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巍
文化人類學家認為,“賠命價”是人類社會從對復仇的公開支持走向否定的標志,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人命賠償制度。“賠命價”是指發(fā)生殺人案件后,由原部落頭人及其子弟、宗教人士出面調解,由被告人向被害人家屬賠償相當數額的金錢和財物,從而達到平息訴訟和免除刑罰處罰的方法[1]?!百r命價”習慣法的核心是:發(fā)生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死等刑事案件后,雙方當事人及其家屬為了緩和或消除矛盾,不經國家司法程序,而由雙方當事人之間協(xié)商,或由宗教人士、部落頭人出面調解,由加害人及其家屬向被害人家屬賠償相當數額的金錢和財物,由此了結該刑事案件。
“賠命價”制度是生活在青藏高原地區(qū)的藏族、蒙古族、土族等我國少數民族習慣法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藏區(qū)習慣法中借用民間規(guī)范處理刑事案件的民間習俗與方式,是藏族人民在長期的歷史實踐中形成的民族傳統(tǒng)法律文化,也是當今法治社會中的本土化刑事司法成果。藏族的“賠命價”起源于吐蕃統(tǒng)治時期,贊普蕓芒贊時期的《狩獵傷人賠償律》、《縱犬傷人賠償律》中均有“殺人者要賠償命價”的詳細規(guī)定,并將人分為三六九等,命價也有高低貴賤之分。在人口稀少,生產力不足的藏區(qū),人在生產生活中顯得彌足珍貴,因此“賠命價”不失為一種嚴厲的刑罰方式,并逐漸成為整個藏區(qū)包括西藏、甘肅、青海、四川、云南等藏族居住地的藏族部落之間、個人之間處理殺人、傷害等糾紛的一種習慣法,在平定民間糾紛、給予受害人經濟賠償,穩(wěn)定藏區(qū)社會秩序方面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民主改革后,隨著藏區(qū)部落制度的廢除,各地紛紛展開了廢除這項落后的政治法律制度的活動,“賠命價”習慣法也一度在強大的政府規(guī)制下從制度層面退出歷史舞臺,但作為藏區(qū)部落社會根深蒂固的一種本土法律文化,仍深深植根于人們的觀念中。改革開放以后,原本已銷聲匿跡的“賠命價”制度在民族地區(qū)又悄然復蘇。尤其是近十多年以來,索價越來越高,并呈現(xiàn)愈演愈烈之勢?!百r命價”的回潮,干擾了國家法律在這些地區(qū)的普遍適用,給這些地區(qū)的刑事司法帶來較大沖擊,為此相關部門先后制定了禁止“賠命價”習慣法的規(guī)范性文件并加以貫徹實施,但作為一種舊的習慣法律意識,其影響在很大程度上超過了國家刑事制定法的相關規(guī)定。
據調查,青海省某藏區(qū)基層司法機關自2003年至2008年近6年間,就先后有9起按藏族民間“賠命價”習慣法進行命價賠償處理的案件。2006、2007年青海藏區(qū)發(fā)生的三起典型案例,均以賠命價的民間解決方式平息爭端,命價數額也相當驚人,少則18萬,多則65萬,三起案件司法機關均未介入處理。由此充分印證了官方對于依照民間習慣賠償的協(xié)議處理方式是默認的,國家刑事制定法在藏區(qū)刑事案件糾紛解決中是受到規(guī)避和擱置的。曾任青海省人民檢察院檢察長的張濟民同志在談到對殺人案件和傷害案件的處理時說,對于殺人和傷害案件,“除政法機關主動辦理者外,一般很少訴訟至司法機關,習慣于采取‘賠命價’、‘賠血價’的辦法私下處理”。這種沿襲舊制,索要命價的做法,在藏族牧區(qū)還很盛行,甚至說,政法機關對被告人如何判,與我們無關,命價是絕對不能不賠的。[2]“賠命價”這種刑事和解本土化的糾紛解決方式在藏區(qū)普遍存在,不僅能夠有效節(jié)約司法成本,滿足雙方當事人的各自需求,使加害方和被害方能夠徹底平息復仇,在維護少數民族地區(qū)正常的社會秩序,穩(wěn)定社會發(fā)展等方面起到了國家法所不可代替的作用。
恢復性司法作為一種刑事司法模式,最早出現(xiàn)于20世紀70年代加拿大的安大略省。所謂恢復性司法,是以恢復原有社會秩序為目的,以對被害人、社會所受傷害的補償為重點,兼顧對犯罪行為人改造的一種對犯罪行為作出的系統(tǒng)性反應。[3]恢復性司法的核心是通過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協(xié)商,促使犯罪人主動悔過、承擔責任,修復被害人因為犯罪人的行為所受到的損害,使犯罪人能夠以積極的態(tài)度重返社區(qū),鼓勵社區(qū)共同參與處理犯罪。
恢復性司法是傳統(tǒng)刑事司法理念的轉換,由傳統(tǒng)的以加害人為中心、注重實施人身自由限制的報復性刑事司法轉化為以被害人為中心、注重修補物質與精神損失,并追求關系和解與社區(qū)安全的刑事司法,司法的重心不僅立足于如何使犯罪行為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且將重點是使受犯罪侵害的被害人利益得到彌補?;謴托运痉ㄗ鳛橐环N替代性犯罪處理方式,使被害人、被告人能夠面對面地直接對話,在司法訴訟之前為雙方提供溝通、交流、化解的機會,使矛盾得以化解,雙方關系直接有效地得到修復?;謴托运痉ǔ浞肿鹬禺斒氯说囊庠?,充分尊重被害人的主體地位,能夠發(fā)揮被害人在解決犯罪矛盾時的能動作用,因而不僅能有效地保護被害人的權益,實現(xiàn)其根本訴求,而且也有利于保護犯罪人的合法權益,能夠使雙方在相互諒解的基礎上修復受損的社會關系、促進社會和諧。
