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五種韻書中的射字法

黃 薇

(1.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2.泉州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

陸法言《切韻》問世之后，幾經(jīng)后人的繼承和修訂，從唐代開始便是文人寫詩用韻的準繩，但凡參加科舉考試的學士們無人不需通曉官韻，其影響力一直延伸到清代乃至現(xiàn)當代。射字法是民間流行的一種猜字游戲，它將繁復的韻字以游戲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化繁為簡，避難趨易，實乃古時讀書人熟稔官韻韻部的一種好方法。

稽查歷史文獻，早在南宋末年趙與時的《賓退錄·卷一》[1]就記載了“擊鼓射字之伎”，元代陶宗儀的《輟耕錄·卷十九》[2]亦記載了“拊掌射字之法”。這兩種射字游戲的方式大致相同，游戲一方是擊鼓者或拊掌者，其將某韻字的聲、韻、調(diào)用擊鼓或拍掌的方式表達出來，游戲另一方是猜字者，其根據(jù)擊鼓者或拊掌者的鼓點或拍掌次數(shù)猜出它們所對應的聲、韻、調(diào)，然后再將它們拼合出某一韻字。此射字游戲的前提是：“必須彼我二人俱聰明，熟于翻切，優(yōu)于記問者。”關于射字法始于何時，目前從文獻中還找不到相關記載，但是從趙與時《賓退錄》卷一“俗間有擊鼓射字之技，莫知所始”一言中，我們可知射字法在南宋以前就已在民間的文人學士中廣為流行了，而在宋元之后，射字游戲仍然在民間流傳延續(xù)，我們用以下明清時期的五種韻書關于射字法的記載為證，按照五種韻書時間的先后順序，對其進行一一解讀。

一、《戚林八音》的射字法

《戚林八音》是《戚參軍八音字義便覽》和《太史林碧山先生珠玉同聲》的合訂本，它是一部反映四百年前福州音的閩方言韻書。在《戚林八音·戚參軍例言》中提到了“標射韻法”，在射字之前，需先熟記這本韻書的“三十六字母(春花香，秋山開，嘉賓歡歌須金杯，孤燈光輝燒銀釭。之東郊，過西橋，雞聲催初天，奇梅歪遮溝)”、“十五聲紐(柳邊求氣低，波他曾日時，鶯蒙語出非)”及“八音(平清上清去清入清平濁上濁去濁入濁)”，然后“以兩字切一字，上字作標，下字作箭?！奔聪纫郧姓Z上字的八音之平清聲字分別與十五聲紐相拼合，找出切語上字的清平聲韻字所對應的聲紐，立其為“標”；接著在三十六字母中找出與切語下字的清平聲字相同的韻；最后再以此韻分別與十五聲紐拼合，則之前所立“標”之對應的韻字便是所切之字。

除了“標射韻法”，《戚林八音校注·戚參軍例言》中還介紹了“嗽語”和“嗽語切”，這是射字新法。書中記載如下：

嗽語，嘴前話之轉(zhuǎn)音也。上字不離三十六韻，柳字八音；下字不離賓之二韻。如上平“牽”字，嘴前話曰“輕牽”，嗽語轉(zhuǎn)音曰“楞輕”。蓋“楞”，燈柳之平音也，“輕”入賓氣之上平矣?！哉Z切與切字法相反。切字以上字作標，下字作箭。嗽語切以下字作標，上字作箭。[3]

“‘嗽語’即‘廋語’，福州方言一作‘哨語’，具有‘隱語’之意?！盵4]423陶燠民《閩音研究》對“廋語”定義為：“廋語者，皆以口語為根據(jù)，或顛倒其雙聲疊韻，或攙雜無謂之韻紐，以混人聞聽?！盵5]26相傳此嗽語即當年戚家軍為混淆敵人視聽，其軍隊內(nèi)部使用的一種“秘軍聲”。 又“嘴前話者，僅析其紐以配期京，與原字重言之。……其法難易知，然連語則發(fā)生轉(zhuǎn)變類化，驟聞之頗難曉也?！盵5]26既然嘴前話都“難易知”，“頗難曉”，而“嘴前話之轉(zhuǎn)音”之嗽語則是更難知曉。但是它亦是以傳統(tǒng)的射字法為基礎，只是“嗽語切與切字法相反。嗽語切以下字作標，上字作箭。”因此，我們?nèi)粢謴退哉Z切的原型，首先要解讀嘴前話，然后顛倒破譯后的嘴前話的反切上下字，方為正常之切語。

