,他撒起潑來:“你管我干什么,你算老幾,老子又沒日死你妹子……”
他正用怒罵來壯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被天平拽倒在地上,瞪著眼張著嘴想不明白剛才兩個人都站得好好的,怎么現(xiàn)在自己就和大地平行了,而村長已經(jīng)騎到了他的身上,水泥馬路睡著挺舒坦,太陽的光芒刺著他的眼,他看到一個巨大的拳頭陰影砸向自己的臉,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殺豬般號叫起來。太陽的光芒一忽兒被遮住了,一忽兒又刺著海云的眼睛,他哭了起來。
天平打完了,有一點氣喘,拍拍身上的土,笑著望望死豬一樣躺在水泥路上的海云,他沖叔伯大娘和娃娃們擺擺手,溫柔地勸著他們:“回去吧,回去吧,別看了,我還有正經(jīng)事要去辦哩?!彼麖阶陨狭塑?,喘著粗氣對慶有說,“走!”
慶有發(fā)動車子,看了一眼村長,有些口吃地說:“天平哥,你可給村里人出了氣了!”那些瘸瘸跛跛跟著嚷嚷:“打,怎么不打死他個龜孫子!”其中興兒最激動,他宣布:“天、天平哥,今年我們還選你當村長,誰不選誰是你、你兒!”
辦完正事兒天已經(jīng)不早了,天平推說還有點事沒辦完,讓虎娃和慶有拉著那些瘸瘸跛跛先回村里,他自己順著縣城新建路溜達。進了臘月門兒了,和村落里變得更加寂靜不一樣,城里比平時更嘈雜了,連汽車喇叭聲都有了著急過年的味道。天平想:真熱鬧,各村里的人都跑到城里來湊熱鬧了,能買些啥年貨呢,縣城的超市和鎮(zhèn)上的超市其實賣的是一樣的東西,就是人腿賤,有事沒事要到城里跑一圈么。
他看到佳佳超市的招牌,臉上的神色像看見自己家院門一樣,平靜中浮動著一絲傲然,甩開腳步走進去。老支書銀亮和兒媳婦就在門口的收銀臺后面,銀亮沖他無聲地笑著,天平問道:“買賣好嗎,銀亮哥?”
“就那個樣子?!便y亮臉上綻露他慣常的羞澀笑容,站起來迎向他,回頭對兒媳婦說:“回去跟你媽說你天平叔來了,我不回去吃飯了!”
他們一前一后出了超市,順著被亂停亂放的汽車和自行車、電摩擠占的人行道往飯店走,天平說:“我把海云打了?!?/p>
銀亮回頭笑著看看他的臉:“是嗎,你惹他干什么!”
天平冷笑一聲,沒吭氣。銀亮說:“你這是打他姐夫嘉成的臉,以后你們這班子更不好搭了?!?/p>
坐進銀亮經(jīng)常光顧的小飯店,點了一盤涼拌雞絲,一盤炒土豆絲,一個燒牛肚湯,一個燒魷魚湯,開了一瓶金家酒,兩個人喝著。天平說:“銀亮哥,我話不變,你回來干吧,我最愿意和你搭班子。”銀亮羞澀地笑笑,笑紋都往鼻尖那里擠,說:“喝著說著。”
二
三喜看看他哥的臉色說:“你和我哥先走,我交代了廠里的事就過去。”
進了新房子的屋門,連喜看見海云在沙發(fā)上坐著,左邊的眼睛腫得剩了一條縫,像只雞起了水痘。這只水痘雞看見連喜,站起來叫聲哥,給他遞煙。連喜沒有接,冷笑兩聲坐下來。嘉成罵他小舅子:“瓷壺兒!還不趕快到南屋搬酒去!”海云諾諾著出去了。
連喜不快地說:“你這唱的哪一出?”
嘉成拿起海云放下的那支煙,遞給連喜,兩個人都點上,這才說:“縣里的韓國工業(yè)園區(qū)要征咱村的地,還要修條一級路,你真的不知道?”連喜說:“知道,不是還沒譜哩嗎?”嘉成笑起來:“誰說的,外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要給集體耕地補償費八百萬,一百萬已經(jīng)到了村里賬上!”連喜彈掉煙灰,靠到沙發(fā)上,眨眨眼說:“看來是真的?”嘉成手拍著膝蓋喊起來:“什么看來是真的,就是真的!”
連喜鼻孔里冒出兩股青煙來,冷笑道:“真的就真的,關(guān)我屁事?”
肥大的嘉成突然扭捏起來,像個媒婆一樣斜睨著連喜,陰陽怪氣地說:“看你說的這什么話!——你要能選上村長,不就和你有關(guān)系了?”
連喜拿眼角瞟著他笑笑:“不可能的事情,我一年能回來兩回,連誰家大門朝哪里都不知道,村里娶媳婦嫁閨女我也沒上過禮,誰認我哩?天平給村里辦了多少事,我怎么和他比?憑什么老百姓不投他票投我票?”
嘉成的笑容神秘起來,挨著連喜那邊的手肘支在大腿上,俯低身子說“鬼話”:“你說你想當這村長嗎,你要想當我教你個好辦法;話說回來,你要沒想法,就算我操回閑心。你給句話!”
連喜呵呵地笑起來:“又不是明天就選舉,咱先吃飯,一會兒喝著說著。”
嘉成肥白的婆娘一手端著一個盤子進來,咯咯地笑著,唱歌一樣和連喜打著親熱的招呼。海云端著一箱子酒進來,后面跟著三喜。
就在茶幾上擺滿了冷熱混雜十樣菜,海云邊給連喜面前的杯子倒酒邊說:“連喜哥,你看著倒多少……”嘉成笑著呵斥小舅子:“倒你的吧,婆婆媽媽的!”