恢復性司法以修復被犯罪侵害的社會關系為目的,著重于對被害人、社會所受傷害的補償以及對犯罪人的改造,減少因司法簡單化可能會給社會造成的不利因素,促進社會和諧。生活在我國藏區(qū)的藏族等少數民族之所以對“賠命價”習慣法認同,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藏傳佛教的影響,藏傳佛教禁止殺生,倡導改惡從善,“賠命價”的目的主要不在于懲罰犯罪人,而在于使雙方當事人之間的沖突得以徹底解決,修復、彌補被害人及其家屬已受的損失,而這正體現(xiàn)了恢復性司法的精神。
傳統(tǒng)的刑法學理論和刑事司法都是以“報應性司法”觀念為基礎,強調犯罪是對國家和社會的侵害,主張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對抗關系,將犯罪實施者看作是孤立的個體對抗社會,強調通過刑罰來威懾或預防犯罪,以實現(xiàn)社會的公平與正義。然而在這種國家職權主義的刑事司法模式下,被害人的地位和權利是被忽略和遺忘的,被害人處于邊緣化的位置,從犯罪行為發(fā)生直至罪犯被刑罰處罰,被害人更多的是處于旁觀者的地位,其利益及話語權由國家全部代表,而對于被害人的經濟賠償,則屬于民事問題,只能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得到賠償。
與傳統(tǒng)刑事司法理念不同,賠償刑事被害人可以說是“賠命價”制度的根本。在藏區(qū)發(fā)生殺人、傷害致死等刑事案件后,被害人家屬明確向加害方提出賠償要求,加害人及其家屬想方設法請宗教人士或權威人士居中調解,調解成功,雙方對賠償數額達成一致后,加害人則取得被害人諒解,刑事案件就此了結,雙方再無矛盾。至于國家司法機關是否依據國家刑事制定法追究加害人的刑事責任,則不是被害人家屬所追求的終極目的,甚至被害人及家屬還會要求司法機關對加害人從輕處罰甚至免除處罰。同時“賠命價”在賠償的范圍上,不僅限于人命錢,還包括了精神上的賠償(如寡婦淚水擦拭費等)。由此可見,“賠命價”習慣法中所蘊含的賠償被害人的基本理念,與恢復性司法的修復社會關系、彌補被害人的理念是基于共同的犯罪理論,二者均是對于傳統(tǒng)報應性司法的對抗。
傳統(tǒng)刑罰處罰模式所慣用的手段是國家單一的追訴犯罪以及單向的懲罰犯罪人。我國刑法將刑事沖突的解決全部納入了訴訟程序,非訴訟程序解決刑事沖突是被排斥的,訴訟在解決刑事沖突中具有獨占性。而恢復性司法則是解決刑事沖突的一種現(xiàn)實的、對犯罪人和被害人雙方都有利的方法,它使犯罪人在一定程度上悔罪認罪,使被害人的損失得到實際賠償,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和睦關系得到恢復,是一種非訴訟解決刑事沖突的手段。
而“賠命價”習慣法恰恰也是通過調解的途徑解決刑事沖突,充分發(fā)揮調解在刑事案件中的重要作用。在我國藏區(qū),調解自古就是糾紛解決的最主要和最有效的方式,無論是發(fā)生殺人或傷害案件,經過調解雙方彼此便可消除仇恨,言歸于好?!百r命價”所蘊含的刑事沖突解決機制體現(xiàn)了恢復性司法的基本精神,以刑事調解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恢復性司法理念至今仍在在藏族地區(qū)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仍是處理殺人、傷害案件的主要依據,因而在該地區(qū)繼續(xù)提倡與貫徹恢復性司法有利于解決刑事沖突,平息爭端,促進社會和諧,對藏區(qū)的刑事法治發(fā)展具有積極意義。
少數民族習慣法是我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賠命價”是歷史的產物,合理利用“賠命價”習慣法中的積極因素,在藏族地區(qū)有利于真正平息爭端、解決糾紛,化解民族矛盾,對藏區(qū)的刑事法治建設具有重要影響?!百r命價”習慣法中所蘊含的恢復性司法精神,二者在基本理念和運行機制方面均存在著契合之處,這使得恢復性司法不僅可以發(fā)揮其終局性解決刑事沖突的作用,還可以為國家刑事制定法與少數民族習慣法之間的良性互動搭建平臺,有利于國家制定法對少數民族習慣法的整合。
[1]辛國祥,毛曉杰.賠命價習慣與刑事法律沖突及立法對策探討[J].載張濟民主編.諸說求真—藏族部落習慣法專論[M].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161
[2]張濟民.諸說求真—藏族部落習慣法專論[M].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
[3]王麗英,楊翠芬.恢復性司法與“賠錢減刑”的制度化思考[J].河北學刊,2011,(1)