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情萬種酥油茶

■ 李烈鈞

（作者為報人，雜文家，報告文學作家。）

鋥亮的大銅壺，乳白微黃的酥油茶，倒進碗里，熱氣騰騰，香氣誘人。捧起木碗，吹一次，啜一口，便大口大口喝起來?；瑵櫟牟柚肟谌牒砣胄?，醇厚的濃香把人包圍住，精氣神一下子就回來了，連日的疲憊和勞累仿佛消除殆盡。

吃一塊蕎麥餅，喝一口茶，舒坦愜意，打量起簡陋的餐廳：木桌木凳，古樸陶器，金黃色轉經(jīng)筒，墻上精美的唐卡，門口藏羚羊標本披著哈達……禁不住納悶——從拉薩開始，天天喝酥油茶，這聶拉木小縣的酥油茶怎么特別好喝？

此一行，我們的柯斯達面包車從拉薩出發(fā)，到日喀則，沿中尼公路，經(jīng)江孜、定日縣，向西南，過崗嘎鎮(zhèn)，再前行，進入了聶拉木縣。下一站，是中國西藏與尼泊爾的陸路通商口岸樟木。到哪一處，凡有接待和就餐，都少不了喝酥油茶。

初始品嘗，酥油茶的味道，實在不敢恭維。黑黝黝的磚茶煮成濃濃茶汁，加?；蜓蚰贪境龅乃钟停按蛑啤倍?，內(nèi)地人難以忍受它的膻味和濃烈，可是，渴了餓了，加上禮儀，又不能不喝。當?shù)夭厝撕蜐h人善解人意，總是勸說：氣候高寒，生存環(huán)境嚴酷，獨具特色的飲食文化，藏鄉(xiāng)的酥油茶是一朵奇葩；寧肯一日無肉，不可一日無茶，喝多了就習慣了，你可能還會喜歡上它呢！

同行者多為文人雅士，平時，一杯茶，一盞燈，一卷書，便是一份小小的閑適，足以調節(jié)種種繁雜和瑣碎：然而，到了“世界第三極”的西藏，一次次面對酥油茶，卻毫無“從來佳茗似佳人”的情趣，免不了皺眉蹙目，仿佛在喝苦澀的中藥。所幸，博覽者搬出臺灣作家三毛的名言：“阿拉伯人飲茶必飲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卑⒗巳绱?，我泱泱中華呢？于是，一片喝彩，士氣大振，車輪滾滾，笑語不斷。

拉薩到日喀則路況很好，一路欣賞雅魯藏布江的滾滾滔滔。日喀則，西藏第二大城市，海拔3800米，不知不覺，比拉薩高了二百米。繼續(xù)前行，海拔上升到4000多米，胸悶氣短，稍有高原反應。途中停車，觀景拍照。放眼望去，荒蕪的戈壁裸露無遺，幾只野驢和藏羚羊在閑閑躑躅。縱目所及，群山逶迤，雪山戈壁，渾然一幅雪域高原畫圖。

經(jīng)過珠穆朗瑪峰腳下的定日縣，海拔4300米，路況越來越差。有人四肢發(fā)麻，全身乏力，伴隨輕微頭痛，藥物和氧氣基本不管用。陪同說，只要不咳嗽，吸氧就不會有大礙；幾位二次進藏的“老經(jīng)驗”又說，只要多喝幾碗酥油茶，就不會有高原反應。此話當真？該不是調侃和忽悠？旅途沒有酥油茶，想驗證也不可能。

定日縣，雪山的故鄉(xiāng)，境內(nèi) 8000米以上的雪峰就有4座。我們路過珠峰時，傳說的珠峰女神舞動著旗狀云“紗巾”，屬難得一見。但此時，同道們已經(jīng)無心戀景，只是忙著相互照看，撫慰一路顛簸一路嘔吐的“病號”。

翻過最后一座海拔 5200多米的加措拉山口，汽車開始往下走，陪同說，聶拉木快到了，也意味著樟木不遠了。接近黃昏，海拔稍減，也許是心理作用，“病號”們的狀況略有好轉。

終于到了聶拉木縣。這是一個小縣城，往來的過客和汽車司機多在此歇腳中轉。僅有的兩條街道，商店不多，行人稀少，停了許多汽車。幾條野狗橫臥馬路中央，對過往車輛熟視無睹。“聶拉木”，藏語是鬼門關的意思，海拔 3900多米，處于一個山埡風口，環(huán)境十分艱苦，據(jù)說，此地冬季漫長，半年時間里，冰雪難以消融。