慶有家抱養(yǎng)的兒子江江十二歲了,過圓滿。村干部,當過村干部的,和想當村干部的,都早早來幫忙,抽煙、喝酒、打撲克,捧個人場。端盤子洗碗的差事自然有承攬紅白喜事掙錢的理事會包辦,但少不了錢物支出有個人張羅,當個總管,這角色通常由副村長虎娃擔任,特殊時期村長天平親自出馬。鄉(xiāng)村的紅白喜事、兒婚女嫁、娃娃滿月和圓滿都是節(jié)日集會,這種場合也是較量高下和樹立權(quán)威的最好舞臺。就連前任支書銀亮也早早坐在陽窩里的桌子正中,臉朝著大門,給主家撐面子坐鎮(zhèn)了。村里的會計鐵山是鐵打的禮金一支筆,坐在正房最里間的屋子里寫賬簿,治保主任給他當助手收禮錢。
第一撥流水席面是在村外上學的娃娃們,打發(fā)了他們好上學,村里的男女老少沒人和學生娃搶座位;第二撥流水席面是遠道來的親戚,吃完要趕路回家去;第三撥是村里的婆婆媽媽們,她們早就把大門口和巷子里擠滿了,嘰嘰喳喳吵吵鬧鬧,連看熱鬧帶等著坐席。席面翻過三次,日頭偏西,才是村里的男人們要坐的大席:重八席。重八席和流水席不只是菜肴大不一樣,還多了酒水——老百姓最愛喝的汾酒“金家酒”,這是辦事的人家一天中最熱鬧也最莊嚴的時刻,席面上坐的什么身份的人,決定這家在村里的地位,喝上酒的男人們也開始較勁,屬于“英雄排座次”的時候。大席要開了,會計鐵山和治保主任被村長天平喊出去陪著老支書銀亮喝酒,慶有的媳婦紅芳適時地進來讓他們交接了禮賬,點過禮金,村里的信用聯(lián)社代辦員現(xiàn)場給辦理了存款手續(xù),早早斷了那幾個一心想借幾個錢糊弄日子的閑漢的心思。
村長天平先提著一瓶“金家酒”過去給支書嘉成和連喜敬酒,過圈兒。海云挨了打,心里憋著氣,可看見他姐夫喝了天平的酒,他沒等天平說話,自個兒端上一仰脖兒干了。天平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笑容回來了,在南無村這個江湖上,他覺得自己就是宋江。
企業(yè)家連喜果然提著瓶子過來給老支書銀亮敬酒了,銀亮的臉和脖子已經(jīng)喝成了粉紅色,只剩下不停地笑了。連喜給天平敬酒,天平坐在板凳上,側(cè)過點身子,一只手叉著腰嘿嘿地笑,嘴角的八字胡抽動著問:“連喜,聽說你也要競選村長?我告訴你,趁早別動這心思,你爭不過我!”連喜微微哈著腰,半睜不睜的眼皮里眼珠像貝殼里的珍珠一樣放著光,笑瞇瞇地說:“天平,你要這么說,我還真想試試。”天平冷笑道:“你能把村里的人名喊出來一半,我就把村長讓給你當,不讓我是你兒!”副村長虎娃和連喜是老本家,比連喜小著一個輩分,出于這點親情,他站起來給連喜解圍,對天平說:“我連喜叔喝多了,他才不想干什么村長哩!”話音未落,就覺得眼冒金光,挨了一個大嘴巴,還沒醒過神兒,連喜掄圓了巴掌又給了他一下?;⑼尬嬷鶐妥?,眼淚汪汪地盯著連喜,此刻連喜的瞇縫眼兒瞪得像張飛一樣大,嘴里罵:“日你先人,你當狗腿子也不看個時候,我就是要競選村長,什么喝多了,我什么時候喝多了?”天平早已站起來,一把推開連喜,作為村長,他忍了忍,沒對企業(yè)家動手,連喜反指著他的鼻子一個唾沫一個釘兒地宣布:“天平,走著瞧,你要選不上村長,你就是我兒!”三喜抻長脖子關(guān)注著這邊的動向。
那邊桌子上有人攛掇天平的弟弟天星:“連喜弟兄倆要打你哥了,你還不快點過去幫忙?!”天星呵呵地笑著說:“喝你的酒吧,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就不信他們敢動我哥一根毫毛!”他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根本沒把這點兒風波放在眼里。
興兒爸從進門就沒有朝兒子看一眼,這時對婆娘說:“那什么,我在慶有家吃了,晚飯別做我的了,我去那二畝地里看看,聽說韓國工業(yè)園真的要買地,慶有爸說早上跑步時看見推土機都開來了,要先蓋工程指揮部?!迸d兒媽的眉頭擰成了一團:“我還不知道你,沒事就不想在這家里待,你去看有什么用,你是什么值錢的人?黑燈瞎火的,不怕摔死你!”興兒爸眼睛瞪得銅鈴大,語調(diào)卻依然溫和地說:“你看你說的,我去看看放心么。”
老漢出了門,興兒媽做著飯嘮叨個沒完,“賣地賣地,我看把地都賣了打不下糧食有錢也得餓死!”進進出出把家里人挨個的數(shù)落,就是不提跟在屁股后面晃蕩的興兒,突然她站住了,回頭罵興兒:“你老跟著我干什么,你就不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串個門兒,讓我也清靜一會兒?”興兒愁眉苦臉地說:“我去誰家啊,人家都做飯哩。”就看見一個人影兒掠過窗戶,廚房的門簾被掀開了,胖墩墩的大兒媳婦進來了,順手拉亮了燈,也沒叫聲媽,湊到眼前從懷里拽出一個報紙包兒,遞給婆婆。興兒媽皺起眉頭問:“是什么呢?”興兒也湊上來看,被嫂子不耐煩地揚手往外趕:“興兒你先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和咱媽說幾句話!”興兒搖搖頭感嘆:“有什么值錢的事情還要背著人說哩?!甭D(zhuǎn)過身,乖乖地挪出去了。
