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祥軍
摘 要:《白兔記》被譽為宋元四大南戲之一,該劇中劉知遠、李三娘等人物向為論者所重視,多有論述,而該劇中的小人物李洪一的形象則未見有論及者。劇中的李洪一不但是該劇劇情發(fā)展和戲劇沖突的重要推動力量,還具有非同尋常的典型性,他既是一個集眾丑眾惡于一身的反面典型,也是一個在農(nóng)本社會意識形態(tài)壓迫下的悲劇人物典型。
關(guān)鍵詞:李洪一;反面悲劇典型;《白兔記》;南戲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17-0215-02
南戲《白兔記》是中國古代戲曲中的名作,對于它的研究也日益增多,從版本考釋到人物分析日漸完備,然而,單就其人物分析而論,目前研究者論述的重點主要集中在劇本主要人物劉知遠和李三娘的身上,而對劇中占了較多筆墨的反面人物角色則幾乎沒有什么論述,因而本文擬撿取《白兔記》中反面人物的代表李洪一做一個粗淺的論述,以填補對《白兔記》人物形象研究的空白。
一、文獻范圍限定
本文主要是對南戲《白兔記》的人物形象進行分析,本來不需討論版本問題,但因各版本《白兔記》頗有不同,若不先行限定版本,那么所論人物形象無法著實,所以在正式討論人物形象之前,我們首先對《白兔記》版本作一個簡單的論述和限定。
俞為民先生在《白兔記的版本及其流變》一文及《宋元四大戲文讀本》一書中對《白兔記》的版本與流傳作了詳盡的論述。
劉知遠和李三娘的故事,在歐陽修撰寫的《新五代史》上沒有記載,但在民間流傳十分廣泛。如宋代話本《五代史評話》中就有一段劉知遠和李三娘的故事,金時又有《劉知遠諸宮調(diào)》,元代劉唐卿也作有《李三娘麻地捧印》雜劇,而《白兔記》正是根據(jù)這些民間傳說編撰而成的?!栋淄糜洝返陌姹?,至今全本流傳的有毛氏汲古閣本、富春堂本、成化本等三種。而且三種本子都有明人改動的痕跡。
正是因為早期的“三種本子都有明人改動的痕跡”,所以我們在分析《白兔記》里的人物形象時,并不針對人物原型進行考索,而是就特定版本考察其中人物的典型性,對于因版本不同而造成的形象不同,因不在本文所要討論的范圍,所以存而不論。本文分析《白兔記》中李洪一形象所采用的版本為俞為民先生“以毛氏汲古閣本為底本,以富春堂本、成化本為校本,并參照清鈕少雅《南曲九宮正始》中所收的元本《白兔記》的佚曲”而校注的《宋元四大戲文讀本》。
二、李洪一形象特征
在《白兔記》中,李洪一是作為一個反面角色出現(xiàn)的,是李三娘悲慘遭遇的直接謀劃者和推動者。在他的身上集中了自私、膽小怕事、鼠目寸光、見風使舵等等各種性格特征,這個形象從第六出《牧?!烦鰣觯降谌觥秷F圓》結(jié)束,在整個劇本的主要戲劇沖突當中作為一個最主要的推動力量而存在。如果沒有他的《逼書》、《看瓜》等一系列的行為,那么劉知遠的投軍就缺乏理由,劉知遠不投軍,也就沒有了后面《強逼》、《挨磨》、《分娩》、《送子》等精彩的戲劇沖突??v觀全劇,李洪一的形象特點大概可以歸結(jié)為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李洪一是一個受農(nóng)本思想影響很深的小農(nóng)形象。在劇本第六出他出場時候的一段開場白明顯地體現(xiàn)了該人物這一方面的性格特征?,F(xiàn)引錄如下。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生之計在于勤,一日之計在于寅。春若不耕,秋無所望。寅若不起,日無所辦。少若不動,老無所歸。自家不是別人,李洪一是也。好笑我家爹娘,在馬鳴王廟中賽愿,收留一個漢字,叫做劉窮。自到我家,鋤地耕田,一些不曉,只曉得牧羊放馬,終日使槍弄棍,騎了馬走到東,走到西,哄得我莊上人不務(wù)生理。我今日回家,尋見了他,著實打他一頓,趕他出去便了。
