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 潮,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
袁 柳,廣西師范大學(xué)數(shù)統(tǒng)學(xué)院行政秘書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海報
話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審美接受。
李安導(dǎo)演推出新影片,我先睹為快,看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后,想烘托一下它的寓言語境,渲染審美接受的心理氛圍,體驗并展示藝術(shù)哲學(xué)的魅力。
影片第一部分:派是主人公,在家庭中,深受父母愛護,真誠善良,積極地生活著;在學(xué)校里,主動進取,努力證明自己,對世間萬物心懷美好的幻想。
兒時的樂園,并不是永久的棲息地,總得長大,總要走出家園校園。前方路上,還有更加嚴峻的人生等著派,經(jīng)風雨受磨練。這一轉(zhuǎn)折點的開始,是他父親決定移民去加拿大謀生。他們舉家搬遷時,還要帶上他們家動物園的動物,同時裝船,一起運走。那時候,派剛結(jié)識靈性女孩阿婻蒂不久,正在體驗?zāi)菆銮榫壍腻忮?,感受心房被點亮的溫暖,親證初戀的甜蜜美妙。遠走他鄉(xiāng),是派的人生第一次訣別,品嘗了悲歡離合的辛酸滋味。
影片的第二部分,是故事情節(jié)的主體,描述一段劫后余生和長期漂流歷程。派的全家以及動物上船后,在茫茫的海上顛簸,輪船遭遇狂風暴雨,傾覆沉沒。派逃上救生艇,成為幸存者,開始了漫長的海上漂流。這一意外的海難事件,開啟他新的人生征程,心靈的一次大飛躍,是從沉船那一刻開始的。就影片故事的主體部分,導(dǎo)演李安給出完全不同的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派與幾個動物的故事:和派一起逃上救生艇的還有一匹斑馬,一條鬣狗,一個猩猩,一只老虎。由于生存競爭,幾個動物相互殘殺,爆發(fā)了一場你死我活的生殺搏斗。先是鬣狗殘殺斑馬,咬死猩猩,然后是老虎撕殺了鬣狗,最后剩下的老虎與派,進行一次奇幻玄妙的海上漂流。
故事主體的第二個版本,在影片結(jié)尾才姍姍來遲。當時,派交代船難事件的經(jīng)過,做調(diào)查取證的保險公司職員,覺得不合常理,太過離奇,建議派提供另一種說法,以便讓人相信,能夠接受。無奈之下,派只好講出事情的原委。
而這第二版本,根本不是什么動物故事,救生艇上的動物,相應(yīng)成了人物,動物間的生死廝殺,對應(yīng)成四個人的自相殘殺。事件真相終于水落石出,原來斑馬就是那個信佛的水手,鬣狗是刁難派的媽媽的廚師,猩猩是派的媽媽,而老虎便是派本人。也就是說,在那場生存競爭中,廚師殺了水手,殺了派的母親,派內(nèi)心深處隱藏的獸性(老虎)隨即破籠而出,殺死廚師。第二個版本是殘酷的,讓人不忍視聽,并不像第一版本那樣涂抹了奇幻色彩。
顯然,這最終交代的第二版本,才是事件的真相,故事的原型就隱藏在第二個版本里,以第一版本那幾個動物作為參照,相互對應(yīng),之前所出現(xiàn)的那些細節(jié),是為第二個版本做鋪墊。還應(yīng)提及的是,食人島上,一群群密密麻麻的狐獴,像地毯般鋪滿整個地面,那是一種隱喻,象征派的母親尸體上爬滿了蛆蟲。海難史上,人吃人的情況,雖然曾經(jīng)多次發(fā)生,但是,信奉多種宗教的派,不可能走到吃自己母親尸體的地步,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為了活命,他只好吃母親尸體上長出的蛆蟲。
故事主體的第一版本,為什么要處理成神話?神話思維方式,由于不是情節(jié)性文本,不憑復(fù)雜曲折的故事去吸引受眾,不把情節(jié)閱讀的因素擺在首位,因此,應(yīng)歸屬于韻味性文本,靠一個情境與意象的寓言系統(tǒng),營造韻味閱讀的氛圍,以情緒感染與心理暗示的意義空間,引人入勝,沁人肺腑,達成更意味深長的傳播效應(yīng)。
所謂韻味性文本,或者說韻味閱讀效應(yīng),具體來說,如深刻的先秦諸子寓言,精辟的成語典故,巧妙的民間智慧傳說,基督教的圣經(jīng)故事,伊斯蘭教的古蘭經(jīng)故事,還有佛經(jīng)故事等,都富于韻味無窮的意象、哲理,膾炙人口,耳熟能詳。世界三大宗教之所以風靡全球,其本身這種神奇的文化意象,奇妙的審美情韻,功莫大焉。
神話思維方式,主要與蒙昧混沌的古代心智相對應(yīng)。而當代的社會,已經(jīng)很難再像古代人那樣,去相信一個神話的奇幻。那么,導(dǎo)演李安怎樣塑造這個神話?怎樣讓現(xiàn)代人相信這個神話?在這方面,現(xiàn)代哲學(xué)與現(xiàn)代派文藝取得了成功的經(jīng)驗,即在一個開放、多元的寓言空間里,讓許多豐富的意象融會貫通,或互相印證,或相反相成;讓同一個受眾,在同一意象中,隨機解讀出不同的隱喻,建構(gòu)出不同的意義體系,甚至連受眾自己也很難說服自己,究竟哪一個才是最恰當?shù)摹,F(xiàn)代派思潮的這種接受情境,又把人重新拉回到跟古代一樣,處在一種迷離難辨的境況里,如此一來,神話思維的韻味性文本便可天馬行空,大顯神通。
