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看子建親

何水英

摘 要：杜甫對曹植詩歌十分推崇，他學習曹植詩歌，重繼承更重創(chuàng)新，突破藩籬。杜甫對曹植詩歌的接受與突破在詩歌寫實精神、人情關照、樂府詩的改制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等方面體現(xiàn)明顯。

關鍵詞：杜甫；曹植；詩歌；接受；突破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3-0231-02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戲為六絕句》）[1]，杜甫十分注重對前人詩歌創(chuàng)作養(yǎng)分的吸取。曹植是建安時代最負盛名的詩人，有“建安之杰”美譽，他的詩歌“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2]，對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杜甫曾言 “詩看子建親”（《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可見他對曹植詩歌的推崇。他也曾稱“使昭明再生，吾當出劉、曹、二謝上”[3]，言辭自信之中足以證明杜甫雖重學前人詩，但更重創(chuàng)新，突破藩籬，自成一家。本文試從以下四個方面分析杜甫對曹植詩歌的接受與拓新，以此了解杜詩“集大成”的特點。

一、詩歌寫實精神的繼承和超越

漢魏之際長期混亂，戰(zhàn)禍、饑荒、疾役的威脅使社會景象一派衰敗，民生凋敝。曹植用筆對這一現(xiàn)實做了記錄。“劇哉海邊民，寄身于草野。妻子象禽獸，行止依林阻。柴門何蕭條，狐兔翔我宇”（《梁甫行》）[4]描寫了漢末混戰(zhàn)給人們帶來的深重災難和海邊農村的破敗?！端蛻稀穭t寫出了昔日繁華的京都在劫后二十年仍是滿目瘡痍，毫無生氣，令人痛心疾首。

世積的離亂使得風衰俗怨，人們居無定所，顛沛流離。曹植懷著深切同情詠嘆民生，對于這種現(xiàn)象作了真實的再現(xiàn)?！坝朴七h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無所之，入亦無所止”（《雜詩》），“本是朔方士，今為吳越民”（《門有萬里客》），在外的人漂泊無寄，居家的人也凄愴悲傷。曹植的詩中有較多的反映了婦女生活不幸。他的《七哀》《閑情》等篇寫了“佳人在遠道”“悲又有余哀”的怨婦，而《浮萍篇》《種葛篇》《棄婦詩》等則揭示了婦女在夫權壓制下命運的難以主宰。女子即使“恪勤在朝夕”也“無端獲罪尤”，婚后則“有子月經天，無子若流星”，命運完全不由自己掌握。

杜甫這位出生于“奉儒守官”之家的偉大詩人，自年少就有“至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抱負，他“讀書破萬卷”有著寫實的天性，經歷了唐代由盛轉衰的動亂時期，他理想一再碰壁，生活日益困窘，與此同時對社會的各種黑暗、民生的疾苦有了切身的體會，繼承曹植的寫實精神是很自然的事。在杜甫的筆下，無數(shù)普通的百姓成為詩歌的主體，他們悲慘的生活則始終是詩人關注的焦點，對普通民眾充滿同情的詩俯拾即是，如“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羌村》）、“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兵車行》）等，而《三吏》《三別》《悲青坂》等幾乎每首都是一個悲劇。相比而言，曹植對民生的關注是從個人角度出發(fā)，建立在個人同情之上的感嘆，所以表現(xiàn)出來的多是對某人謀事的感性關懷，而非是對民生的普遍整體關懷。杜甫對民生的關懷是建立在社會責任意識的基礎之上的理性思考。他的詩歌無論在反映社會的廣度還是深度上都大大超越了曹植。例如曹植的《浮萍篇》寫被棄女子悲痛復雜的心理之后也只以“淚下如垂露”對命運作無奈的抗爭。曹植的寫實詩充盈憂傷的嘆息，而杜甫是站在人民的立場記錄社會變化，批判矛頭直指統(tǒng)治者，他諷刺唐肅宗的昏庸“唐堯真自圣！野老復何知”（《秦州雜詩二十》），痛斥宦官“關中小兒壞紀綱”（《憶昔》），揭露黑暗“自古圣賢多薄命，奸雄惡少皆封侯”（《錦樹行》），為民生疾苦而吶喊“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征賦”；曹植和杜甫都有濟世之志，但曹植以憂己為重，杜甫也憂己但“以憂時憂世、憂君憂國的情緒表現(xiàn)得最為強烈”[5]，始終將憂國憂民作為自己的責任，把個體置于群體社會中。

