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軍,劉艷男,陳 鈺
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偉大的思想家,師從柏拉圖,對柏拉圖的思想進行了批判性地繼承,因此有著名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一句箴言。亞里士多德在美學方面的造詣也十分卓越,其《詩學》更是關于美學的主要著作。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在悲劇史上第一次定義了悲劇,給出了系統(tǒng)完整而又深入的闡釋,車尼爾雪夫斯基曾稱“亞里士多德是第一個以獨立體系闡明美學概念的人,他的概念竟雄霸了兩千余年”(朱光潛1979)。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六章給悲劇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羅念生1963)。在悲劇的構成要素里面,包括“形象”、“性格”、情節(jié)、言詞、歌曲與“思想”,亞里士多德認為最重要的應該是情節(jié),即所謂的悲劇事件的安排,其次是人物的性格。因為以情節(jié)為綱,容易見出事跡發(fā)展的必然性,即是“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朱光潛1979);而以人物性格為綱則容易出現(xiàn)偶然性,因為個人相對于整個歷史來說都是偶然的,沒有一般規(guī)律可循。
《孔雀東南飛》以其深刻性和警示性為后人所稱道,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在我國民間文學中熠熠生輝。其文學價值不可估量,與南北朝的《木蘭辭》并稱為歷史上有名的“樂府雙璧”。其題材取自于東漢末年戰(zhàn)亂紛飛的時代,講述了一段哀婉凄惻的婚姻悲劇,既是對搖搖欲墜的東漢王朝的辛辣諷刺,更是對中國長期以來的封建禮教和制度的無情批判。本詩敘事風格簡樸,均為五言駢文,朗朗上口,悲劇情節(jié)的安排一波多折震撼人心,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影響深遠,也引發(fā)了后世對其樂此不疲的研究(陳靚2009)。
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情節(jié)似乎是“情有獨鐘”,將其列為六大元素之首,他認為 “情節(jié)乃悲劇的基礎,有似悲劇的靈魂”,“悲劇中沒有行動,則不成為悲劇。但是沒有性格,仍不失為悲劇”(伍蠡甫1984)。在《詩學》第十三章亞里士多德闡釋其對悲劇情節(jié)的三個觀點:第一,不應寫好人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因為這只能使人厭惡,不能引起恐懼或憐憫;第二,不應寫壞人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因為這最違背悲劇的精神;第三,不應寫極惡的人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因為這種布局雖然能打動慈善之心,但不能引起憐憫或恐懼之情。這里提到“好人”與“壞人”,是從道德方面來衡量的。因為亞里士多德對悲劇情節(jié)的分析首先是從道德方面著手的(朱光潛1979),悲劇的主角應該是好人而不是壞人,情節(jié)的轉(zhuǎn)變不應當引起反感而要滿足道德感。那么,對于悲劇的文學批評是不是也就是道德批判呢?顯然這不是相同的概念,但是二者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文學批評史上,大多數(shù)情況下道德價值的判斷一直是文學批評的基本方法”,因為“自古以來大量的文學都屬于倫理文學或同倫理問題有關”(聶珍釗2006)。
首先對《孔雀東南飛》的主人公焦仲卿和劉蘭芝進行道德定位。顯然,這二人都屬于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好人”,焦仲卿忠于愛情,“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忍辱負重,“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善良孝順,“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不管是以古人還是今人的道德評價標準來說,焦仲卿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而女主人公劉蘭芝更不必說,從其自述中可見一斑,“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在中國古代男耕女織的社會下,“織素”、“裁衣”都是必備的,而能夠“彈箜篌”、“誦詩書”卻是不可多得,因為中國有句古話叫“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正是因為這樣,才顯得其知書達禮,溫文爾雅。她勤勉勞作,“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道德上沒有什么瑕疵,因此也是“好人”。因此,這樣就滿足了亞里士多德關于情節(jié)的前提。其次是要看《孔雀東南飛》在情節(jié)安排上是否是沒有使好人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犊兹笘|南飛》在情節(jié)安排上包括起因:蘭芝被遣,被逼休妻;發(fā)展:無奈相離,夫妻誓別;延續(xù):被逼再婚,蘭芝抗婚;高潮:雙雙殉情,哀婉凄惻;結尾:幡然醒悟,警示后人。其實在文章一開篇,劉蘭芝就通過自白的方式向人道明了其在夫家所遭受的待遇,丈夫公務在外,自己常常獨守空房,飽嘗相思之苦,“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自己雖然勤勉勞作,對婆婆惟命是從,但卻仍然遭到婆婆的橫眉冷眼,“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無端刁難,“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因此,自篇伊始,我們便可得知劉蘭芝并不是處于一個“順境”里面,而是處于十分惡劣的“逆境”。