廚房里剩下婆媳兩個,媳婦把報紙打開,婆婆就看到了一摞粉紅色的百元大票,皺起眉頭往外推:“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們的錢,我和你爸能過活……”媳婦的胖臉顯出厭惡的神情,利索地說了句:“錢不是我給的,我哪有錢給你們!你先收起來再說。我爸呢?”婆婆說:“你爸剛出去,到地里去了?!毕眿D就扯著嗓子沖著窗戶外面的小叔子喊:“興兒,你把咱爸叫回來!”聽見興兒在外面嘮嘮叨叨地走出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大兒子旺兒也來了,邁著和他老子一樣又慢又沉的步子進了廚房,拉把小椅子坐到自己的胖婆娘身邊,埋頭吃他媽炒的咸菜熬的米湯,咸菜是拿紅辣椒炒的,吃著下飯得很,米湯里煮了北瓜,黏稠發(fā)紅。旺兒邊吃邊握著毛巾擦額頭上辣出來的汗珠子,頭也不抬地問婆娘:“你把錢給咱媽了嗎?”婆娘說:“給了,我是那昧錢的人嗎?”興兒媽眉頭皺成一個“川”字,有些氣惱地問:“連喜究竟為什么要給咱家錢呢?”媳婦就煩躁起來,把筷子擱在碗沿上,嘲笑地望著婆婆說:“什么都不懂,這是人家連喜給工人發(fā)的過年的‘福利’,我和旺兒都有?!迸d兒插話:“我哥也有?我哥又不是他的工人!”嫂子嫌他插話,“嘖”了一聲,訓斥:“你靜著,你更不懂,人家連喜說今年廠里效益好,獎勵家屬和工人同等的‘福利’。”旺兒埋頭喝著米湯,悶聲悶氣地說了聲:“把你狂的,我什么時候成了你的家屬!”興兒媽說:“連喜給旺兒發(fā)福利就發(fā)吧,咱們早分家過了,怎么還有我和你爸還有興兒的?”媳婦拍了下大腿,胖臉上綻露笑容:“你看我,成了財迷了,光知道給你們錢,忘了把人家連喜的話傳到了——媽,連喜專門讓我跟你說說,他想讓你和興兒過了年也到紙箱廠去干……”興兒爸又搖起了腦袋,鼻子里哼哼著說:“讓興兒去哩,興兒能干什么呢?”興兒也笑起來:“我能給他干什么呢?”興兒媽剜了一眼父子倆,也笑起來了:“我的勁兒比你們年輕的不小,身上也沒毛病,我一個人去就行了,興兒就算了吧?!迸d兒爸嘿嘿笑著說:“我看連喜沒安什么好心,誰見過人還沒去干活,提前把‘福利’發(fā)給全家的?一人五百,他這是買票要當村長哩!”媳婦就惱了:“爸,你看你把人家想那么壞,你管他誰當村長,誰當村長你還不是個打土疙瘩的?再說了,人家連喜能讓咱都當工人掙他的錢,咱為什么就不能選人家當村長?”婆婆看了媳婦一眼,沒吭氣,端起碗來喝米湯。一家人悶頭吃飯,沒話了。
三
村委換屆前要先進行村黨支部換屆,因為村民委員會的換屆工作要在黨支部的指導下才能進行,鎮(zhèn)黨委張委員來村里主持村黨支部的換屆選舉。架在廢棄的小學校里那株老梧桐樹上的鐵皮喇叭,突然就開了腔,拉著防空警報一樣的哨音,把干活的、走路的、陽窩里曬暖暖的人們嚇了個哆嗦,支書嘉成粗門大嗓地吼叫全體黨員馬上到小學教室開會。此前,出門打工、做生意的黨員也早被打手機叫回了村里。經(jīng)過一上午的會議議程,投票產(chǎn)生了五個支部委員,按得票多少排名如下:天平、嘉成、銀亮、鐵山、三喜。張委員用手機向鎮(zhèn)黨委王書記通報了南無村的選舉情況,王書記囑咐他不要著急下一輪投票,給新產(chǎn)生的支委開個會,強調(diào)一下黨性和紀律,要尊重最終的投票結(jié)果,保證不要亂,更不能上訪告狀。張委員現(xiàn)場給大家傳達了王書記的指示,又借口上茅房,背開大家跑到女茅房和王書記電話溝通:“王書記,南無村情況有點復雜,五個支委里,老書記銀亮和天平穿一條褲子,天平公開說過要支持銀亮再當支書;支書嘉成和三喜他哥連喜穿一條褲子,嘉成一直活動讓連喜回村里當村長,三喜肯定投嘉成的票;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問題是村里的老會計鐵山,這個人是有名的騎墻派,外號‘墻頭草’,他明里和老支書銀亮關(guān)系好,私底下和現(xiàn)在的支書嘉成也在一起搞鬼——這個人現(xiàn)在是個關(guān)鍵人物,就看他投誰的票了。王書記,你看我是不是單獨找他談談?”王書記在電話里說:“不用談,這個時候你不能表態(tài),你不表態(tài)就不亂,讓銀亮和嘉成自己去爭取他,誰選上你就支持誰。關(guān)鍵是不要亂,南無村換屆后就面臨著縣里韓國工業(yè)園區(qū)的征地工作,這才是關(guān)鍵,一切以縣里的此項重點工作為中心,你明白了嗎?”張委員忍受著茅房里干燥寒冷的臭氣,和女廁特殊的異味,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插在褲兜里,仰著胖臉望著頭頂上粗大的梧桐樹枝條,嗓子里發(fā)出一連串的“哦、哦、哦”,最后說:“王書記,你就放心吧,保證不會出問題,有什么情況我再及時向你匯報?!?/p>
張委員假裝沒事一樣回到會場,嘉成臉上笑容可掬,像一頭熊成了精一樣別扭地笑著,邀請張委員和新產(chǎn)生的支委去他家里吃晌午飯。張委員很嚴肅地說:“那不行,這不比平時,你也是新一屆支書候選人,這個時候我們到你家里吃飯,給黨員和村民的印象不好。”三喜說:“到我哥家里去吃飯吧,他不是黨員,村里人也知道我根本不想當什么狗屁支書?!碧炱讲嫫鹧鼇矸磳θ玻骸澳遣恍?,你哥下一步要競選村長哩,張‘書記’去他家里就代表了鎮(zhèn)黨委的意見,不能去!”老支書銀亮笑著說:“行了行了,都別爭了,不就是吃個飯嗎,張‘書記’給咱們工作了半天了,連個飯也賺不上?”他臉上掛著羞澀的笑容轉(zhuǎn)向張委員,“領導你說,要不行叫天平打電話安排,咱去鎮(zhèn)上的飯店吃?”張委員接過三喜遞過的一根香煙來,天平探身給他點上,張委員抽了一口,笑著說:“我看也別光咱幾個吃飯,全體黨員都很辛苦,咱們叫上今天參與投票的所有黨員,一起到你們村的紙箱廠食堂吃個工作餐,也算支持一下民營企業(yè)的工作,你們看呢?”三喜喜出望外,摸出手機來嚷:“可以,我這就安排?!碧炱降拖骂^抽著煙不說話,張委員就對他說:“這個時候去誰家吃飯也不合適,讓他紙箱廠管頓飯,你是村長,你給連喜打個電話吧,你打比三喜打好?!碧炱秸f:“誰安排都一樣。”但他還是從腰間抽出手機來撥通了連喜的電話:“連喜,今天張‘書記’來咱村抓支部選舉,要到你廠里吃頓飯,你回來陪領導喝二兩吧?”連喜那邊說:“我正往回走哩,你看誰家有羊,拉來殺了咱喝羊肉湯,讓三喜把錢給了人家就行?!碧炱降氖謾C音量和梧桐樹上的鐵皮喇叭一樣大,大家都聽見了連喜的話,哄笑了起來。三喜說:“村里都沒養(yǎng)羊的戶,別管了,我打電話讓營里村馬上送一鍋燉好的全羊就是。”