二、詩歌題材中“友情”主題的深化

隨著東漢皇權的崩潰和經學的勢微，個體生命受到了普遍的關注。作為個體的人有了獨立的品格，呈現(xiàn)著鮮明的個體特征，顯現(xiàn)出人的自覺，即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重新認識，人們“從定儒學于一尊時的那個理性的心靈世界，走到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世界”[6]，建安詩歌的“友情”主題明顯增多，這類詩也曹植詩歌的一個重要內容如《贈王粲》《贈丁儀》《贈丁翼》《贈丁儀王粲》《贈白馬王彪》等。曹植的友情詩中有著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多寫友人之愁，表達出詩人對友人的關心和理解。二是在抒發(fā)友情中揭露社會的不公。如《贈丁儀》中不著重表達思念之情，而是將友人的際遇與社會聯(lián)系，憤言“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無衣客！思慕延陵子，寶劍非所借”，替丁儀抱不平，從一個側面寫出當時文人懷才不遇的現(xiàn)狀，反映出社會對人才的壓抑。在詩中詩人給予友人的更多是一種理解和同情。又如《贈王粲》所言“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同樣表現(xiàn)的是這種情懷。在《送應氏》里詩人寫到 “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則更是將友情關照至于社會環(huán)境中，融入了更深刻的社會內容。

唐代交游之風盛行，據(jù)楊廷?！抖鸥挥慰悸浴房甲C與杜甫交往的不下一百七十人。友情主題在杜甫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很突出，他繼承了曹植詩歌對友情關照的方式，如寫李白，杜甫不僅寫“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冬日有懷李白》）的友情思念，而且對其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不見》）的遭遇更是同情。與曹植詩不同的是，杜甫的友情詩中常常交融著對社會現(xiàn)實的憂思、對國家的忠誠熱愛，如《送韓十四江東省覲》中寫對朋友離別，是將其置于 “兵戈不見老萊衣，嘆息人間萬事非”的社會背景之下。杜甫心中時時憂國，“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 （《奉送嚴公入翰 》）對友人的叮囑也以國家為重，也不忘表達他對國家的拳拳衷心。曹植對友人的關注更多的是注意他們的個體價值的是否能實現(xiàn)，對社會不公的揭露多無奈、柔弱。而杜甫是站在時代風浪的尖端深切感受到社會的變化，他儒家思想的社會責任感使其在友情的關照中時時與社會聯(lián)系，給人力量，實現(xiàn)崇高的抗爭。

三、樂府詩改制上的影響與創(chuàng)新

漢樂府主要作用為“補察時政”，《漢書·藝文志》云：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厚薄云。現(xiàn)存的漢樂府大約有三分之一為敘事性作品，大都采用第三人稱方式，寫實性較強。建安文人對敘事性較強的漢樂府頗為青睞，他們在吸收漢樂府的寫作技巧的同時又對漢樂府進行了積極的改制。曹植在樂府試的改制上步伐更大，主要有兩點：自擬新題與自我形象的融入。