無論哪一個神話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更深層的原型。同樣,在這部影片里,李安分別塑造了兩套角色叢,給出了不同層面的兩個文本,一個是“派與老虎”漂流的奇幻版本,另一個是“派和自己”漂流的原型版本,以這一個雙重性的兩套結(jié)構(gòu),完成這個神話故事。
人們常問:到底哪個版本才是事實真相?盡管每個人都希望知道真相,但真相同謊言一樣污人視聽,穢人心目,令人不堪相信。
在“人的故事”這個版本里,少了老虎理查德·帕克這一主角,那個采訪派的作家試探著問:“你,就是那個老虎”。正因為這畫龍點睛之筆,受眾才可能意會李安設(shè)置兩個版本的意味。李安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選擇第一還是第二個版本,面對這一問題,也曾經(jīng)歷過艱難的心理掙扎。
這種審美判斷上的掙扎,源于不得不為生存而犯罪之后,靈魂更深處的掙扎。靈魂掙扎,其實是一種艱難的價值抉擇,向惡而活?還是向善而生?在天災(zāi)人禍突如其來的過去,曾以自己的生命為目的,卻拿他人的生命當手段,為了生存而不得不作惡,這已經(jīng)鑄成了大錯,作惡事件的過去時,已經(jīng)不可倒流逆轉(zhuǎn),不能追悔挽回。不過,身體上已獲救的派,靈魂上應(yīng)該如何去救贖,卻又是一種將來時,接下來的心路歷程,如何走下去的選擇,仍舊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是在獸性的漩渦里繼續(xù)沉淪,還是堅定相信:萬劫之后,涅槃將會重生,人性仍能復(fù)蘇。
派的心中,因為由人性占主導(dǎo)地位,才會有堅定的信仰,相信曾暫時遺失的人性,可以回歸,能夠復(fù)蘇。當他回首來時的苦難路,面對自身人性和獸性的矛盾沖突,才會選擇信仰神性,相信人性中的善良。換句話說,他選擇過濾與沉淀,作凈化和升華,選擇將一個客觀的丑惡事實,進行處理、轉(zhuǎn)換,改造成一個奇幻化的美妙神話。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劇照
好的導(dǎo)演,在影片中扮演的是精神導(dǎo)師。李安高明之處在于,把片子最終拍成一面心靈觀照的鏡子,致于怎么觀照其中的人事與情理,那是受眾自己的事,正如派讓那個作家自己去作選擇,一切取決于受眾自身的善惡美丑觀念。
故事主體的哪一個版本更好?
精神世界的塑造有多種可能性。價值文化,是集體人格積淀與升華的結(jié)果,有選擇的集體記憶,決定人類心路目標的取向,有選擇地忘掉一些記憶,也就是揚棄負面的東西,同時牢記、維護正面的東西,以此作為世界向前進的發(fā)展素材。誠然,這不是現(xiàn)實社會的客觀真實,但卻是人性的心理真實,是善良的愿望真實,是主觀的合目的性。這源自審美心靈的本真狀態(tài),才是人類心理最真誠的部分,還有什么比它更純真的精神形態(tài)呢?既然可以過濾、凈化,可以升華自身的記憶,為何不選擇記憶正面的東西?要知道,人心所保存的積極正向的記憶,將構(gòu)成安頓心理生活的精神世界,成為人的終極關(guān)懷。
這奇幻漂流的版本,是按照審美理想虛構(gòu)的,是美好的。雖然,故事主體的第二版本才是客觀真相,不過,拘泥于第一個版本的校勘、考證,一味檢索動物間相互殘殺的細節(jié),刻意印證第二個版本的客觀事實,就會過分凸顯人性中的丑惡,放大人身上的獸性。如果過分記錄人吃人的自相殘殺,就會弄成殘忍的肉搏片一樣骯臟,令人難以接受,不忍相信。
其實,在文藝審美的范疇,受眾所希望看到的,不一定是事物本來的樣子,原本的事實真相,已不再擺在首位,更加期待的是,人心崇善與尚美的導(dǎo)向,祈望人事、情理本該是怎么樣的。假若認定人性百分百的丑惡,愿意放縱人的獸性肆妄泛濫,便會選擇故事的第二版本;如果堅信人性的善,崇尚正面價值,追求積極正向的東西,便會喜歡第一版本。因為第一版本不血腥殘忍,所以它更奇幻和美妙,人的心愿更傾向接受它相信它。
李安的高明之處還在于,并不放任血淋淋的客觀真相,直接去污染觀眾的耳目心靈,不用第二版本揭露所謂的真相,而是通過利用第二版本,讓人發(fā)現(xiàn):主觀愿望真正想看到的,其實還是第一版本。這樣一種情愿的情境里,人會有一個重新選擇的理由,在審美愉悅中,樂意考慮與選擇自己的審美參照,凈化與升華自身的價值取向。故此,李安對殘忍的第二版本只是簡單一提,乃至精心淡化、遮蔽第二版本,刻意濃墨重彩地渲染第一版本,烘托那個奇幻而美好的神話,將故事的寓言性營造得如此美妙,讓人不忍狠心,戳穿它,打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