張委員笑容可掬地拍拍天平的肩膀說:“支書選出來之前,你是村里的最高長官,你召集投了票的黨員們到紙箱廠喝羊肉湯吧?!?/p>
三喜剛吩咐食堂切好兩大臉盆蔥花和香菜,營里村送羊肉湯鍋的面包車就到了。新當選的支委和現(xiàn)任的村委班子成員,在紙箱廠食堂唯一的包間里陪著張委員喝“金家酒”,黨員們在外間坐了兩桌,工人們也跟著沾光,不回家吃了,這兒蹲一個那兒坐一個,“呼嚕呼?!焙妊蛉鉁?。剛坐穩(wěn)當,連喜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張委員站起來和他握手,把他安頓到自己身邊的空位上。連喜看了看桌子上擺的酒,吩咐弟弟:“三喜你到我車后備箱里把那箱二十年‘典藏金家’搬進來,讓領導喝好的。”三喜接過鑰匙出去了。張委員說:“下午還有重要選舉任務,中午誰也不能喝多,十個人二斤封頂,每人二兩。晚上叫新支書管飯,想喝多少喝多少?!贝蠹叶冀泻?,嘉成明顯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拿眼角瞟著坐在他對面的鐵山。
鐵山還是長吁短嘆、眼神散亂,扶著墻站起來出去上茅房,臉上掛著喝醉的傻笑,出了門步伐卻一點也不亂了。他還沒回來,嘉成也出去了,在茅房門口截住了鐵山,兩個人站在墻角抽著煙嘀咕了老半天。村長天平和副村長虎娃陪著老支書銀亮喝茶,沒下桌。連喜叫三喜安排張委員到自己辦公室的套間休息,說城里還有點事,要提前走。張委員要送他,連喜擺手攔住說:“都別動都別動,三喜送我就行?!边B喜快步出來上了車,又搖下車窗,低聲問弟弟:“心里有底吧?”三喜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哥,你放心走吧。”
冬天的太陽經(jīng)不起耽擱,吃個飯就偏西了,五個新當選的支委簇擁著張委員往小學校走,六個人在村街上走成了一道風景,陽窩里蹲著、站著的那些個關(guān)心誰當干部的和閑著沒事看熱鬧的人,都向他們行著注目禮,也有年紀大點或者沒正形的主兒會大聲地和他們中的某人開個玩笑,但氣氛整體是肅穆的,整個村莊的午后都是肅穆的,家家的圍墻都是肅穆的,頭上鉛云越來越厚的天空也是肅穆的。
在一名支委缺席的情況下,南無村新一屆黨支部圍著火爐接著召開第一次支委會議,研究部署村委會換屆的事情,成立村委換屆選舉領導組,由黨支部書記銀亮擔任組長,副支書鐵山和天平擔任副組長,安排了下一步年滿十八歲的選民登記和張榜公布的工作,研究確定了選舉日。會后,張委員專程回去向鎮(zhèn)黨委王書記匯報了情況,王書記很滿意,責成張委員繼續(xù)指導南無村的村委換屆選舉工作。
紙箱廠像個發(fā)酵池,是南無村的輿論漩渦,也是張家長李家短的笑話發(fā)布中心,老支書銀亮的“復辟”帶來的驚奇刺激著南無村的人心,成為新鮮的話題。婆娘們手上忙活著,肆無忌憚地浪笑著猜測昨天下午的支部選舉中,到底誰投了誰的票。
“你們信不信,嘉成那一票肯定是他自己投的!”紅生媳婦這句話搔動了所有人的快樂神經(jīng),她們都笑得前仰后合,有幾個人不停地拿手背擦著顴骨上笑出的淚水。
“鐵山這根兒墻頭草這回硬起來了,把票投給了自己,想誰也不得罪?!?/p>
“不是那么回事,他這算盤子又打錯了,其實把兩邊都得罪了!”
“他就是那么個人,其實人家心里都清楚他是個什么把式,也沒指望他。”
有人低聲問大家:“三喜把票投給了銀亮,是他哥的意思吧?肯定是!”
有人爆料:“聽說昨天晚上嘉成跑到三喜家里鬧,要不是海云擋著,兩個人就打起來了。嘉成叫嚷著要到城里找連喜算賬哩。”
嘉成確實是到城里找連喜了,他一進城就給連喜打手機,以為連喜不敢接,才響了兩聲,就通了,連喜像沒事一樣說:“我在公司哩,你來,見了面再說吧。”嘉成又羞又惱,氣勢洶洶地去了連喜的公司。連喜的辦公室沒人,他尋思連喜一定躲出去不敢見他,心里稍微平衡了一點,自己坐到沙發(fā)上拿起茶幾上的煙來抽。聽見門響,趕緊扭頭去看,是給連喜當通信員的那個娃娃,通信員說:“伯伯,我連喜叔叔讓告訴你,他正開會,開完會馬上就過來,你先坐一下。”嘉成心里的火兒騰一下就起來了,他吼道:“你告訴他,我等著他哩!”通信員笑笑,給他倒了杯水出去了。
嘉成看看桌上冒熱氣的杯子和玻璃煙灰缸,盤算著等連喜進來,他先給他摔個煙灰缸,再把杯子撥拉到地下去。他預演著罵連喜的話:“不就有兩塊錢嗎,有什么了不起,憑什么耍笑人?我不尿你!”
正自個兒激動著,門又開了,還是通信員,娃娃手扶著門,連喜就從門外進來了。嘉成埋頭抽煙,沒有看他。連喜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拿起茶幾上的“呼倫貝爾”香煙,磕出一支來自己點上,慢條斯理地問:“來一陣兒了吧?我開會哩,年底了,忙?!奔纬商痤^來,兩只眼睛里都充滿了血,他以為連喜在對他滿臉堆笑地賠禮,看到的卻是一塊鐵青的臉,連喜的眼睛里冒著寒氣,嘉成就受不了了,他眼里的淚水開始“啪啪”地往下掉,嗓子眼兒里發(fā)出一聲哀鳴,抖動著肥碩的身軀嚎啕大哭起來,數(shù)落著連喜:“不能這么耍笑人么,以后我還怎么在南無村活人啊……”
嘉成抹一把淚,瞪著紅眼睛問:“你說這是鎮(zhèn)上王書記安排的?我這就找他去,憑什么說不讓干就不讓我干了!”
連喜說:“我沒這么說!你自己沒選上,有什么臉去怨人家,這不是屙不下屎怨茅房嗎?”
“那這以后就沒我的事了?”