從這一段引文我們可以看出,李洪一所重視的和關(guān)注的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代表的是傳統(tǒng)農(nóng)本思想下的一個正統(tǒng)的農(nóng)民。他之所以要趕“劉窮”出去,乃是因為劉知遠“鋤地耕田,一些不曉,只曉得牧羊放馬,終日使槍弄棍,騎了馬走到東,走到西,哄得我莊上人不務(wù)生理”,在一個傳統(tǒng)的相信“春若不耕,秋無所望”的農(nóng)民眼里,一個不會耕田,只曉得“使槍弄棍”的人無疑是非常討厭的,而此人不但自己不曉得“鋤地耕田”還“哄得我莊上人不務(wù)生理”,那么在李洪一的眼里,甚至在每一個受傳統(tǒng)農(nóng)本思想影響較深的人眼里面,都是不可忍受的。所以,李洪一之所以要把劉知遠“著實打他一頓,趕他出去便了”正是其身份和觀念的必然。而這一點,也正是李洪一作為劇本中反面角色所作一切“惡”的根本根源。所以,李洪一的形象首先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本思想影響下的農(nóng)民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傳統(tǒng)中視為美德的農(nóng)本思想,在《白兔記》中李洪一這個人物形象的身上,不再被看作是一種美德,而是被視為沒有見識的鼠目寸光的行為。劇中歌頌的人物已經(jīng)不再是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根的農(nóng)民,而是“不務(wù)生理”,只曉得“使槍弄棍”的新英雄。這或許正是宋明以來市民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所導(dǎo)致的社會價值觀的巨大轉(zhuǎn)變的反映。
其次,李洪一形象在劇中還是一個畏縮膽小而又善變的小人物形象。如第六出中他要著實打劉知遠一頓,趕他出去,結(jié)果卻“且住,這劉窮蠻子曉得弄拳的,我若打輸了,別人猶可,大娘子知道了,一世話靶”,真是想打又不敢打,怕打輸了的原因竟然是“大娘子知道,一世話靶”,一個畏縮膽小而又懼內(nèi)的小人物形象躍然紙上。李洪一在回答自己父親為什么打劉知遠的質(zhì)問時,他的理由是“他又不是我家相識我家親。況兼官司文榜,不許窩藏面生喬人。當初來歷不明,被兩鄰覺察難藏隱。打教他須防人不仁,出入無憑,胡作非為一個真歹人,累及我莊門。”而回答他老婆打劉窮的原因則是“他吃了大碗酒,大塊肉。今日也徒,明日也徒,他便徒了,我去徒哪個?”又表現(xiàn)出他小人物的奸猾來,可謂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種奸猾的性格特征在第三十三出,劉知遠回來報仇時達到了頂峰,當李三娘向劉知遠求情將他放過以后,劉知遠問他“今日黃河水清不清?”他竟回答“滴溜清的”,他的奸猾夸張到極致,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滑稽效果,可恨、可笑而又可憐。
再次,李洪一形象還具有混賬、吝嗇和不孝的特點。如他攛掇父親趕走劉知遠,結(jié)果他的父親不但不趕劉知遠走,反要趕他出去,這時李洪一竟然說“你真?zhèn)€不趕他出去?告你”……“告你忤逆兒子”。李洪一竟然生造出一個“忤逆兒子”的罪狀給他父親,其混賬無賴形象可謂是活靈活現(xiàn)。雖然說是在劇本創(chuàng)作時,這個情節(jié)可能僅僅是為了逗樂的插科打諢,但在客觀上卻凸顯出了李洪一這一人物混賬的個性特點。在有些時候,李洪一形象中混賬的性格特點是與不孝和吝嗇結(jié)合在一起的。