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蘭芝被婆婆遣返回家,“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被丈夫休掉,含淚而去,“出門登車去,涕落百余行”。返回家事小,可是在那個封建禮教甚嚴的舊社會,被休掉的婦女都是傷風敗俗,令娘家顏面無存,“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本是有著美好回憶的家,此時卻像一個地獄深淵一樣面對著自己。母親縱然疼愛女兒,卻也不免封建禮俗,“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兄長當家做主被逼再婚,自己毫無權力爭駁,“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本來已新嫁,自己雖無奈,卻也接受了兄長的安排,卻不曾想路遇焦仲卿,他不但不明白自己為其所受的委屈和當初臨別時所立誓言,“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卻橫加指責,誤會自己“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再苦再難也敵不過自己深愛的人對自己的不信任和挖苦諷刺,此時此刻,蘭芝的心理防線已經(jīng)徹底崩潰,已有輕生之念。最后含恨自盡,“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從始至終,劉蘭芝都處于一個十分惡劣的環(huán)境,遭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絕望,因此,從情節(jié)安排來說,并不是“由好人從順境轉(zhuǎn)入逆境”,而是一直處于“逆境”之中,所以能夠最大化地引起人們的憐憫,對其遭遇的同情。
在《詩學》第十三章提到,“最完美的悲劇里,情節(jié)結構不應是簡單直截的而應該是復雜曲折的”(朱光潛1979),這一點在《孔雀東南飛》里面得到了很好地印證。顯然,《孔雀東南飛》的情節(jié)安排是曲折復雜的,蘭芝被休,遣返回家,不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后來又興波折,被兄長逼婚再嫁,其實這樣就已經(jīng)很悲慘了,根本上了斷了和焦仲卿復合的可能,沒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為之飽受委屈的愛人卻不理解自己,出言譏諷,最后在這些重重的折磨下,輕身赴黃泉。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一波多折,將所能遇到的最慘的事情都集中安排在一個身上,最大程度地引起了人們的憐憫同情之心。另外,《孔雀東南飛》并不是單一的情節(jié)線索,而是兩條線索一起進行。一是從焦家,一是從劉兄家。兩邊的遭遇對蘭芝來說都是痛徹心扉,絕望的,在蘭芝被兄長逼婚的同時,焦母也同樣對焦仲卿進行逼婚。因此這樣的雙重情節(jié)線索安排極大地提高了戲劇性和復雜性。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完美的布局應有單一的結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雙重情節(jié),不符合悲劇的定義”(朱光潛1979)。這個觀點,筆者認為有待商榷,因為固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一個比較圓滿的收場,也是眾多觀眾所喜聞樂見的結尾,應該屬于喜劇而不是悲劇。但是單一的結局卻是不必的,這會讓人覺得結局一目了然,沒有任何想象的空間,也就讓人認為這件事情的結局一定是這樣的而不會有第二種。在《孔雀東南飛》中,結局固然悲惋,兩位主人公雙雙殉情,做了封建社會追求自由愛情的犧牲品,這可謂是“悲”;但是死后合葬在一起,生生世世在地連理,在天比翼,“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這種追求愛情的精神卻是得到了永存,為后人所稱道,也使得兩家冰釋前嫌“兩家求合葬”,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不可謂不是一種“喜”。因此就這個結局來說,并非是單一的,給人留下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間也更大。
本文通過運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情節(jié)論對中國古代優(yōu)秀長篇敘事悲劇詩《孔雀東南飛》的情節(jié)進行了分析。通過分析得知,盡管沒有受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影響的《孔雀東南飛》以其自身的種種特征印證了這個理論,可見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具有較強的適用性,這也說明東西方文化盡管存在千差萬別,但是關于悲劇的基本認識是大概一致的,在很多方面不謀而合,可謂有一種“英雄所見略同”之感。但是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也并非就沒有其局限性,比如其要求結局單一,筆者認為就有待商榷。
[1]陳靚.性別的個體反抗與社會身份認同——從性別主題視角看《孔雀東南飛》的悲劇性[J].中國文學研究,2010,3
[2]亞里士多德,羅念生譯.詩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3]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與道德批評[J].外國文學研究,2006,2
[4]伍蠡甫.西方古今文論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
[5]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