連喜遞給他一支煙,又給他點上,在沙發(fā)上坐穩(wěn)當了說:“下一步我要選上村長,你當副村長!呵呵,別光能上不能下,當過支書就不能當副村長了?你想想你當支書這幾年除了和天平過不去,你還干了點啥?——看你眼睛瞪的,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有的是人愿意干。”
嘉成翻了連喜一眼,埋怨道:“你這是還沒過河就拆橋哩!也行,我就不信跟上你干,你還能讓我吃虧?你先把我娃安排到你這里工作吧,這樣我對他媽多少是個交代?!?/p>
連喜笑起來,露出左邊槽牙上的金邊兒,欠身把煙頭兒摁滅在煙灰缸里說:“這事你說了算,明天就叫娃上班!”他吩咐走進來倒茶的通信員,“你把辦公室劉主任叫進來?!奔纬赏B喜,眼睛眨也不眨,連喜問他:“你怎么來的?”嘉成說:“我侄子開的車?!边M來一個燙著頭發(fā)的白凈女人,連喜指著嘉成對她說:“等下你安排人搬兩箱白盒的‘紅河’煙,放到他車上?!蹦桥丝戳思纬梢谎蹎枺骸澳悻F(xiàn)在走不走?”嘉成看看連喜,手扶在膝蓋上,費勁地站起來說:“連喜,那事情就這么安排,沒事我先回去了?!边B喜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站起來說:“行,電話聯(lián)系?!?/p>
天平走在南無村村街上,就像走在自家院子里一樣舒坦,他和在陽窩里曬暖暖的老漢婆婆子笑瞇瞇地聊著,應付著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親熱的問候,他已經(jīng)習慣了大家的愛戴,這些年走路的步伐越來越慢。他就這樣慢騰騰地走過十字路口,從山墻上張貼的喜報一樣的大紅選民登記表下面走過,一直走進支書銀亮家的院子。當選支書后銀亮晚上回城里住,白天回村里來。
“銀亮哥,你說下一步咱該怎么辦?”他站在正拿塊抹布擦洗摩托車的銀亮面前,兩根手指中間夾著根“紅河”煙,笑瞇瞇地問。銀亮手上不停,忙里偷閑看他一眼笑著說:“這還用我教你嗎?上一屆你是怎么選上的,這一屆還怎么辦就是?!碧炱蕉⒅β档你y亮,他覺得銀亮再次當上支書后,和以前不太一樣,有點官架子了。本來他指望著銀亮能給句硬靠話,讓自己吃個定心丸,兩個人坐下來好好地謀劃謀劃村委換屆的事情,但看上去銀亮并沒有這個打算。天平使勁抽了兩口煙,忍了忍沒忍住,鼻子嘴里一起冒著煙問銀亮:“銀亮哥,連喜怎么會讓三喜給你投票?”銀亮頭也不抬地說:“我還沒顧上問他哩?!碧炱奖亲永锖吆吡藘陕暋cy亮擦完摩托,騎上去對天平說:“我得去一趟鎮(zhèn)上見見王書記,你抓緊和鐵山商議一下,這兩天把村民選舉委員會推舉出來,你和虎娃選舉日前盡量挨家挨戶跑一跑,坐一坐。”天平把煙頭扔地下,用腳尖踩住擰滅了,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扶著銀亮的摩托車把,心有靈犀地笑著說:“你放心,推舉選舉委員會的事情我心里有底。銀亮哥你快走吧,別讓王書記等得著急。”銀亮發(fā)動了摩托車,慢慢往出走,天平快步和他并行,出了門天平說:“走吧。”銀亮說:“走啦?!币涣锴酂熒狭舜褰?。
天平慢條斯理地挪動著步子,腳下是縣里村村通油路工程中硬化的水泥路,是他這個村長最近的一項政績,南無村的人們習慣地將功勞記在他的頭上,他也習慣了用不置可否的笑容來面對他們。這會兒,他打算到興兒家去坐坐,問一問對興兒新婦去留的打算,剛拐上村街,看見副村長虎娃騎著摩托車迎面而來,到了跟前,虎娃熄了火兒,坐在車座上,一只腳支在地下,仰頭望著天平的眼睛說:“哥,和你說個事兒?!碧炱秸f,你說。虎娃笑著欲言又止:“你現(xiàn)在沒事吧,沒事坐上來,咱到我家里去說。”天平正要找他商議推選選民委員會的事情,就扶住他的肩膀,一騙腿坐到他后面。虎娃發(fā)動了車子,一手握著車把,一手舉著手機喊:“喂,哦,我,你炒幾個菜,我和天平哥在家里喝一壺?!碧炱骄嫠骸昂煤瞄_你的車,回去不能說了?”
天平滿心以為虎娃是為換屆選舉的事情著急,他更加顯示出自己的沉著來。沒等菜上來,喝大葉茶的時候,虎娃“呵呵”干笑著開了腔:“哥,今年的‘危房直補’把我老丈人家報上去吧,省得我媳婦每天在耳朵邊聒噪——唉,娶個本村媳婦真麻煩!”天平夾根煙望著他笑:“你老丈人家不是前兩年才蓋的新房嗎?報‘危房直補’人家要來拍照片的,你騙得了誰呢?”虎娃扭捏著說:“我知道我知道,老德福不是讓他女兒送到城里的養(yǎng)老院了嗎,他那老房子還沒塌,照相的來了咱把他領那里不就行了?”天平手叉到腰上說:“換屆選舉的節(jié)骨眼上弄這事情,村里人怎么看咱們?”虎娃臉色有些陰沉了,看了天平一眼說:“反正‘危房直補’也沒指標限制,我這也不影響別人申報么?!被⑼尴眿D端了兩盤菜上來,擺桌子上,轉(zhuǎn)動眼珠瞥了天平一眼說:“天平哥,他光跟上你受苦了,你看誰家不比我家光景好?虧他還是個副村長,我跟上都覺得丟人哩!”天平笑了,豪氣地說:“這事我不管,虎娃是副村長,他自己定吧,只要我還是村長,他說了就算?!被⑼扪劬锓懦龉鈦?,訓斥媳婦:“站著干什么,酒呢?”媳婦反詰道:“酒不是在床底下嗎,你自己沒長手?”虎娃齜著牙撲棱著大腦袋,無可奈何地自己去拿酒,逗得天平嘿嘿笑起來。
虎娃一手提一瓶紅蓋“金家酒”從外屋把棉門簾拱開鉆進來,溫差立刻讓玻璃瓶子的外面罩上了一層水霧,他媳婦從開水鍋里舀了一大碗熱水擱在飯桌上說:“把酒泡在里頭溫一溫吧,天氣太冷,別讓天平哥喝冷酒,傷胃?!本苿倻厣?,聽見屋外有人嚷:“虎娃,天平哥在你這里吧?”虎娃媳婦從玻璃里瞭了一眼窗外,撇著嘴說:“我就知道是他,肯定是聞見酒味兒了!”治保主任掀門簾進來了,煞有介事地望著天平說:“天平哥,我找你半天了?!碧炱叫呛堑赝f:“坐下喝著說著?!被⑼薨崃税研∫巫咏o他,又往他面前放了一個十年陳釀汾酒壇子的蓋兒當酒杯?;⑼尴眿D嘲笑道:“你的鼻子可真長啊!”治保主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就是找天平哥說正事兒哩么,天平哥的事兒就是我和虎娃的事兒,這還用說?”扭頭問虎娃,“你說是不是?”虎娃笑著不搭腔,正給他添著酒。虎娃媳婦不依不饒地說:“我可是聽說你在街上截住人家紅生,逼著人家投票選你當村長哩?!敝伪V魅渭背喟啄樀卣f:“我兒才……”虎娃媳婦笑著搶斷他:“就連紅生說的什么我都知道——紅生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能只拿著句空話干蹭,不看人家連喜給每家都卸了一車煤嗎?”治保主任瞪圓了眼睛看著笑瞇瞇的天平說:“天平哥你別聽她的,婆娘家就能到處撿拾不值錢的閑話?!彼ゎ^質(zhì)問虎娃媳婦,“你說,你聽誰說的這些?”虎娃媳婦笑得直不起腰,嬌嗔地說:“我就不告訴你!你先說有沒有這回事吧?”虎娃皺起眉頭盯了婆娘一眼,說:“趕緊炒你的菜!”