比如在第九出中他罵自己的叔叔是“前村三叔老烏龜”,他三叔讓他為生病父母祈禱問卜時,他說:“自從他養(yǎng)下來,我如今成人長大了,我與他沒相干?!庇终煛白釉徊粏柌贰睘椤白硬粏柌贰闭f自己去不得。被他三叔戳穿了以后又用“沒有銀子使用”為借口,并且和他三叔為幫多少爭論,然后又因為請道士“晚間又要三牲謝將”而轉(zhuǎn)為請和尚,請和尚又以“和尚不要請多了,若多了,那經(jīng)卷念念,哪里查他”為由,去請沙陀寺的碧長老。而他之所以轉(zhuǎn)彎抹角要請碧長老的原因是什么呢?卻是因為“前日念十部大經(jīng),與他三分低銀”,所以碧長老說他是“七郎主兒”而謊稱不在家,為的就是得出一個結(jié)論“敢是我爹媽該走了”,待到他三叔以自己的名義請出碧長老時,他卻問“有咒死經(jīng)么?”,并且說“我父母有病,若咒得死他,重重相謝?!本谷徽埡蜕心罱?jīng)咒死自己的父母,甚至不惜為此許下重重相謝的諾來,其不孝之狀簡直令人發(fā)指。當他的性格中混賬和吝嗇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表現(xiàn)為一些異常卑劣的行徑。如他請的和尚要吃面,他道:“一個和尚,吃這大碗,待我吃些”,吃完之后因為剩下的太少,“只得擤些鼻涕和在里面”。其品性行為之惡劣竟至如此之不堪入目,可謂是集小人物劣根性于一爐。
最后,李洪一的形象還具有狡詐和狠毒無情特點。他不但對“外人”劉知遠無情,對自己的父親、妹妹甚至妻子也無情,而這種無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狠毒的程度。如第十出《逼書》逼著劉知遠寫修書,卻讓劉知遠寫上“情愿棄離妻子前去。并無親人逼勒”,待到李三娘扯碎了休書,又假裝和氣,說是分家產(chǎn),暗中卻想用鐵面瓜精害劉知遠。并且第二天還要“拾了劉窮骨頭,把蒲包包好了,與妹子看,叫他嫁人?!北谱邉⒅h以后,逼李三娘改嫁未成,就強迫自己懷孕已過半年的妹妹“日間挑水三百擔,夜間挨磨到天明”,這還不算,竟然還“使個計策,做一雙水桶,兩頭尖的橄欖樣,交歇又歇不得,一肩直挑在廚下去?!庇终f:“如今這賤人身上將要分娩,你在荷花池邊,造一所磨房,五尺五寸長,罰這賤人進里面磨麥,交他頭也抬不起。待他分娩,或男或女,不要留他……你把花言巧語,哄那小廝,抱在懷里,把他撇在荷花池內(nèi)淹死了,絕其后患。”最后劉知遠放過他,而要把他的幫兇老婆“做個照天蠟燭”時,他竟然說:“燒的這夠入的好!”其狠毒無情形象真可謂是登峰造極,而劇本對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可謂是入木三分。
在上面的論述當中,我們看到了《白兔記》中的李洪一形象所具備卑微、自私、膽小猥瑣、卑劣混賬以及狠毒無情等性格特點。
三、結(jié)論
綜上所述,《白兔記》中的李洪一形象,是農(nóng)本社會下形成的一個可惡、可恨、可悲、可憐的人物形象,可謂既不忠也不孝,既不仁也不義,其身上唯一的亮點,就是奴農(nóng)式的勤勞,如果說《白兔記》是劉知遠的喜劇的話,那么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李洪一的悲劇,而他的悲劇最終極的原因卻是農(nóng)本經(jīng)濟社會構(gòu)建出來的小農(nóng)意識和自私本性。而劇作者對李洪一這個形象的塑造,其實也許是在無意識之中,凝聚了那個時代社會制度造成的人的卑微與變態(tài)。單就這一點來說,李洪一形象可以說是《白兔記》塑造的一個不朽的典型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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