二、《翻切指掌空谷傳聲》的射字法

《翻切指掌空谷傳聲》[6]又稱《翻切指掌》，撰人不詳。經(jīng)考證，此韻書成書時間當為嘉慶戊午年(1798年)。韻書之后附有射字法的相關說明，和韻書《戚林八音》相似，《翻切指掌》也提及“標射切韻法”：“蓋射者先立標的，然后可指而射焉。右三十四字(即“公弓庚京岡江光干堅官涓該皆乖基貲規(guī)鉤鳩姑居根巾昆鈞高驕歌戈迦拏嘉瓜”三十四個韻，共十二攝)皆標也。今以兩字切一字，上字作標，下字作箭?！?/p>

除此之外，《翻切指掌》中還介紹了“空谷傳聲”、“隔標切字法”、“隔列切字法”、“借攝切字法”、“翻清切字法”、“反切法”和“四碼法”等切字方法。其中和射字法相關的是“空谷傳聲”、“反切法”和“四碼法”?！翱展葌髀暋痹诠艜r是“射字”的另一種說法，在此韻書中它是按照“一定攝，二定韻，三定聲，四定句，五定字”的順序，用擊鼓、拍掌等方式分別發(fā)出不同的次數(shù)的響聲，讓對方猜出所射之字。“反切法”是“以兩字切一字，上字為標，下字為箭。上字順口數(shù)至某句第幾字，下字則照本聲數(shù)至某句第幾字，便是?！边@種方法和《戚林八音》提到了“標射韻法”相似?！八拇a法”(“碼”的定義將在下一節(jié)中詳細說明)為“一定攝，二定韻，三定聲，四定字?！逼洳捎么虼a的方式來確定所射之字，首先定攝，屬于十二個攝中的哪一個攝就寫上哪一碼；其次定韻，其韻在每一個攝中排在第幾個位置就寫上第幾碼；再定聲，平上去入共四聲，按照順序共分成四個碼；最后定字，某韻某聲之下共有三十二個韻字，從上到下，排在第幾個就寫上幾碼。

《翻切指掌》作者云：“凡反切以及空谷傳聲，打碼修書，隔壁敲語，都要將公空四聲念熟，方不錯也?！币簿褪钦f若要準確猜中所射之字，必須將這本韻書中所有的代表韻字熟記于心。

三、《李氏音鑒》的射字法

李汝珍的《李氏音鑒》[7]成書于嘉慶十年(1805年)，這是一部涉及面廣的音學論著。其第五卷內(nèi)容專論射字之法，共提及“擊鼓三次論”、“擊鼓五次論”和“打馬”式三種射字方法。

1.擊鼓三次法

《李氏音鑒·卷五·第三十一問》：“蓋始則由母而求韻，次則由韻而求聲，此則五聲既分，所射之音成矣。故為射字之末也?！崩钍弦浴缎邢阕印芬辉~中的三十三字代表三十三個聲母，即“春滿堯天，溪水清漣，嫩紅飄，粉蝶驚眠。松巒空翠，鷗鳥盤翾，對酒陶然，便博個，醉中仙?！痹诿恳粋€聲母之下又有二十二個韻，即“張真中珠招齊知遮詁氈專周○[注]○代表有音無字，空聲也。(真婀切)渣諄追蒸○(珠彎切)○(珠窩切)撾○(珠歪切)莊”這二十二個韻。此射字法，“凡射字必以母為始”，所射之字在詞中第幾個字就擊鼓幾次；但是一母含括二十二個不同的韻，因此再從二十二韻中選擇所射之字的韻，按其對應的次數(shù)擊鼓表韻；而一韻有五個聲調(diào)，即“陰陽上去入”，擊鼓一次是陰平，兩次是陽平，以此類推。

2.擊鼓五次法

擊鼓三次法根據(jù)所射之字的聲、韻排列次序不同，擊鼓次數(shù)亦多寡懸殊。如果聲、韻位置排在前則擊鼓次數(shù)少，如果聲、韻位置排在靠后的在，則需擊鼓多次，例如聲母“仙”排在三十三個聲母的最后一個位置，所以需擊鼓三十三下方可。擊鼓五次法解決了擊鼓次數(shù)過多，易使人混淆的弊端。《李氏音鑒·卷五·第三十二問》：“以春滿堯天分之，自春至眠十五字，可為初起之一，自松至仙十八字，可為初起之二；以張真中珠分之，自張至專十一字，可為次起之一，自周至莊十一字，可為次起之二；加以五聲，共為五起?！崩?，若射“蕙”字，其聲母是“春至眠十五字”中的“紅”母，所以先擊鼓一次，表示“紅”母在三十三個聲母的第一段即“初起之一”，再擊鼓十次，表示“紅”母排在頭十五字中的第十個位置；“蕙”字的韻母在“周至莊十一字”中的“追”韻，因此先擊鼓兩次，表示“追”韻在二十二個韻母中第二段即“次起之二”，然后再擊鼓五次，表示“追”韻在后十一字中的第五個位置；最后再擊鼓四聲，表示去聲。這就是所射之字“蕙”的擊鼓五次所包含的意思?！半m增兩起，而減擊甚多?！笨芍^便捷之法。