天平眨巴著眼睛問虎娃:“連喜讓誰負責給各家各戶送煤?”虎娃說:“還能有誰,三喜和海云,還能有誰!”天平問:“用的誰的車呢?”治保主任搶著說:“福娃家老大明明的‘大金剛’,一車能拉二十噸,一戶一噸,拉一趟能分二十戶?!碧炱蕉似鹱约耗潜坪鹊簦湫χf:“連喜這是和我明著干哩,他以為靠著這點小恩小惠就能讓南無村的人都投他的票?”虎娃給他添上酒,眼神閃爍地說:“連喜說這是分給紙箱廠工人的取暖煤,和選村長沒關(guān)系。”天平知道虎娃媳婦也在紙箱廠當工人,笑著看她一眼說:“我沒說不讓你們要連喜的煤啊,不要白不要?!被⑼尴眿D低聲說:“他給了也白給,我才不會被他收買哩——叛徒都沒好下場!”捂著嘴咕咕地鬼笑。正說得熱鬧,桌子上酒杯里的酒蕩漾起來,漣漪一圈一圈,像個被風吹皺的小湖泊,就聽見大門外柴油汽車的馬達轟鳴,有幾個人在喊叫著指揮倒車,“轟隆”一聲什么東西塌了。虎娃媳婦趕緊跑出去看,直到一切都安靜下來她才扭著腰肢回來,喜笑顏開地嚷嚷著:“這些個人,不分青紅皂白把煤卸在門口就走,把出路都堵住了,我緊喊慢喊沒喊??!”她沒忘了吩咐虎娃,“你少喝點酒,下午就把門口的煤倒騰到廈子底下去,看天黑了被人偷著拉走!”治保主任抓住機會復仇:“一噸爛煤就把你收買了,你敢說你沒拿連喜發(fā)的五百塊錢?虎娃也拿了吧,聽說紙箱廠工人的家屬也跟著沾光拿‘福利’?!毕眿D迅速地瞥了自己男人一眼說:“虎娃沒拿,我給他,他扔到地上了,混賬鬼還把我罵了一頓哩!”治保主任哼哼著,不屑去聽這些。天平冷笑著,還是個滿不在乎的樣子,吩咐他們兩個:“正經(jīng)事情別耽擱了就行,你倆明天抱著票箱挨家挨戶跑一遍,把選舉委員會的組成人員選出來,也貼到十字路口墻上去?!敝伪V魅螁枺骸凹纬赡且淮蠹易舆€去不去?”天平不屑地說:“去,怎么不去?嘉成當支書時瞧不起張瞧不起李,現(xiàn)在他落勢了,還有誰會選他家里人進選舉委員會?”
從虎娃家出來,天平又去了支書銀亮家,銀亮還沒回來,天平就給他打手機,他不無傷感地埋怨著:“銀亮哥,我看你這是不管我了,連喜那里又發(fā)錢又送煤,明顯的是賄選么,你就不能給王書記反映反映?”銀亮笑著說:“情況我都知道,關(guān)鍵問題是,連喜一不是黨員二不是干部,他就是個做買賣的,他愿意給工人和家屬發(fā)福利,鎮(zhèn)黨委和村支部還真管不了人家。”他笑著反問天平,“怎么了,心里沒底啦?”天平鼻子里哼哼著說:“我不信南無村的人都是屬狗的,扔個饅頭就跟著他連喜走!”銀亮表揚他:“這不就對了么,你有你的優(yōu)勢,實在不行,你也腦子活絡點?”天平就惱了:“我不干那摳屁眼吮指頭的事情,靠給點甜頭當上干部,也樹立不起威信來,不如不干!”銀亮說:“王書記和張委員都很認可你,可關(guān)鍵還是要看票,你有你的優(yōu)勢,原則上我要擔任選委會主任,能說上話的人家我也會把招呼打到的?!?/p>
四
老陽兒把家家戶戶的房子西向的山墻涂抹成亮金色的冬日午后,頭頂上的鉛云卻越積越厚,像個沒遮嚴實的大鍋蓋,南無村那些個瑟縮在村街十字路口的陽窩兒里、俗稱“等死隊兒”的老漢婆婆們,看到后洼莊方圓幾十里名氣最大的紅白喜事理事會大廚張呆子拉著灶具的農(nóng)用小金剛進了村,張呆子坐在兒子駕駛座的旁邊,滿臉堆笑地和他們打著招呼,回答著他們的問題,“瞇眼兒”二貴衰老得像個爛柿子的媽扯著男女莫辨的嗓子查問:“這又是誰家有事情呢?”張呆子示意兒子減了速,頭探出駕駛樓去說:“去你們村長家?!崩厦狡欧瓌又變?nèi)障的眼球問:“天平爺爺不在了嗎?活了快一百了吧?”張呆子只來得及撂下句:“明天不是你村換屆選舉日么,天平準備請你們?nèi)宄跃葡ǎ 毙〗饎偩皖嵵ü勺叱鋈ダ线h了。
金海媽埋怨著自己的媒婆師傅:“嬸子,你糊涂了,天平爺爺去年就死了?!崩厦狡畔駛€小閨女一樣羞澀地笑了,運動滿臉的皺紋,像是核桃成了精。金海媽想起什么,招呼也不打,扶著骨質(zhì)增生的膝蓋表情痛苦地站起來,待關(guān)節(jié)活絡些了,就挪動著羅圈腿像個日本太君一樣去了興兒家。
興兒媽送走了喝得醉醺醺的天平,天早就黑透了,剛才她不停地埋怨著村長:“看這是在哪里喝成個這樣,明天就要給你投票哩,你能不能起來?說叫你喝碗米湯,你也不喝,叨叨叨,叨叨叨,和你叔叨叨個沒完,他一個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貨,他知道些個什么!”天平嘿嘿地傻笑著不停地囑托:“嬸子嬸子,明天投了票到我家來吃酒席啊,全家都來,都來!”好容易打發(fā)走天平,興兒媽回身正要上門閂,有個黑影兒擠了進來,看體積像是嘉成,嘉成的臉在黑暗里看不清,聲音里泛動著笑意說:“嬸子,這條‘紅河’煙你拿回去給我叔抽,我還有事就不進去了,先走了。”興兒媽扯住他說“鬼話”:“嘉成,你也要當村長?”嘉成說:“正的當不成副的也行,嬸子你看著投吧?!闭f完,肥碩的身軀居然輕易地從門縫里擠了出去,像只柔若無骨的夜貓子。
興兒媽嘟嘟囔囔地轉(zhuǎn)身往回走,興兒在黑暗中像個鬼影兒一樣尾隨著她,可憐的孩子發(fā)出老人般看透世事的笑聲。回到灶屋,把腋下那條煙擱在興兒爸眼前說:“熱鬧處打點子,嘉成的煙你以前抽過一支嗎?”興兒爸把兩只大手按在自己兩條膝蓋上,咧著滿嘴黃牙的大嘴望著婆娘樂。興兒媽就惱了:“笑,一天就知道個笑,明天就是選舉,咱全家投誰的票你能定了嗎?”興兒爸擺動著大腦袋說:“你說投誰咱就投誰。”興兒發(fā)表意見:“你們要是不投我天平哥,就是沒、沒良心!”他惦記著自己的偶像,每天要把天平打海云的事情給人講上三遍。興兒媽繞過兒子,拿起水甕蓋上她出嫁時陪嫁來的圍巾,甩到腦后在下巴底下系了一下就要出門?!澳氵€要去誰家?讓興兒跟上?!迸d兒爸擔憂地問。興兒媽已經(jīng)到了院子里,在棉門簾外面回答:“我得去和慶有媽商議商議,興兒別去了?!?/p>
興兒媽摸黑出了門,她沒有直接去慶有家,先越過慶有家的巷子口兒,去天平家院子外面張了一眼,天平家院子大,為方便進大車沒蓋大門,整座院子遮著好幾塊大帆布頂棚,燈光照得亮如白晝,爐火映照到頂棚上,只有一團微弱的橘黃,院子里人聲鼎沸像是趕集,能聽見酒瓶子碰著碗碟的悅耳悠長的回響,一團一團的笑聲突然升起來,像夏天的田野上空兀立的積雨云,興兒媽咒罵著男人的沒出息,上不了場面,她支棱著耳朵,費勁地捕捉到在嘈雜的人聲里,有自己的大兒子旺兒突兀而憨厚的笑聲,她安慰地笑了,轉(zhuǎn)身去了慶有家。
