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石·云》中的生存悖論解析

張 瑞

（信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 河南·信陽 464000）

卡森·麥卡勒斯是美國南方頗有代表性的女性作家。這個一生多磨難的作家在其20 歲的時候就寫下了她的代表名作《心是孤獨的獵手》。 這篇作品開啟了她作為一個著名作家的人生， 也同時開啟了她對人生以及人的生存狀況的探尋， 尤其是對愛情的掙扎和愛之不能的痛苦的描述。 人之孤獨及其生存悖論在其于1942 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樹·石·云》中表現(xiàn)的尤為明顯。 在這篇短篇中，卡森·麥卡勒斯以一個浸泡在啤酒中的紅鼻子老頭為主人公。 20 多年前，這個老人娶了一個令他感到被需要和完整的女人。 但是結(jié)婚一年之后，她離開了他，跟另一個男人跑了?，F(xiàn)在，這位老人比過去更孤獨凄涼，也更支離破碎。 他跑遍全城，試圖要找到她。 而在尋找的過程中，為了克服心中的喪失感，他發(fā)展出了所謂的“愛的理論”。 但是正如麥卡勒斯其他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這位老人即使有所謂的“愛的理論”，卻依然沒有真正愛的能力。他在人群中，卻更是孤單；他有著祈禱者的手勢，卻沒有真正的信仰。 這位老人的追尋過程，事實上發(fā)現(xiàn)生之悖論的過程。也同樣體現(xiàn)出了作為二十世紀美國文壇上重要作家之一的卡森·麥卡勒斯在其作品中始終如一的對于生存悖論和人之愛之無能的探求。

一、信仰困境

作為美國文壇上飽受爭議的作家， 麥卡勒斯一生充滿劫難和痛苦。 她自15 歲第一次中風起，經(jīng)歷了多次中風，并在25 歲時半身癱瘓。 一生有著無數(shù)次大大小小的手術(shù)。 年僅50 歲的時候，在最后一次中風中離開了人世。正是這種經(jīng)歷，使得她對于西方社會所面臨的精神危機和信仰困境有著更為深刻的思索。 在其作品中，從《心是孤獨的獵手》到《傷心咖啡館之歌》再到《婚禮的成員》， 麥卡勒斯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畸形的孤獨的現(xiàn)代人。 有的評論家這樣指出：“正常的人物都是一樣的，不正常的人物各有各的不正常。麥卡勒斯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畸形的現(xiàn)代人，個人有著個人的問題，個人有著不能被人理解、不能言說的痛苦，但歸根結(jié)底是信仰上出了問題，是人格上、心靈上出現(xiàn)了問題。 ”①(120)而這些心靈上的問題也彰顯了麥卡勒斯本人對于宗教信仰的矛盾、掙扎和悖論。

作為飽經(jīng)風霜的女作家， 雖然麥卡勒斯在其年少時就已經(jīng)成名， 但是其心靈的孤獨和對宗教的質(zhì)疑也貫穿了其生活本身。麥卡勒斯出生于美國南方，這里有著深厚的濃郁的宗教氛圍。 在這里，“清教主義的宗教觀、 倫理觀和道德觀等因素潛移默化地傳遞給美國社會的每個成員。 ”②(120)但是20 世紀初開始，隨著世界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科技的巨大進步，神學的光輝也逐漸消散。 而卡森·麥卡勒斯在14 歲時就退出了有組織的宗教活動，拒絕了基督教，也終此一生很少走進教堂。 而她對于基督教的譏諷和質(zhì)疑不僅僅只存在其長篇小說里，在《樹·石·云》中也有著很明顯的體現(xiàn)。