3.打馬法

何謂“打馬”？“馬”即“碼”?！独钍弦翳b·卷五·第三十二問》：“號碼之碼，即《禮記》立馬之馬，后人加石旁，已見《明會典》中。”又言：“打馬者，即程大位《算法統(tǒng)宗》，所謂暗馬，司馬溫公《潛虛》，亦嘗用之。蓋以為一，以為二，以為三，以為四，以□為五，以為六，以為七，以為八，以為九也?！袼姿刑栺R，作?！边@些使用在射字游戲之中的特殊符號，應該是為當時文人學士群體專門編制的。這種射字法是以打馬方式取代擊鼓法，在《李氏音鑒》中介紹其為“筆之于書”，且“三起足矣”，即將擊鼓三次的次數(shù)用三個號碼以書面形式表現(xiàn)出來。

四、《空谷傳聲》的射字法

《空谷傳聲》[8]是清末安徽全椒人汪鎏編訂的一本韻圖。它是一本用于射字游戲的字譜，反映了清代后期社會通語的實際語音面貌。此韻圖音系共有三十二韻類，即“公弓岡姜光貲饑圭居孤皆該乖根巾昆君干官堅涓驕高歌鍋瓜嘉迦庚經(jīng)鳩鉤”；聲母共二十類，韻圖中沒有標目，只知其分為喉音、舌音、唇音、齒音、顎音和兼音五種聲母；聲調(diào)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和入聲。

《空谷傳聲》在韻圖前面所介紹的“傳聲法”和“切字法”就是射字之法。其中“切字法”和上文提到的《戚林八音》“標射韻法”以及《翻切指掌》“標射切韻法”、“反切法”的內(nèi)容相似，皆為“上字定位，下字定音”，即可“指而射焉”?！皞髀暦ā睘椤胺惨痪溆檬忠慌摹灰粲弥敢稽c，二音二點，須停頓三次，方定一聲?！蓖豁崝z的韻類，一個韻攝的五聲，聲母在同一發(fā)音部位的韻字，這三者都可以成為“一句”。例如所射之字為“傳”，首先定韻，“傳”在涓韻，涓韻在三十二字母中排在第二十六位，是第五“句”之后緊接著第六“句”中的第一個韻，“傳聲法”言：“凡一句或數(shù)句有零，拍后即用點以補之?！币虼伺氖治宕?，再用指點一下，即為涓韻；其次定聲調(diào)，“傳”是陽平聲，因此拍手兩次，即為陽平；最后定聲母，“傳”的聲母為顎音，在韻圖中排在第五句中的第二個位置，所以拍手四次，再點兩下，即為“傳”的之聲母所在。通過這三次定位，分別用拍手或者點指的方式表示對應的韻、調(diào)、聲，讓對方猜出所射之字。這便是《空谷傳聲》的射字法。

五、《等韻一得》的射字法

《等韻一得》[9]成書于光緒癸未年(1883年)，這是清末勞乃宣研究等韻學理的一部著作。此書分為內(nèi)篇和外篇兩個部分。射字法在《等韻一得·外篇》有較為詳細的介紹。韻書共提及六種射字法，即“三次法”、“五次前法”、“五次后法”、“七次法”、“八次法”和“暗馬法”。其中“三次法”、“暗馬法”分別與《李氏音鑒》的“擊鼓三次法”、“打馬法”相似，在此不多贅述?！拔宕吻胺ā焙汀拔宕魏蠓ā彪m然和《李氏音鑒》中的“擊鼓五次法”一樣，皆為“五次”而射，但是在具體的規(guī)則操作上仍有差異。下面將對“五次法”、“七次法”和“八次法”一一進行解釋。