慶有媽煞有介事地瞪圓著眼睛告訴興兒媽:“我早早就讓慶有去天平家?guī)兔α?,這種時候不見人,就不成個人了?!迸d兒媽說:“我家旺兒也在那兒?!睉c有媽的神情更加的莊嚴起來,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消息:“我剛才讓秀芹去慶有家轉(zhuǎn)了一圈兒,秀芹回來說銀亮也在天平家坐著喝酒哩。”
“我就說銀亮不能支持連喜么!”興兒媽打抱不平地說。
慶有爸羅鍋著背聞聲過來說話,加入了對時局的討論。
剛吃過早飯,支書銀亮已經(jīng)在喇叭里招呼所有選民去小學校投票,興兒媽不愿意和父子倆相跟,就說:“你倆先走,我上個茅房就去。”興兒和他爸出了門,慢騰騰從巷子匯入村街上的人流,遇見慶有爸,兩個老漢搭著閑話往廢棄的小學方向走,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村街兩邊停滿了汽車,有轎車也有面包車,顏色有紅的、白的、黑的,還有銀色的和綠色的,興兒爸對慶有爸說:“哪來這么多汽車?我看沒有一百也有八九十輛吧,這是天平的還是連喜的?”慶有爸說:“連喜的吧,這都是從城里來的汽車,天平怎么能弄來這么多汽車?”走到小學校大門口,看見有四個人分別站在大門兩邊,八字形的大門兩側(cè)刻著全國通用的毛體校訓:“好好學學天天向上”這邊站的是慶有和旺兒,“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這邊站的是連喜和海云,各自抽著煙,滿臉堆笑地喊著叔叔伯伯嬸子大娘,慶有和旺兒吆喝著:“投了票都去天平家喝羊湯啊,今天一天管三頓飯,酒管夠!”連喜和海云喊著:“投連喜票的全家都去鎮(zhèn)上的飯店吃飯啊,這些個車都是等著拉人的,坐滿就走哩!”兩個老漢看到兒子,把臉扭一邊緊走幾步進了會場。興兒爸附在慶有爸耳邊說著“鬼話”:“還是根據(jù)慶有媽和興兒媽商議的辦法投嗎?”慶有爸說:“不能變,咱兩家投連喜,慶有和旺兒兩家投天平,兩邊都不得罪。”
鎮(zhèn)黨委張委員和支書銀亮坐在主席臺上,銀亮請張委員先講話,張委員宣講了半天村民直選法規(guī),銀亮介紹了選舉程序和注意事項,吩咐選委會的工作人員清點報告人數(shù),然后發(fā)票。開始的時候會場上除了咳嗽打噴嚏還很安靜,偶爾有人搞怪打個大哈欠,把婆娘們逗得笑上幾聲,統(tǒng)計人數(shù)的時候還算秩序井然,選票發(fā)下去后就像捅了馬蜂窩,銀亮不得不大聲喊叫:“先不要填,先不要填,我說了填票說明再填,有的是時間!”但是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填了起來,連喜在鎮(zhèn)聯(lián)校當語文老師的弟弟雙喜也回來投票,金海媽、老姑娘秀娟和幾個不認字的婆娘讓雙喜替自己寫選票,有選連喜的,也有選天平的,雙喜都給寫成了連喜,她們也弄不清楚;更多的人沒有帶筆,懶得找人借,就把自己的選票給有筆的,讓給自己捎帶填了就算。天平弟弟天星背著“瞇眼兒”二貴的媽來的,當然票也替老媒婆填了。亂哄哄投完票,就亂作一團抽煙、斗嘴,爭吵著一會兒是去天平家喝酒,還是坐上村街上那一排汽車去鎮(zhèn)上的飯店開葷。興兒興致勃勃地跑到村街上去數(shù)汽車,和幾個年輕娃娃打賭有沒有一百輛。票箱搬進了生著火的教室里,村民選舉委員會的監(jiān)票員和計票員緊張地計票,銀亮陪著張委員在一邊觀看,票數(shù)出來后,張委員先給鎮(zhèn)黨委王書記電話做了匯報。銀亮拿著選舉結(jié)果,陪著張委員出來重新坐到主席臺上,打開話筒招呼大家回到會場,準備宣布選舉結(jié)果——有些人早已經(jīng)溜號兒了。
南無村的選民這會兒都已經(jīng)凍得“吸溜吸溜”的,搓著手跺著腳,支棱起凍得通紅的耳朵,縮著脖子瞪著眼望著支書,大家都注意到銀亮握著那張紙的右手微微有點發(fā)抖,他扭頭看了張委員一眼,這才清清嗓子對著話筒說:“大家注意啦,經(jīng)過南無村村民選舉委員會的認真計票,根據(jù)選民的投票結(jié)果,選舉出了新一屆村委班子,包括一名村委主任和兩名村委副主任。現(xiàn)在我宣布,南無村新一屆村民委員會主任是郭連喜,副主任是李嘉成和郭虎娃。現(xiàn)在請新當選的村委班子成員上臺和大家見面,大家歡迎!”選民們把屁股底下壓了半天的嘴巴拽出來放到頭頂上,會場又成了馬蜂窩。銀亮叫了半天,嘉成嫌支書成了副村長丟人,屁股黏在板凳上死活不動窩,虎娃望了一眼鐵青著臉的天平,也沒敢上臺去,結(jié)果只有連喜一個人笑瞇瞇地走上臺去,坐在張委員另一邊,宣布了他要給南無村人辦的三件大事,他最后說:“不圖別的,我就是要讓南無村的人知道,你們沒有選錯人!”然后他就坐在那里,安排三喜和海云招呼所有選民坐車去鎮(zhèn)上的飯店喝酒:“選我的沒選我的,都去!”張委員趕緊說:“這話散會后再說!”銀亮宣布:“會后支部、村委班子成員都留下,到教室里開個支委擴大會議。”他扭頭對連喜說,“你給新班子開個會安排一下工作?!庇挚纯磸埼瘑T,宣布:“散會!”——原本議程上最后一項是張委員做重要講話,張委員看這情形,早早示意銀亮取消了。
天平嘴角掛著笑,環(huán)抱著雙臂頭一個走出會場,天星、慶有和旺兒幾個緊跟著他,虎娃屁股在凳子上磨蹭了半天,偷偷瞟了一眼連喜,小跑著趕上天平說:“天平哥,我還得開會……”天平微微地點著頭,不置可否,徑自向大門外走去?;⑼蘅纯磻c有和旺兒,旺兒說:“愣什么愣,還不快回去,小心連喜扒你的皮!”虎娃擰起眉頭罵著自己:“嘖,里外不是人!”趕緊又跑回了會場。出來大門,天平打量打量村街上兩排望不到頭的汽車,回頭對跟著自己的那幾個人說:“開會的和街上碰見的,有一個算一個,讓他們把全家都叫上去我那里吃酒席,實在不行挨家挨戶去拉人,誰要覺得我天平這些年對不起他家的,就不用來了!——我天平贏得起更輸?shù)闷?!”三喜在開會,海云見人都被拉去了天平家,干著急沒辦法,不敢走近天平,更不敢在這會兒去招惹他。