晚餐，寒風瑟瑟，饑腸轆轆，藏菜似已習慣，酥油茶的銷路卻是大漲?！袄辖?jīng)驗”們受到鼓舞，一迭聲叫好，不辭辛苦地反復宣傳他們的“進藏”秘籍。

一夜酣睡，早餐豐盛，首推酥油茶。登車出發(fā)，一路下坡“升壓”，人人神清氣爽。話題，又離不開酥油茶?！袄辖?jīng)驗”開始說文解字：“茶”，是草木之中有一人；人在草木中，就是在大自然之中，大自然之中的人，心靈也是最為自然的。嗜茶者開始談茶經(jīng)：茶水為精，茶香為氣，茶葉為神。淡淡茶香，悠悠茶韻，可以使人忘卻公務勞頓和俗事困窘，走向人生的千姿百態(tài)，走向靈魂的洗滌凈化。善公關者則講禮儀：敬酥油茶是藏傳佛教的禮節(jié)，是積德、行善，生活美好和幸福的體現(xiàn)；敬神以茶和酥油為佳，待客則茶與酒并重，再獻一條哈達，即是最高的禮節(jié)；川滇藏區(qū)，酥油茶還是年輕人戀愛的媒介，流行的“茶會”，貫穿交友、節(jié)慶、離別、愛情等內(nèi)容，成為酥油茶文化。陪同，則作了實用補充：做酥油茶的茶磚也叫茯茶，有咖啡堿、酸、揮發(fā)油等，除了興奮大腦和心臟作用外，還有提供熱量、加強體力，幫助消化，清熱降火的功能……呵呵，高談闊論，幾乎成了酥油茶研討會。

事后查證，藏醫(yī)學認為，高寒缺氧環(huán)境下多喝酥油茶，能和脾溫中，潤澤氣色，充沛精力，增強體質；酥油茶的茶汁很濃，有防止動脈硬化、溶解脂肪、緩老防衰、抗癌等作用。藏族人民將酥油與茶同飲，是簡便有效的防病保健智慧創(chuàng)造。

說說笑笑，窗外景象萬千，離奇變換，樟木越來越近了。聶拉木到樟木36公里，但海拔從3900米降到樟木鎮(zhèn) 2300米，再到中尼友誼橋的最低1700米，落差達到2200米。車行輕捷，一路下坡，坡度已至汽車的極限。全是盤山路，數(shù)不清的回環(huán)大彎，險象環(huán)生，藏族司機技術高超，想來是酥油茶天天大喝！

干燥寒冷氣候，突然變得溫潤潮濕。氣壓正常，空氣清冽?；氖徃瓯诤痛绮莶簧木К撗┥酵蝗蛔兂闪帜臼[翠，綠樹繁茂，生機旺發(fā)。懸崖峭壁間，勁松吐翠，藤蔓纏繞，灌木蓬勃，百花爭妍。陪同介紹，春夏之交，樟木是花的海洋，漫山遍野全是怒放的杜鵑，整個山林紅彤彤一片，與滿眼的蒼翠、高遠的雪峰相映成趣。雄奇與秀麗，偉岸而珍稀，可謂人間極品。斯時斯境，我們好像到了吳承恩筆下《西游記》的極樂西天。

制茶磚的大葉瓣茶樹，在這里種植，得其所哉。青藏高原的樟木，位于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竟然具有亞熱帶海洋性氣侯特點。如果沒到過樟木，你很難把眼前生機勃勃的美景與印象中的西藏高天厚土吻合。

綿延數(shù)千公里的喜馬拉雅山脈，在這里突現(xiàn)一道南北走向的斷裂，深深的峽谷似乎與板塊構造無關，可能源于谷底那條湍急河流億萬年的切割。鬼斧神工的神奇造化魔術般在這個大峽谷里精彩呈現(xiàn)。從上海出發(fā)的318國道，經(jīng)歷漫長的青藏高原崎嶇顛簸，在這里開始最后的沖刺。海拔 5000余米的拉龍拉山口到海拔 2200米的樟木小鎮(zhèn)，短短100多公里路程，海拔居然驟降近 3000米。這段綺麗的大峽谷，成為樟木風光交響的華彩樂章。

近處，盛開的鮮花，巨大的芭蕉葉，四季常青的闊葉林。大峽谷的山腰，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獸吼鳥鳴，或遠或近地聲聲傳來。瀑布懸掛在峽谷的絕壁，或隱匿于密林。高達百米的瀑布，接連從車窗外掠過。瀑布濺出飄渺的水霧，在峽谷里裊裊飛舞。有的瀑布，甚至高懸于公路之上，飛瀉著越過公路，砸向對面的深淵。千萬條水流匯集峽谷深處，成為一條咆哮奔騰的河流。悟景如品茶，萬物百端，有精致婉約淡雅，亦有粗獷濃烈豪放。

世界第 14高峰希夏邦馬峰在樟木境內(nèi)，遠遠望去，潔白明凈，琳瓏剔透。周圍簇擁奇特的冰川，似銀河垂落；幾十個大小湖泊，如九天灑落的珠玉?！耙簧接兴募?，十里不同天”，樟木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生物界的群落怎樣各得其所，相互依存，在這里可以非常清楚地目睹。又生發(fā)感嘆——觀景如喝茶，“初喝酥油茶，第一口異味難耐，第二口醇香流芳，第三口永世不忘?！辈刈逋母嬲]，信哉此言！

樟木鎮(zhèn)到了。中國西藏與尼泊爾的最大陸路通商口岸，商賈云集，車來人往，異國風姿點綴其間，車水馬龍興盛盎然。這里，莊嚴的國門映襯，是現(xiàn)代的絲綢之路、茶馬古道。明天，我們將帶著驚喜與自豪，探訪尼泊爾。當然，也要看看他們怎樣喝茶。

“沒喝過酥油茶，等于沒到過西藏高原?！憋L情萬種酥油茶，領略了，欣賞了，感悟了，永志難忘。當晚，酥油茶與青稞酒，觥籌交錯，滿斟滿干，高潮迭起，斯樂何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