在小說《樹·石·云》中，麥卡勒斯塑造了一個孤獨的到處尋找自己愛人的老人。 而對愛人的追尋未嘗不是對自己人生依賴和信仰的追尋和探究。 他的生命曾經(jīng)毫無意義。遇到他的愛人則找到了靈魂的完整。但是這種完整在愛人離開之后更加的支離破碎和難以復原。 心靈的孤獨和扭曲無可取代，只能發(fā)展出所謂“愛的理論和科學”讓自己能繼續(xù)去追尋自己的愛。但是這種理論卻無法找回內(nèi)心的完整， 就像老人縱使是祈禱的姿態(tài)，卻也是被上帝遺忘一樣。 在小說中，麥卡勒斯寫到：“那人把頭低下，在柜臺上磕碰他的腦門。有幾秒鐘，他一直采取這樣低著頭的姿勢，他青筋畢露的后脖勁上滿是紅荊豆色是頭發(fā)， 他那雙有著扭曲的長手指的手， 掌心緊貼著對握在一起， 姿勢很像是一個祈禱者?！雹?146)在這里，麥卡勒斯突出了老人扭曲畸形的身體符號來表述老人業(yè)已被扭曲的靈魂和內(nèi)心。 其祈禱的姿勢只能更加表明其人生的悲涼和滄桑。 沒有了信仰的人對生命的追尋和掙扎最終只是以表象的祈禱姿勢作為一種慰藉。這種對于宗教的質(zhì)疑、嘲諷和無可奈何正是老人悲涼的見證，也是麥卡勒斯內(nèi)心的獨白。

二、人群中的孤獨

人類的孤獨是社會發(fā)展的產(chǎn)物。在內(nèi)戰(zhàn)之后，美國南方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被現(xiàn)代工業(yè)所代替。 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和南北方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沖突， 使人們在精神上愈發(fā)空虛。 “每個人在精神上都是孤獨和孤立的，不管他多么渴望并努力去與他人發(fā)生聯(lián)系都沒有用。 ”④(13)對于麥卡勒斯來說，生存的孤獨、孤立和疏離是其難以割舍的主題和話題。 這一主題貫穿了麥卡勒斯的大部分作品。在其作品中，麥卡勒斯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diào)生存的孤獨是人的常態(tài)。 而且在人群中孤獨的意味更是明顯。 正如卡森·麥卡勒斯的傳記作者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指出的那樣：“孤獨、孤立和疏離的主題始終貫穿在她的所有作品中， 并烙刻在她個人生活的各個層面?！雹?13-14)該主題在短篇小說《樹·石·云》中也有著很明顯的體現(xiàn)。

《樹·石·云》這篇小說是發(fā)生在一個咖啡館里。 這個咖啡館通宵營業(yè)。當小報童走進咖啡館時，他發(fā)現(xiàn)比起陰冷、空曠的大街，這個咖啡館顯得“友好而明亮了：柜臺旁有兩個大兵、三個棉紡廠里的紡紗工”。⑥(139)就是在這樣一個相對明亮的地方， 小報童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那個老人。 他彎身坐在角落里，“鼻子和半張臉都埋在了一只盛啤酒的大玻璃缸子里。 ”⑦(139)老人雖然身在人群中，但是卻無人理解他要表達的意思，他無法與對方溝通。 當他喊住小報童并突然抓住他并且宣布自己對他的關(guān)愛時，小報童只表現(xiàn)出不確定和不安全的樣子，而且頻頻望向店老板的方向，希冀自己能夠被解救。但是店老板只是漠不關(guān)心。這讓小報童更是惴惴不安。老人在對小報童做了毫無意義的愛的表白以后， 消失在夜色中， 而那個孩子只說了一句希望不會令自己尷尬的話：“他肯定有過許多旅行。 ”⑧(150)

在本來應該充滿著美好氛圍的咖啡館里， 老人卻無法與他人溝通， 只能把自己的痛苦和孤獨說給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只有十二歲的小報童。 其他的人對他一直都是漠視和漠然的態(tài)度?？v使是小報童，在惴惴不安中想要向老板里奧尋求幫助卻也是一直沒有得到回應。在這個小小的咖啡館里，沒有一個人的存在是被其他人感知和在乎的。 這個世界的漠然和人生存的孤寂在小的空間里更是顯露無疑。可以說，人類在人群中更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內(nèi)心的荒涼和表象的熱鬧形成了更荒誕卻也更真實的對比。