1.五次法

《等韻一得·外篇》“五次法”中又再分為兩法：“其一，第一次母之八音，第二次清濁八類，第三次韻之十三攝，第四次四等，第五次四聲?！薄澳钢艘簟笔前凑章暷傅陌l(fā)音部位將聲母分為八音，即喉、鼻、重舌、輕舌、重齒、輕齒、重唇和輕唇；“清濁八類”指從發(fā)音方法上分成的戛音、透音、轢音和捺音四音的清、濁音，共八類；“韻之十三攝”指“阿、厄、餩、埃、額、敖、歐、昂、鞥、安、恩、諳、厄音”這十三類韻攝；四等指開口、齊齒、合口和撮口；四聲指平聲、上聲、去聲和入聲。“五次法”的又一法為“其一，第一次第二次皆同前，第三次韻之六部，第四次部之陰、陽、下十二韻、八韻，第五次四聲?！薄绊嵵俊敝赴凑枕嵨驳牟煌瑢㈨嶎惙譃楹硪?喉音又分成喉一部、喉二部和喉三部)、鼻音、舌齒音和唇音等六部；“部之陰、陽、下十二韻、八韻”指從主要元音的角度將喉音、鼻音等六種韻部分成陽聲、陰聲和下聲，其中只有喉一部能分為陽聲、陰聲和下聲共十二韻，其余五部只能分為陽聲和陰聲共八韻。無論是前一種“五次法”抑或后一種“五次法”，擊鼓或拍案的第一、第二回是定聲母，第三、第四回定韻母，第五回定聲調(diào)，以此射字。

2.七次法

《等韻一得·外篇》：“又一法以七次射之，第一次母之八音，第二次清濁，第三次四類，第四次韻之六部，第五次陽陰下聲，第六次四等，第七次四聲?！薄捌叽畏ā蓖拔宕畏ā辈煌幱卸旱谝?，在定聲母上，“七次法”將“五次法”中的“第二次清濁八類”細化為“第二次清濁”和“第三次四類”，即先定聲母清音或者濁音，然后再定戛音、透音、轢音或捺音；第二，在定韻母上，“七次法”是綜合“五次法”兩法中的定韻方法并除去“韻之十三攝”，而定為“第四次韻之六部，第五次陽陰下聲，第六次四等”?？傊?，“七次法”較之“五次法”更為詳盡。

3.八次法

《等韻一得·外篇》：“又一法以八次射之，第一次母之喉鼻舌齒唇五音，第二次重輕，第三次清濁，第四次四類，第五次韻之六部，第六次陽陰下聲，第七次四等，第八次四聲?！薄鞍舜畏ā迸c“七次法”相比，不同之處在于兩者在定聲母時，前者中“第一次母之喉鼻舌齒唇五音”和“第二次重輕”是后者中“第一次母之八音”的細化，即先從發(fā)音部位區(qū)分喉鼻舌齒唇五音，然后再區(qū)分舌、齒、唇音的輕重音。對比前面幾種方法，“八次法”最為詳細。

之所以將射字法從“三次法”細分為“五次法”，進而再細分為“七次法”、“八次法”，其中原理與《李氏音鑒》的“三次法”進而為“五次法”一致，《等韻一得·外篇》的解釋是：“五次兩法，數(shù)目較簡，不易混淆，最便于用。七次八次兩法，層次分明，于辨別音韻之理，最為明顯?！?/p>

綜上，我們從明清五種韻書所提及的射字法可以了解到，自南宋末年趙與時的《賓退錄》和元代陶宗儀的《輟耕錄》之后，明清時期仍然延續(xù)了射字游戲。盡管射字形式紛呈，例如韻書記載中有“嗽語”、“傳聲法”、“標射切韻法”、“擊鼓三次法” 、“擊鼓五次法” 、“打馬法”、“七次法”、“八次法”等，但是這些射字形式的本質(zhì)內(nèi)容是相同的，就是它們無一不是通過對韻字聲、韻、調(diào)的拆分及組合的方式來猜測所射之字。這種射字法雖為游戲，但是其將枯燥的聲韻知識娛樂化，對讀書人熟記韻書韻字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勞乃宣《等韻一得·內(nèi)篇》便言及射字法“雖游戲之事，而借之以熟母韻最為捷徑”，“若常為此戲，音韻之理不期熟而自熟矣?！绷硪环矫妫覀冎郎渥址ㄊ潜蛔x書人廣為流傳的一種猜字記韻游戲，那么射字游戲所使用的韻書或韻圖定是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實際語音面貌。從這個角度來說，射字游戲也不是單純的猜字游戲，它對我們研究語音史、韻學史有著不可忽略的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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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北京：中華書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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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徐天胎.福建民國史稿[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

[5] 陶燠民.閩音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

[6] 無名氏.翻切指掌空谷傳聲[M].據(jù)直方齋藏寫本影印.

[7] 李汝珍.李氏音鑒.《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小學類260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 汪鎏.空谷傳聲[M].影印本.上海圖書館藏.

[9] 勞乃宣.《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小學類第220冊[M].等韻一得，編.濟南：齊魯書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