曹操改制漢樂府是“借樂府古題寫時事”，而曹植則不拘泥于舊題，自擬新題，如《美女篇》《浮萍篇》《種葛篇》等，自創(chuàng)新題使得詩歌形式的運用更為自由。在曹植的改制下，樂府詩保留了寫實的特征而詩人自我形象也強烈介入了樂府。曹植雖出皇室，然命運坎坷，他的許多樂府詩都有自己的影子，似我又非我。如《美女篇》寫美女盛年不嫁，詩人也是正當年卻不被用，兩者哀怨的精神實質相通，清人王堯衢云：“子建求自試而不見用，如美女之不見售，故以為比”（《古唐詩合解》卷三）?！队踵灯分修D篷的漂泊之苦與詩人多次遷徙之苦是相似的。由于融入了自己的相似感覺，詩歌抒情性增強，使得詩中人物形象更為豐滿，自我與詩中主人公交融在同一舞臺上吟唱，展示豐富的內心活動。《浮萍篇》寫結發(fā)與君合的“和樂”、中途君情變的“摧頹”、“君恩儻中還”的期待、“慊慊仰天嘆”的無奈，借詩人的視角，寫“淚下如垂露”的悲傷、“散篋造新衣”的希望，將人生愛的復雜感覺和生命的體驗真實展現(xiàn)，也將詩人不被用又渴望被用的心理真實展示。

杜甫的樂府詩繼承了曹植樂府的自擬新題特征，他的《哀王孫》《哀江頭》《悲陳陶》《三吏》《三別》等都是獨創(chuàng)新題，“即事名篇，無復依傍”，這樣的改制為杜甫深刻反映社會現(xiàn)實提供了更好的空間。

漢樂府中作者隱藏于詩后，曹植將自我引入，使詩人與時代精神結合更緊密，但這種結合使樂府詩的關注面變窄，由傳統(tǒng)的普遍關注變?yōu)閭€體關注，只有與詩人處境有著某種相似性的人物才更可能進入詩歌。杜甫彌補了這種不足，他的樂府詩中自我沒有隱藏到幕后，而是站在一旁以“我”之眼去看周圍的人事。由于杜甫親歷了動亂，對所見之事有著切身的體會，他與詩中那些普通百姓是同呼吸的，將自我的全部情感都傾在他們的身上，憂他們所憂，這樣在貌似客觀描述中愛憎自明，擺脫了似我又非我形象的束縛，達到敘事與抒情的高度結合。如《麗人行》言語富麗華美，對麗人意態(tài)、體態(tài)、衣著的描寫受曹植《美女篇》影響，趙次公《杜詩先后解》稱“頭上、背后之句，此亦曹子建‘頭上金雀釵，腰佩翠瑯■之勢也”， 然通篇“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二），詩人憤怒、嘆息、悲痛等種種感情無不流露其中。由于杜甫對普通百姓深刻的理解，其樂府詩中人物復雜的內心也刻畫得特別細致?！缎禄閯e》剛結婚的女子先是為自己剛結婚就別離悲傷“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轉而又想到國家的災難，對丈夫出征給予理解，變?yōu)?“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的支持。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跟隨詩中主人公一起面對小家與大家的處理，個人情感與社會責任的沖突。

另外，曹植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對杜甫也深有影響。

曹植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是很嚴肅的。“陳思精意著作，食飲減損，得反胃病也” [7]可見他創(chuàng)造投入精力之大，詩歌成了他嚴肅的追求。他主張文章應該反復修改才能得佳作。“世人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保ā杜c楊德祖書》），正是有了這樣嚴肅的追求，曹植詩被人贊譽“骨氣奇高，詞采華茂”（《詩品》）。杜甫與曹植一樣將詩歌作為人生的需要?！霸娛俏峒沂隆保ā蹲谖渖铡罚?，他的詩都是經過苦心經營而來?！靶略姼牧T自長吟”（《解悶》其七）、“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植水如海勢聊短述》），可見他做詩之用力。曹植對詩歌的嚴肅態(tài)度更多體現(xiàn)出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是對自我的尊重；而杜甫的嚴肅更顯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意識。

綜上所述，杜甫對曹植詩歌的接受是多方面的，在繼承的基礎上不斷突破創(chuàng)新。也正是這樣，杜甫的詩歌才“光焰萬丈長”（韓愈《調張籍》），正如歌德所說：“各門藝術都有一種淵源關系。每逢看到一位藝術大師，你總可以看出他吸取了前人的精華，正是這種精華培育出他的偉大?！盵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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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田 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