“兩委”散會后,連喜第一個從教室里走出來,滿臉的春風得意,安排銀亮、鐵山、嘉成和自己陪著張委員先去鎮(zhèn)上吃飯,留下虎娃、三喜和海云幾個招呼選民和村里人坐車。張委員對銀亮說:“叫上天平么,他也是副支書?!便y亮笑著說:“今天算了吧,他心里不痛快。”連喜笑著說:“叫,叫,叫天平,你不打電話我打?!彼统鍪謾C來,銀亮沒攔住,已經(jīng)撥了過去,連喜沖著手機笑著說:“天平,你是副支書,我不是黨員,你還是我的領導哩,咱們陪張書記去鎮(zhèn)上吃個飯么,我派個車專門過去接你!”能聽見天平在那邊說:“連喜,我不尿你!”連喜依舊笑著說:“我尿你還不行?”銀亮趕緊把他的手機奪過來說:“算了算了,咱先走吧,別讓人家張書記看笑話,王書記和劉鎮(zhèn)長還在鎮(zhèn)上等著見你哩!”張委員就坡下驢,笑瞇瞇地說:“還是連喜面子大,全鎮(zhèn)多少村子換屆,王書記和劉鎮(zhèn)長誰的飯也不吃,就吃你們南無村的!”銀亮笑著說:“一是連喜面子大,二是縣里的韓國工業(yè)園區(qū)項目重要,不管怎么說,我們跟著沾光吧?!?/p>
百十輛汽車都像張開貝殼的河蚌一樣打開了車門,街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拉進了車里,還是有一多半車空著,海云對三喜說:“人剛才都被天平叫去他家里了,這明顯的是和咱哥對著干么!”三喜對他二哥雙喜說:“二哥你帶著坐滿人的車先走,我?guī)纵v車去天平家巷子口兒,把吃完出來的人都拉到鎮(zhèn)上去?!庇址愿篮T疲澳銕纵v車跑一跑,看看誰家沒鎖門,把人都叫出來拉上去鎮(zhèn)上的飯店?!被⑼拚M退兩難,一眼看到村街十字路口那些個老漢和婆婆子,眼睛里放出光來,對三喜說:“我去把‘等死隊’都拉上去鎮(zhèn)上吃飯?!比勃q豫著說:“那些人都不保險,萬一折騰死一個,嗨,算了,有一個算一個,你帶幾輛車去拉吧,出了事我哥會負責?!?/p>
興兒爸和慶有爸沒走遠,藏在教室后面的梧桐樹下說閑話,兩個老漢商議著:“慶有和旺兒去了天平家,咱倆就不能去了,沒投天平的票也沒臉吃人家的飯?!钡热硕甲吒蓛袅耍瑢W校里安靜下來,才一前一后走出來,慶有爸羅鍋著背一踮一踮走在前面,興兒爸聳著肩膀搖擺著腦袋跟著后面,正好被雙喜瞧見,招呼著上了車奔鎮(zhèn)上了。興兒在街上數(shù)完那些汽車,等在自家巷子口,想問問他爸到底有沒有聽他的話投天平的票,突然覺得肚子擰得疼,可能早上那個生紅薯吃壞了,捂著肚子連滾帶爬地回家去上茅房。好半天才舒服一些,卻發(fā)現(xiàn)慌慌張張忘了帶手紙,就扯著嗓子喊他媽讓扔卷衛(wèi)生紙進來,喊半晌沒人答應,他就賭氣蹲在坑上要看看到底他媽什么時候回來。也不知等了多長時間,他靈機一動,把茅房里那棵大椿樹爆起的皮摳下幾片來解決了問題。等他一歪一扭從茅房里出來,發(fā)現(xiàn)兩條腿都蹲得發(fā)麻,像螞蟻亂竄一樣難受,他一手扶著腿,慢慢走到院子中間,充滿怨氣地喊了幾聲媽,確定他媽沒回家后,他走向大門。到了跟前發(fā)現(xiàn)大門被從外面鎖上了。這難不倒興兒,他從小被這樣反鎖慣了,熟練地從腰間取下鑰匙串兒來,鑰匙串兒被一根繩子拴在褲腰上,他踮起腳尖,把身體盡可能地貼在門上,從門縫里伸出手去,把鑰匙插進了鎖頭里,扭開,取了下來,拉開外面的鐵栓,把自己解放了出來。興兒回身關(guān)好門,重新鎖好,一步一搖地向村街上走去,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的大門都上了鎖,這在他的經(jīng)驗里所沒有的,因此他感到有趣,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念叨著,憤慨著,自得其樂。上了村街,那兩排望也望不到頭的汽車仿佛都被突然而起的西北風吹到天上去了,這讓興兒很失望,為了確定這個事實,他歪歪扭扭地走到了十字路口,發(fā)現(xiàn)東西南北交叉成十字的兩條水泥路光溜溜平展展,一個人毛兒也沒有?!霸趺匆粋€人毛兒都沒有了呢?誰也不等我??!”他忿忿地轉(zhuǎn)過身,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連嘲笑他也被他嘲笑的“等死隊兒”也不見了!
興兒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轉(zhuǎn)了一圈兒,他害怕起來,想喊一聲媽,張張口,卻發(fā)出像羊羔一樣的聲音來:“咩——”小時候,他是放過羊的,那只強壯漂亮的母羊力氣很大,脾氣也倔,常常會把他拖拽得摔倒在地上,變成了羊牽著他,惹得人看笑話,讓他氣惱那只羊更氣惱自己。那個時候,村里的牛羊很多,家家院里都養(yǎng)著豬,這才幾年時間,現(xiàn)在村里連只雞都不容易見到了,興兒常常會感到寂寞,可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會突然間這天地間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呢?空蕩蕩的村子太安靜了,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寂靜壓迫得興兒的耳膜鉆心地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就在這個時候,亮晶晶的雪片從鉛色的天空中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
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上班、趕回來陪父母過年的學書在村口下了車,正好看到了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