三、愛之追尋和愛之無能

愛情是卡森·麥卡勒斯一直都關(guān)注的焦點。而她在文本中不止一次的表達了她對于愛情和人的愛之無能的認知。 在其中篇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中就有一個總結(jié)：“被愛者僅僅是愛者心底平靜地蘊積了好久的那種愛情的觸發(fā)劑。每一個戀愛的人都多少知道這一點。他在靈魂深處感到他的愛戀是一種很孤獨的感情。 他逐漸體會到一種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這種發(fā)現(xiàn)使他痛苦。 因此，對于戀愛者來說只有一件事可做。 他必須盡可能深地把他的愛情禁銅在心中； 他必須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全然是新的內(nèi)心世界——一個認真的、奇異的、完全為他單獨擁有的世界。 ”⑨(25)而這種愛的追尋和愛之無能留給人們的是深深的痛苦和不安。 這些痛苦和不安在麥卡勒斯的作品主人公中大多體現(xiàn)在他們畸形扭曲的外表和掙扎孤獨的內(nèi)心深處。 而《樹·石·云》這篇短篇小說中， 麥卡勒斯更是把愛情當成矛盾糾結(jié)的中心來寫作。

在這篇小說中， 主人公是一個沉溺在酒精中的流浪老人。 但是，他過去卻曾是一個工程師。 作為一個敏感的人， 他在五十歲之前，“曾是一個從來沒有過愛的人?！雹?143)但是一直到遇到他的前妻。這個自稱永遠三十歲的女人使這位老人的“心中再也不是分崩離析的了而是讓她給拾掇得服服帖帖的了?！?1(144)但是，縱使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對于他來說所有的浪漫感覺竟然是：“這個女人對我的心靈來說有點像是一條裝配線。我的一個個小部件從她那里通過， 結(jié)果我就變成了一個整體。 ”12(144)這樣一種對愛情的比喻本身就帶有工業(yè)時代的特征。愛情如同部件之于裝配線。這個愛情故事的最后結(jié)局就是“長時期以來她和我都想逃離對方，到頭來兩人竟纏結(jié)在了一塊，于是便都停下來不動了。 ”13(147)）最終， 女人選擇和他人私奔結(jié)束了這個毫無浪漫感覺的愛情。而這個時候的老人開始跑遍全城去追尋女人，并在過程在發(fā)展出了所謂的愛情理論。 這個理論就是愛要從一棵樹、一塊巖石、一朵云開始。然而，當小男孩問他是否重新愛上另外一個女人時， 老人卻只能說自己“沒有完全準備好呢。 ”14(149)

原來所謂的愛的理論的發(fā)展背后卻是一個再也無法愛著的靈魂。 或者可以說，“她小說中的流浪漢可以夸耀說，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上愛和生存的科學，但具諷刺意味的是，他后來的存在卻證明，這個發(fā)現(xiàn)使得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方式變得完全不可能。 ”15(208)這種完全不可能的有意義的生活方式正是愛的無能的體現(xiàn)。也正是麥卡勒斯諸多作品中人物痛苦掙扎的原因之一。

四、結(jié)論

作為二十世紀美國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卡森·麥卡勒斯在其作品中不斷探究著人類對于生存的掙扎和悖論。這種掙扎有出自于對宗教的質(zhì)疑、有存在的荒謬和愛之無能的痛苦。 這種扭曲掙扎和痛苦同樣表現(xiàn)在她的短篇小說《樹·石·云》中。正如麥卡勒斯的摯友、美國著名戲劇家田納西·威廉姆斯評價的那樣：“卡森曾經(jīng)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標題是《樹·石·云》—一個神秘的、可愛的標題，直到你讀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不再神秘但依然可愛。標題中提到的物體是這樣一些東西，一個男人或女人必須首先學著對它們產(chǎn)生情感上的反應，然后才有可能著手解決那個極其困難的問題，即把他的愛、他的心給與人類的一個成員。 在這個故事里，卡森表達了她的重大主題： 人類愛情的非常重要性以及它的幾乎無法解決的問題。 ”16(3)可以說，《樹·石·云》雖然短小，卻依然濃縮了卡森·麥卡勒斯一貫的觀點和對人生以及人性的探討。 而正是這種探討也奠定了麥卡勒斯在美國乃至世界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

注釋：

①②宗連花，黃鐵池.靈魂上的拒和合：卡森·麥卡勒斯創(chuàng)作宗教觀的悖論[J].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1）：117-121.

③⑥⑦⑧⑨⑩卡森·麥卡勒斯著，李文俊譯.傷心咖啡館之歌—麥卡勒斯中短篇小說集[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

④⑤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著， 馮曉明譯. 孤獨的獵手：卡森·麥卡勒斯傳[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